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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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耒也笑：“是与曹家小郎吧，白天两人还又闹别扭来着。”
“难得公主有个玩伴，曹小郎倒是个好的……”陈氏说着说着，不觉住了嘴，怅然地叹了口气。
这年月，今年不知明年事，陛下虽被迎回宫了，一家子也算团聚了，可外头的宗王殿下们究竟要闹到哪样才算是个头？原先还觉得只要有天子在，不管外头争斗的怎样激烈，他们和那些高门士族一样，总能保全一二，所以颇有看客的意味在里头。可自打出了赵王这样篡国称帝的，便让她们这些心存侥幸的妇孺们心里一凉，难免其他的宗王们心里不是这般想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总没有自己称帝来得更直接痛快！
由此可见，其实皇帝也好，皇后也好，太子也好，公主也好，贵为皇室的司马氏其实根本没法和高门士族相比。
若是小公主再大些，倒不如适婚出去，找一门士族尚亲，有了夫家做倚靠，兴许还比留在宫中强上百倍。
只可惜，阿竹才六岁……
陈氏怜惜地抚去着舜华额发间隙的汗水。
谯国曹氏，门第倒也不低，那嫡出的小郎君生得也好，虽是孩童玩闹，但看得出来对公主还算有心。两个孩子若真能凑成一对儿倒也不失为……可惜，若是两人能长个几岁该多好。
阿竹，我的小阿竹。
陈氏心疼地望着那张微微憨笑的睡颜。
快快长大吧！阿竹……
舜华白天闹得太猛，以至于直接在车上睡了过去，上半夜恍惚着做梦，下半夜倒是睡的够踏实，直到日上三竿方醒。
阿蒙笑嘻嘻地侍弄她洗漱，她却心不在焉地只顾东张西望查看新屋子。
“阿蒙，这屋子比我原先住的屋子大，不过就是空了点。”
洛阳皇宫原是金碧辉煌，阿蒙记得自己刚入宫那会儿，走哪都觉得一派奢华，只可惜皇宫遭了回劫，宫中所藏珍宝器物，损耗十之□——张方那群匪寇，竟是连那些帷帐、流苏也不放过，尽数割了去，以至于如今偌大的宫中，只剩下雄伟的殿宇房舍空壳。
“空点儿好，地方大了，方便公主打滚儿。”她笑着打趣，岔开话题。
舜华不疑有他，咯咯笑道：“阿蒙，昨日你可见到我阿父了么？他长什么样？好看么？”
阿蒙其实是见过天颜的，不只她见过，阿耒、陈氏等人都见过，只是以前在舜华因好奇而追问父亲时，都推诿说不曾见过。
如今回到宫里，舜华也记事了，想来也不可能再瞒着，便回道：“官家自然神俊非凡，皇后说过公主的眼睛长得和官家一模一样，公主难道忘了？”
女儿类父，她自认长得不丑，所以想来她的阿父也该是个美男子。
舜华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高兴地蹦跳起来：“那我现在便去见阿父！”
阿蒙拦住她：“公主去见陛下，也该打扮好了再去。”
舜华一听有道理，难得耐下性子来任凭装扮，嘴里却碎碎念地追问：“阿父与卫祭酒相比，哪个更好看？”
阿蒙一愣，卫玠那等样的人物，千年一遇，若是单论相貌，兴许已故的潘檀郎还能比上一二分，但论风姿口才，只怕那擅做文章的檀郎满腹经纶也比不得卫三郎一张嘴。
阿蒙不擅撒谎，吱吱唔唔老半天不知该如何应答，幸而舜华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她的回答上，问完问题她便马上又扯到别处去了。
打扮好的舜华由陈氏抱着领去太极殿，在路上遇见同样去太极殿晨省的司马君诺。君诺由乳母沈氏相陪，静候在宫道一侧，远远望去，那纤细的身影却像棵苍松般挺拔。
沈氏先瞧见了舜华一行，提醒道：“小公主来了。”
悠然走神的君诺收回了神志，回首冲妹妹来的方向望去。小舜华亦是瞧见了阿姊，强行从陈氏怀中挣扎下地，蹦跳着向她跑来：“阿姊！阿姊！”
两姐妹寒暄了阵，君诺牵着妹妹的手慢慢向太极殿走去。从后宫到太极殿路程并不短，舜华没走多久便汗湿了额发，仰头稚气地问道：“阿姊，阿父为什么不住阿母宫里，为什么要宿在那么远的太极殿？”
为什么？
君诺低头瞧着妹妹红扑扑的脸。谁说小儿幼稚？有时候虽是稚言却往往足够一针见血。
太极殿作为处理政务之所，是整座皇宫的核心所在。当然，他们的阿父会日夜留在太极殿中不可能是因为勤于政务。
“因为阿父刚回宫，有很多朝政大事需要和大臣们商议。”
这样的回答，随便说给宫里的哪个人听都不会信，然而舜华却信了。
但很快她便明白这一切的真实原由。
