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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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为这个吵最没意思。这里是两万块,我手里的现钱就剩这么多,你要的话就拿去吧。”

旬旬的手指抚摸着卡面上的凸起,脑子里忽然想到的都是不相干的东西。

那是一个荒谬的比喻。

跟别人伸手要钱,就好比当着别人的面脱衣服。如果说答应池澄的援助,如同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那么,收下谢凭宁这两万块,就和女人在一个刚宣称不爱她的男人身旁脱得精光没有区别,即使他们曾无数次坦诚相对,但那只会让这一刻更加羞耻。

“她不会和你讨论这么没意思的话题吧?”旬旬笑着问。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凭宁嘴里说着,却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

饭后不久,谢凭宁借故单位临时有事出了门,相对于去会邵佳荃这个答案,旬旬更倾向于他是在回避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妻子。

旬旬打电话给曾毓,“我在你那里一共寄存了多少钱?”

“你等等。”曾毓过了好一阵才继续接听电话,仿佛刚找到一个适合谈论这件事的地点。“你是说从高中时候起托我保管的钱?我看看记事本…一共五万三千七百二十六块三毛,如果不包含物品的话。”

“明天我去你那里取回来方便吗?”

“世界要毁灭了吗?”曾毓惊愕无比,然而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旬旬,你想清楚了没有?我让你去医生那里,是希望你能够劝劝你妈。”

“为什么,这不是你们希望看到的?”

“你别讽刺我!实话跟你说,我心里一点都不好过。现在病倒的那个人是我亲爹,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好起来,可你现在就好像逼着我承认我置身事外。”

“我没有逼过你。”

“我爸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想,如果他醒不过来,我一直照顾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有些事你是知道的,我哥和我姐心里有多恨,别说是他们,有时候我都恨。我妈是怎么死的你记得吧,她那是活生生气得生了癌,她和我爸二十年模范夫妻,到头来她躺在医院,我爸送饭回去还是摸上了你妈的床。我哥我姐是亲眼看到她死不瞑目的,我妈尸骨未寒,他就急着续弦。他们那时就说,如果老头子娶了你妈,他们就当自己没了爹娘。我爸要是不在了,他们回来送他,可只要他还和你妈在一起,他们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

旬旬说:“我知道,所以我没想过怪他们。”

“那你就是怪我。”曾毓说道:“我和我哥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一走了之,我走不了。我和我的家人生活了十四年,和你们也一样生活了十四年。你们刚搬进来的头几年,看着你妈那个得瑟样,我做梦都想掐死她,当然我也讨厌你,从小就知道看人脸色讨人欢心的小马屁精。可我毕竟吃了十四年你妈做的饭,她没有亏待我,小时候我抢你的东西,她明知道我不对,还反过来教训你。人就是这点出息,我还是不喜欢你妈,但我早就不恨她了。这些年,如果不看照片,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妈的样子,但我想不记得你们都难。我哥我姐做出的决定我不好和他们对着干,他们是我的亲人,问题是你和我的亲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听我一句话,劝劝你妈,就算我爸再也不会醒过来,我答应她,等到我爸百年之后,我愿意把他以我名义买的那套房子过户到她名下,这样她安心了吧?”

曾毓说完,耐心地等待旬旬的答复。

旬旬想起艳丽姐说要等曾教授退休后一块到广场跳舞的神情。

她问曾毓:“你以为我劝得了她?你也知道是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就算她再自私,难道这段婚姻对她而言除了一套房子,就没有别的了?”

次日,曾毓上班前把钱送到了和旬旬约好的地方,除了旬旬寄存在她那的五万多,还有她的一张卡。

“我就这么多。别让我哥我姐知道,他们会伤心的。”

靠着着七拼八凑的钱,曾教授的治疗费用总算有了着落。艳丽姐不明就里,满意地相信女儿在她的指导下掌握了家庭的经济大权。她想着昨天旬旬说的那番奇怪的话,又觉得不放心,一个劲地告诫旬旬不要疑神疑鬼,男人年轻的时候有些花花肠子是正常的,熬几年,等到他老了,有那个心思也没能力,自然守着身边的女人好好过日子。

