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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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琬只迷迷糊糊朦胧睡着了片刻,旋即又醒来。背心里有涔涔的冷汗,火车还在隆隆的行进,那种单调的铁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的手按在胸口上。车窗上垂着窗帘,她坐起来摸索着掀开窗帘,外面只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兰琴就在她床对面的沙发上打盹,听到声音轻轻叫了声:“夫人。”这个称呼异样的刺耳,她慢慢的垂下手去,兰琴没有听到回应,以为她睡着了,便不再出声。她重新躺下去,在夜里睁大着双眼,那块怀表还放在枕畔,嘀嗒嘀嗒,每一声都像是重重得敲在她心上。这火车像是永远也走不出这沉沉的夜,她想到初次的相遇,他在黑暗中回过头来,眼里隐约闪过的光芒,如同站台上明灭的灯火。

她蜷着身子,虽然有厚厚的被褥,仍旧觉得侵骨的寒意。夜色这样凝重,像是永远也等不到天明,她疲倦极了,他开了通宵的汽车,她在车上一觉醒来,满天的星子低得要坠到人头上来。那样灿烂的星空下,他的吻缠绵如斯。

火车沉闷的轰隆声,就像从头上碾过去一样,皮肤一分分的发紧,紧得像绷着的一枝箭,她不能去想那篇启事,一个字都不能去想。侍妾尹氏…权宜所纳…他将她钉在这样的耻辱架上,他这样逼着她,几乎将她逼上绝路去。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这恨如同万千虫蚁,在她心间啃噬,令她无法去思考任何问题。只有一个执意若狂的念头,她只要他亲口说一句话。她只要听到他亲口说一句话。

火车在黄昏时分抵达承州,天零零星星飘着小雪,雪寂寂无声的落在站台上,触地即融,水门汀湿漉漉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几部汽车停在站台上,车上极薄的一层积雪,正不停的融着水淌下来。所有的旅客都暂时未被允许下车,他们这包厢的门提前打开,兰琴怕她滑倒,小心翼翼的伸手欲搀扶她,她推开兰琴的手,火车的铁扶梯,冰而冷,森森的铁锈气,近乎于血腥的气味。数日来,她的嗓眼里只有这种甜腻令人作呕的味道,似乎随时随地会反胃吐出来。何叙安亲自率人来接她,见她下车立即上前数步,神色依旧恭敬:“夫人路上辛苦了,六少昨天才乘专机赶回来,此时正在下处等着您。”

她淡然答:“不用口口声声的称呼我夫人,你们六少在各大报纸所刊启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何叙安碰了这样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仍旧微笑应了个:“是”,亲自扶了车门,让静琬上车。汽车风驰电掣,进了城之后驶到一条僻静的斜街,转向一座极大的宅门,他们的汽车只按了一下喇叭,号房里早就出来人开了大铁门,让他们将车一直驶进去。那花园极大,汽车拐了好几个弯,才停在一幢洋楼前。何叙安下车替静琬开了车门。虽然是冬天,花园里高大的松柏苍翠欲滴,进口的一种草地,也仍旧绿茵茵如绒毯。她哪有心思看风景,何叙安含笑道:“尹小姐看看这里可还合意?这是六少专门为尹小姐安排的住处,虽然时间仓促,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静琬只问:“慕容沣呢?”

何叙安说:“六少在楼上。”引着她走进楼中,一楼大客厅里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的装饰,落地窗全部垂着华丽的天鹅绒窗帘,用金色的流苏一一束起,法式古董家俱,历经岁月的樱桃木泛着红润如玉的光泽,那沙发上都是堆金锦绣,地下厚厚的地毯,直让人陷到脚踝,布置竟不比大帅府逊色多少。何叙安有意道:“六少说尹小姐喜欢法国家俱,这样仓促的时间,我们很费了一点功夫才弄到。”静琬连眼角也不曾将那些富丽堂皇瞥上一眼,不待指引,直接上楼去,何叙安紧随在左后,轻声道:“尹小姐有话好说,六少是情非得已。”静琬回过头来,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本来还想先铺垫上几句话,此时觉得她目光一扫,竟似严霜玄冰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微微一凛,直觉此事不易善罢甘休,此时已经到了主卧室之外,他不便再跟随,止住了步子。

慕容沣心情烦躁,负手在那里踱着步子,只听外面的沈家平叫了声:“六少”,静琬已经径直走进来,她数日未眠,一双大眼睛深深的陷进去,脸颊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身上那件黑丝绒绣梅花旗袍的下摆,便如水波般轻漾。他嘴角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静琬上前两步,将手中紧紧攥着的一纸文书往他脸上一摔,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慕容沣!”

