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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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郁丹急得连连搓手,忽然肩头按下一只白皙的手,却是好友何云栖。何云栖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镇定。沈郁丹心头略略放宽,刚想出面对众人说上一两句抱歉的场面话,却听半空中嗖地飞过一团东西,笔直的撞向金盆。众人惊呼声中,那东西砰地落进盆里,撞翻案几,金盆连水带那东西一同砸落地面,发出咣啷啷惊心动魄的巨响。
巨响声中,已有七八条身影快速掠出门去。沈郁丹见那一盆清水泼在地上,转眼竟由透明变成血红,在地面上积成一个红通通的水洼,那团看似圆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仍在水洼里慢悠悠的打着转。
忽听沈夫人惨叫一声,人向后直挺挺倒下。沈郁婕急切的大叫道:“娘!娘!”抱住母亲瘫软的身子吓得脸色煞白。未等沈郁丹明白过来,已有人惊呼道:“人头!那……那是中州大侠的人头——”
抢出门去的七八个人中,多数乃是少林武当等一些大门派的前辈,何云栖自问还达不到他们的那份功力,幸好他轻功也不赖,在看到那门口人影一闪的当口,他便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
向东追出三四里,便已然失去目标,何云栖见那些人一脸无奈怨恨的跺脚叹息,随后三三两两的相继回转。他却仍未死心,在附近徘徊不去,试图找寻些线索——他并不担心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留在大厅里,想来不会有人笨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对沈家的人下手。
何云栖正低头寻思,忽听耳畔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这么找是找不到的。”他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眼睛大大,相貌平平的绛衣少女坐在对面的石桥墩上,手里拿了颗红通通的大苹果正一口口的啃得起劲。
何云栖曾在门外听过她的笑声,后又经沈郁丹描绘长相,自然一猜便知是她,不由笑道:“原来是兰姑娘,在下何云栖有礼了!”绛衣少女眼一瞪,吃惊的看着他,问道:“你认得我?你怎会认得我?我记得并没见过你呀?难道……难道是以前在……”她仰头望天,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何云栖见她古里古怪的,若不是知道她是沈府的客人,袁瑾卉的挚交女友,定要疑心她是否便是那扔东西之人。于是问道:“兰姑娘不待在沈府陪袁小姐,来这里作甚?”绛衣少女咬了口苹果,撇嘴道:“我是在沈府瞧热闹的呀!可是刚才我见你突然跑了出来,觉得好奇,也就跟来啦!”
何云栖心中一懔,他从沈府追出来后,确实感觉身后有人,他本以为是一同追逐敌人的武林同道,哪里会想到是这么个瘦骨嶙峋的丫头?他颇为震动,心里揣测:“她到底是谁?袁小姐一介闺秀,足不出户,且又不通武功,绝无道理会结识这么个身怀绝技的朋友!”一时疑心更盛,问道:“兰姑娘如何结识的袁小姐?是自小的朋友么?”
绛衣少女鼻子一皱,不悦的道:“我干么告诉你,你的口气像是在审犯人!”她从桥墩上跳下,蹦到他面前,说道:“你也不用兰姑娘长兰姑娘短的跟我虚与客套,我叫兰若水,你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了!”她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少女倒出奇的有个婉约动听的好名字。
兰若水说话直接,何云栖也不见怪,耸耸肩,淡然笑道:“好,兰若水,我不审你。只是方才你言道,说在下这般找人是找不着的。那么定然是你已有线索了?”兰若水不答,忽然笑嘻嘻的将手里的半只苹果递到他面前,问道:“你吃不吃?”