旬旬安慰母亲,自己昨天说的只是一时气话。

艳丽姐换揣着二十万和满腔的期望去缴费了。旬旬独自坐在走道的椅子上,看着母亲的背影。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和谢凭宁相伴偕老的,那怕没有惊涛骇浪的激情,涓涓细流相互慰藉也足以过此一生。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明白,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第十章 爱情是婚姻的坟墓

曾毓在得知旬旬动了主动离开谢凭宁的心思之后,也只是问了她一句:是否想清楚了?其实就连这句询问,也仅仅出于形式上的需要,事实上曾毓对于旬旬这一决定绝对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说起来婚后的谢凭宁对妻子的娘家人虽然谈不上热络,但也一直客气有加,究其原因,恐怕只能说曾毓从内心深处不认同旬旬与谢凭宁的相处方式。旬旬在曾毓眼里一直是个神奇的存在,她乐意看到这样一个人的生活多一些神奇的改变,并且,正如她从未在旬旬面前讳言的,她不喜欢谢凭宁这一款的男人。

曾毓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这是个迷。成年后的她选择的伴侣环肥燕瘦兼而有之,很难用某种类型来概括。

和最可爱的人分手,辞去“政委”一职之后,旬旬也只见到曾毓在吐槽时伤心绝望过那么一回,从此就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让她动过下嫁念头的人。之后曾毓终日忙碌,旬旬起初以为她是借工作麻醉自己,后来却发觉她不但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反倒日渐有满面春风之态,就连双眼之中都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神采。这神采旬旬太熟悉了,出现在曾毓身上,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再度与邂逅了“冥冥之中排队等着她”的那个人。

旬旬曾特意就自己心里的疑问向曾毓求证,却得到否定的回答,这让她益发好奇。按说以她对曾毓的了解,这猜测不会偏离事实太远,可曾毓更糗的事都与她分享过,实在找不出对方向她隐瞒的理由,而且,相对于曾毓的异状,摆在旬旬自己面前的困境才是更伤脑筋的,她也就无暇探个究竟。

曾毓力主旬旬就算要离开谢凭宁,也要尽可能地争取自身权益,于是,她主动给旬旬推荐了一个据说在业内小有名气的律师,并亲自作陪,将律师和旬旬一块约了出来。

名律师很年轻,名字也很特别,给旬旬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他姓“连”,叫连泉。虽然此番只是以朋友的名义提供咨询,但连律师在了解了旬旬的情况后,给出了相当中肯的建议。他认为,如果旬旬希望法院因对方的过错在家庭财产分割上给予她一定程度倾斜的话,那仅凭她目前对丈夫婚外情的主观臆断是不够说服力的,也就是说,她必须掌握更多谢凭宁出轨的实际证据,才能获得更大的主动权。

旬旬听后,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曾毓提出三人可以在晚餐的过程中边说边聊,旬旬却说自己临时有事,郑重表达了对连律师的感谢后,提前离开饭局。

曾毓追出餐厅门口,对旬旬说:“你急什么,即使有心捉奸,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她心里纳闷,旬旬从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难道生活的变故足以让一个恨不能固守围城,在小天地里厮守白头的女人一夕之间对婚姻厌烦到这种地步?

旬旬笑道:“什么捉奸,你胡说什么?”

曾毓双手环抱胸前,斜着眼睛打量对方片刻,心里又有了新的答案。赵旬旬这个人对于太过年轻,仪表出众的人从来就持怀疑态度。她去医院一定会选择头发斑白的老专家,偏爱听貌不惊人的歌手唱歌,相信外表有疤的水果比较甜。这样看来,仿佛从精英期刊的图片里走出来的连律师给了她不够可靠的第一印象也不足为奇。

“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介绍的律师太年轻了?”曾毓问道。旬旬来不及回答,又被她愤愤不平地抢白了一句:“你要知道,以貌取人是最狭隘的,没理由因为他长得有吸引力就妄加否定他的专业水准!”

旬旬面上表情古怪,“我说过他长得吸引人吗?”

