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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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惜顿时冷汗淋漓!

她几乎瞬间就想起了之前陆九龄那一声嘀咕:也不算很多……

指点功课?

千万别指点到别的地方才好。

而且,这一大把年纪了,千万别喝出什么事来。

心里一时担心忧虑,又有一种无可奈何之感。

她抬手压了压自己的额头,客客气气对那传话的丫头道:“还请你去二公子那边通传一声,便说我在门外候着陆老大人,请他早些出来。”

“是。”

丫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当下便应了,去那边通传。

陆锦惜看了两眼,这会儿楼里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就连顾太师,似乎也因为喝得太多,早早被顾觉非带着人送了回去。

她因为派人去打探消息,反倒落在最后。

唐氏刚送走了一拨人,回头来瞧见她,便笑:“今日多劳夫人解围,我是要亲自送送你的。”

“不过是看夫人的确不胜酒力罢了。”

陆锦惜也没拒绝,知道这是主人家的善意。

一个当朝太师夫人,一个将军夫人,便这么相携着,一路出了圆门。

到了这里,唐氏方才止步,目送着陆锦惜离开。

西垂的落日,隐在黄云里面。

四下里,一片昏昏。

大部分的车马已经离开了,只有零星的几辆,还在门口候着。

陆锦惜扶着白鹭的手,一走出顾府大门,就瞧见了正中停着的那一辆两马并驾的豪华马车。

这车她今早来时坐过。

永宁长公主的。

车在这里……

那人呢?

脑子里这个念头,才冒了出来,陆锦惜就听到背后有笑声传来:“到底还是你有良心,还知道扶着本宫……”

她顿时一个激灵,回头一看。

来时的那个侍卫,自是一早就回去了。

这一回,永宁长公主醉态妖娆,眯缝着一双眼,那一只尊贵的手,便搭在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白衣青年掌心,脚下一摇一晃地,从府门口走了出来。

那白衣青年,作儒生打扮。

头上戴着方巾,可并没有酸儒的气息,面如傅粉,纯若点朱,一副风流姿态。

听得永宁长公主这一声笑,他亦笑起来:“您当心,脚下台阶。”

“绊不倒。谁敢绊本宫?”

永宁长公主真是醉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飘。

她一步一步下来了,走到了最后一级台阶,才发现陆锦惜就站在下面,给自己行了礼。

不过眼神么,好像有点诡异?

永宁长公主忍不住又笑起来:“今晚这程,本宫便不载你了。回头有空,来本宫府里坐坐。”

再给你细细看看人选。

剩下的半截话没说。

但陆锦惜想起今早在车上谈的那些话,自动意会了,回道:“侄媳谨记。”

于是永宁长公主点了头,便从她身边过去了。

侍从们给她垫了踏脚的矮凳,那个白衣的青年儒生,便扶着她上去了,但永宁长公主没放手,勾勾手指,把他也拉了进去。

“哒哒……”

随后,便是马蹄声起,留下一地的灰尘。

陆锦惜人在原地,差点没回过神,隔了好久,才慢慢品出那一句“今晚本宫就不载你了”的味道来……

“口味有些杂呀,嫩草也有……”

她忍不住就念叨了一声。

身后白鹭跟青雀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这会儿都有些傻。

听见陆锦惜这一声,都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叫人把马车牵过来吧。咱们在这里,等等父亲,估摸着一会儿人就送出来了。”

陆锦惜当然不解释自己到底在念什么,只随意吩咐。

长街上,人已经不多。

微凉的风,随着暮色降临,慢慢地吹起来。角落里,那满地的狼藉里头,几张染污了的纸页,被风吹起来一角,将飞不飞的。

太师府的正院的书房里,灯已经点了起来,照得四下里一片通明。

顾承谦被扶着坐在了书案的后头,下人们已经端好了一盏醒酒汤,放在他面前。

他年纪大了,酒意也不很扛得住。

当下抬眼一看,顾觉非就站在那晃悠悠的灯影里,越发显得身影颀长,只是他竟不很看得清他的表情,当下只道:“你坐吧。其他人都出去,院子里一个人也别留。”

“是。”

丫鬟仆役们,都知道这一对久别的父子,该有话要说,全都无声地退了出去,还将房门掩好。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一片。

顾觉非觉得身上暖暖的,可心里没有半点温度。

他的酒意,也被熏了上来,两颊有些泛红,一双眼睛也好似在琼浆里浸过,就这么注视着顾太师。

却并未坐下。

屋内静谧到了极点。

窗纸上,漏着外面海棠的影子,自有一种暖春的味道显出来。

顾觉非看了出去,瞧了几眼,又慢慢收回了目光。

顾承谦的书案上,一应文房四宝,接排放整齐。

唯有一只锦盒,半开着,压着几折没用过的空白奏折,天南星叶形状的铜锁,便挂在上头。

他没坐下。

顾承谦看见了,却没有再开口叫他坐,只把锦盒向他面前一推,声音里满是疲惫:“将军府送来的寿礼,不想看看吗?”