何云栖向来性情淡薄,与沈郁丹的火爆脾气恰好相反,此时见她百般充傻装愣,也不点破,反笑着说道:“好!”伸手接过,在那吃剩的半边咬了一口。
这一下还当真出乎兰若水的意料之外,她神情错愕,菜黄色的脸上红晕乍现,劈手将他手里的半颗苹果夺过,扑通扔进了河里。回眸一看,何云栖正笑吟吟的望着她,她小嘴一撇,纤腰猛地一拧,如箭般激射向他。
何云栖早有防备,脚下斜掠两步,长袖向她拂去。兰若水听那劲风飒动,心下不敢小觑,不待招式用老,旋身双掌疾向他胸口拍去。她临空姿态曼妙,翩然若仙,看上去更像是在跳舞,哪里像是拼斗?饶是何云栖见多识广,一时也说不清她的武学出处,不禁叹为观止。眼见她双掌袭来,忙施展开轻功避开,但见银光闪烁,却是他双手十指间夹了八柄银色小飞刀。
兰若水不等他手中飞刀发出,已急速退开一丈,叫道:“慢!”何云栖闻言收手。兰若水两眼滴溜溜上下打量他片刻,忽道:“都指挥使林阁选是你何人?”何云栖笑道:“算是旧识,有过数面之缘。”林阁选已近不惑之年,发得一手连珠暗器绝活,因为久居官场,为人向来孤傲,能蒙他另眼青睐之人,定非泛泛之辈。
兰若水终于变色,喃喃自语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嗯,既然有你在,我还是少惹为妙罢!”她纵身欲逃,却被早已留心的何云栖临空一掌拦下。
兰若水柳眉倒竖,怒道:“你拦我作甚?”何云栖慢条斯理的说道:“你既然已知我要找的人的去向,这条线索我不落在你身上,却还找谁?”兰若水这才发现何云栖并不像他的外表那般柔弱好欺,深吸一口气,叹道:“好罢。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这事一了,你我便各不相干!”何云栖与她击掌为约,于是她带着何云栖七拐八弯在小镇上绕了大半圈,直到夜幕降临,天色漆黑一片。
若换作别人,早以为她是存心戏弄,与她翻脸动怒了,偏生何云栖似乎对她深信不疑。兰若水一路上偷眼瞧他,他总能及时察觉,笑吟吟的回她个和煦的笑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轻松模样。
兰若水暗暗生气,最后领他走到小镇郊外的一处荒僻之所,极目望去,那里除了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地,便只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半人高杂草丛。
夜凉如水,兰若水阿嚏打了个喷嚏,指着那片草丛,说道:“就这里啦!”何云栖奇道:“你为何这般肯定是这里?”兰若水道:“你若不信我,我也没法子。”其实她能追到这里,只是凭借了她对气味敏感特殊的嗅觉。江湖上能人异士甚多,这原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她怕一经说出,便会被他笑话她像只小狗。
两人正相对僵持,忽闻草丛那一头远远的传来“咿嗡”一声弦响,何云栖心头一颤,这人烟罕至的荒芜之地,何来的琴声?他正感惊讶,叮叮咚咚的琴声忽如流水般泻出。一旁的兰若水小声道:“是《高山流水》……”何云栖笑道:“没错,可惜弹奏此曲之人空有高雅之心,琴技却实在欠佳,平白的糟蹋了这首曲子!”
兰若水拿眼白了他一眼,嘿地说道:“瞧不出你倒也懂这风雅之趣。”何云栖笑道:“过奖,过奖……”兰若水抢白道:“我看你是脸皮比城墙还厚!”