曾毓脸一红,辩解道:“我也只是客观评价…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旬旬“哦”了一声,“我也没说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和你的普通朋友不在桌子地下互相用脚勾来勾去的话,我会更认同他的专业水准。”

看着曾毓哑口无言的模样,旬旬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提前要走,是因为我已经完成了今天的使命,否则就算你们不嫌灯泡太亮,我也不愿意灯丝提前烧掉。”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你的新男朋友是挺有吸引力的。”

“都说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曾毓还在抵死嘴硬。

旬旬说:“我已经落伍太久,不知道普通朋友也有那么多的用途。”隔着大老远,她都能闻到这对“普通朋友”身上散发出来的奸情的气息。

曾毓有些尴尬,“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和他没认识多久,也就是和贱男分手后没几天的事,酒吧里遇见,你懂的,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就那么回事。”

“那你挺幸运,我看这也不比你以前精挑细选的差,说不定歪打正着遇见了真命天子。”

“算了吧。”曾毓嗤笑,“你别哄我,现在我已经不再相信这一套。真的剩女,敢于直面无爱的人生,敢于正视贱男的欺骗。我想通了,嫁人有什么好?”她故意地看了旬旬一眼,“婚姻是最无聊的制度,谁规定一辈子非得和另一个人厮守到老?我和连泉就是在这一观点上一拍即合。人活着最要紧是今天,眼前开心就足够了,明天的事就算你再未雨绸缪,前面有什么再等着你,你永远不会知道。”

曾毓说着,一手揽着旬旬的肩膀,道:“也多亏你那天点醒了我。虽然你的话多半不中听,但偶尔也有几句是有道理的。为什么我每次都要用那么烈的就来灌倒自己,我改了还不行吗,从今往后我就挑那甜的,低度的喝,姑娘我就要开怀痛饮,千杯不醉!”

她的样子,就好像苦练武功的人在走火入魔之前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从这个时候起,名门正派的优质剩女曾毓倒下了,看破红尘游戏人生的曾毓站了起来。旬旬有些心虚,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坏事,无意之中路过,把一个宜室宜家根正苗红的大号青年点拨成了玩弄广大男同胞肉体和心灵的女魔头。

“我先进去了。”曾毓走之前朝旬旬眨了眨眼睛,“以后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问题尽管向他咨询,我们不应该浪费男人的剩余价值。相信我,在专业方面,他也一样的棒!”

旬旬目送她款款离去,嘴里喃喃着,“呃,那好吧”。可事实上,无论她如何去寻找这件事的合理性,都必须承认,让曾毓的“炮友”来担任自己的律师,还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旬旬在一段轻微的手机铃声中悠悠转醒。她是那种睡眠极浅的人,只要暗合了她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任何一丝不易觉察的动静都足以令她警觉,就好像多年前小偷入室的那个夜晚,她太害怕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再度看到一把缺口的刀,在枕畔散发出沉重腥甜的铁锈气息。

这个平凡如每个昨天的清晨,枕畔没有刀,另一个贡缎的枕面上平整得没有丝毫褶皱,用手拂过,也是冰凉的,像是提醒着女主人,刚过去的是个独眠的夜。

旬旬和谢凭宁虽然没有撕破脸的争吵,可自从那天的冷言冷语之后,一股低气压始终笼罩在两人之间。旬旬几句话点到即止,之后继续听之任之,谢凭宁看她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审视与存疑。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习惯了的那个女人,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只是那一晚,他沉默上床,照例熄了灯,去拥抱身边的妻子。她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然而,却有一只手默默抵在他胸前,力度不大,恰恰将自己的身体与他隔开。

谢凭宁心中一阵莫可名状的烦躁。他半撑着自己的身子,艰难地说了句:“你干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手中的力度却没有半点减弱。一片黑暗中,他仿佛可以觉察到她的一双眼睛,冷冷地、了然地、嘲弄地注视着他,这注视让他在混沌中也无处可躲,偏又不能去开灯,唯恐灯亮后看到近在咫尺的是张陌生的脸孔。他慌张,找不到出口,他为这样的自己而感到气恼。

“你要闹是吧,好,随你!”谢凭宁在这阵胸闷气短的感觉中迅速起身,摸黑从衣柜里抽出条毯子,然后径直投奔客厅的沙发。

旬旬一阵失望。她的失望不是因为独守空床,而是因为他的回避。她宁可谢凭宁理直气壮地和她大闹一场,骂她无理取闹,骂她小心眼,然后在争吵中给她一个理由,哪怕拙劣的也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究竟是“哪样”?他不肯说,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释的,假如嘴里无法说清楚,那一定是心里也没弄清楚。