他伸手抓住那张纸,一瞥之下才知道是自己与她的婚书。本能般伸手紧紧抓住她的右腕:“静琬,你听我说。”她并不挣扎,只是冷冷瞧着他,他睥睨天下,二十余年来都是予取予求,可是这么一刹那,他竟被她这目光刺痛了。他竟似有一种近乎害怕的感觉,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几乎要乱了方寸,她不哭也不闹,只是那样绝决的看着他,他早就想好的一篇话,就在唇边,可是竟然说得那样艰难:“静琬…你要体谅我。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是爱你的,只是眼下不得己要顾全大局。我送你去扶桑,就是不想让你伤心。”

她唇边浮起一个凄厉的微笑:“侍妾尹氏,权宜所纳。慕容沣,原来你就是这样爱我?”他烦乱而不安:“静琬,你不能不讲道理。我对你怎么样,你难道心里不清楚?你给我三五年时间,现在我和程家联姻,乃是不得己的权宜之计,等我稳定了局面,我马上给你应有的名分。静琬,我说过,要将这天下送到你面前来。”

她全身都在发抖:“你这样的天下我不稀罕,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们的婚约你如今矢口否认,是不是?”

他紧紧攥着那纸婚书,并不答话,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轻轻一捏就会碎掉:“静琬,我只要你给我三五年时间,到时我一定离婚娶你。”她将手抽回去,一分一分抽回去。唇边的笑意渐渐四散开来,那笑容渐次在脸上缓缓绽放开来,眼底掩不住那种凄厉的森冷:“既然如此,六少,我祝你与程小姐白头偕老。”

她眼中的疏离令他从心底生出寒意来,他用力想将她搂入怀中:“静琬。”她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微微一动,终究是不避不躲,只听“啪”清脆一声,他的脸颊上缓缓浮起指痕,她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向前扑去,他紧紧扶住她的脸:“静琬。”他的唇狂乱而热烈,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她只有一种厌恶到极点的恶心。拼命的躲闪,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挣不开,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终于抬起脸,她趁机向他颈中抓去,他只用一只手就压制住了她的双臂。她敌不过他的力气,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厌憎到了极点,只有一种翻江倒海似的反胃。曲膝用力向上一撞,他闷哼了一声,向旁边一闪。她的手触到了冰冷的东西,是他腰际皮带上的佩枪,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一抽,咔嚓一声打开了保险,对准了他。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反而镇定下来,慢慢的说:“你今天就一枪打死我得了。静琬,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泪哗哗的涌出来,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遥远而陌生,从前的一切轰然倒塌,那样多的事情,那样多的从前,到了今天,千辛万苦,却原来都是枉然。他说过要爱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样久,到了现在竟然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枪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发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开枪,我们一了百了。”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的嘴角在发抖,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里只有她的脸庞,依稀眷恋的看着她,索性将枪口又用力往前一扯:“开枪!”

冰冷的眼泪淌下去,她哽咽:“你这个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的轰然击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脸上迷惘得像是没有听懂,那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欣喜、爱怜、关切、哀伤、懊恼、迟疑…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么。他伸手握住那管枪,她的手上再没有半分力气,任由他将枪拿开去。他默默的看着她,眼泪不停的涌出来,她胡乱用手去拭,他试图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缩:“走开。”

他嘴角微动,终于还是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只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的伸出手去,落在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她的脸深深的埋在双臂间,仿佛唯有这种方式可以保护自己。他心乱如麻,她的姿势仍旧是抗拒的,他强迫的将她揽入怀中。她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里几乎是哀求了。她素来好强,从来没有这样瞧着他,他的心一软,那种细密的抽痛一波波的袭来,如同蚕丝成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他的骨肉血脉——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这才是世上最要紧的,甚至比江山万里更要紧…他嘴角微微一动,几乎就要脱口答应她。他与她的孩子,他们共同血脉的延续,他的心里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从此后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们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会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那用红色勾勒的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无尽湖山。就这么迟疑的一刹那,她已经尽看在眼里,她打了个寒噤,最后一丝希望便如风中残烛,微芒一闪,却兀自燃成了灰烬。她的整个人都似成了灰烬,室内的汽水管子烧得这样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无一丝暖意。

她突然反应过来,起身就向门外奔去,刚刚奔出三四步,他已经追上来紧紧箍住她:“静琬,你听我说,我不会委屈你和孩子。程谨之不过有个虚名,你先住在这里,等时机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体发僵,她几乎是费了全部的力气才转过脸来,舌头也像是发麻,她说的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慕容沣,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娇,那我现在就可以清楚的告诉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个孩子我绝不会生下来。”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你若是敢动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后悔一辈子。”

