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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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其乐手脚利落,也没声张,上前两步就把杜宝荫托抱起来,而后三下五除二的解开了那条牛皮腰带。杜宝荫靠在床边坐了,哽咽似的大口喘息。楼下有仆人听见门响后高声询问,戴其乐扯着嗓子回应道:“没事儿,不用上来,我和你们十七爷闹着玩儿呢!”
然后他起身走过去,关上了房门,又打开了电灯。
杜宝荫没死成。
戴其乐站在他面前,弯着腰去看他的脸:“要死啊?”
杜宝荫摸着自己的脖子,不想承认自己是要死,但是都被戴其乐抓住现行了,也无法再否认。抬头看了戴其乐一眼,他语无伦次的轻声答道:“哦……见笑了。”
戴其乐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细脖子:“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死?”
杜宝荫垂下头,不说话。
戴其乐的手指用了力气,逗弄似的捏了他一下:“欠了一屁股债,还是还不清了,又没有赖账的本事,所以想一死了之,对不对?”
杜宝荫这回喃喃的开了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都是我的错……”
戴其乐直起腰来环顾四周:“你这不还有房子吗?你把房卖了!”
杜宝荫深深的俯下身去,抬手捂住了脸,断断续续的说道:“这些年……拆了东墙补西墙,我也累了……迟早都是要有这一天的,我也累了……”
戴其乐歪着脑袋,居高临下的俯视了杜宝荫的后脑勺,心想这人挺有意思,真是活腻歪了。
迈上一步靠近了,他把杜宝荫搀起来搂到了身前。杜宝荫侧脸贴在他的胸腹之间,面色苍白,目光涣散。
“别死了!”他抚摸着杜宝荫的短头发,语气中几乎带出了几分慈爱:“年纪轻轻,死了怪可惜的,跟我走吧。你欠了多少钱?”
杜宝荫闭上眼睛:“老戴,谢谢你。”他短促的叹息了一声:“可是,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戴其乐低下头,用温热的手掌去温暖杜宝荫的面颊:“为什么?”
杜宝荫含糊答道:“我欠了很多债……会连累你的。快过年了……你回家好好过年吧。”
戴其乐笑出声来,好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写个字据,把这房子抵押给我,我替你还这笔债!”他如是说。
也就是一晚上的功夫,局面就变换了。
杜宝荫坐在书房里,面前写字台上摊开一大张白纸。他家学渊源,正襟危坐腰背挺直,毛笔落在纸上,写出的正是一笔好颜体字。
戴其乐背着手在他面前缓缓踱步,字斟句酌的口授字据内容,而他文不加点的记录下去,对一切都不假思索。写完之后他又誊出一份,随即和戴其乐共同签了字,并且翻出印泥一起按了手印。
家里的佣人当即就被打发了大半,每人除了得到新年红包之外,额外又多领了三个月的工钱。另有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子,则是被留下来看房子。戴其乐大包大揽的在楼中四处巡视,值钱东西没找到,只翻出了许多鸦片膏子和吗啡针剂等物。而杜宝荫规规矩矩的坐在寒冷客厅中,脖子很疼,心中很恍惚,并没有想起赵天栋。
他那生活时常带着迷梦的色彩,从小陪伴他的赵天栋忽然做出了这样的事,他虽然惊诧,可是并没有很伤心——起码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很伤心。
只是茫然,潜意识中等待着迷梦醒来,届时真相大白,赵天栋还是个好人。
在入夜后不久,戴其乐就把杜宝荫带走了。
杜宝荫仍旧是穿着一件厚呢外套,随身只带着一只装有烟具的皮箱。坐在冰箱一样的汽车里,他也不觉着冷。戴其乐把他的手揣到自己袖口里暖和着,他就条件反射似的道谢。
这是杜宝荫第一次来到戴公馆。
戴其乐也住在租界区,独占了一座二层西式小洋楼,楼前有树,楼后有草坪和秋千,处处都不算大,可对于一位单身汉来讲,倒也是足够宽敞了。
楼内很是明亮暖和,陈设堪称华丽,本意大概是要中西结合的,结果最后只搞了个不伦不类,也算是暴发户的风格。杜宝荫很局促的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藏到一架玉石屏风后面去了。
六十支烛光的大吊灯高高悬在他头顶,让他没法子和沙发一起藏起来。戴其乐远远的倚着门框站住了,正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仿佛在考量他的价值。
杜宝荫极力想要保持住姿态,可是坚持了不过两分钟,他就忍无可忍的向后瘫了过去。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鼻子,他失控似的扭动了一下身体——这是犯大烟瘾了!
第13章 心动
犯瘾这种事情,是不能被人提醒的。杜宝荫先前不过是自己觉着难受,结果被戴其乐问了一句后,身心立刻就崩溃了。
戴其乐生平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方才在杜家头脑一热,充当了一次救世主,虽然知道有杜家的房子作抵押,自己在经济上绝对不能吃亏,但毕竟是平白无故的招惹来了一位杜十七爷,如今自己为了这个人劳神费力,到底是值不值得呢?