她微微睁开眼睛,隔着一扇虚掩的房门,隐约听到他接电话的声音,起初还有只字片语可以遥遥飘过来,很快,随着阳台的门一开一合,最后一点耳语也听不见了。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打电话。

旬旬想起曾毓发给她的“丈夫出轨的二十种举动”,她看完了,除了“会一反常态地送妻子礼物”这点之外,其余的无不吻合。这么说起来,谢凭宁还算是个直率的人。旬旬坐了起来,脚落地的那一刹,她发现自己连那点失望都不剩了,心里反而有了种尘埃落定的豁然开朗。

她想过好好过日子,并且能够谅解他的范围内尽力了。

谢凭宁讲完了电话,进浴室洗漱,旬旬并没有看到他的手机,他把它也带进了浴室里边,虽然她从来就不是个会随时查阅丈夫手机信息的妻子。家里的老猫看到女主人,激动地绕在她脚边讨食,旬旬找出猫粮喂它。在这个过程中,谢凭宁换了衣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昨夜分床的两人在清晨光线充足的客厅里遇见,有种难言的尴尬。旬旬蹲着低头去抚弄那只猫,忽然问了句:“周末还要去上班?不吃了早餐再走?”

“嗯。”谢凭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月底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很多事要提前准备…我走了。”

他轻轻带上门,“砰”一声,屋子里只剩下旬旬和那只临近暮年的猫,家里空荡荡的。这不是她足以终老的城堡,而是一座坟墓。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和他没有多少爱,用不上埋葬什么,然而,如今她才知道,婚姻外的爱情却是婚姻的坟墓。

她又把家里的床单换下来重新洗了一遍,不是为某个爱干净的男人,而是为自己的习惯。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又是一阵电话铃响,惊醒了睡梦中的老猫。

“你有空吧,要不要今天陪我去看场话剧?”池澄的声音兴致勃勃。

“话剧?我不太懂这个。”旬旬道。

“这有什么懂不懂的,演的都是最世俗的东西。奸夫淫妇,偷鸡摸狗,这你总看的懂吧?这话剧就叫《金风玉露一相逢》。我特意给你安排了好位置,小剧场演出,近距离真人表演,特有震撼的感觉,错过你别后悔!”

旬旬捏紧了电话,临近中午,太阳益发炽烈,烤得她的手心濡湿了都是汗,还好有风经过,将晾晒好的床单吹打在她脸上,半干半湿的味道,还伴有尘埃的气息。

“我只在乎主角是谁?”

“你看,你这样就很好,我们两人之间就不必装糊涂了。要赶上演出的话就得马上,我在酒店等你,你知道我住的地方,516房,别走错了。”

旬旬缓缓坐在阳台的小藤椅上,任垂下来的床单还在一下下地靠近,又撤离,像一只手,在反复地推搡着她。

真的!

假的?

去!

不去!

艳丽姐说:男人年轻时有花花肠子也是正常,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就过去了,最重要是钱,抓住了钱,你就什么都不怕。

曾毓说:凭什么让他为所欲为,就算离婚,也要拿回你应得的东西。

连律师说:如果希望法院因对方的过错在家庭财产分割上给予你一定程度倾斜的话,那你必须掌握更多的证据。

池澄说:你不会一无所有,我会帮你。他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老猫说:喵呜,喵呜,喵呜。

…旬旬拨通谢凭宁手机,问:“晚上回来吃饭吗?”

谢凭宁说:“不了,你自己先吃吧,单位事情太多…同事催我去开会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说吧。”

“好。”

她挂了,下一通电话则是打往他单位科室的固定电话。许久才有人接起。

“喂,请问谢科长在吗?”