第35章 六年反目

将军府的寿礼……

在目光落到那一把铜锁上的时候,顾觉非就已经认出它的来历了,甚至,一下想起了他从回生堂求了药离开时候,那夫妻两个古怪的面色……

原来,是早有人求过药了吗?

顾觉非忽然很想笑,却不是因为想起鬼手张在他离开时候那古怪的表情,只是因为,顾承谦将这锦盒,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看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

在听见顾承谦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心底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便如同灯芯上最后一点火星般,被掐灭,再也没有复燃的可能。

这个老糊涂,六年了,并未想通。

“啪嗒。”

他抬手,将锦盒掀开,便看见了里面躺着的药材和药方。

尽管药方上是誊抄过后的字迹,可上面所写的每一味药材,不管是书写顺序,还是两数钱数,都与他先前从鬼手张那边拿到的,分毫不差。

心底,忽然就生出了莫大的讽刺。

可顾觉非的脸上,平平静静,只随意地一松手,任由盒盖“啪”地一声落了回去,淡淡道:“到底还是将军府的面子大,恭喜太师大人了。”

平直到了极点的声线。

根本听不出半点的“恭喜”。

甚至……

还有这一句生疏的“太师大人”!

顾承谦满布着皱纹的手掌,忽然就颤抖了一下。

他只能看见他始终不动如山的表情,没有半点起伏和波澜,也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本该有的……

一点点愧疚。

苍老的声音,一下含了浓浓的失望:“就只是这样?”

顾觉非随手将椅子拉了过来,慢慢地坐下了,就在顾承谦的对面,平视着他:“不然,太师大人,想我怎样?”

“怎样?”

顾承谦按住扶手的手,一下用力起来,以至于手背上都突出了几条青筋!

可唯有如此,他才能压抑住那忽然掀起的怒意!

“六年了……”

“顾觉非,六年过去了!”

顾承谦的声音,隐约有些嘶哑,他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彻底将眼前这个儿子给看透!

“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愧疚吗?”

“愧疚?”

顾觉非一声嗤笑,好似听见了什么荒谬的胡话。

“我顾觉非,内不愧心,俯不愧人,仰不愧天,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好,好一个没有什么好愧疚的,好一个内不愧心,俯不愧人,仰不愧天!”

这一次,顾承谦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他整张脸,紧紧地绷着,在明亮烛光的影子下面,竟然染上了几分痛心,几分痛恨。

“我曾以为,天下的人,能分三种。”

“后来才知道,是天下杀人的人,能分三种……”

而他顾觉非,便是里面最可怕的!

身是刀剑之人,杀人光明正大;心怀利刃之人,杀人有迹可循;半点看不出刀枪剑戟的血肉之躯,杀人却在悄无声息之间,兵不血刃!

若非那一日偶然撞破,他岂能知道这个儿子可憎可恨的真面目!

“我教了你诗书礼仪,教了你为人处世,教了你安邦定国……”

“你在大昭寺整整六年。”

“他的牌位,也在大昭寺供了整整六年!”

“你与你亲手残害的忠臣良将,同在一处,午夜梦回时,你都不会做噩梦吗?你的良心,便从来不跟你作对吗?”

顾承谦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

可是……

“忠臣良将?”

顾觉非都快不认识这四个字了。

时隔六年,他竟然还能从顾承谦的嘴里听见这个词……

下午在高墙下驻足时听见的那一声“十大功劳误宰臣”,又在耳边,不断回响,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忠臣良将……”

“堂堂战神,百战不殆,未吃败仗。那耶扎一个有勇无谋的废物,却在他手下死里逃生六次,屡屡卷土重来。”

“边关匈奴,一打五年。”

“国库拨军饷,五年来从未断过。满朝文武,再能开源节流,都能被他掏个干干净净!”

“换来的是什么?”

“五年前,山东的蝗灾;六年前,江南的旱灾;七年前淮河的水灾……数十万的灾民,饥肠辘辘,张着嘴等朝廷赈灾,可钱呢?粮呢?!”

昔日游学所见的那惨状,又在他眼前回放……

城墙内外皆饿殍,妇女孩童尽悲楚!

林子里已找不到一块好树皮,甚至就连山上的观音土,都被人挖尽了。可那个时候,人的眼睛,尤其是小孩子的眼睛,会变得格外明亮……

亮得他至今想起来,都会做噩梦!

顾觉非眼底忽然有些酸胀。

他眨了眨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要将什么东西强压下去。

可他发现,压不住!

顾承谦竟然还质问他会不会做噩梦……

薛况这等有心谋反的乱臣贼子,也配让他做噩梦吗?!

抬眸望着顾承谦,他声音平静得好似不流淌的深井,却蕴蓄着一股震骇的惊心动魄。

“太师大人,你掌管半个朝廷,国库内帑,你一清二楚。不妨回答我——”

“国库的银子,赈灾的银子,都哪儿去了?”

顾承谦说不出话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顾觉非笑了出来。

他真不愿放过这个老糊涂。

话,一句比一句残忍,句句都冒着血腥气儿!

“你不记得了是吗?”

