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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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邺听他虽然口唤自己乳名,语气中却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你们答应过我,不成天盯着我。我告诉你,顾的事你们若是敢先泄露一个字让他知道,我绝不答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邺官,如果我们真的成天盯着你,能出今天这样的乱子吗?别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们担惊受怕一场,也应该跟我回去见见主任。如果你执意要先去看顾,我也由你。不过你素来知道轻重,顾的事情,我想不如邺官自己先开口去说,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邺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说:“那我跟你回去,不过我受伤的事情,你们要替我瞒着人。”

所谓瞒着人,也只是指瞒住一个人罢了。那人道:“已经这样晚了,不会惊动人的,不过我只担保今天晚上替你瞒住,将来的事情我可不便担保。”

何叙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别墅花园。清邺自幼来得熟了,和自己的家一样,一个听差接到他下车,满面笑容的说:“邺官来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叙安半夜被电话惊醒,得知了这件事情,立刻派人去处理。他是个最修边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换了衬衣西服,穿得整整齐齐。清邺素来对他十分客气,远远就叫了声:“何叔叔。”说:“害您三更半夜还替我担心,真是不应该。”

何叙安本来绷着脸,预备了一大篇说辞,但见到清邺这幅样子,他身份有碍,许多话倒不便直斥了,只说:“你知道我们替你担心就好,好容易从前头回来,不好生休息几天,还折腾我们这些人做甚。”又问:“到底伤得怎么样?”

清邺说:“没事,就擦破点油皮。”

何叙安道:“已经这么晚了,今天不要回营房了,就在我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先生。”

清邺迟疑了一下,何叙安将他一手带大,视若亲生,忍不住说道:“人人都赞你有出息,我看你真是糊涂一时,若是要对先生讲明顾的事情,还不趁着他心疼你的时候好说话?”

清邺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谢谢何叔叔。”

慕容沣每日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必然要散步一小时,所以每日八点一过,竟湖官邸门前的一条柏油路戒严,这条路本来就是专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车辆。路口一封寂然无声,只闻路侧溪水潺潺,两侧槐荫似水,山壁间偶然闪出一枝山花灿烂,照眼欲明。枝叶间晨鸟啼鸣,更显幽静。慕容沣沿着这条山路慢慢踱着步子,侍从室的汽车徐徐的随在十步开外。

这天他走得远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构筑一亭,视野开阔,正对着山脚下的十丈红尘,初夏的早晨空气新冽,他漫不经心的踏在草地上,草叶轻软,微有露水濡湿了鞋,亭中的人已经走下台阶来,伸手相搀,先叫了一声:“父亲。”

慕容沣反倒住了脚,看他小臂上的纱布,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邺轻描淡写的说:“昨天和他们练单扛,不当心摔下来蹭的。”

慕容沣说:“胡扯,你七岁就会单手倒立,怎么会从单扛上摔下来,就摔下来了,也不会摔成这个样子。”

清邺倒笑了:“父亲英明,我就知道瞒不过,是擦的时候走了火,子弹不当心刮破了皮。”

慕容沣素来溺爱他,听他说得不尽不实,也不过哼了一声,不再追问。

清邺道:“父亲这阵子准又睡的不好,看这两鬓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慕容沣说:“少拍马屁,我说过了,前线绝不许你再去,你别白费气力了。”

清邺道:“军人当以身在沙场为荣,父亲,这是您去年在稷北毕业礼上的讲话。”

慕容沣终于撑不住笑了,说:“你倒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爱怜的望着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儿,如今已经长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长身玉立,眉目间可以分辨出依稀与自己当年无二的飞扬跳脱,那种跃跃欲试与雄心万丈,自己亦是经历过的吧。口中说:“前线林弹雨,我私心是不愿你去的,况且你已经去过了。如今你们师回防,正好休息两天,我想送你出国去念书,国外的许多军事学校,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清邺道:“您叫我不去前线亦可,不过还有件事情,我想和您商量一下。”

慕容沣笑骂:“在我面前还敢讨价还价的,也只有你这臭小子了。”

清邺听他开口骂人,知他心情渐好,于是趁热打铁,说道:“那您要先答应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总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沣道:“滚蛋,什么事都不说,哪有先答应的道理。”