太极殿守备森严，即使她们二人贵为公主，但进入太极殿侧门时仍要接受盘查。司马君诺对这一切突兀状态表现得十分淡然，舜华并不笨，虽然她年纪尚幼，却也马上嗅到了异样的味道。
阿耒和阿蒙有些紧张的缩肩颔首，那些侍卫投射在她俩身上的目光灼热赤/裸，毫无掩饰。陈氏将舜华抱在了怀里，平时爱淘气的舜华此刻也压住了呼吸，乖巧得像团小猫。沈氏弯腰作势欲抱君诺，却在始平公主摆手示意下作罢。
这一路穿过太极殿长廊，越往后走，侍卫渐少，宦官渐多。阿耒、阿蒙刚悄悄松了口气，却没想迎面传来一声朗笑。
对面走来的人年近不惑，却生得器宇轩昂，风度翩翩。
君诺敛衽行礼：“叔父。”
沈氏诸人则行礼唤道：“东海王。”
舜华马上领悟过来，眼前这中年男子正是自己父亲的从弟，如今掌控了整个洛阳的东海王司马越。
“叔父！”舜华的稚声稚气吸引住司马越的目光。
从血缘上讲，其实司马越是晋高祖宣皇帝司马懿的弟弟司马馗的孙子，虽是舜华同宗的叔父，不过差一点就要出五服了，可以说这一位东海王实实在在是一位皇室疏宗。
先帝司马炎一共生有二十五个儿子，只可惜如今打来杀去，除了今上外，仅剩下了三位。
舜华是没有兄弟的，也就是说她的阿父没有儿子。或者可以说，原是有的，只可惜都死在了贾后手中。当时贾皇后把持朝政，对后宫有孕的诸女皆是打杀。唯一幸存下来活到成年的太子司马遹最后仍是死在了贾皇后手中，连同司马遹的两个儿子也死在内乱之中。
今上没有儿子，舜华没有兄弟，甚至连今上的诸多兄弟如今也死得只剩下了三位。司马氏的同室操戈还远远没有结束，但不论如何，以司马越这样离皇室疏而又疏的血统，要想服众，怕是不容易。
司马越看上去长相不恶，在这个习惯以品貌来决定喜恶的年代，舜华第一眼就对这位远房叔父产生了好感，虽然自己的乳母言辞上曾经对这位东海王的评价不太高。
司马越显然也挺喜欢舜华的，相比那个紧绷着脸，不苟言笑，华贵端庄的司马君诺，长得明眸皓齿，如同粉团一般的，逢人便笑的司马舜华真是相当惹人喜爱。
“阿竹。”他蹲下身，笑眯眯地唤着她的乳名，“还没封号呢，我们的小公主想要哪里的封邑？”
陈氏不经意间皱了眉。这个司马越，真是越来越逾矩了，公主封号原是天子封赐，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东海王假借天子诏书任命自己为太傅录尚书事，加增了下邳、济阳两个郡的封邑。但如此厚颜当着孩子的面毫不避讳的把话说成这样，他是真当自己是天子了么？
舜华偏着头想了想，笑眯眯地答：“我要跟阿父说……”
要封号，要美人……当然这底下的话只能在见到阿父后说，绝不可能对着一个初见面的叔父提这样的要求。
司马越自然不会懂小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舜华这样欲言又止的推诿，让他笑容略收，眼里的阴狠还没流露出来，身后已经有个清爽的声音恭敬道：“太傅西阁祭酒臣玠拜见东海王、始平公主、小公主。”
舜华眼睛一亮，小脸红得愈发灿烂。
司马越笑呵呵地转身望向光风霁月般的卫玠，他今日穿了一身绛绫袍，同样的朝服套在身上愣是比他人穿出了一份靓色。
“卫祭酒。”作为皇室疏宗的司马越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当然会选择拉拢高门士族。而当今最具名望且又不曾避世尚肯入朝为官的士子代表首推当是琅琊王衍。
早在赵王司马伦夺权时，王衍曾佯装癫狂杀奴婢以免任职，齐王司马冏得势时，他又借故辞官，王衍此人声望极高，宗室内乱时虽起落不定，却一直身居高位，正是琅琊王氏的领袖人物。
若得王衍一臂助力，何愁天下名士对他司马越的血统亲疏再说三道四？
卫玠是王衍堂妹之子，年纪虽小，声望才气却已斐然卓越，可想而知假以时日，卫玠的成就必然在王衍之上，毕竟那一句“王氏三子不如卫氏一儿”可不是空穴来风之言。
“殿下，不若便由我领二位公主去面见陛下吧。”卫玠的声音清朗干净，却一点儿没有参杂情绪波澜，听他说话分辨不出他的任何喜怒。
司马越正欲拉拢他们舅甥，哪有不允之理，便顺手做了人情。
摆脱了司马越后，君诺才真正松了口气，眼角瞥了眼明珠般的卫玠，面颊微微一烫，颔首低声道歉：“有劳卫祭酒。”
“不敢。始平公主请。”
司马君诺不敢留恋，脚下匆匆而走，阿耒、阿蒙亦是面红耳赤，赧颜紧随其后。这会儿工夫先是惊再是吓，最后被这一喜冲昏了头，一个个只顾埋头赶路竟都忘了落在身后的小舜华。
反倒是卫玠，脚步不疾不徐，默默走在舜华半步之后。
舜华低着头，走了十余步，突然鼓足勇气伸手抓住卫玠的左手。
