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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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
“嗯。”
“你真好。”
卫玠揉了揉她额前细碎的短发，发丝柔软：“你阿父心地不坏。”
她默然低头，沉默片刻后方接着他的话说道：“只是不能算是个好皇帝，对吧？”
惊讶于她的敏感与早慧，卫玠难得露出了一丝动容之色，唇角慢慢翘起，眼神愈发柔软。
舜华未曾留意到卫玠的变化，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闷声继续：“如今天下大乱，都是因为我阿父无能之过，对吧？”蓦然抬头，含泪的双眸熠熠生辉。
“阿竹很聪明。”卫玠与她目光对视，眼底的赞许之意已是隐藏不住。
早慧的孩子啊，如此通透聪颖，一点便懂，甚至还能举一反三。司马衷天性愚钝，可他的子女却都不差，故太子司马遹五岁时显露的才智便已让人惊叹，只是之后养于贾皇后之手，故意养成骄纵习性，反被耽误了。
这一位羊皇后所出的小公主，此时看来似已显露不同寻常的才智，只是长于宫中，不知道日后长成又会出落成何等模样。
舜华听卫玠夸赞她，不由涨红了脸，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害羞。
“阿兄才是真的聪明。”
“哦？”
“我听人说起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可不就是赞阿兄聪明吗？”
卫玠哂然。
舜华看着他的半边侧脸，只觉得神驰目眩，难以自持，竟而避开眼神。过得会儿，又忍不住偷偷睨视，如此反复。
卫玠察觉：“眼睛不舒服？”
她摇头：“是阿兄容光太盛，阿竹……阿竹……”
他又是不觉一哂，揉了揉她的头顶：“多谢公主赞誉。”
她的小手勾住他的手指，腻声刻意讨好：“阿兄，阿兄像方才那样唤我阿竹好么？”
卫玠看了她一会儿，应声：“阿竹。”
舜华眉开眼笑：“我是司马舜华。”
卫玠挑眉，顺着她的话说：“我是卫玠。”
“我叫阿竹。”
“我叫阿虎。”
“我六岁了。”
“嗯，我二十。”
舜华笑容一僵，眼睛瞪圆，小嘴张得老大，憋了好半天才哽声：“那……你娶亲了没？”
“快了。等我行了冠礼……”
舜华展臂快速吊住他的颈脖，牢牢地勒住了他，下颌搁在他的肩侧。
“怎么了？”卫玠拍抚着她的背，这孩子情绪转换的可真快。
她不说话了，过了没一会儿，他感觉背上一凉，竟是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溅落在他背上，小小的身躯也跟着不住微微发颤。
她趴在他背上摇头，鼻头涩涩的，哽咽无语。
卫玠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夏日的风带着股燥热，她抬起手背揉着眼角，哽声：“阿竹会长大的，阿竹会很快长大的，真的……真的，很快的……”
“好，阿竹快快长。”
她掐着他的脖子，身子不停扭动：“阿兄，阿竹真的会长大的……”说到伤心处，不禁又哭了起来，只觉得无论自己做再多的保证，也没办法让自己一夕之间便长大成人。
明明昨天睡觉之前还想的好好的，她终于能见到朝思暮想的阿父了，她的阿父是皇帝，她是皇帝的女儿，她要让阿父赐自己封号，还要阿父把天下最美的美人儿赐给她……
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
她越哭越伤心。
卫玠轻声哄着她：“来，与你说个故事。”
卫玠的口才举世称赞，舜华本是不想听的，可是他的嗓音清透悦耳，就这么一字一句的细细碎碎钻入她的耳朵里，渐渐地她忘了哭泣，听得入了神。
“那，后来呢，嵇侍中死了吗？”
