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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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待到尔等来点醒,本县的乌纱还戴个甚?

邵知县呵呵道:“田赋积贮、人丁物产、营额奉饷,皆是县志中必要详录的,张大人如此认真细致,尽责之态度可见一斑。”

李主簿等见左右敲桩也惊不动狡兔,只能各自作罢。

邵知县又踱去卷宗库,关怀了一下正扎在旧册堆里的张屏。

“张大人哪,做事可徐徐而来,缓缓渐进,不必太急赶。晚上切莫再熬夜了,元气固则精神满,精神满了,才好做事。”

关爱之深切,连在旮旯里帮张屏翻找的陈筹都暗暗抖了一下,待邵知县走后,悄声向张屏道:“知县大人别是以为你是京里派来抓他小辫子的罢。你走的那几天还请我吃过饭,乖乖,一大桌子菜,还敬酒夹菜,差点把我吓趴到桌子底下去。吃的那几口,积在心里好几天。”又道,“对了,我吃的这一顿,不会算在你头上,说你同什么或为官那什么吧?”

张屏深深看着他道:“不会。”

陈筹咳了一声,挪开眼。还有一件事,正闹得他浑身不自在。就是,张屏从京里回来后,有点奇怪。

陈筹确定不是自己多想或过疑,张屏好像……总在看他。

只要与张屏在一处,张屏的目光好像就总挂在他身上。陈筹有意无意抬眼转目,便能与张屏的视线相遇。相遇之后,张屏也不闪不避,继续与他对望,眼神深邃。

陈筹浑身就跟长了刺一样,很是难受。他试图不在意此事,也不怎么看张屏的脸,但仍能无时无刻感觉到张屏的凝望,就像黏上了蜘蛛丝一样,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张屏还问了陈筹一个问题。

“为何与我相交?”

这个……

陈筹在张屏定定的目光里,竟不由得有些结巴。

“这,这真不大记得了……当时觉着都是同届应试的,就,就认识认识呗……”

怎么认识的来着?陈筹在乱浆似的头壳里翻了一下,貌似是他主动去跟张屏打招呼套近乎的。

“同届在京者甚多,为何偏偏是我?”

这……

初冬天,院子里小风呼啦呼啦刮着,真不暖和,陈筹却有点想冒汗。

当时,陈筹也是听别人说,有个西北来的考生脾气古怪,不怎么和人说话。陈筹一时好奇,碰巧遇见时,就打了个招呼,张屏闷闷地应了。而后再见面,再聊聊,又见面,又聊聊,陈筹发现张屏虽然不怎么主动和人说话,但你先和他说话了,他其实蛮好说话。陈筹也常被人看不起耻笑,跟张屏这样的人相处,不会担忧这种事。

就,就这么处着处着就熟了呗……

“见,见面便是有缘……有缘便相交,多个朋友多条路呗……”

“哦。”张屏凝视着他,“除你之外,我再无挚友,因而问之。”

“唔,呵呵~~”陈筹冷汗直下,发现自己不小心又和张屏的视线相遇了,张屏的双眸浓黑中带着一丝迷离,似在沉思:“我亦在想,为甚么那时并无旁人,唯你而已。”

陈筹大汗,拔回视线,借口尿急,飞一般地遁了。

今日清晨,陈筹起床后,开窗洗脸,突然后脑勺处又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他一回头,只见张屏正站在廊下,幽幽地望着他。

张兄,你到底怎了?

陈筹在心中抽噎,脸上却不敢流露半点质疑,正要抱着册子钻回书堆旮旯里去,仍直直望着他的张屏忽而道:“今晚,我请你吃酒。”

“不,不必了吧……”陈筹用力微笑,“咱俩不是天天同吃同……咳咳,一桌吃饭么。在这里吃都是我蹭你。”

陈筹也知道这样说没用的,傍晚他正寻路欲遁,张屏已抱着几个油纸包,一个小酒瓮,鬼一般地冒了出来。

陈筹只得跟着张屏到了饭厅里,下人送上火盆,贴心地插严了窗,带紧了门。盆中炭火噼啪作响,小泥炉上的酒咕嘟咕嘟,陈筹汗珠子直冒,张屏往陈筹的碗里放了一只鸡翅:“这卤鸡甚好,我前日吃过。”

陈筹嘿嘿道:“多谢多谢。”

张屏自也夹了另一只鸡翅,慢慢啃嚼,陈筹不断在心里跟自己说,两根鸡翅而已,应无其他隐喻。

张屏吐出鸡骨头,眼神又射了过来:“怎么不吃,真好吃。”

陈筹抓起鸡翅咬了一口:“嗯嗯,是不错。”

张屏取过旁边的手巾擦了擦手,取酒壶将陈筹的酒杯斟满。

“陈兄,我还有一事想问。若你另与他人相交,是否便会同我疏远?”