转瞬琴声稍歇,再响起时忽又改了曲子,兰若水有意考校何云栖,问道:“这是何曲?”何云栖屏气细听,须臾后答道:“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也……通体节奏凡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
兰若水听得怔怔出神,半晌才“嘁”的声嗤道:“算你说得有些门道。这首《平沙落雁》弹得却是马马虎虎,哪里有你说得那般境界?”何云栖笑道:“我评说的是《平沙落雁》,并非指此人弹奏的这一曲——这个人么,不说也罢,弹得当真一无是处。”
两人说话间,那弹琴之人又接连换了三四首古曲,其中一首竟是《广陵散》。
何云栖面露惊愕之色,《广陵散》绝迹久已,若非亲耳听到,还真不信有人会弹。思及此,他哪里还按捺得住,拨开草丛向那琴音之处走去。兰若水紧随其后,两人小心翼翼的屏气敛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发音之源渐近,何云栖暗忖:“这抚琴之人琴技虽平平无奇,但能通晓这许多名曲,想来也必是位前辈高人!”他不敢大意,到得十来丈开外,拉了拉兰若水,示意她蹲下。
稍倾,只听“啪”地声脆响,弦断曲绝。兰若水忍不住掩嘴轻笑,小声道:“第二弦。”那弹琴之人继续弹奏,忽然啪地声又断一弦,兰若水笑得双肩乱颤,伏在何云栖肩头笑得直憋气,说道:“第……第四弦。”
何云栖也弄不懂她为何发笑,还笑得如此癫狂,只听她勉强止住笑,吸气道:“五弦齐断!”话音未落,只听啪啪声不断,果然剩下的五根弦俱断。何云栖赞叹不已,瞧不出兰若水貌不惊人,一手聆琴辩音绝技实已登峰造极,无人可比。
兰若水这时已笑得难以自抑,噗嗤一声终于放声大笑出来,笑声未毕,两人面前杂草倏地分开,一个黑漆漆的高大身影遮蔽住月光,懔然站在了两人跟前。
何云栖想也不想,甩手打出三柄飞刀,那人冷哼道:“雕虫小技!”何云栖哂道:“那可未必!”话音才落,人已电掣般闪到他跟前,那人才避过飞刀,“咦”了声,胸口已被按下一掌。气随掌发,那人重重的踏后一步,身旁的草丛却随之连根拔起,在头顶形成一股看不见的漩涡气流,犹如龙卷风暴般将杂草凝旋于空,他身子顿了顿,仍未站稳,不禁又退一步……
这一掌何云栖用了八成功力,若非那人身上的杀气锋芒太过慑人,他也不会一上来便使杀手。谁知那人退了七八步后,竟仍能硬生生的站立不倒。半空中的漩涡渐渐止歇,大把大把的杂草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如下雨般掉落。
何云栖舒臂划圆,气聚丹田。那人背着月光,一步步的走近,虽瞧不清他的容貌,听声音却显得很是震惊,颤道:“归元掌?你居然是郝海通那老魔头的徒弟?”何云栖轻叹道:“不是!他就是想收我为徒,我也未必肯啊。”郝海通横行江湖五十年,乃是一代魔头,“归元掌下无活口”使得江湖上一度谈郝色变。幸而听说他五年前已老死归西,一生又不曾收徒,归元掌从此绝技。
那人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扭身欲走,何云栖也不阻拦。他走了两步,恋恋不舍似的回头看了兰若水一眼,兰若水原还笑容满面,突觉对面射来的目光冷厉如电,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又是阿嚏一声,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何云栖见他回头,沉下脸道:“你还不走,难道是要再吃我一记归元掌么?”其实他的掌法并不是郝海通的“归元掌”,两者之间似是而非,却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既然那人错认,他也就将计就计的拿来唬人。
那人犹豫再三,忽又回身道:“老夫并无恶意!”何云栖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直接点破道:“无恶意,却杀气毕露,你敢对天盟誓,若不是我出掌将你先行打伤,你就不想杀了我俩?”那人被他说得低头不语,显然已是默认。何云栖又道:“无恶意,你却又用易容假声之术示人?”那人浑身一颤,若非心里记挂着要紧的事,险些夺路飞奔而逃。
好半晌,那人才悠悠叹气道:“老夫无话可说,只是……有一事诚心请教这位姑娘!”说着向兰若水拱了拱手。
兰若水奇怪道:“请教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她用手肘捅了捅何云栖,“就连这家伙的底细我也不知道,我今天第一次碰见他……”说着,压低声音嘟哝道,“碰见了才叫倒霉!”