她的眼里恍惚闪过迷离的笑意,她的声音轻轻的,低微的,像是梦呓一样:“一辈子…”窗外有轻微的风声,零星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间,大片的落叶从头顶跌落下来,乱红如雨,无数的红叶纷纷扬扬的跌落下来,像是无数绞碎的红色绫罗。落叶满阶红不扫,当时她念头只是一闪,忘了这句诗的出处。她紧紧的搂着他的颈子。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就是微微一震,可是他宽广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负她直到永远,他说:“我背着你一辈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长歌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忘了,最后一句原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后是这样一句。

脸上的泪还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样的冷。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那样信誓旦旦的誓言,哪里抵得过时过境迁的满目沧夷?她的一颗心已经彻底的冷了,死了,宛转蛾眉马前死,她亦是死了,对他的一颗心,死了。

她鄙夷的看着他:“你所谓的一辈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面的雪变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乱的迸开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扑过去打开插销,森冷透骨的寒风呼一声扑在身上,直割得人脸上火辣辣的作痛,风挟着无数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开的雪,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无限诱惑着她,她未及向那无尽的黑暗投去,他已经扑上来抓住了她,将她从窗前拖开。她狂乱的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气涌入口中,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可是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温热的血顺着齿间渗入,她再也无法忍受,别过脸去剧烈的呕吐着。

她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搜肠刮肚的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他的手垂着,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溅开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她几乎将全身最后的力气都吐光了,喘息而无力的半伏半撑着身体,他用力将她的脸扳起,她的眼里只有绝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静琬,你要是敢再做这样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给你陪葬!”

她撑着身子的手在发抖,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她紧紧咬着唇,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声的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远远的,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赶忙过来。慕容沣向窗子一指:“叫人将窗子全部钉死。”目光冷冷的扫过她:“给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头发,我就唯你是问。”

沈家平见到这种情形,已经明白了几分,连声应是。慕容沣又转过脸来,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掉头摔门而去,沈家平为难而迟疑的叫了声:“夫人。”静琬伏在那里,她的嘴角还有他的血,她伸出手来拭去,又一阵恶心翻上来,摸索着扶着床柱子,软弱得几乎站不起来。沈家平见状,觉得十分不便,叫进兰琴来将她扶起。她脸上还洇着不健康的潮红,可心里那种不闻不问的狂热已经隐退,她渐渐的清醒过来。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将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兰琴打水来给她洗脸,她任由兰琴用滚烫的毛巾按在她额上。毛巾的热给她一点温暖,她用发抖的手接过毛巾去,慢慢的拭净脸上的泪痕。兰琴拿了粉盒与法国香膏来,说:“还是扑一点粉吧,您的脸色这样不好。”她无意识的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睛已经深深的陷了下去,像是孤伶伶的鬼魂一样,更像是失了灵魂的空蜕。她将那毛巾又重重的按在脸上,连最后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微凉的,湿重的,不,她绝不会就这样。

侍卫们已经拿了锤钉之类的东西进来,砰砰的钉着窗子。外面夜色深重,只听见北风如吼,雪嘶嘶的下着。

第25章

因为屋子里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的淌下去。静琬睡在那里,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帘没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外面。

她模糊记得进来的路,房子前面都是花园,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后面也是花园,西洋式修剪齐整的草坪,碎石小径两旁皆是整齐的行道树,雪在夜里就停了,天阴阴沉沉,风声湿而重。兰琴看她凝望窗外,连忙将窗帘放下来,说:“小姐当心受凉,这窗缝里有风进来。”又陪笑说:“这样枯坐着怪闷的,我开话匣子给小姐听好不好?”静琬并不理睬,她自从被软禁于此后,总是懒怠说话,兰琴见她形容懒懒的,也是司空见惯,于是走过去开了无线电。

本来外国的音乐台,就是很热闹的一种气氛,可是因为这屋子里太安静,无线电里又正在播放歌剧,只叫人觉得嘈杂不堪。静琬一句也没听进去,沙发上放着沈家平特意找来给她解闷的几本英文杂志,她随手就翻开了一本。封底正是洋酒的广告,一个洁白羽翼的安琪尔,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蓝的底色上,清晰得显出稚气无邪的脸庞。静琬看了这幅广告,不知为何心中一恸,眼泪又要涌出来。兰琴怕她生气,也不敢说话,恰好这个时候号房通报进来说:“四太太来瞧小姐了。”

兰琴听了,真如遇上救星一样。四太太倒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丫头在后面捧着些东西,一进来就笑道:“外面可真是冷,你这里倒暖和。”一边说,一边脱下藏獭皮大衣,兰琴忙上前帮忙,接过大衣去。四太太里面不过穿了件烟蓝色织锦缎旗袍,越发显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的说:“昨天才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赶紧过来瞧瞧,若是少了什么,我叫人从家里拿来。”见静琬坐在那里,只是沉静不语,于是抚着她的头发说:“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气头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体谅他,他在外头有他的难处。”静琬将脸一扭,并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不是?”叫过兰琴来,问起静琬的饮食起居,又絮絮的说了许多话,才告辞而去。