陈筹咬着的鸡骨头一跟头翻进了喉咙。

第43章

陈筹险些卡住,赶紧伸着脖子把鸡骨头咽下,方才强笑道:“这个……朋友多多益善,怎会因为多交了一个就疏远其他?又……又不是谈情,只能同一个好,娶回家也得分个正侧。朋友之……之谊,坦荡宽广。”

张兄,望你能明白,你我虽是好友,但其他事,真不可能。

陈筹不知张屏是否听懂了自己最后两句话的暗示,想偷看他神情,一抬眼,又与张屏视线相遇,浑身一颤,不敢再看,赶紧转眼假装瞧菜。

“呵呵~~这卤鸡滋味的确不错,我再来上一块!”

张屏又道:“假如那新交之友与我性情不合,非同一路人,是否会从二者中择其一而远另一?”

“怎会。”陈筹脱口而出,继而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咳嗽一声正色道,“交友当交百样人。同为我之好友,未必二人间得有交情。譬如张兄你的好友,我就不认得几个。”

张屏又一次道:“除你之外,我没什么朋友。”

陈筹冷汗潸潸而下:“像兰大人、陶尚书,根本不认得我陈筹是哪根葱。啊……张兄,我说这个绝无他意,就是举个例子。”实在是想不到旁人举例子了,“跟我处得不错的挺多,张兄你也大多不认得。”

陈筹再偷偷瞄,发现张屏的目光竟是落在了别处,似乎若有所思。

他不知自己刚才哪句话打动或触动了张屏,但赶紧趁热打铁。

“譬如……张兄我再拿这二位举例子真是绝无他意哈。”真的想不到旁人举例,“譬如陶尚书和兰大人,都算是张兄你的老师,这二人就不是一路人,张兄你可会因为陶大人而不念兰大人的恩情,又是否会因为兰大人而无视陶大人的教诲?”

张屏点了点头,仍只是凝望着盘中的烧鸡,没有再看陈筹了:“很是。”

陈筹松了一口气,打个哈哈,转移话题:“张兄,你这个鸡在哪家店买的?真是不错。比邵大人家的厨子做得还好。”

张屏抬起眼皮,视线忽然又火辣辣地黏上了他的脸:“那么,与你相交后便淡却与旁人来往,不想见你与他人相交,这般心态做为,究其缘故,并非友情。”

娘……娘啊……

张屏的两个眼珠好像两口千年老井,幽不见底:“而是因为其他念头,其他感情。”

陈筹闭一闭眼:“张兄,你永是我陈筹的好友。仅是……”

吱嘎一声门响,竟是张屏陡然起身,夺门而去。

陈筹定定看了大开的门扇半晌,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小厮袖着手探进一颗头:“陈公子,外面寒,要小的把门拢上么?”

陈筹长叹一声:“不必了。”站起身,“桌上都撤了吧。”

小厮闪身进来,目光闪烁,瞧着陈筹踱出门的身影。

天甚阴沉,似要下雨,陈筹没拿伞,径直踱到了街上,路上行人看天色不好,多匆匆而行,街边摊贩亦在收摊或架起雨棚。

巷口几个小儿耍闹,拍手唱:“刺儿菜,不需栽;春里出,夏里开,开遍田埂老坟台。秋天黄了叶,割了冬做柴;过了明年二月二,春来它又在……”

一个胡须蓬乱的道人擎着铁口直断的旗杆打巷口路过,小童追在他身后起哄:“牛鼻子老道胡子长,摇着铃铛钻小巷,偷谁家的尿布当衣裳!”唱完回头就跑,跑两步见老道没理会,又哄拥尾随。

陈筹见那道人,眼前却是一亮,赶紧追上:“道长道长……”

道人停步回头,捋须笑道:“施主,好生有缘,竟又遇到。”

陈筹道:“确实有缘。”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钱,“道长,能否再给我占上一卦?”