他说的是“竹林七贤”之首嵇康的故事，先从嵇康风姿旷达，精通音律说起。慢慢地引出嵇康最后在魏国末期不肯与司马氏同流，受诬身亡，临终一曲《广陵散》，于世绝止。
嵇康娶的是魏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主，生下的一子便是之后伴随在司马衷身边的侍中嵇绍。嵇康忠于曹魏，嵇绍却成了司马氏的纯臣。两年前，被立为皇太弟的成都王司马颖僭侈日甚，由此引起东海王司马越的讨伐。司马越挟天子以令天下，劫持司马衷北征，十余万军队直扑邺城。两军交战于荡阴，混战中，天子銮驾倒在草丛中，晋帝司马衷负伤，百官侍卿全部逃散，唯有嵇绍跳下马，爬上了銮驾，以身蔽护……
“嗯。”嵇绍死于乱刀之下，血溅帝衣。
舜华吓白了一张脸，听卫玠说古，颇有如临其境之感，眼前似乎闪过车马嘶鸣，刀枪剑戟，鲜血四溅。
感觉到怀里的小人儿抖瑟了下，卫玠轻拍其背：“莫怕。”
舜华张了张嘴，她几乎想冲口而出问卫玠一句，他是否愿像嵇绍对阿父那般，也做她的纯臣？
然而，双手撑着他的肩，近在咫尺地凝望着对面那张绝美的脸，她突然问不出口了。
她不要他做她的臣子！
“阿兄。”
“嗯。”
“阿虎……”
他轻笑：“不哭了？”
“不哭了。”她侧头，把脸枕在他的肩头，“阿虎，及冠后也会进宫来吧？娶妻了也会来的吧？”
“会……”
第三章
11出宫
晋帝还都洛阳的当月辛未日，即六月十六，大赦天下，改元光熙。
彼时关中仍在内战不休，河间王司马颙被东海王司马越逼得退守长安。而这期间，除了司马氏之间的内斗之外，还发生了一件事，两年前攻下成都，自封为成都王的前将军李雄自立称帝，建国大成，改元晏平。
其实这并不是第一个趁内乱拥兵自立的叛逆。同样是在两年前，成为皇太弟的司马颖与司马越两军交战，荡阴一战后，司马颖从司马越手中抢到了晋帝司马衷，而当时一直在司马颖身边出谋划策的匈奴质子刘渊被加封为冠威将军。
刘渊是匈奴质子。
自光武帝刘秀建汉以来，匈奴人赖以生存的草原大旱，赤地千里，终于在两百六十年前，匈奴汗国分裂为南北两大部分。北匈奴向西迁徙，而南匈奴的五千余部落则依附汉朝生存。汉末黄巾乱起，汉朝号令匈奴骑兵镇压叛乱，南匈奴各部不愿为之，竟而杀掉亲汉的单于。彼时丞相曹操发现这些迁居塞内的匈奴逐渐势力大，便刻意将其分化为左、右、南、北、中五部，每部立部帅一人，并派汉人任司马监督。
刘渊，正是当时左部帅刘豹之子，匈奴冒顿单于的嫡系后裔。
刘渊虽是匈奴血统，然而久居汉地，自幼饱读诗书，甚至连兵书都有涉及，可谓文武全才。曹魏咸熙年间，刘渊作为质子来到洛阳居住，因为长得一表人才，令当时的司马昭十分器重。晋武帝司马炎称帝建国后，卫玠的外祖父王浑对刘渊赞誉有加，不时向武帝举荐，只是因为他是质子的身份，一直未曾让他有机会触摸过军权。甚至若非王浑一力保举，刘渊早已死在齐王司马攸的奏请之下。
司马氏同宗相戈，天下动荡，兵力内耗损伤过大之后，那些宗室大王们纷纷把眼光瞄向了鲜卑、乌桓、匈奴等外族兵力。两年前，依附司马颖为其出谋划策的刘渊加封为冠威将军，得到了司马颖的信任。当时与司马越近宗的并州刺史东赢公司马腾和安北将军王浚起兵，纠结鲜卑、乌桓等十万多兵马，合力攻打司马颖。
刘渊当即表示愿意回到匈奴为司马颖寻找助力。
司马颖同意了。
刘渊这一去，如蛟龙归海，很快便被匈奴五部贵族奉为大单于，建都离石，拥兵五万。恰逢司马颖兵败，摆脱了司马氏的刘渊索性自立为王，仿汉制建了个汉国。
“公主，墨研好了。”阿蒙说的很小声。公主盯着这卷纸已经很久了，面上时喜时嗔，叫人捉摸不清。公主之前说要练字，可看了方才送来的这封卷书后似乎又早忘了之前兴起的念头。
阿蒙无法，只得斜眼瞥向阿耒求助。
阿耒机灵，转换话题道：“公主，卫祭酒书法当真堪称一绝啊。”
一听到卫祭酒三字，舜华果然醒过神来，眼睫连眨，小脸慢慢仰了起来，只是稚嫩的脸上平添了一份不符年龄的稳重。
这般稚童强装老成的模样是她们这半年看熟的，虽说仍会觉得别扭，却因为之前忍笑不住惹得公主大发脾气，现在她们都见怪不怪地学会了无视。
小孩子喜欢扮大人，那便扮吧，反正这宫里冷清清的也没几个外人。