那人还当真诚恳的问道:“姑娘方才闻琴音辩弦断,琴艺委实居高。老夫只想请问一下姑娘,《广陵散》各曲段名为何解?”
何云栖与兰若水均是一愣,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是问这么个问题。兰若水笑道:“西晋嵇康后,《广陵散》从此绝响,即便有人会弹,也仅是形似而意不达,音仿而韵不神。你又怎知我一介小女子能解得了曲段名的含义呢?”她不说“不知道”,却是这般反问,言下之意便是知晓的了。
那人闻言大喜,连忙催问道:“是什么?”迫不及待之情流于言表,何云栖隐隐觉出不妥,才要出言喝止,兰若水已然掰着手指笑答:“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井里、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何云栖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却为时已晚,那人仰头呆呆的看着明月半晌,忽然放声长笑,转身踏草而去。奔得远了,却还能听到他不住的狂笑之声遥遥传来。
何云栖叹了口气,放开手。兰若水呆道:“那人只怕是个疯子!”何云栖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好半天才道:“我心里惴惴不安得紧,虽一时说不清是何道理,但是……”兰若水不等他说完,突然啪地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何云栖满怀心事,居然没能躲开,一时愣住。她已气急败坏的大叫道:“你那娘娘腔的赃手,再敢捂我的嘴巴试试……不,你若再敢碰我分毫,我……我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她一脸的嫌恶表情,伸袖死命擦着嘴唇。
何云栖哑然失笑,只因这副天生的长相,已不只一次被人讥笑他女气。他看了看自己白皙光滑的双手,再看看兰若水月色下那张菜黄黄的脸,两人竟是那般离奇的错位。他忽然心情大好,郁闷之心一扫而空,愈想愈觉好笑,忍不住大笑起来。
兰若水见他挨了打居然还发笑,不禁害怕的想道:“这人莫不是被我打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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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
按规矩,沈郁丹原该替父守孝三年再行婚娶。然而袁氏一族家道中落,族中已无其他亲戚可以投靠,若是由着她们母女长住沈家,未免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时间长了对袁瑾卉的清誉大大有损。
为免除麻烦,沈夫人也想早日抱上孙儿,让沈家延续香火。于是族中几位长辈一商议,便同意让沈郁丹与袁瑾卉赶在一月之内完婚。婚礼虽办得仓促了些,却还有着大户人家的体面,这也幸亏何云栖处处想得周到,将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了,细心之处真可谓滴水不漏。
一月之内,沈家又是丧事又是喜事,大起大落之余不禁让人心生感慨。婚礼过后,沈郁丹无法远行,便央求好友帮忙彻查杀害父亲的真凶。
因有消息说最后见到沈慈航曾在洛阳出现,于是何云栖便决定动身去洛阳寻查线索。这一日才整理好行装预备出门,忽见回廊下沈郁婕一脸凄苦的来回徘徊,显然是在等他。便上前问道:“沈小姐可是有话要交待?但有何某能办到的,定当竭尽所能!”
沈郁婕一听,两行眼泪哗地就落下了,哭道:“我又有何德何能能叫你替我操劳?你……你只听哥哥一人的话。谁不知道你们俩……你们俩……”她呜呜的哭,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剩下何云栖一头雾水的傻站在原地。
沈郁婕奔到走廊尽头,忽然抽出腰上佩带的短剑,刷刷几下,狠狠的砍在廊柱上,将好好的一根雕花柱子砍得木屑乱飞。
何云栖愈发弄不懂这娇小姐发的是何脾气,正感纳闷,头顶噗噗几声飘下无数片瓜子皮。何云栖叹道:“我不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随手快速捞过一片瓜子皮,捻指向上一弹,只听横梁上哇地声大叫,一团绛色的人影掉了下来。
才落地,兰若水便气呼呼的将手里的一把瓜子照着他的头脸洒了过来。何云栖大袖一挥一卷,一把瓜子稳妥妥的拢住,他顺手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含笑道:“这大半月忙得我不可开交,倒还真差点忘了府里还有个兰若水了。走罢——”说着,拉起她的胳膊便拖她往外走。
兰若水哇哇大叫道:“放手!放手!你再胡来,我……我当真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何云栖头也不回,应道:“沈家没养狗。”别看他纤细得像个女子,力气倒是挺大,兰若水被他硬拽着出了庭院,一路尖叫道:“你放手——”何云栖笑吟吟的回头,说道:“整个沈家集也没养一条狗……你若要找狗,不妨到洛阳碰碰运气罢!”