道人便把旗杆靠到墙边,凑到旁边店铺的廊下,拿袖口甩一甩灰尘,先从箱中摸出一块布,铺在台阶上,而后取一龟壳,从陈筹给的钱中取出六枚,放入龟壳,摇晃数下,念念有词,继而钱从龟壳出,三正三反,雷风恒卦。

陈筹一抖。

道人道:“此乃鱼来撞网之卦,凑巧机缘之意,端坐自有缘分来。前日施主卜占,得一坎为水卦,老道记得,施主说是想寻人,问旧缘,若仍是求同一事,前日是水中寻月,多空茫,这两日内却有了转机,所想者自来。”

陈筹唉声道:“自来自来,果然自来……我求的不是同一事……”

道人拈须:“哦?施主不妨与老道说上一说,卦者多意,或另有旁解。”

陈筹苦着脸道:“看来是没旁的解释了。唉,我所求……那什么,并非我自己的事。乃我相识的一位好友……”

道人道:“哦……”

陈筹犹豫了一下:“那位好友,他有一位交情甚好的友人……两人相识虽然不满一年……但常同吃同……住,很是亲厚,但那一位好友,这两天突然对我的好友……”

道人含笑:“疏远?这个无妨。看此卦象,两人情意浓厚,倒是越来越亲密的兆头。”

陈筹哀嘶一声,摆摆手:“罢,罢,多谢道长。”跌跌撞撞转身去了。

邓绪抚着花白的假须若有所思望着陈筹的背影。

那张屏,竟有此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几个小儿又拍手蹦蹦跳跳走近,邓绪呵呵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包麦芽糖:“来,老道也教你们念个歌好么?小喜鹊,大尾巴,蹲树头,叫喳喳,好学的孩子是乖娃娃……”

几个小儿冲他吐舌:“嘞嘞,老牛鼻子的歌好难听,土死了。”

邓绪笑眯眯道:“那你们的歌是跟哪个学的?要么再给老道念一遍,老道想比比到底怎么不如了。这里有糖吃。”

小童呸了一声:“我娘说,街上白给糖的都是老拐子。”啪地向邓绪丢了个小石头,“老牛鼻子是老拐子!”一哄跑远。

邓绪收起纸包,不由感慨,不想当下的娃娃都这般精了,取了旗杆继续慢慢走,见前方又一个墙角处,几个小童正边跳绳边唱什么,正要靠近,街角突然冒出几个衙役:“兀那野道,原地莫动!”

邓绪目光一敛,衙役一拥而上,手中锁链朝邓绪当头套下:“带回衙门!”

张屏换了身布袍,正待上街转转,只听县衙正门处一阵吵嚷,百姓乱哄哄涌来,李主簿打偏厢匆匆走出:“张大人要出去?邵大人正要升堂问案,我等还是到堂旁听为是。”

张屏便又回房换衣,迎面撞见陈筹摇摇晃晃而来,像是刚回来。陈筹一抬眼看见张屏,神色立刻变了。

张屏心知,陈筹与他定有误会,但不及琢磨哪里出了误会,眼下也不便询问,先到厢房换衣服,陈筹见他没说什么就走了,松了一口气。

张屏更衣赶往正堂,看见被衙役揪着等升堂的人,脚步一顿。

邓绪森森瞥了他一眼,张屏垂目低头,问一旁小吏:“事出何因?”

小吏摇头:“不大清楚。”

张屏再问:“何人报案,谁下令缉拿?”

小吏再摇头:“刚被拿住,经过不明。”

张屏不再言语,堂下站定,邵知县整衣升堂,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定:“堂下案犯,怎的不跪?报上名来!”

邓绪端立堂上:“贫道苍天门下,只跪天跪地,不跪微末小吏。案尚未审,贫道连为何被拘捕尚不知道,邵大人怎的就称我为案犯?既然成案,贫道成了被告,原告何在?”

邵知县一拍惊堂木:“大胆!你这野道,妆神弄鬼,觊觎本县小儿数日,当县中治安是摆设,瞧不出你是个拐子?今日在街头,竟还妄图拿迷魂药饵诱拐。尔这般岁数,做这种勾当,想来不止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有拐必然有卖,定还有同伙,快快从实招供!”

衙役拉扯邓绪,想按他跪下,邓绪本是军中出身,会些功夫,但立定不动,几个衙役按不倒他,怒急推搡,误打误撞一把扯下了他的假胡子。

邵知县顿时惊而怒道:“连胡须都是作假黏的,还说自己不是拐子?快快招认,免受皮肉之苦!”

邓绪呵呵笑道:“知县大人倒是警惕,但证供不足,只凭捕风捉影的揣测便抓人,难令人信服。贫道黏个假胡须自己耍耍,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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