“今天是周末,谢科长不上班,有什么事请周一再打来。”

第十一章 捉奸记

旬旬一直都知道邵佳荃和池澄下榻的酒店,只不过从来没有想过会去到他们的房间…哦,应该说是他的。差点忘了,“细心周到”的谢凭宁给这对热恋中的小情侣安排了两间客房。516属于池澄,而一墙之隔的518则属于邵佳荃,或许,今天还属于谢凭宁。

池澄打开门看见旬旬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这哪里像一个打算将未婚妻捉奸在床的男人。旬旬想,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懈怠,做戏也不肯做足全套。

他飞快地将她迎了进去,反手关上门。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远比旬旬想象中要整洁,私人物品归纳得很好,只有几件换下来的衣服随意搭在椅子上,封闭的空间里被淡淡的须后水气味填充,仔细吸口气,还有酒精的味道。

旬旬的目光落在吧台上,那里有开启过的大半瓶黑方,倒出来的部分则被他握在手里。

“你现在喝酒?”旬旬皱了皱眉。

池澄给他的杯里又添了冰块,转头朝她笑道:“酒能壮胆。”

旬旬哪里会把他的胡说八道当真,他那一身的胆大包天,还需要酒来助威?“酒只会误事!”她正色道。

他没有反驳,只招呼她坐,他自己则椅背朝前地跨坐在那张单人椅上。

旬旬紧紧抓着自己的包,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说是让她“随便坐”,可他也不想想她能往哪坐,唯一的一张单椅已让他毫不客气地占据,莫非让她坐床?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旬旬犹豫了一会,选择了角落里的躺椅,拿开他搁在上面的几件衣服,小心翼翼坐在边缘的一角。

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的不适和异样感从何而来。房间里厚重的深紫色窗帘低垂紧闭,灯光并未全开,整个空间显得隐秘而昏暗,更将正中那一张大床凸显地无比暧昧。这就是她下意识排斥酒店这个地点的原因,抛开所有的偏见,它本身仍能给人一种强烈的暗示,想到谢凭宁和邵佳荃或许就在一墙之隔,这种异样感更加浓烈。

旬旬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抓住窗帘的一角就往两边用力拉开。阳光如剑般刚劈开一道明晃晃的缝隙,顷刻又被人驱逐。池澄站在她身后,用相反的力道合上了窗帘。

“不能打开。”他合拢窗帘后,撩起一角,示意旬旬往外看,原来那外面是个可步出的阳台,两个相邻房间的阳台之间只有一道玻璃栏杆相隔,有心人很轻易就能探过栏杆,窥见另一端的情景。

“你以为是我故意要把它遮得严严实实的?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池澄不以为然地说道。

他一句看似坦坦荡荡的话道破旬旬的心思,让旬旬尴尬之余,却未能将她从那种不可言说的不安中释放出来。因为就在这时,他的声音正好是从她头顶上方一些的位置传来,她面朝阳台而立,而他也同样如此,两人站得很近,他几乎贴着她的背,手臂也挨着她的手臂,搁在视线上方的窗帘上。只要旬旬一个转身或者后退,就好似投向他张开的怀抱。

旬旬屏住呼吸等了一会,未见他撤离,眼前的帘幕像深紫色的海水在她面前蔓延开来。她也顾不上姿态,索性矮身从他抬起的胳膊下钻了出去,这才脱离了他呼吸可及的范围。她端坐回躺椅一角,指着另一张椅子对池澄说:“要么我现在就走,要么你坐回去好好说话。”

池澄耸耸肩,继续跨坐回他的单人椅上,只不过将椅腿朝她的位置挪了挪,笑道:“你这么拘谨,弄得我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做才好。”

“他们就在隔壁?”旬旬直奔来意。

“不,还没回来呢。”池澄赶在她发问之前补充道:“谢凭宁半个小时前到的,我担心你在路上耽搁了,错过了‘关键情节’,就给佳荃打了个电话,麻烦她到西城区的一家蛋糕店给我卖个栗子蛋糕。栗子蛋糕是那家店的招牌,买的人很多,每天过了中午十二点就没有了,谢凭宁跟她一块去的。你知道的,她不是个坏人,最近为了谢凭宁的事,她反倒对我百依百顺,就算是对一个带绿帽子男人的一点补偿吧——话又说回来,那蛋糕我是真的很喜欢,待会你可以尝尝,如果到时你还有胃口的话。”

旬旬完全没有心思去想那个见鬼的栗子蛋糕,好不容易说出句话,却发现自己口中异常干涩。

“他们经常…经常这样吗?”