舜华没有察觉贴身女官的神情，只是略皱着细眉，琢磨许久，叹息道：“原是纵虎归山啊。”
“公主，这回卫祭酒又跟你说了什么典故？”阿耒装作好奇的样子去引舜华。
舜华果然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卫玠的书信重新卷拢，交给阿蒙收好。
“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宗族郡望为重，嫡庶……”
阿耒和阿蒙没想到公主张嘴就说这种宗族血统之事。谁都知道今上没儿子，别说嫡子，连庶子都没留下一个，今上年将半百，这后继之人却还是个未知数。虽之前司马氏宗亲诸王争斗时，曾立下过皇太子或皇太弟，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远的不说，就说那曾立为皇太弟的成都王司马颖，数月前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司马越的毒手，生年不过二十八，而他的两个幼子也没能幸免。
这半年来，司马越的势力越来越稳固，不仅拉拢到名士王衍的支持，声望大振，对外又扫平了其他阻碍。宫中渐有风传，皇帝没有子嗣，这帝位早晚得落入司马氏疏宗的东海王之手。
这种事大家平时都是搁心里的，谁知舜华会肆无忌惮地张口就来。
阿蒙性急，伸手刚想捂公主的嘴，却不想她咯咯娇笑，一点也没觉察出不妥似的继续说道：“匈奴有呼衍、卜、兰、乔四大贵姓，那刘渊反贼偏说自己是汉高祖刘邦下嫁到匈奴的宗室公主之后，所以本是姓刘的，哈哈，此等厚颜举世少见。阿虎说的对，匈奴是狼子野心，刘渊却是个聪明的，居然懂得学蜀国昭烈皇帝刘备，往自己身上硬套汉室血统！”她眸光熠熠，满脸不屑，“汉室之甥，凭他也配？”
刘渊建国时尊蜀后主刘禅为孝怀皇帝，也就是自认为刘禅之孙，以汉室刘氏后嗣立国。
这些掌故阿耒和阿蒙零星地知晓一点半点，却也没太在意，一来外族的权力纷争与皇室后宫实在牵扯不上，二来，她们当下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服侍小公主之上。
她们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国家要怎样轮不上她们置喙，听到公主的话题拐了弯，没有涉及司马氏宗室隐讳，不由都松了口气。
阿耒笑道：“卫祭酒是做大事的人。”
阿蒙连忙接上，讨好说：“是，这回定下了亲事……男儿成家立业，这样的人才，少不得以后比王尚书令还要……”
“咳嗯。”阿耒见公主瞬间变了脸色，急忙咳嗽制止阿蒙的口没遮拦。
“阿蒙。”舜华幽幽地说，“是我忘了，你已及笄，也是时候配人了。”
阿蒙脑子一懵，大叫道：“公主恕罪！”
舜华不理她，嘟着嘴走过去练大字。阿耒一副忍笑的表情，阿蒙则愁苦至极。
舜华一握笔就写了一下午，练废掉的纸张捏成团扔了一地，阿耒心细，发现舜华心神不属，基本上就没写好一幅满意的字。瞅瞅外头天色，不由上前进言道：“公主，该去显阳殿了。”
如今司马越任太傅，大权在握，皇帝连去太极殿当摆设都免了，于是回了显阳殿住。后宫虽然没剩多少人了，但因帝后皆在，所以该有的规制宫人们还是照着做，作为子女的舜华，每日去显阳殿晨昏定省便成了她必不可少的功课之一。
皇帝虽是个憨傻的，倒还不算是个耍横胡来的。至少这半年相处下来，舜华觉得她这个阿父还是挺不错的，既不像陈阿母那般啰嗦，又不像阿母那样盯着要她练大字学女红。相反司马衷小儿心性，每日里倒有大把的空闲喜爱陪她一起淘气胡闹，若非羊皇后管着，父女俩能把后宫搅得人仰马翻。
去显阳殿问候完，照例羊皇后要留饭，舜华压根儿没心思吃，匆匆扒了两口，便拉着司马衷出门打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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