四太太因为静琬这样冷淡的态度,无从劝起,所以又过了几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来的。这几日来,静琬情绪像是渐渐稳定了一些。而且当时在陶府里颇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从来待她很客气,所以看到三小姐来,还是出于礼貌站起来,不卑不亢称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哎哟了一声,笑道:“怎么这样见外?”执着她的手说:“早想着来看你,听说你一直病着,又怕你不耐烦,近来可好了些?”

静琬勉强含糊了一声,三小姐说:“说你总不爱吃饭,这怎么行,有身子的人,饮食最要紧了。我记得你最爱吃我们厨子做的清蒸鲥鱼,所以今天特意带了他来,早早已经到厨房去做蒸鲥鱼了。”四太太问:“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弄的鲥鱼。”三小姐笑道:“这就是有人痴心了,一听见我说静琬爱吃蒸鲥鱼,马上派了专机空运回来。”四太太啧啧了两声,说:“那这条鱼何止千金,简直要价值万金了。”正说着话,外面已经收拾了餐台,厨房送上数样精致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热气腾腾的蒸鲥鱼。

三小姐不由分说,牵了静琬的手,硬是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那鲥鱼上本盖着鳞,早就用线细细的穿好了的。一见她们坐定,侍立一侧的下手厨子迅速的将线一拎,将鱼鳞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说:“你们闻闻,真是香,连我都觉得饿了。”静琬淡淡笑了一声:“来是鲥鱼去是誉,这个时节的鲥鱼,还有什么吃头。”四太太笑道:“现在吃鲥鱼自然不是时节,可是这鱼来得不易,有人巴巴的动了专机,多少给他点面子,尝上一筷子罢。”一面说,一面拿了象牙箸,挟了一块放到静琬碗中。

就算不视她为长辈,她到底也年长,静琬不便给她脸色瞧,只得勉强将鱼肉吃下去。兰琴早盛了一碗老米饭来,四太太与三小姐陪着说些闲话,静琬不知不觉,就将一碗饭吃完了。喝过茶又讲了一会儿话,三小姐就说:“就咱们也怪闷的,不如来打牌吧。”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电话叫六少来吧,咱们三个人做顶轿子抬他,赢个东道也好。”静琬将脸色一沉,说:“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气他一辈子不成?再过几个月,他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你也给他点面子嘛。”静琬淡淡的说:“他若来了,我是绝不会坐在这里的。”三小姐哧得一笑,说:“你呀,净说这样的气话。”她们两个人尽管这样说,可是不敢勉强她,四太太就说:“不如叫姝凝来吧。”见静琬并不作声,于是打电话叫赵姝凝来。

静琬虽然淡淡的,可是一个人在屋子里,时光最难打发,和她们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四太太最会察言观色,见静琬虽然略有倦色,并无厌憎之意,才略放下心来。她们一起吃了晚饭,因为换了厨子,又有几样地道的南方菜,静琬也有了一点胃口。静琬本来与姝凝就谈得来,吃过饭后,又坐了好一会儿,她们才走。

就这样隔不了几天,她们总是过来陪着静琬,有时是四太太来,有时是三小姐来,有时是赵姝凝来,有时两人一块儿,有时三人都来,打上几圈牌,说些家常闲话。静琬神色间仍是淡淡的,但已经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要好上许多。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里,这天下着大雪,四太太年下忙于琐事,只有姝凝独个儿来看静琬。静琬因见姝凝穿着一件玄狐皮大衣,问:“又下雪了吗?”姝凝说:“刚开始下,瞧这样子,只怕几天都不会停。”静琬说:“昨天风刮了一夜,我听着呜呜咽咽的,总也睡不着。”姝凝说:“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个钟头,这么下去怎么好。”静琬恍惚的一笑,说:“还能怎么样呢,最坏不过是个死罢了。”姝凝说:“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叫六哥听到,又要难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沣,静琬就不再答话,姝凝自悔失言,于是岔开话:“姨娘叫我来问,这几天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了,姨娘打发人去安排。”静琬轻轻的摇一摇头,问:“你失眠的毛病,是怎么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药,大夫给开的一种安神助眠的丸子。”静琬说:“我这几天实在睡不好,你给我一颗试试好不好?”姝凝迟疑了一下,说:“你现在不能乱吃药吧。”静琬说:“那你替我问问大夫,看我能吃什么药。”又说:“别告诉六少,省得他兴师动众,生出许多事来。”姝凝听了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抬起眼来凝望着她。静琬眼里只有一种坦然,仿佛了然于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莹而分明,瞳仁里唯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后,倒是辗转不安了好几天,又打电话问过了医生,最后去看静琬时,还是只给了她半颗药,说:“医生说虽然没有什么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只用一半的剂量。”静琬嗯了一声,随手将那裹着半颗药的纸包收在妆台抽屉里,说:“如果实在睡不着,我再吃它。”