“那也要看我是不是经常外出不归。”池澄牵起唇角干笑两声,“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好打发。”

“那你今天是去了哪里?”

“去见我在本地的亲戚。”

“你在这儿还有亲戚?”

“有,不过都是王八蛋。我妈有个在这土生土长的表弟,也就是我的表舅舅。佳荃也知道这个人,我告诉她,我要把表舅过去欠我们家的债讨回来,估计会回得很晚,她对这个没兴趣。”

“表舅舅,说得像真的一样。”旬旬讥诮地重复道,她听说说谎要注重细节,从这点上来看,池澄是个中高手。“你又凭什么知道谢凭宁今天一定会来?”

“这容易,我看了佳荃的手机。”池澄伏在椅背上笑着说,“我还告诉酒店大堂的门童,今天我要给我的女朋友一点惊喜,顺便也给了他点好处,所以。今天佳荃在酒店里每一次进出,我事先都会收到提示,你可以放心。”

旬旬低声道:“放心?”他说得如此天经地义云淡风轻,就好像他真的是在为心爱的人准备一个意外的派,谁想到却是设的一个瓮中捉鳖的局。若如他之前曾说的那样,记恨是因为曾经爱过,那他现在这番煞费苦心,想必当初也并非没有动过真感情。

“你和邵佳荃是怎么认识的?”磨人的等待中,旬旬问起。

“你真想知道?”池澄转着手里的酒杯,冰块滴溜溜地发出碰撞的声音。他说:“我是在健身房里遇见她的,那时我在那里做兼职,她不认识我,我总在一旁偷偷看着她,我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就像酒里的冰块一样,越来越小,一点点地融化掉…”

旬旬不由得依照他的描述去想象当时的场景,那应该是一个很动人的画面,可惜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也许是无法把眼前飞扬跋扈的人和角落里悄悄注视意中人的少年联系起来,还有,他为什么要到健身房里做兼职?

她本来想问来着,却在这时留意到,说话间,他杯里的琥珀色液体又见了底。不知是因为旖旎的回忆还是酒精的关系,他的眼角微微泛着红,带笑的时候,那笑意也是轻飘飘的。

“池澄,不许再喝了,把酒放下!”旬旬再度警告道。

池澄起身朝吧台走,边走边回头对她笑道:“放心,我量好着呢。要不要给你也来点?”

“我是说真的,别喝了,至少现在别喝!”旬旬跟过去想要劝住他。

“错,现在才正是值得喝一杯的时刻。”池澄转身时,手上竟真的多了一杯。“你想,待会只要你用力推开房门,哗,精彩的好戏就呈现在你的面前,然后你就解脱了…来吧…这点是喝不醉人的…”

旬旬忍无可忍地避开他递到她胸前的酒杯。

“叫你把杯放下,你听见没有?”

“你喝一口我就放下。”

“你再胡闹我立刻就走!”

“走去哪?回家继续做贤惠大度的糟糠之妻?”

“拿开!”

“就一口。”

“放下…啊!”

“呀…”

两人就着酒杯推搡间,不知是谁的手力度过了头,杯口的方向一偏,里面的酒统统倾洒了出来,夹带着冰块,泼在旬旬胸口的衣襟上。

那阵凉意袭来,旬旬顿时垂下双手,颓然地暂时闭上眼睛。她后悔为什么不离他远一点,不,她是后悔不该到这里来。

池澄大概也知道捅了篓子,回头抽了几张纸巾就没头没脑地朝旬旬衣服濡湿的地方擦拭,直到他的手腕被人用力打开,然后只听到旬旬咬牙切齿地声音:“你想干什么?”

池澄脸一红,退了一步,摊开手,“抱歉!”

“你离我远一点!”旬旬背对他,低头擦看自己胸前的灾情,绝望地发现这一下浇得还挺彻底。她穿着浅色丝质上衣,那一大圈茶色的酒渍触目惊心,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顿了顿足,只能抱了纸巾,坐回角落的躺椅上侧身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清理。

过了一会,她听到池澄的脚步声又走进了,正想让他再滚远一点,眼角却扫见他送上来的一个吹风筒。

“我知道你是绝对不肯换我的衣服的,对不起了,你试试这个能不能让衣服干得快一些?”