清邺明知他这样说,其实已经是答应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沣负疚于这个儿子,反倒宠爱非常,从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今天他却踌蹰了片刻,脸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烧来,只觉得这桩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

慕容沣见到他这个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问:“是不是那个姓顾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邺不想他已经知道了,大觉意外,转念一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素来都在侍从室的眼中,哪怕何叙安替自己压了下来,指不定有旁人已经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动,父亲又是这种大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件事情看来不易解决,所以当下沉默不语。慕容沣道:“顾人才不错,你眼光很好,不过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说什么,若是想要认真和她结婚,那我是绝不能答应的。”

清邺直觉他是会反对的,却没想到是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吃了一惊,叫了声:“父亲——”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慕容沣道:“这个人我已经知道的极清楚了,估计你不晓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儿。当年我大军攻破定州,李重年举自杀,可以说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么会肯答应将女儿嫁给你?”

清邺只觉得晴天霹雳,万没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里,整个人如痴了一般。只觉得一颗心痛到极处,他与凌波少年爱侣,虽然聚少离多,总以为来日漫漫,终能鸳守。没想到白头誓言犹在,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竟这般残忍,就此生生要斩断红丝。

慕容沣见他面色如灰,说道:“邺儿,算了吧。”清邺只觉得眼中雾气上涌,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他虽然身世暧昧,可是亦是万千宠爱长成的天之骄子。自幼诸事皆是顺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设百计替自己办到。自从学成,年少气盛,总以为天下事无可不为,不料到命运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爱人偏偏与自己是宿仇儿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愿,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顿时连声音都哑了:“我不能。”

慕容沣见爱子如此,心疼不已,说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过是个女人,另觅佳人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们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个才貌双全的,让你称心如意。年轻人血热,总觉得万难割舍,其实时日一久也就淡了,邺儿,出国去住两年,我保证你能忘了她。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成何体统?”

清邺伤心欲狂,听到他这样说,不知为何生了一种愤懑,脱口大声反问:“父亲,难道你能忘了母亲么?”

慕容沣脸色顿时唰得变了,连半分血色亦无,眉头皱起,眼睑微微跳动,鼻息粗嘎,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清邺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一个念头犹未转完,慕容沣忽然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啪”一声清脆响亮,将清邺打得怔在那里,慕容沣也怔住了,过了足足几秒钟,清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脸色煞白的往后退了一步。这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尝受过父亲一根小指头,即使是无理取闹,总是父亲顺着自己的时候多,今日急怒交加,话说得直了,没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光。

他本来就伤心至极,此时更是羞愤交加,突然掉头就往山下奔去,慕容沣亦回过神来,叫了声:“邺儿。”清邺心神大乱,脚下一软被山石绊住,跌了一跤。亦不闻不顾,站起来依旧一口气顺着山路疾奔下去。慕容沣又叫了一声,侍从官们从栏杆后探头探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见他脸色青白,低声相询:“先生,要不要去追他回来?”

慕容沣见清邺已经奔到山路拐弯处,去势即快,山路两侧的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拦阻。他长长叹了口气,说:“罢了,由他去吧。”

山间风大,吹得他长衫下摆飘飘拂拂,那风像小儿的手,拂在人的脸上,又轻又软,心底深处,最粗粝的地方猝然被揭开,才知道底下是得绝不堪一触的脆弱。这么些年来,万众景仰的人生,戎马倥偬纵横天下,几乎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过往岁月,那些如海情深,不能割舍的时候,也曾这样伤心如狂,也曾这样几乎忍不住热泪。

一切竟然都过去了,竟然熬了下来,再深的情,再痛的爱,抱着渐渐冷去的身躯,连一颗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刹那的绝望,有谁能够明白。当最爱的容颜在怀中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次呼吸终于落定,那血濡湿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衣裳,连五脏六腑都被绞成了齑粉,和着暗红微冷的血,缓缓凝固,从此此生便改了一个样子,活得再风光,抵不过午夜梦回,渐渐醒来方知一切成空的虚冷。

“先生。”