姝凝虽然问过大夫,不知为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会儿,慕容沣就来了。静琬见到他向来没有好脸色,脸色一沉,就说:“我要睡了。”姝凝道:“那我改天再来看你吧。”她走了之后,静琬径直就回房间去,随手就关门,慕容沣抢上一步,差点卡住了手,到底还是将门推开了。笑着问:“怎么今天这么早睡觉?”

静琬见没能将他关在外头,于是不理不睬,自顾自上床躺下,慕容沣坐在床边,说:“生气对孩子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吗?”静琬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慕容沣说:“你看你瘦得,这背上都能见着骨头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备,身子向里一缩,冷冷的道:“走开。”慕容沣见她声气像是又动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别生气,好好休息要紧。”

他话虽然这样说,人却并没有动弹。静琬许久听不到动静,以为他已经走了,翻身回头一看,他正凝视着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样的寒意,他说:“我知道你恼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对,你总不能恼我一辈子。”静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过头去,继续拿脊背对着他。她最近消瘦许多,窄窄的肩头,更叫人怜意顿生。他说:“你想不想见见家里人,我叫人去接你母亲来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闻,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枕头是月白缎子,并不吸水,冰冷的贴在脸颊上。母亲…她哪里还有半分颜面见母亲,小孩子的时候,在外面稍稍受了一点委屈,就可以扑回母亲怀中放声大哭。如今她哪里有脸去见母亲?更多的眼泪无声的淌下去,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不哭出声来。她的肩头微微颤抖,他的手终于落下来:“静琬?”

她的身子在发着抖,极力的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用力甩脱他的手,他胆子大了一些:“静琬…”她举手一扬,想要格开他的手臂,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上犹有泪痕,眼里却只有决然的恨意。他的眼里有一丝恍惚,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抚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动,急促的呼吸着,他用力揽她入怀,她情急之下又张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脸,不让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么像小狗一样,动辄就咬人?”

她挣扎着拳打脚踢,他也并不闪避,她重重一拳击在他下巴上,反将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双手,说:“好了好了,出气了就算了,当心伤着咱们的孩子。”静琬怒目相向:“谁跟你生孩子?”慕容沣笑逐颜开:“当然是你啊。”静琬精疲力竭,只是狠狠的瞪着他:“不要脸!”

慕容沣却收敛了笑容,慢慢的说:“静琬,我对不住你。无论你怎么样骂我,恼我,我都认了。”静琬本来眉头蹙在一起,满脸都是狼藉的泪痕,她胡乱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许。他执意扶牢了她的脸,她用尽力气一根根去掰开他的手指,刚掰开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的握住。怎么样都是徒劳,她真的要哭出来了。他说:“静琬,你就看在孩子面子上,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滚滚的眼泪涌出来,他的吻也落下来,带着眼泪腥咸的气息。她用力咬着他的唇,他也并不放开。他的手紧紧箍着她,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只是无可抑制的痛哭。哪里还有回头路,她走的竟是一条不归途。

她咬着,踢着,打着,所有的方式并不能令他放开她,唇齿间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顶点。她曾经唯一拥有,而后永远失去的一切…这样浓烈灼热,初次的相遇,他就是这样吻着她。直到最后她呼吸窘迫,双颊都泛起潮红,他终于放开她。

他们两个人呼吸都是紊乱的,她的眼睛因为泪光而晶莹,她本来是抗拒的抵着他的胸口,现在只是紧紧揪着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动弹,只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也会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来,台灯的纱罩是粉红色的,电灯的光映出来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脸上本来是苍白的,在这样的灯光下,仿佛有了一点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个寒噤,一下子撒开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处有一种绝望样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只受伤的小兽,蜷在床最面的角落里,声音低而微:“你走。”他欲语又止,她疲倦的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里都很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她自己的一颗心也在那里跳着,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缩,都是一阵刺痛,仿佛那里垣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每一次心跳,就能牵起隐隐作痛。

冰冷的东西贴在他手臂上,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发觉原来是镂着花纹的床铜柱,细密的螺旋与百合纹样,法式家俱的靡艳。床上的被褥也是西式的,雪纺荷叶边,满床的锦绣缎子四处流淌。她缩在那里,越发显得身形娇小,他手心里攥着样东西,叫汗濡湿了沙沙的摩挲着,撒手后才知道是珍珠罗帐子的一角。