旬旬不看他,低头接过,四处去找电源。池澄在旁杵了片刻,见她实在没头绪,这才走近,蹲下去替她把吹风筒的插头插进躺椅后背藏着的插座内。

做完这些,他没有立刻起来,依旧蹲在原地,努力去看她别过一边的脸。

“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直截了当得给个痛快吧,池澄,你想干什么!”旬旬冷冷道。

池澄问:“你认定我不怀好意,那你替我想一个罪名,你说我要干什么?你说我就认了!”

旬旬没有搭腔。难道要她说,我认为你以对未婚妻捉奸为由,向一个已婚妇女图谋不轨?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荒唐!

“好像我每次都会惹你发火。”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喝酒,你连这点克制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喝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旬旬愤声道。

“我没喝多。我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太过清醒。”池澄低声对旬旬说道:“你愿意看到他们那副不堪入目的样子吗?哪怕你恨不得抓到他们的把柄!哪怕你转头就要让他们一无所有。”

旬旬沉默。池澄和邵佳荃之间是怎样她不清楚,但她和谢凭宁夫妻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厮守,虽没有深切的感情,但并非从无快乐,至少她曾经在他身上找到过天长地久的想象和安慰。就算他十恶不赦,手起刀落之前,未必没有犹疑。

她轻轻叹了口气。

池澄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捋她耳畔的一缕发丝,被她推开,他顺着她手势下落的方向,俯身,低着头,一直低到她垂放在腿侧的手背上,他用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低声道:“我忘不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三年来,从来没有忘记过。”

  池澄面颊的温热在旬旬的手背转为火一般的灼烧感,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的行径明明是离经叛道的,然而此时他眼里的失落和怅然如此真切,即使是旬旬这样一个对一切均持怀疑态度的人也不禁有几分动容,如果这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她试着去安慰池澄:“如果你真那么在意邵佳荃,两人并不是没有继续的可能。毕竟你们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我和谢凭宁是夫妻,要受婚姻的约束,邵佳荃还有选择的余地。况且,你们是有感情的…”她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讲的全是废话,真实的情况是,不久之后,她的丈夫和他的未婚妻将要被捉奸在床,真枪实弹,铁证如山,到时候,什么夫妻不夫妻,感情不感情,全都是浮云。

池澄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略抬起头,问:“旬旬,你说这个世上有什么是可靠的?”

旬旬本想说回答说“自己”,世上唯有自己最可靠。可未出口她已存了疑,自己可靠吗?有的时候…很多时候…就像现在,答案都是:不。

池澄握住旬旬的手,手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同样,他这时略带沙哑的声音也像是在她心尖摩挲。

“凭什么他们为所欲为,旬旬,他们做初一,我们就做十五。”

旬旬警醒地想要收手抽身,却发觉眼前的情形对自己相当不利。

池澄看似微醺,手上却丝毫不含糊,她手往回撤,他覆在其上的手非但未有松动,反而整个人顺着她向后的力道前倾。而旬旬选择落座的位置也并不明智,由于避嫌,她先前只端坐在躺椅一角,这时急于拉开与他的距离,重心向后,背上无靠,他再凑近,她慌张下坐立不稳,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仰倒,他的手牢牢扣在她腕上,这一倒,就犹如她将他牵引着往下,池澄自然乐于顺势迎上去,瞬间两人的姿势变为上下交叠在单人躺椅上。

旬旬体内的血液全往头脸上涌,每一次挣扎着起身,都好像折腾得贴他越近,他眼里的神采和嘴角的笑意就愈显得意味深长。

“你起来!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她喘着气,试图义正言辞地把这句话说完,末了却觉得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像限制级版的《花样年华》,只不过她身上没有张曼玉那身妙曼的旗袍,但暧昧有增无减。池澄脸上的笑意扩大。

“嘘,别动…别动!再动后果自负。”池澄的声音连带着湿热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她动不动都如芒在背。

“我有一个建议,一时半会他们还没回来,与其苦等,不如我们做点有趣的事。”他犹如咬着她的耳朵说道。

旬旬全身崩得极紧,斥道:“你真下流!想都别想!”