恭敬的声音,探询般的叫了一声。他定定的望着眼前的侍从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顺着山路蜿蜒下去,那样多的实荷弹的侍从,他突然生了一种倦意,懒怠得不想再待在这里。说:“叫叙安来见我。”指一指岗哨,说:“都撤赚统统都给我撤走。”

侍从室的副主任摸不着头脑,但他莫名其妙的大发雷霆,亦不止一回两回了,何况今日清邺翻脸而去,想必他心里十分难过,不让他发泄出来,反倒伤身。所以并不劝阻,连声应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从官们:“扩大岗哨半径,统统往后退数米,注意隐蔽,不准再让先生瞧见。”

何叙安本来就在竟湖官邸待命,闻知传唤便步行上山,十余分钟后便出现在他面前,路上已经知道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见面之后并不言语,静待他的吩咐。

慕容沣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见一见李夫人。”

何叙安明知他意欲何为,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劝说她携女搬赚从此再不回乌池。”

容沣欲语又止,何叙安说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劝服李夫人,李性情刚烈,如果知道清邺…如果知道两家的渊源,此事也难谐。”

慕容沣听到“李性情刚烈”几个字,顿时心如刀割,转开脸去,过了许久,方才“嗯”了一声,说:“她性情刚烈…”就此停住,语气怅然。

何叙安道:“唯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就此了断。邺官不过伤心一时,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沣许久许久并不说话,过了足足有几分钟之久,何叙安见他并不作声,正待慢慢退赚身形刚刚一动,慕容沣蓦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绝不许你们再做这样的事,你若说服不了李夫人,我就亲自去。”

何叙安大急:“先生!”

慕容沣道:“我主意已定,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何叙安叹了口气,只觉风声轻软,从耳畔掠过,烦恼顿生。

清邺一口气从山上奔下来,顺着柏油路一直跑到尽头,远远看到侍从官设的封卡,他们皆是相熟人的,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还叫了他一声“邺官”,见他不应,大是惊讶。他早就越过围栏,出了专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见到车来车往,他本来是坐侍从室的车来的,站在路边怔了许久,才挥手拦下一部卡车。那卡车亦是一部军车,见他穿着上尉军衔的军官制服,挥手拦车,自然停下来。听闻他要搭一段路,满口就答应了。

清邺上了车,亦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那开车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讲话,卡车开得极快,窗子咔咔的响着,伴着轰隆隆的车声,所有的声音全挤在耳中,那样聒噪,可是世事冷漠,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伶伶的一个人一样。

卡车本来是进城去拖军需物资的,司机连问数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进城去。”

司机见他神色有异,亦不敢再多问,他将头靠在车窗上,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飞快晃过。起初认得凌波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适才父亲的勃然大怒,幼时父亲的溺爱,自己病中哭要母亲时,总是他亲自抱了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那样滚烫的温度,他迷迷糊糊的睡着,父亲一趟一趟走过来又走过去,笨拙的哄着劝着,侍从官们有时实在看不过去,要换一换让他休息片刻,他总是不肯,紧紧的抱着自己,就如同抱着一撒手就会失去的举世珍宝,他身上有淡淡的硝味与烟草的气息,他哭得累了,终于睡着了。

车子进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车,三轮车上来兜生意,四五个车夫围着他七嘴八舌:“长官,坐我的车吧,不管你去哪里,都只要五角钱。”“长官,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那样吵闹,就像是第一回下营队,晚上大家睡不着,鼓聒起来,热闹极了。最后当然挨了骂,教官在走廊里一咳嗽,顿时鸦雀无声。

就像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一样,那样多的人,整肃三军,顿时轰然如雷般全体起立,整齐划一的声音是举手敬礼。待父亲回礼之后,“啪”一声放手重新立正,鸦雀无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这样的人生,谁能知道他会耐心的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的走来走去,在自己抽泣着哭闹要母亲的时候,他会精疲力浆脸上显出那样的落寞与痛楚。

透过童年模糊的泪光,他脸上分明有泪,自己伸出手去,那样滚烫的热泪,滚滚的落在自己脸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骇到了:“叔叔,你别哭,你别哭。”

更多的热泪落在自己发间,他紧紧抱着自己,这天下谁也不知道他竟也会哭,只除了自己。

他定了定神,决心先上医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见她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总医院医治,所以雇了部三轮车到医院去,先寻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谁知护士翻看记录,告诉说:“姓顾的已经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惊,问:“走到哪里去了?”