外面有拘谨的敲门声,沈家平的声音叫了声:“六少”,他问:“什么事?”沈家平隔着门说:“外面雪下大了,路上又开始在结冰,六少若是不回大帅府,就在这边休息的话,我就先叫司机将车停到车库去。”

他下意识转过脸去看静琬,她已经闭上眼睛,浓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双翅,在灯下投下微影。几茎乱发垂在脸畔,那脸颊上的泪痕仍清晰可见。他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也说不出是怜是爱,还是一种歉疚与隐忧。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走过去开了门,对沈家平说:“走吧。”

他说话之际,目光还是凝视着静琬,她的睫毛微微轻颤,如风中花的蕊,起了最轻微的触动。他走出去之后亲自带上房门,床畔的灯一点粉红色的光,模糊的笼罩着她的脸,她像是已经睡着了,他慢慢的阖上房门,那团柔和的粉光从视线间一分一分的减退。她的脸也渐渐的退隐在那柔软的粉色中。

他自从这天后,每天必然都要过来看静琬,因为年下事情多,到了二十三过小年,这天一直飘着零零星星的小雪,家家户户团年的爆竹声,远远的传来。大帅府中自然有团圆家宴,待得酒宴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沈家平原本预备慕容沣不再出去了,没想到慕容沣仍旧叫他安排汽车。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极是难走,短短一点路程,汽车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到。

静琬这里静悄悄的,楼下连一个人也没有。慕容沣上楼之后,进了起居室才看到兰琴坐在壁炉前织围巾,见着他十分意外:“六少。”慕容沣问:“静琬呢?”兰琴说:“小姐一个人吃了饭,孤伶伶的坐一会儿,我怕她又伤心,早早就劝她去睡了。”

慕容沣听说静琬睡了,放轻了脚步走进卧室里,一眼就见到床上并没有人。转脸才看见静琬抱膝坐在窗台上,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他心中一酸,说:“怎么坐在那里,当心着凉。”静琬听到他的声音,不易觉察的微微一震,却坐在那里并没有动弹。

第26章

慕容沣看到窗台上搁着一只捷克水晶酒杯,里面还有小半杯酒,静琬的脸颊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绯红。他说:“真是胡闹,谁给你的酒?你现在怎么能喝洋酒。”她的眼底有迷蒙的水汽,嘴角却微向上扬:“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隔壁是间小的会客室,陈列了许多洋酒在里面。他看酒瓶里只浅了一点下去,才微微放下心来。

她的声音低而微:“你听,外面还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早就安静了下去,夜色寂静得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他说:“你喝醉了。”她嗯了一声,抬起头来,鬓发微松,许多纷扬的短发都垂了下来,她也懒得伸手掠起来。他问:“你晚上吃的什么?”

她笑起来:“今天是小年夜,应该吃团圆饭,我一个人吃的团圆饭。”她这样的笑容,却比哭更叫人看了难过,他说:“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过来陪你。”她淡淡的道:“六少这么说,我怎么敢当。”他说:“静琬…”她将脸一扭,重新望着窗外,窗外透出的一点光,照着纷纷落下的雪花,更远处就是深渊一样的黑暗。

他温言问:“我叫厨房弄点点心来,我陪你吃好不好?”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并不作声,他于是按铃叫人进来,吩咐厨房去准备宵夜。

他一吩咐下去,厨房自然很快就弄好了送来,慕容沣喜欢面食,静琬这一阵子胃口又弱,所以厨房准备的清汤细面,蒸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象眼馒头,还配了四样小菜,一碟冬笋炒火腿丝,一碟雪里蕻,一碟鸡脯丝拌黄瓜,一碟卤汁豆腐干。慕容沣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罗列山珍海味,那些个鲍翅之类都是很浓腻的。看到这几样清爽的小菜,笑着说:“我也饿了,我替你盛面条好不好?”说着拿起筷子,替她挑了一碗面条在碗里,又将鸡汤替她浇上些,说:“仔细烫。”

他这样的殷勤,静琬倒似是若有所动。接过面去,默不作声挑了几根,慢慢吃着。慕容沣见她脸色渐渐平靖,心中欢喜,说:“雪夜吃这样热气腾腾的东西,方觉得好。”又说:“这样的时候,应该温一点黄酒来喝。”静琬见餐桌旁搁着自己那没喝完的半杯洋酒,于是伸手将杯子轻轻一推:“你要是不嫌弃,凑合着喝这个得了。”他听她语气平静,倒是连日来极难得的温和,接过杯子去,说:“我当然不嫌弃。”一口气就将那杯洋酒喝完了,静琬见他喝得极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里喝了酒来的,还这样?”

