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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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创迟疑了一下,跪答道:“这些话事关一个姑娘的清白,臣没有把握,本不该多言,但是臣如今想起来了,就不敢对皇上隐瞒。”

尚睿把玩着玉蝉的右手微微滞缓,心中一凛,沉声道:“继续说。”

明连有种奇怪的预感,十分不安地看了尚睿一眼。

而后,姚创将自己与何出意当时如何在锦洛城外于王淦手下救出一名弱女子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时林中光线昏暗,而且那姑娘衣衫褴褛,臣等碍于男女之别根本不敢看她,所以等她家里人来寻她之后,臣与何出意就继续办事去了。这事臣本来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今日闵姑娘看见王——”

话未说完,他已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猛地迎面袭来,与此同时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盛怒之下的尚睿抽出挂在墙上的那柄利剑,朝姚创削了过去。只见剑刃从姚创头上贴着头皮滑过,生生削了他的发冠。

幸而这柄古剑本就是挂在御书房辟邪的饰物,并未开锋,不然此刻不仅是姚创的头发,估计连头皮也没了。

但哪怕此刻尚睿要切了他的头,他也不敢躲。

“臣有罪,臣不该现在才想起这事。”姚创悔道。

尚睿握着剑的手开始抖,他先是觉得整个身体都有些发麻,随后全身抖得越来越厉害,痛楚和狂怒之下有一种窒息感陡然而至,如同被人使劲按在宫中那仅有半人深的流波湖中,明明一抬头就可以出水呼吸,却没有一丝力气反抗。

姚创所救之人肯定就是她。

所以,她的那句话并非为了故意乱他心神,而是事实。

明连见他青灰着一张脸,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飞速地膝行到尚睿身前,连唤了几声“皇上”。

尚睿双目无光,也没有应他。

明连何曾见过尚睿如此失态,吓得魂都丢了,如今太后不在宫中,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叫人去请皇后,可是想起姚创所言之事,和皇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唯恐火上浇油,于是自作主张地说:“姚大人,贺兰大人兴许还没走远,您快去请他回来看看。”

姚创头发被削了一些,剩下的也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仪容十分狼狈,可此刻的他哪还管得了这些,也顾不得尚睿是不是要将他就地正法,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仓促地朝殿外奔去。

哪知还没跑出几步路,就听身后的尚睿开口道:“你回来。”

如此语气清浅的两字此刻从尚睿嘴里缓缓说出来,却让明连和姚创同时都松了一口气。

尚睿慢慢地坐了下来,将长剑掷在桌案上,然后摊开手,右手中原本被捏着的那块玉蝉,已经被剑柄磕碎成了几块,碎片的棱角将他掌心割伤,之前因他握得紧也没流血,如今手心摊开后伤口裸露,反而往外渗血。

明连不敢声张,自己取了些药来给尚睿敷上。

姚创原本还要将刚才的事情解释一下,却没胆再开口。

看着明连给自己包扎的动作,尚睿神色渐渐恢复了常态。过了一会儿,尚睿瞄了姚创一眼,问:“你还杵在这里,是等着朕赐你个全尸吗?”

姚创一愣,方才明明是尚睿自己叫他回来的,可是他哪还敢争辩,只好乖乖一叩首,默然地退了下去。

明连忍不住劝道:“皇上,刚才姚大人说自己并不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闵姑娘,所以……”

尚睿道:“但是朕这里却有一个人也许知道,你明日亲自去问问。”眉目间像裹了一层冰。

明连意会到尚睿指的是被带回宫的荷香,连忙称是。

余下的时间,尚睿将姚创的话,来回又想了一遍。其实不用再审荷香,事情也一目了然。这就是尉冉郁誓必手刃王淦的原因。

先是上次他从南域带人夜奔锦洛,目标也是王淦,没想到却被何出意撞上。

然后这一次,借着王淦的死向夏月传信号,将他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夜深之后,外面通传说皇后来了。

尚睿冷淡地道:“告诉她,朕歇下了。”

王潇湘得了这个回信,看了看康宁殿内明亮的灯火,想起父亲交代的任务,又对明连说:“本宫做了些桃花酿,听说皇上最近睡得不好,这才特地给皇上送来。”

明连迟疑了一下,又去带话。

尚睿突然觉得无比厌烦,知道王潇湘前来无非为了两件事情,第一是王淦之死,第二是今日京里大肆搜城,王机叫她来打探虚实,“你出去跟她说,王相想知道的事情,请王相明日自己来问朕。她为后宫之人,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王潇湘听完明连转述的这句话,面色白了又青,尴尬而去。

见明连回来复命,尚睿问:“走了?”