沈家大门前停了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早有车夫在等候,见何云栖出来,忙套好马匹,预备赶车。何云栖拎着兰若水往车前一放,说道:“是你自己上去,还是我委屈一下抱你上去?”兰若水脸上一红,咬着下唇,嗔道:“瞧不出你斯斯文文的还有些体面,却是说话不算数之人!”何云栖奇道:“我怎么说话不算数啦?”兰若水怒道:“那晚在荒郊,咱们是如何约定来着?说好事一了,你我便各不相干,你还来找我麻烦作甚?”
何云栖朗声笑道:“你也说是事了后各不相干,可这事已经了了么?杀害沈世伯的贼子至今还没着落呢!”兰若水愣了愣,气道:“你……那晚是你自己放跑那厮的,若是将他擒住,自然能问出个因果来!”
那日何云栖并不知那送来之物是沈慈航的头颅,这事态竟会有如此严重,再加上遇上的那人武功深不可测,当真要打起来,自己未必能留得住人。他心里是这般想法,嘴上却道:“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他是凶手?那人不过是个抚琴水准烂得一塌糊涂的老家伙!”兰若水明知他是强词夺理,盛怒之下却又想不出更好的词句来反驳,直气得咬牙切齿,当下飞起一脚,这一脚无巧不巧的偏踢向他的下身。
何云栖眉头轻皱,纵身跃开,叫道:“好个歹毒的兰若水!难道你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么?”她可没细想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和把他踢成废人有何关系,只是那一脚女儿家踢得毕竟不雅,一时霞飞双靥,嘴里却还不肯认错,叱道:“你个死娘娘腔!你本来长得就不像个大丈夫啦,我一脚送你进宫做太监岂不更好?”她没瞧见何云栖面色已变,正说得畅快,愈发口没遮拦起来,嚷道:“沈家集谁不知道你和沈郁丹不清不楚,关系暧昧,你二人尽搞些那个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唉呀,好不知羞……”话说到这里,手上一痛,却是何云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这才发觉何云栖原本常挂笑容的脸上已罩上一层寒霜,他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瞪住她。兰若水骇然失色,只觉得脊梁骨上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这个温柔少年动怒,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何云栖神色稍缓,放开她手,艰涩的道:“我原以为你该明白的,却原来……”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独自跳上马车。那车夫神情古怪的瞟了他一眼,眼神颇为暧昧,何云栖陡然怒吼道:“还不走?”吓得车夫一哆嗦竟把手里的马鞭给掉了。
兰若水在底下一个“燕子抄水”,将还未落地的马鞭抄在手里,轻轻一纵,已跃上马车,内疚的看着何云栖,低声软言道:“你生气啦?我答应陪你去洛阳了好不好?”何云栖不理她,将目光投向别处。
兰若水用马鞭戳了戳那车夫,示意道:“你下去,我来赶车,不用你啦!”车夫稍有迟疑,她作势扬鞭欲打,吓得车夫抱头跳下车,一路叫嚷着跑回沈府。
马车慢悠悠的驰出沈家集。
洛阳离沈家集并不算近,旱路也得走个把月,可这一路何云栖却总不与她说话,甚至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叫她好生气闷。
是日,马车终于进了洛阳城,兰若水头一遭驾车,车技很不娴熟,这一路又比平时多花了三五日。
入夜投栈,何云栖早早的便歇下了,待到月上中天,忽闻窗外传来叮咚琴声。他睡得本就不沉,随即翻身坐起,细心聆听,那琴声居然是从隔壁兰若水房内传出。琴声悠扬悦耳,雨落山涧,山流暴涨,岩土崩塌之音仿若身临其境。
何云栖深吸一口气,只觉夜凉清新之气沁入心肺,说不出的舒畅。转眼琴曲渐入尾声,他大喝一声吐尽胸中浊气,将连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他笑吟吟的开门而出,见客栈内无论店伴客人无一不披衣推窗,张着一双双新奇钦慕的眼睛,往兰若水的房门前张望。
何云栖淡然轻笑,旁若无人的推开那扇未上闩的门扉。只见床榻上兰若水盘膝而坐,膝上横放一张七弦古琴,十指轻捻慢挑,乐声缓缓止歇。良久,她抬头冲他嫣然一笑,说道:“你不生我气啦?”