他笑着说:“你给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要一口吞了啊。”他本来就是薄醺,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里突突的跳着,只见她微垂着头,露出雪白的后颈,真如凝脂一样白腻,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静琬将他的手拔开:“吃饭就吃饭,动手动脚的做什么?”他心里高兴,也不多说,拿过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静琬呷着面汤,看他喝完之后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面碗说:“你回头要是喝醉了,不许借酒装疯。”

他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不待她惊呼出声,已经低头吻住她。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都是浓烈的酒香,夹着烟草的甘冽,唇齿间的缠绵令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紧接着就是令人窒息的强取豪夺。她的背已经抵在柔软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丝慌乱。他的脸是滚烫的,贴在她的颈子间,肋下的扣子已经让他解开了好几颗,她用力去推他:“当心孩子…”他停下了动作,却将身子往下一滑,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痒,忍不住推他:“做什么,不许胡闹。”

他说:“我在听孩子说话。”她怔了一下,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说八道。”他正色道:“是真的,连孩子都在说,妈,别生爸爸的气了。”静琬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的脸上只有温和的宁静:“你说,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我还是像你?”静琬心中狠狠的如被剜了一刀,只差要落下泪来。只听他说:“如果是个儿子,长大了我将要将他放在军队里,好好的磨练,将来必成大器。”静琬再也忍不住,只是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硬生生将眼泪咽下去。他的声音低低的,因为贴在她的身躯上,嗡嗡的听不真切:“如果是个女孩子,最好长得像你一样,那样才好。我四五岁的时候,五姐比我只大三个月,有次在院子里瞧见爹将她驮在肩上摘石榴花,羡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为什么爹老打我,却对姐姐那样好。现在想想才觉得,女儿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后年端午节,我们的女儿已经满了周岁,我也能驮着她摘花了…”

她的声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后年端午节…”他哧的笑了一声,并没有抬起脸来,声音仍旧很低:“有点傻气吧,我自己也觉得傻气,可是自从知道你怀孕,我老在想咱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停了一停,声音更加的低下去,如同梦呓一样:“静琬,我对不住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这回我求你,你恼我恨我,我都认了,我只求你,别恼这孩子。”

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像是再也无力承受这一切,她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的咬着自己的唇,仿佛只有借由肉体上的痛楚,才能压制心里的痛楚。他的脸隔着衣衫,温柔的贴在她的小腹上,过了好久好久,才抬起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温柔的凝睇,她心中凄楚难言,只是不愿再面对他这目光,本能般闭上眼睛。

他的吻,轻柔而迟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间的风声。他背着她拾阶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她紧紧的搂在他颈中,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像是无数的火炬在半天里燃着。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鲜妍的红着。天色晦暗阴沉,仿佛要下雨了,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动,但他的背宽广平实,可以让她就这样依靠。她问:“你从前背过谁没有?”他说:“没有啊,今天可是头一次。”她将他搂得更紧些:“那你要背我一辈子。”

有蝶翅一样温柔的轻触,每一次碰触,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靥,一朵朵绽放开来,往事盛开在记忆里,一幕幕的闪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飘零缤纷,无声的凋谢。唯有他的脸庞,是火热滚烫的,像是贴在她的心口一样,紧紧的,从里面迸发出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她的长发纠葛在他的指间,他的唇纠葛在她脸颈之间,无数的雪花在窗外无声坠落。

她往无尽的虚空里坠去,紧紧抓着他的肩,四面只有轻微的风声从耳畔掠过,她如同雪花一样,无穷无尽的只是向下落着,没有尽头,没有方向。他是火热的焰,每一处都是软化的,又都是坚硬的。他既在掠夺,又在给予,她粉身碎骨的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来,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记,永不能磨灭一样,沉疴一样的痛楚翻出绝望样的愉悦,雪越下越大,风扑在窗上,漱漱作响。

到了凌晨两三点钟的光景,雪下得越发紧密了,窗帘并没有拉上,外面皑皑的白光映入室内,如同月色清辉。

睡着之后,他的手臂渐渐发沉,静琬慢慢的将他的手臂移开,然后缓缓侧过身子向着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停,额头的碎发垂着,如同孩子一样。她轻轻叫了一声:“沛林。”见他没有醒来,她又轻轻叫了他两声,最后大着胆子凑在他耳畔叫了一声:“六少。”他仍旧沉沉睡着,一动未动。她蓦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杂志上看到说镇定剂不能与酒同服,可是研在酒里的半颗药应该是不要紧的吧,她迟疑的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缓而有力,她慢慢的收回手去。