入手冰凉，舜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强压下如雷般轰鸣的心跳声，抬头飞快瞥了眼卫玠。
卫玠脚步未停，面上依然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只是眼角眸光溢出柔软的暖意。
“卫……卫……”她低低嗫嚅，决定更进一步拉近两人的关系。“世兄。”她最终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个称呼。
卫玠仍旧没任何反应。
舜华大喜。
她牵他的手，他没甩开，她不以君臣之名唤他官职，他也没表示反对，这是不是意味着其实他并不讨厌她？
小孩子最藏不住心事，她不觉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卫玠的手摇了摇，胆儿壮了，底气十足。
“卫家阿兄，我叫阿竹。”得寸进尺，她笑容甚甜，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卫玠低头，眼神柔软：“公主很快便会有自己的封号的。”
她愈发觉得他美得不可方物，若是他肯对自己笑一笑，兴许能令她欢喜地晕死过去吧？
“嗯，阿竹很快就会长大的。”她一本正经地对他保证。
10纯臣
平心而论，晋帝司马衷是位难得的美男子，眉目清俊，唇红齿白，美须长髯，虽已快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却独有一份翩然出尘的风度。
舜华相信阿蒙真的没有骗她，她的眼睛传承自她的阿父，又大又明亮，黑白分明，眼神澄净如水。
父女相见，舜华本能地便要跑上去扑入阿父的怀抱，然而这个时候，本该放开手的卫玠却一反常态地紧拽住了她的手。
舜华被拉拽得一个趔趄，扑通摔倒在地。
这时，端坐于席的司马衷在身旁宦官的示意下，一脸不乐意地开口：“朕肚饿了，等朕吃饱了再跟你们说话。”
司马君诺带着沈氏准备动身离开。司马衷见自己面前仍跪着一个小小女童，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瞪的又大又亮，他见那女童长得可爱，不由欢喜起来，一时忘了自己方才嚷嚷肚饿要吃饭，冲舜华招手道：“你来！过来！”
舜华心神一荡，把刚才滑过心上的那种异样感觉抛诸脑后，娇声唤道：“阿父……”站起来想也没想便要往他怀里冲。她身后的卫玠身形动了下，终是止步未前，没有再次阻拦。
舜华结结实实地扑入了父亲怀抱中，这一扑冲力不小，司马衷没个提防，竟被她撞得仰天摔倒，后脑勺嗑在了青砖上，真正的摔了个四脚朝天不说，脚尖还带翻了案几。
一阵乒乓混乱后，整个大殿里回荡的只剩下司马衷的嚎啕大哭。
宦官将司马衷扶了起来，他捂着后脑勺直哭。
舜华被他痛哭流涕的嚎叫模样唬是傻掉了，呆呆地半跪半趴在父亲身边，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舜华像只小猫似的蹭进对方怀抱中，过得许久，耳边有个清泠的声音软语轻唤：“公主！公主……”
她茫然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入一对点墨般的眼眸中。她恍惚想起，这不是旁人，这是卫玠，抱着她的原来是卫玠。
鼻头一酸，她颤抖着用手指紧揪着他的衣襟，弱弱地，可怜兮兮地说：“我的阿父……阿父……”
原来曹阿丑说的都是真的，她的阿父，真的是个傻子。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她的阿父怎么可能是个傻子，曹阿丑是在胡说！
司马衷哭声一直未停，周围哄他的人甚多，他只是不理，哭了一阵后又开始边哭边嚷：“嵇侍中！嵇侍中！朕要嵇侍中——走开！走开！你们都是坏人，走开——”
卫玠抱着眼泪汪汪的舜华迅速离开。
舜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要说自己有多害怕倒也没有，只是觉得胸口发闷，她期盼了许久的阿父，结果真见到了真人却未如她所想，失望难过在所难免。
卫玠默不作声，待舜华觉得哭够了，才掏出一方手巾轻轻替她擦去颊上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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