“水灾前一个月,边关来了战报大将军薛况又要打仗了。你跟那个姓卫的老不死,架着萧彻,把国库里最后的几分银子,拨给了忠臣良将!”

“每一笔银子,都从账上过。”

“当时从你们手里,流出去多少银钱,一个月后,江南就死了多少人……”

“太师大人,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沾了满手的血腥?!”

“后来赈灾的钱粮,是你筹的?是卫太傅筹的?还是那个响当当的大英雄、大将军薛况筹的?!”

这才是质问!

一声比一声更厉!

一句比一句更像刀剑!

顾承谦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明灭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划分出了一道痛苦的界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那些报上来的东西。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最终赈灾的钱粮,是哪里来的……

顾觉非却觉得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衢州城里,百姓易子而食,白骨堆成高山;黄沙场上,薛况十万大军,铁甲光寒,旌旗招展……”

“这就是你们要的英雄。”

“这就是你们要的忠臣良将。”

屋里,一时安静。

白日将尽了,外面的斜阳,竟才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那雪白的窗纸,有一片金红的颜色,像极了鲜血。

顾觉非看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顾承谦才睁开了眼睛,将一切的一切,都强压了下去,才能重新来,注视着这个锋芒毕露的儿子。

这,才是他的真性情。

他为官太多太多年了。

很多事情,已经清楚明了。

是非善恶,在这种利益交错的场合里,并没有那样分明。这一点,他清楚;抄过大半个沧州官场充国库的顾觉非,也清楚。

可这不代表他们有资格,背后暗下毒手!

“薛家一门的忠良,打从薛老将军开始,我便认识。”

“这朝野上下,水至清则无鱼。你说薛况以战养兵,我信。”

“可拨饷银的时候,谁能预料一个月后的事?”

“薛况若能预料,他宁愿全军上下饿死,也绝不会向朝廷开口!”

“若没薛况,何来大夏如今的安宁?”

“他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你跟萧彻,却在背后暗下毒手,要害他性命!”

顾承谦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薛况他是看着的。

每每还朝,总要促膝长谈,他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六年前,他们竟然诟诬他谋反!

还要算计他死!

而他向来引以为骄傲的儿子,便是幕后谋划之人!

从来都是待人接物,无有错漏;风度怡然,翩翩君子;运筹帷幄,天衣无缝……

可那都是画皮!

“二十三年……”

“你装了二十三年,也沽名钓誉了二十三年……”

“处心积虑地,诟诬他侵占军饷、虚报账目,陷害他暗中养兵,还要找人捏造他与外族勾结,有心谋反的证据!”

“你当我不知道吗?”

“若非你里通匈奴,他们哪里来的本事,能围杀薛况?!”

“薛家一门忠烈,留人孤儿寡母,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热泪一滚,终究还是从这个当朝老太师的眼底掉了下来。

他一把年纪,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一声一声,都是控诉,最后又生出一种绝望:“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可怕的儿子……”

父子俩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坐在书案的两头,仿佛分庭抗礼,又似乎针锋相对……

顾觉非坐着,听着,也看着。

脸上的嘲讽不见了,愤怒消失了,只有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他发现,顾承谦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薛况,觉得证据都是伪造,还为他惋惜。

甚至因他的死,恨了他这个“残害忠良”的儿子,整整六年……

就仿佛他的诗书礼仪,不是他所传;待人接物,不是他所求;步步谋划,也不是他所教。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无缝,而赞赏骄傲。

沽名钓誉,二十三载!

多好的八个字啊。

“所以,在太师大人看来,‘心’比‘迹’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薛况即便是数度放过匈奴大将那耶扎,以战养兵,掏空国库,背上江南数万人命,养兵造反证据确凿,也是他无心之失。”

“他照样是个英雄”

“我这等阴险狡诈、手段恶毒的小人,便是救过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顾觉非的声音,很慢,很缓,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拿着那封从边关截回的密信,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薛况通风报信。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逐出家门!

旁人都道,他顾觉非是天上神明;

顾承谦以为,他是披着画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为真,剖开了自己血肉之躯,才看清楚:里面瑟缩着的,不过一只可怜虫,一条丧家犬!

唇边,终于还是慢慢地挂上了一分笑。

顾觉非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人传薛况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卷土重来,起兵造反。好叫你个老糊涂,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是飞过的风,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顾承谦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汤碗,便向着他砸去!

“逆子!”

“啪!”

一声炸响!

那汤碗落在顾觉非的身上,又因为力道太猛,顺着捧在了他身后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哗啦,顿时粉碎!

醒酒汤浇了一身。

左侧脖颈,被锋锐的碎瓷片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顾觉非坐着没动,也没躲过。

他望着站在对面,胸膛起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师,忽然发现他两鬓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时想起十日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可最终也都没有说。

顾觉非无言地起身,踩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向着外面走去。

书房的门一开,便有“呼啦”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起他的青袍与鹤氅,宽大的袖袍好似玄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他出了门,一步也不曾回头。

决绝,一如六年之前,那个瓢泼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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