池澄哑然,满脸冤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下流’的事?莫非——你眼里的有趣和下流是同一回事,只有下流才会有趣?”

旬旬窘得头晕目眩,论狡猾和强词夺理,她和他根本不在一个段位上。她于是在自己身畔摸索,才刚触到,她的包便被池澄抢先一步拿起来远远地甩开。

“喷雾和电击这些重口味的我都不喜欢。”

“你先让我起来,我不跟你做口舌之争!”

池澄的脸稍稍偏移,几欲贴着她的嘴唇,旬旬吃力地向后仰起下巴避开他的气息。

“你想跳过‘口舌’之争?”他故意着重重复那个字眼,眼看着旬旬羞愤欲死,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不由得闷笑了起来。“这也挺‘有趣’,不过还不急,我还有更‘有趣’的,你知道,我口味没有你重…其实我只是向问你,想不想看看火车?”

“什么?”旬旬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短路了,眼前所有的情景都那么不真实,连带他的话也风马牛不相及,让她完全云里雾里。她只想结束眼前“有趣”的对话。

“你送给我的火车?你忘了?”池澄正色道:“你不想检阅一下你送出的礼物?我很喜欢,今天正好也穿在身上。”

旬旬终于回过神来,闭着眼尖叫一声,“滚!”伸腿就要踹开他,她不相信怎么会有人用那么凝重的语气去说一段如此“有趣”,不,如此“下流”的话。

池澄把她屈起的腿又压了回去,安抚道:“别急,别急,待会就‘滚’!你不看我就扔了它,现在就扔!”

旬旬快要哭出来了,如果她双手解放,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扇自己,她来捉个鬼的奸,宁可一辈子住在谢凭宁的空城里守活寡,也不要把自己无端送到池澄这无耻无赖的人手里任他戏弄。

“你这是什么表情?放心,我说说而已,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不会扔的。”池澄忍俊不禁。

“我见鬼地才送礼物给你,那内裤的钱明明是我借给你的,后来你也还钱给我了,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哦?”池澄想了想,“可我记得那天在天台的时候,你又把钱还给我了,所以还是你送给我的。”

“那钱是我买你茶具的!”旬旬都忘了自己到底在争什么。

“茶具都砸了,还买什么?行行行,我们不要再计较细枝末节。一句话,你看还是不看?说不定和你以前看的有所不同。”池澄再度在她耳畔低语,气息搔得她起了鸡皮。

看是脱,不看是全脱。旬旬阻截着他蠢蠢欲动的手,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有什么不同!男人都是一元钱的硬币,正面是个‘1’字,反面是菊花。你要是不同,除非你是双花纪念币!”

池澄一愣,继而埋首在她颈窝大笑起来。“这样的话你和谢凭宁说过没有?一定没有!旬旬,你真有意思,不愧我喜欢你。”

旬旬咬牙,“你说过,就像你喜欢你妈一样。你对你妈妈就这样?”

池澄还是笑,“你这个人呀,有时挺聪明的,有时又很笨…”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实人和人之间一定不一样,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你试过吗?除了谢凭宁之外的男人?”

“起来,这不关你事,你再这样我叫人了!”

“你不敢正面回答我?”

“我不像你们一样,在我的婚姻中,我问心无愧!”旬旬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出于愤怒或是别的。

“问心无愧你又得到了什么?贞节牌坊?听我说,你值得更好的对待。”

“就像你现在一样?!”

“我至少会比谢凭宁强,不管哪方面都一样。”他转而去轻轻龇咬她的脖子和耳垂,一时轻,一时重,轻的时候只是痒,重的时候微微的疼,就好像用力掐住手腕,待血液滞留,再忽然松开。

“你就那么自信?”

“你说呢?”

旬旬很难不去想他如此笃定的原因,莫非是邵佳荃给他的印证?邵佳荃和谢凭宁赤身交缠的画面在她脑海里浮现,是过去还是现在?假如他的自信当真出自于邵佳荃,那旬旬只能替谢凭宁感到悲哀。在他永志不忘的女人眼里,他不过如此。而旬旬自己呢,她没要求过他什么。还是池澄的那句话,她要的少,所以什么都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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