明连点头道:“娘娘走了。”

尚睿嘴角冒出一丝讥讽,默默地盯着桌案上高辛玉的碎片。

他富有四海,予取予求,可是天下间却找不到一个人真心对他。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继续批折子,只是叫人研了墨,开始站在御案前提笔练字。

尉。

尚睿写着自己的姓,一遍又一遍。他从小生性好动,耐不住性子的时候,便强迫自己练字作画。只是如今胸中心绪翻腾,连书也抄不下去,何况作画,只得写着同一个字来静心。

他下笔骨力遒劲,又风格纵横,满篇虽然只重复着一个字,却仍然气韵生动。

殿内的窗户并未紧闭,春夏交替之际,悠悠夜风吹进屋,将他案上的纸吹拂微动,他随手取了桌角的镇纸来压。

镇纸是玉质的,上面雕着螭龙莲花纹。那古朴的纹路和夏月的那块玉蝉十分相似,一时之间,他有些分神,无意就下了笔,回神再看,居然写的是“昭阳”的“昭”字。

他盯着那个字,视线一顿,眉间恼怒骤起,将镇纸狠狠砸了出去。镇纸磕着墙边的窗棂,摔到地上碎成两半。

第十二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

第三日,帝京全城裹素,皇帝亲率群臣前往城外迎接徐敬业的棺椁。

从御辇上下来的尚睿,身着一件玄色的暗纹长袍,发上戴着白玉冠,全身素色,面容俊美却一脸深沉。

徐子章一行人见到御驾,远远便下了马,所有人并未着戎装,只穿一身孝衣。

队伍徐徐而来。

徐子章见着尚睿亲临,跪地叩首:“陛下竟然亲自来吊唁,臣……臣……”眼眶中盈着泪,哽咽了半晌没有下文。

尚睿上前一步,虚扶着他:“舅舅一生戎马,如此一来也算终于可以歇一下了,子章你不用太伤心。”

旁边几位朝臣也上前跟着安慰了徐子章几句。

随后,尚睿径自走到车队中央的马车一侧,撩开白色的纱帐,看到里面的棺椁,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然后幽幽一叹。

待安置好徐子章一行,尚睿回到宫里就接到西域来报。

“乌孙国在边境蠢蠢欲动,上个月安州抓到一批流民,经过查实居然是混进我朝的乌孙奸细,其中一人还交代他们是分批前往,各自并不认识,只知道前往帝京会合,也许有上百人。”贺兰巡一脸忧心地汇报着,神色一顿,又说道,“说不定是乌孙看我朝如今大军皆在南边,有意偷袭。”

田远冷笑道:“乌孙国才多大,我大卫就算没有洪将军那几十万大军,也不惧怕它。”

尚睿沉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特别是那百十来号人也不可小觑。在帝京的据点,没有查到吗?”

贺兰巡回禀道:“他们分批往东,只有每一队的领头人才知道具体据点,安州捉到那队人的时候,领队的当场就服毒自尽了。”

正说着这事,明连从外面回来,面色有些异样,见尚睿正在与外臣议事,不敢贸然打断。

尚睿察觉:“怎么了?”

明连双膝跪地,伏身请罪道:“刚才慎刑司来人说,荷香早上在狱中自尽了。”

尚睿眯着一双眼,眸中泛着清冷的光,盯着明连的头顶,敛着情绪问道:“他们是怎么办事的?”