她听得到自己的呼吸,轻而浅,揭开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觉令她本能的微微一缩,她穿好睡衣,随手拿了绣花的丝棉晨衣披在外面。他的外套胡乱搭在椅背上,她回头看了一眼慕容沣,他仍旧睡得极沉,她伸手去衣袋里摸索,并没有找到她要的东西,她又搜了另一侧的衣袋,也没有。衬衣扔在地板上,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拎起来,那衬衣口袋有一沓软绵绵的东西。她掏出来,借着雪光一看,原来是花花绿绿厚厚的一沓现钞。她将钱攥在手里,突然想起他的外套里面有暗袋,于是拿起那衣服来,仔细的摸了摸,果然从暗袋里搜出一个精巧的玳瑁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是那枚小小的田黄石印章。

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暗格里抽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短笺,她原来曾仿过他的字,潦草写来,几可乱真:“兹有刘府女眷一名,特批准通行,各关卡一律予以放行。”她向着那枚印章轻轻呵了口气,钤在那笺上。然后仍旧将印章放回他衣袋里,蹑手蹑脚走过去打开衣柜,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腰身渐变,一件织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搁太久,只好胡乱寻了件衣服换上,然后穿上大衣,将钱与特别通行证都放到大衣口袋里。

她慢慢转动门锁,因为慕容沣今晚睡在这里,外面的岗哨临时撤掉了,走廊尽头是侍卫们的值班室,因为避嫌所以将门关着。有灯光从门缝中漏出来,她屏息静气的侧耳倾听,寂静一片,无声无息。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迟疑的回过头去,雪光里模糊看见他一动不动的睡在床上,他总爱伏着睡,胳膊犹虚虚的拢在那里。仿佛要拢住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走廊里的光疏疏的漏进几缕,而她隐在深深的黑暗里。

他的脸庞是遥远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间,看不真切。她终于回过头去,落足无声走出去,然后轻轻的阖上门。走廊里都是铺的厚厚地毯,她一双软缎鞋,悄无声息就下得楼去。客厅里空旷旷的,值班的侍卫都在西侧走廊的小房间里,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经之地。她心里犹如揣着一面小鼓,砰砰响个不停,侍卫们说话的声音嗡嗡的,她放轻了脚步,大着胆子迈出一步。

两名侍卫背对着她,还有一名正低头拔着火盆里的炭,她三脚并作两步,几步就跨过去,重新隐入黑暗中。她的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隔着一重门,外面的风声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样,她竟然就这样闯过来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那管唇膏,涂抹了一些在门轴上,油脂润滑,门无声无息就被她打开窄窄一条缝隙,她闪身出去。寒风夹着雪花扑在身上,她打了一个激灵,无数的雪花撞在她脸上,她勉强分辨着方向,顺着积满雪的冬青树篱,一直往前走。

缎子鞋已经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被刀割一样。这痛楚令她麻木的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只是向前奔去。无数雪花从天落下,漫漫无穷无尽,每一步落下,积雪“嚓”一声轻响,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而去,留下身后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迹,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冻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从体内一直透出来,前方亦是无穷无尽的皑皑白雪,仿佛永远也不能走到尽头。

那列灰色的高墙终于出现在面前,墙头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光锐的光芒,她极力的睁大了眼睛,虽然是后门,这里也设了有一间号房,有灯光从窗间透出来,照着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铜制西洋锁。她从头上取下发针,插进锁眼里,十指早就冻得僵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锁仍旧纹丝不动。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指上一使劲,只听“咔嚓”一声,发针已经折断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的将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门上,“咚”得一响。

号房里有人在说话,接着有人在开门,她连忙退开几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缩,慌忙无措,只好躲到冬青树后去,有人提着马灯走出来了,她从冬青的枝桠间看着那人走到门边,提灯仔细照了照锁,忽然又放低了灯,照着地上。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下,提着马灯慢慢的走向冬青树。

她极力的屏住呼吸,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一下比一下大声,一下比一下更急促,无限的扩大开去,像是天地间唯有她的一颗心,在那里狂乱的跳着。马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人终于一步跨过树篱,马灯蓦然燃在她面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无力的坐倒在雪地里,四周都是彻骨的寒冷,地狱一样的寒冷,那人看着她,眼底只有惊骇,马灯的那圈光晕里,无数的雪正飞落下来,绵绵的雪隔在她与他之间,无声无息的坠落。她像是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茫然而无助。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的颤抖着。绝望一样看着他,嘴唇微微的哆嗦,那声音轻微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严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发抖,风挟着雪花,往他身上扑去,清冷的雪光里,清晰瞧见她一双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余晖如金,照得她一双明眸,如同水晶一样,比那绚丽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辉。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这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哀愁与绝望。风割在脸上,如刀子一样,他的心里突然狠狠一搐。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突然咬了咬牙,将她一把拽起来,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么样,只是惊恐万分的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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