护士摇了,说道:“不晓得,她的伤还没好,但今天一早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

他忧心如焚,掉头而去,在医院门口跳上一部三轮车,说:“快,宁家巷。”

远远的可以看到那熟悉的两扇黑漆院门,经过多年风雨漆色微剥,此时虚掩着,仿佛刚被人随手带上。他微微松了口气,一口气奔到门前,伸手轻轻叩响院门,就如往常一样,过不久后,就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清脆婉转,问:“是谁?”

久久没有人来应门,他等了这么久,仿佛已经是半生。

他终于伸手缓缓推开院门,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但见满院枣花漱漱,落了一地,寂寂无声。

番外 秋意迟(小六番外)

乌池的秋天是雨季,难得的艳阳天,湛蓝深远的天际,一丝白云都没有。法国梧桐的叶子渐渐发脆,在秋风中哗哗轻响,花匠拎着竹篓,将草坪上翻飞的落叶一一拾起。

苏樱坐在廊下藤椅上晒太阳,身旁的小圆几上放了一只大果盘,里面堆着满满的紫微微的葡萄、红苹果、黄芽梨…她自己拎着一嘟噜葡萄,摘一颗慢慢吮着,忽听到老妈子笑吟吟的来告诉她:“总司令回来了。”她将葡萄往果盘里一撂,随手拿起一本西文杂志往脸上一盖,躺在那里,只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果然听见慕容沣皮鞋的声音一路走近来,他随手取下帽子,交给身后的侍从,笑道:“你可真会享福。”她躺在那里,只是一动不动,他笑道:“真的睡着了么?”伸手去拿开她脸上的杂志,她劈手将杂志一夺,随手往小圆几上一摔,冷笑道:“我会享福?但不知道,总司令认为我哪里在享福了?”

慕容沣说:“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我这样低三下四的人,哪里敢对你生气。”慕容沣道:“你别三天两头这样跟我闹,今天又是为什么?谁敢说你低三下四了?”苏樱将脸一仰,只望着那高天上,仿佛是出了神,耳上一对玻璃翠的宝塔坠子,沙沙的打在衣领上,她的脸上唯有一种倔强的神色。慕容沣心里一动,爱怜的替她将鬓旁的乱发都抿到耳后去,温声问:“就算是我的不是,到底为了哪一桩,你总要叫我知道。”

她便说:“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明明答应回来吃饭,我叫厨房替你预备了好几个菜,结果最后连个电话也不来一通。”她这种亦嗔亦恼的神色,最为动人,他不由连连道:“对不住,可真是对不住,昨天晚上紧急会议,开了大半夜,我忘记叫人给你打电话了。”她将脸一沉:“原来是开紧急会议去了。”也不再说话,蓦得站起来转身就赚慕容沣连忙追上去:“嗳,我已经道了歉了,你别这样发脾气啊。”她只管怒气冲冲的往前赚连头也不回:“嗳什么嗳,难道我没有名字么?”

他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对,我下回一定记得。”她眼圈一红,话里已经带了哭腔:“反正你成日只是冤我,嘴里没一句真话,我晓得你昨晚是回家去了。既然如此,何必当初?还不如趁早打发了我,大家清净。”

慕容沣对着她一贯好性儿,此时也只是耐着性子:“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必然也知道昨天是孩子病了,我才回去看看。”她冷笑一声:“孩子病了,她拿这个来诳你,你就拿这个来诳我?你甭将我当傻子,你以为我稀罕么?从今后,你爱来不来,没了你,我不知过得有多舒坦。”将手往回一夺:“你放手!”

慕容沣笑道:“我偏不放。”

她恼羞成怒,低头用力在他手上一咬,他手上吃痛,闷哼了一声,反过手来,将她拦腰打横抱起,她乱打乱挣,他一路抱着她,只是不放下来,廊下本来站着侍从官们,都只是低着头暗暗偷笑,她胡乱踢打着,扭着身子:“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他已经用脚踢开纱门,将她一路抱上楼去了。

他们午睡起来的迟,晚饭自然也吃的迟,吃过晚饭已经是九点钟的光景,苏樱最爱跳舞,所以去换衣服,预备到乌池饭店的跳舞场去。侍从官来请慕容沣听电话,谨之一贯是那种淡然的口气:“孩子病成这个样子,你昨天才回来应了个卯,今天连卯都不应了?”