他连搀带抱的把杜宝荫带到了楼上卧室中,然后亲自端出了那一份烟具。抬手拍拍躺在床上的杜宝荫,他很怜爱的笑道:“小可怜儿,别急,马上就好了!”
杜宝荫侧卧着望向戴其乐,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只手握住枕头一角,手背是青白色的,纤细的手指明显的在抽搐颤抖。戴其乐和他对视一眼,就见他神情木然,本来黑眼珠子就大,如今把眼睛睁圆了,眉目越发显得浓秀,几乎惊艳,可惜病态的气息又太浓重,反正总是美中不足。
几口鸦片烟吸进去,杜宝荫渐渐平静了下来,紧绷着的身体也松弛了。戴其乐坐在床边叼着一根烟卷,心事重重的一边吸烟一边思忖。偶尔回过头来,看一看杜宝荫的侧影。
杜宝荫的侧影好看,因为鼻梁挺直,嘴唇下巴都生得标致,睫毛长长的又卷上去,像个外国小孩的剪影。只是颈子那里隐隐的透出一道红痕,还是自杀未遂的标记。
等到杜宝荫将那几个烟泡儿一气吸光之后,戴其乐把烟卷按熄,然后挪到近前,转身对着杜宝荫张开双臂,也没说话,就单是凝视着对方。
杜宝荫犹豫了一下,坐起身来接受了这个拥抱。
起初是戴其乐的独角戏,他用双臂渐渐勒紧了杜宝荫的身体。片刻过后,杜宝荫试试探探的抬起双手,也轻轻搂住了戴其乐的腰。
隔着累累赘赘的层层绸缎料子,他感受到了戴其乐的身体——柔韧结实,富有力量和热度。
他忽然哆嗦起来,闭着眼睛枕上了对方的肩膀。寒气从关节骨缝中散发出去,他冷的快要哼出声音。
戴其乐斜过目光扫了他一眼,隐约能够猜出他的情绪。用手掌一遍一遍抚摸着杜宝荫的后背,他轻声哄道:“别怕,别怕,事情都包在我身上。有我在,一切都没问题。”
他以为杜宝荫只是怕,其实杜宝荫不只是怕。
杜宝荫是喜欢他的——难得能够喜欢上什么人,一旦动心了,就特别惶恐、笨拙、胆怯。
在杜宝荫吸足了鸦片烟后,戴其乐又让厨房热了一点米粥送过来。杜宝荫这些天愁云盖顶,几乎是要绝食,这时心里略略有了光明,才有食欲吃了半碗。洗漱过后,两人自然而然的就上了一张床。杜宝荫背对着戴其乐躺好了,怀疑对方会像九哥一样拿自己快活一通;然而戴其乐规规矩矩,并没有动手动脚。
戴其乐也是心乱——这些年来他闹归闹,玩归玩,可是从没把人领到家里长住过;今天晚上在杜家一时冲动,还他妈破戒了!这往后怎么办?一直养着这个大烟鬼?
两人一宿无话。翌日上午,戴其乐照例出门办事,晚上回了家,进门先向仆人询问杜宝荫这一天的举动。仆人左思右想的,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答:“中午出来吃了一顿饭。”
戴其乐上楼进了卧室,推门向内一瞧,见杜宝荫穿的整整齐齐,在窗前的硬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一脸魂游天外的迷茫表情,就不禁一笑:“哎,发什么呆呢?”
杜宝荫抬头一眼瞧见了他,立刻挺直腰身问候道:“你……你回来了。”
戴其乐站在门口,见杜宝荫着实是相貌出众,不由得也得意起来。走上前去在杜宝荫那额头上弹了一指头,他口中笑问道:“听说你又在房里孵了一天的蛋!”然后他弯腰掏向对方腿间:“让我摸摸你孵出了个什么东西!”
杜宝荫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当即夹紧双腿躲闪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老戴,你这样爱胡闹!”
戴其乐收回手,后退两步坐在了床边,又伸腿踢了杜宝荫一下:“你他妈的真是个害人精,大过年的逼着我到处找钱给你还债!”
杜宝荫讪讪的发笑,又弯腰在戴其乐那小腿上轻拍了一巴掌:“你自找的,活该。”
戴其乐向前探过身去:“不领我的情?”
杜宝荫垂下眼帘,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笑着缓缓摇头:“不领情。”
说完这话他抬眼正视了戴其乐,黑眼珠子里竟然是隐隐有了一点活泼的光芒。
戴其乐觉察到了,就拉过他一只手紧紧握住,又问:“你这一天想没想我?”
这问题让杜宝荫很认真想了想,最后却是笑着没说话。他一切的感情都是旧式的,欲语还休,尽在不言中。
戴其乐用脏话骂了他一句,污言秽语,仿佛是在嗔怪他不想念自己。骂的时候笑嘻嘻的,显然是并没有真正动气,也或者是没有真正动心。
杜宝荫知道他嘴里向来不干不净,所以也不在意,片刻之后再一细想,忽然感觉两人这是在公然的打情骂俏——真是的,不知不觉间,就好到这种地步了?