“她前日交代了那些事情后,慎刑司的人怕她自尽,连续两日都通宵命人守着她,昨夜也是一夜无事,当值的人也就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她就咬舌自尽了……”明连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伏地,自己额头上的冷汗也不敢擦。

贺兰巡不便插嘴,只得旁观。

田远看了尚睿一眼,又看了看明连。

国事与私事孰轻孰重,尚睿自然有衡量,对明连淡淡说:“这事情该罚的罚,剩下的你去办。”他打发了明连,又继续商议乌孙细作之事。

周宅里的夏月仍然在祈祷着荷香可以平安归来。

子瑾告诉她,明日便可以动身:“等你平安出了城,我约见九叔的时候,定会向他讨要荷香。月儿,你别太忧心。”

夏月迟疑着问道:“我走之前,荷香是在李季那里,为何会和当今皇帝牵扯上,还有……”她说出心中疑问,“我也不懂,为何我逃走,他们竟然会封城缉拿我,就算洪武是禁军统领,他会如此胆大?”

子瑾凝视着她,半晌后,已打算与她实话实说,便问道:“月儿既知洪武统领禁军,那可知道如今淮王叛乱,朝廷派谁领军?”

“之前是徐敬业,这我听说过,”夏月答,“可是你说徐敬业死了,现今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子瑾握着她的手,轻轻说道:“是洪武。”

他察觉到被他揉在掌中的纤细手指不安地动了一下,他的心也随之一缩。

从下午开始阵雨时停时歇,此刻又下起雨来,落在房瓦上叮叮咚咚的,可是,他却丝毫没有知觉。

他又说:“淮州与帝京相隔千里,一个人如何又能同时在帝京下令全城搜查你?”他言辞一顿,“月儿,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垂着眼,躲开她的视线,没有勇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害怕看到她的神色中带着对那个人任何的眷恋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夏月见子瑾刻意躲闪着自己的目光,压根不抬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脑中一团乱麻,最后仍然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个字“谁”。

他看见这个字,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将眼睛抬起来,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我的九叔,当今天子,尉尚睿。”说完这句话后,他那清亮温和的双眼竟然十分平静。

夏月听着这些话,胸中似乎已经被利器戳开了一个洞,双眼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唇瓣一开一合,然后再往自己心口的那个洞探去,里面是黑漆漆的,空茫一片。

她心中竟既无意外也无怨怼,仿佛在听人说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见她不说话,子瑾抓着她的那只手紧紧地收拢着。

屋外的雨依旧在下,湿润的凉意从窗缝中飘进来。她的指尖有些凉,而他的掌心却是暖暖的。

片刻之后,夏月的心似乎被那点温度暖得软了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嘴角轻轻一扬,故作轻松地说:“我真笨,早就该想到,你们长得有点像。”

子瑾侧着头:“哪里像?”

夏月皱着眉头,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将脸凑了上去,琢磨了一下。半晌后,她投降道:“可是多比较几下,又觉得不像了。”

子瑾仿佛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认真地蹙着眉,最后却又忍不住笑道:“你好敷衍。”一张笑脸看上去格外俊朗动人。

“我哪里敷衍你了?”夏月瞪他。

“我还不知道你?”子瑾反问。

“是是是,自然是因为你好看一百倍,所以才不像。”子瑾自小不喜别人拿面貌来开他玩笑,仅有夏月才可以随意以此揶揄他。说了一半,夏月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你九叔人家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明明缺着一排门牙,却硬要缠着他姐姐要糖吃。”他幼时换牙换得比同龄的孩子晚,又爱吃糖,不知道闹出了多少趣事。

夏月本以为他还会继续反驳她,没想到他却直接用唇封住了她的嘴。

她错愕着,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依旧小心地吻着她,吻得谨慎含蓄,和上次一样,唇瓣相贴,没有大肆进攻,仅仅是轻轻地摩挲着。

她红着脸,不敢呼吸,觉得自己手脚都没地方放,许久才定住心神,小心地用手肘将两个人隔开一点距离,微恼道:“你是属狗的吗?”

他忍俊不禁:“你要是下次再拿小时候的事情打趣我,我还这样。”

“反了你。”夏月正色道。

他笑了起来,将她揽入怀中:“明日等送你出了城,我把手边的事情了结后,就去找你和外祖母她们。”

她抬头对他说:“要走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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