慕容沣道:“不是已经退了烧了吗?有那么多医生守着,我回去也没多大益处,何况我这里还有事…”一句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啪”一声,就将那电话的叉簧按了。他回头一瞧,只见苏樱一身跳舞的艳丽妆束,却是满面怒容,用力将他一推:“我就知道你不过哄着我,要走就快赚人家打电话来催了,你还不快卓”

他说:“你不是也听见了,我已经说了不回去,你还要我怎么样?”她将脚一顿,抽了肋下的手绢来擦眼泪:“我哪里敢要你怎么样…”一句话未说完,伏到沙发扶手上,呜呜的哭起来,慕容沣最见不得她哭,只得说:“你别哭啊,你这一哭,我心里都乱了。”

她伏在那里,肩头微微抽动,凭他如何哄劝,仍旧只是垂泪。慕容沣无可奈何,往沙发里坐下,说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只要你别哭了,行不行?”

她抬起泪痕满面的一张脸,尤自抽噎:“反正你不过哄着我。”

他见她肯答话,便笑逐颜开:“我哪回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办到?”她便说:“那我要天上的星星。”他笑道:“成,我叫人给你找去。”她将嘴一扁:“又拿块陨石来糊弄我。”他说:“陨石难道不是星星掉下来吗?再说,上回我捐钱给国外那家什么天文台,他们不是以你的名字命名了一颗行星吗?”她呸了一声,说:“反正你最滑头。”他笑道:“你凭良心说说,哪回你要我办的事情,我没有办到?难不成你还要我烽火戏诸侯不成?”

她啐了他一口,水汪汪的眼睛只是瞟着他,撅着嘴说:“我要你背我。”

他往窗外一瞥,窗外不远处都是岗哨,他说:“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

她因为打算出去跳舞,穿着醉海棠叶子撒银丝旗袍,衬得两颊的胭脂晕红,有一种喜洋洋的娇嗔:“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回约我出去爬山,我将脚崴了,你还背我呢。那回瞧着的人更多,都没见你难为情。”

他便半蹲下来,让她伏在他背上,他背着她慢慢往外赚她收紧了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柔声叫道:“沛林。”他嗯了一声,她知道他此时是最好说话的时候,自己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定然会答应的,于是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说:“我爸爸这一阵子身体不好,生意又难做,我看他头发都白了好些,我听说军需处要买一批军粮,交给他去办,让老人家也发笔小财,好不好?”

他并不答话,她又低低叫了声:“沛林…”语气娇柔婉转:“好不好嘛?”

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氤氲在身畔,她在叫他的名字,那样低,那样柔:“沛林…”他有什么不肯答应?他还有什么不肯给她?他背着她拾阶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她紧紧的搂在他颈中,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像是无数的火炬在半天里燃着。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鲜妍的红着。天色晦暗阴沉,仿佛要下雨了,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动,但他的背宽广平实,可以让她就这样依靠。她问:“你从前背过谁没有?”他说:“没有啊,今天可是头一次。”她将他搂得更紧些:“那你要背我一辈子。”

他脱口答应她:“好。”

她调皮的轻轻吻在他的耳上,微温的热气呵在他颈中,她紧紧的搂着他,这依恋让他安心,明明知道这一世她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番外 小凤

乌池的雨季阴冷潮湿,大雨哗哗的下了几天总不见放晴,屋子里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层础然的水意,背阴处更几乎长出蘑菇来。院子里的青砖地生了滑腻的青苔,小凤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打着伞,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湿脏了不算,茶壶也摔碎了。

那只青花大茶壶还是爷爷留下来的旧物,小凤心下懊恼,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零零碎碎的几毛几分都凑起来,盘算着买只新茶壶总得要七八块钱,不由得叹了口气。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永江在腾起的水雾里成了朦胧的一条长长白带子,江上的轮渡早就停了,无数大小的船泊在江爆星星点点,远远望去,倒像是白带子上的绣花,只不成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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