何云栖轻笑道:“你既能神领这曲《高山流水》之深意,为何就不明白我的心呢?”说完,笑容收敛,指着心口道,“你伤我甚深!”兰若水俏皮的吐了吐舌头,道:“难道你与沈郁丹的友情当真能如伯牙子期那般深厚么?只不知你俩谁是伯牙,谁是钟子期?”何云栖叹道:“我一生下来便是这副容貌——容颜是爹娘给的,半点由不得我。可是纵观江湖,沈郁丹才是知我第一人也!仅为了这份知遇之情,纵教我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兰若水心中大震,虽觉得何云栖说得未免太过,却仍不禁为之大受感动。推琴而起,感慨的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先叫我遇着你!”何云栖摇头笑道:“你也不过和世俗之人一般眼光罢了。”兰若水大眼一瞪,鼓着腮帮子,不服气的说道:“那还不都怪沈家大姑娘,她老爱神神叨叨的,我不只一次见到她偷偷瞧着你抹眼泪。后来宅子里的下人们再一嚼舌根,我想做妹子的总不会冤枉了自己的哥哥,也就信了七八分……”
何云栖叹气道:“所以你见了我,总也躲着我。”兰若水不屑道:“才不是因为这个。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些个假龙虚凤之事在……在我原先住的地方原也见得多了……”她见何云栖突然眼露精光,炯然有神的望着她,她愈发心虚,呵呵讪笑两声,本待寻话打岔。何云栖却已然说道:“你原先住的地方,一定有许多非男非女的宦官太监罢!”兰若水怪叫一声,提气纵身欲跳窗而逃,却被何云栖眼明手快的抢先一步摁住,动弹不得。
兰若水只剩下一张嘴还能大叫,顿时大骂道:“你仗着武功比我好,恃强凌弱,你……你这哪是大丈夫之所为?”何云栖好笑道:“哦?我现在又变回大丈夫了么?”手下松劲,放开她,斥道,“还不老实招来,难道要我把你送交到林阁选的手上,你才肯乖乖说实话么?”
兰若水大为泄气,耷着脑袋,闷道:“早知道你这人不简单,天长日久的必会被你看出破绽端倪,所以才躲你远远的,就怕惹来是非。”她重重的叹了口气,思量片刻后,才原原本本的讲了实话。
原来,她之所以精通琴艺,是因为她原本便是宫廷掌管歌舞曲乐的女官,因擅长古琴,颇受皇后嫔妃们的器重。半年多前,马皇后寿诞,兰若水一曲琴音博得满堂彩,太祖皇帝龙颜大悦,将大内珍藏东汉末年蔡邕所著的《琴操》手抄真本赐予了她。
这原也没什么,可兰若水自小对乐曲甚有研究,《琴操》一书到手,她没看几页,便发现里头有假。作假之人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也甚精乐理,且因书页及笔墨较新,可见才写成没几年。兰若水一时起了惺惺之心,想找一找这位深蕴乐理之人,就像那伯牙知遇钟子期一般,她对这个知音人向往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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