戴其乐发现杜宝荫的目光中似乎是蕴藏了情意。杜宝荫在外人面前经常是魂不守舍的,仿佛心窍不大够用的样子,上次露出这种含情脉脉的神情时,还是在国民饭店的跳舞厅里面对爱咪。
那爱咪是个高大女人,五大三粗的袒胸露乳,脸上化着演话剧的浓重妆容。戴其乐尽管向来对女人没兴趣,可也看出这爱咪是临近色衰了,不知怎么会勾引到一个杜宝荫。大概是因为爱咪活泼放浪,在性情上正与杜宝荫处在两个极端?
戴其乐知道杜宝荫先前讨过好几房不安分的姨太太,定然是对女人最感兴趣的,虽然和自己滚了几次床单,但未必会这样快的就转性;他又是个真诚老实的人,也不应该会为了几个钱来和自己虚与委蛇——于是戴其乐就想不明白了。
本来这种事情,就是让杜宝荫自己去讲,也讲不清楚的。
戴其乐和杜宝荫共进晚餐。
戴宅的饭菜好,戴其乐也不在饭桌上吆五喝六,所以杜宝荫倒是安安逸逸的吃了个饱。饭后照例是要吸鸦片烟,吸足之后他又喝了一点香气氤氲的好茶。
戴宅的楼内安装了暖气,处处都是温暖如春。杜宝荫渐渐活泛起来,穿着衬衫长裤在卧室内来回慢慢的踱步,感觉自己近半年都没有这样舒服过了。
戴其乐推开房门,步伐轻快的走了进来。
他穿了一身绛红长袍,脚下却是已经换了拖鞋。不声不响的停到杜宝荫身后,他忽然伸手勒住了对方的脖子。
杜宝荫大吃一惊,猛然回身,结果就看到了戴其乐那张笑模笑样的面孔。
他急促的出了一口气,说出来的话却是语气平淡:“嗳,怎么吓人?”
戴其乐这时审视了杜宝荫,就见他一张脸白里透红,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的真如两泓秋水一般;此外那身材也很好,肩膀端正,腰细腿长,实在是个漂亮的男人。
“唉……”他摇着头微笑,暗地里起了投降的心思,又毫无预兆的上前一步,一把搂住了杜宝荫。
“傻子。”他这样说杜宝荫。
杜宝荫姿态僵硬的抬起一只手,解开了戴其乐的辫子。长发纷纷披散到面颊上,他用手指撩起了几缕发丝,缠在指间是绕指柔。
口中轻轻呼出温暖的气息,他侧过脸去,在戴其乐的耳根处吻了一下。
第14章 双喜
大年三十这天清早,天寒地冻。
杜宝荫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走出浴室,就见戴其乐披头散发穿着睡衣,正在窗前席地而坐,在冬日阳光中摆弄着什么。
他攥着毛巾走近蹲下来,很惊讶的看到戴其乐一手握着剪刀,一手捏着一张折成几叠的红纸。仔仔细细的合下最后一剪,他随即把红纸送到嘴边,一口气吹下几片破碎红花。
杜宝荫跪坐在洁净地毯上,很好奇的把眼睛睁成又圆又大。
戴其乐放下剪刀,展开红纸向他一抖,却是个很精致的双喜字。双方隔着那牵牵连连的笔画相望了,戴其乐忽然一笑。
杜宝荫扔了毛巾,抬起双手接过了那张大红双喜,扭头迎着阳光痴痴审视了片刻,却是并没有说话。
房内温暖,房外严寒,玻璃窗上结了一层水雾。戴其乐把那张大红双喜贴在了窗子上,阳光射进来,暖洋洋又喜洋洋。杜宝荫站在窗前,很小心的用指尖将那喜字边角都展平;同时嘴角微翘着,噙着一点笑。
戴其乐立于一旁,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傻子!”
杜宝荫没理会,聚精会神的将那双喜整理的熨熨帖帖。
戴其乐扭头看着他的侧影又问:“喜欢吗?”
杜宝荫快乐的点点头:“喜欢。”
“喜欢字还是喜欢我?”
杜宝荫放下手,这回转过脸来正视了戴其乐。略略思忖了一下,他难得的说出了一句周全话:“喜欢你的字。”
戴其乐感觉很新奇,没想到杜宝荫也会讲出动听的言语。惊诧笑着用手一捏对方肩膀,他哄逗小孩一样回应道:“好宝贝儿,不枉我疼你一场。”
杜宝荫转动乌黑眼珠,重新面对了前方阳光。
“我不知道和男人在一起,生活会是怎样的。”他缓缓说道:“我只希望我们能够好聚好散。”
戴其乐隐约了解杜宝荫先前的经历,知道他几乎所有的感情进行到最后,都是一拍两散。把杜宝荫的身体扳过来面向自己,他笑着拍打对方的面颊:“不散不行吗?”
杜宝荫抬眼望向他,脸上表情重新又木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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