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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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珠尴尬地一咳,答非所问道:“当年,这穗禾公主似乎还和彦佑君有过一段不清的渊源,听闻彦佑君便是因为她而被贬下界为妖的…”

看她那闪躲的模样,我再也无心听这些八卦传言。心中忽地一搅一拧,十分难过。

长芳主说:“锦觅,你莫不是爱上那火神了?”

扑哧君说:“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小鱼仙倌说:“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怎么可以!我一时间惶恐至极…不行,我要再见他一次!我要确认,我要证明,证明给我自己看!

当夜,小鱼仙倌赴西天与燃灯古佛论经。我再次潜入幽冥之中。

看见凤凰时,他似乎有些醉了,脚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正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有两个女妖上前要搀扶他,皆被他推开了。他拿着一只玉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似乎对那酒并不满意,将玉壶一掷在地,壶身触地即碎,发出清脆持声响,吓得周遭侍从皆一下跪倒在地。

“我不是说要桂花酒吗?”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魉,“都起来吧,去给我拿桂花酒来。”

“是…是…可昌,尊上,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酿…”一个女妖壮了壮胆子,困惑地说出实言。

“嗯?”凤凰看向她,位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那女妖便不敢再辩驳,只道:“奴下这就去拿桂花酒。”

凤凰方才回身步入寝殿。少顷后,我化成水汽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寝殿里,他已衣带未解、罗靴未脱地闭眼躺倒在重纱幔帐的床榻之上,一根白玉镶金的发簪掉落在地,锦被上铺满了散开的乌丝,似流水般沿着床沿滑落些许。他的一只手亦滑落在床畔,虚虚地拢着,想抓住什么似的握了两下,终是无力地滑下,长指苍白。

我蓦地想伸手握住那只手…刚化出身形,却听到门外有低低的衣摆摩挲声,慌乱之中不知化了个什么藏于几上果盘之中。

两个女妖侍从端了壶酒进来,想是重新准备的桂花酿,轻手轻脚放在桌上后,看了看凤凰凌乱地卧在床上,似乎想替他盖上被子,踌躇了一番,却终是没那个胆量。

她们正蹑手蹑脚出门去,其中一个女妖却一眼瞥过我藏身的果盘,立即面色大惊,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摆。

那女妖随即回身,看了一眼后亦面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地伸手过来。看那方向…莫非竟是冲着我钳过来的?

正在此时,榻上的凤凰翻了个身,两个妖侍吓得忘了手上动作,努了努嘴快速撤出了厢房。

掩门时听得一个女妖低声对另一个道:“竟然是颗葡萄…竟然有人不要命地敢将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还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厌恶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明日便是此人魂断之时…”

我看见水晶果盘底面倒映着一颗溜圆绛紫的葡萄,原来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许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厌恶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盏被划破了纸面的灯笼一般,在风中摇了摇。

他动了动,伸手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我晓得他醉酒后多半不清醒,不会发现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榻跟前。

房中烛火幽幽,晃动的光晕擦过他的脸颊,半明半暗。因为醉了的缘故,他唇色润泽如含丹朱,长眉像两道笔力遒劲的墨痕,面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倦色。眉间,是我咬下的伤痕,行将消失。

我低头认真地看他,恨他?爱他?

若非恨他,我怎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为什么杀了他以后我这样难过,难过得痛不欲生?真的是因为降头术吗?可是,我若如人所说是爱他的,我怎会动手杀他?我

与他日夜相对过百年亦从不觉得有何别样的情意,其后几百年中他对我说过许多意味深长不明的话语我亦从未动心,他吻过我,吻过我许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后还曾与我双

修过…可是,我却从未将他放进心中。

我怎么可能死后却一念之间爱上了他?况且他就要和穗禾定亲了…

他忽地睁开眼,黑漆漆地看着我,满室的灯火没有一盏能倒映入那双瞳仁之中。

我被他这动作生生吓了一跳,不得动弹。然而,他却只是这样看了看我,刹那间又闭

上了眼,我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间醉酒亦是这般,只是无意识地睁眼,实则并未清醒。

他的双唇动了动,微微翕张,似乎在说什么。我一时好奇将耳朵贴近,听了半晌,再细看他的口型,似乎是两个不成句的字,“水…喝…”他定是酒后口干了。

意识到动作之前,我已变化出了一盏香茗端在手边,一手托了他的后颈稍稍固定,一手将那杯茶送到他嘴边缓缓倾斜。

岂料,他薄唇紧抿,竟是滴水也为漏进,茶水沿着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茶渍。如此反复几次,皆灌不进去。我一时有些着急,无法,只得一口将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贴上他的唇,撬开齿缝,将水一点一点全部渡了进去。

离开他的双唇时,我看见他他敛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正待放下茶杯,却又听他启

口翕张,口形仍是:“水…喝…”

于是,我又蓄了一口茶准备再渡给他,我刚用舌尖挑开他光洁的齿缝,便被另一个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应过来要退出时却已经来不及。

那舌尖带着馥郁的桂花香味,如倒刺般一根一根扎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缠绕,如影随形。我逃不出,避不开,一口清茶于缭绕之间酿成了浓烈的酒,熏得我神志迷离。

有一只手掌托住了我的后脑,掌心冰冷如玄铁,我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推拒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来,却不想后背已被他的另一只手臂牢牢锁住,任凭我如何挣扎,却只不过让两人的衣裳更加凌乱而忆。

他的衣襟敞开了,露出白皙而结实的胸膛,柔韧的肌理让我脸上一烫,慌乱地要闭上双眼,却在双眼合上之前瞥见了一道细小的霜菱,约两寸长,正好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尘封了什么,又似乎铭记着什么…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抚上了这淡淡的疤痕。

他闭着眼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一道浓重的杀气划过我的脸侧,我不由得一惊。下一刻他却松开了我的后脑抚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进去,那些丝纽盘扣顷刻之间颗颗散落。

他轻轻抚过我的腰,指尖沿着脊梁缓缓向上,绕过我的肩头,最后停在了一处,他虚虚笼着那团柔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中一下快过一下。

他带着酒香的吐息呼吸掠过我的额头,竟有一丝残酷的甜味,长久的凝滞压得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连足尖都是绷紧的,清明只在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飞逝而过,顷刻之间,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了身下。

我舔了舔开涸的唇瓣,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吻上了他的唇…他吮着我,从舌尖到足背,一寸一寸,细腻却不温柔,暖暖却不温暖,他吻着我抚摸我,唇如烈火,盅惑人心。我攀上他的肩,绕上他的腿,仿佛心中想要寻找一个温暖的桎梏。一时间,支离破碎的喘息交织成网,将我们紧紧网住,仿佛我们从未远离过,没有生与死的隔断,没有爱与恨的疑惑,只有两颗靠近的心,频率不同却紧紧相偎…

他冲了进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那一瞬间竟是寂静的,像是一曲琤琤琴音嘎然而止。猛地,琴音再次响起,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硝烟、号角、铁蹄、喊杀…汹涌而至,直至将我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我大汗淋漓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眼前是他合眼的睡容,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完美。

我垂头看着他胸间那道有棱有角的淡淡霜菱,我再次伸出手抚上,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他动了动唇,看那口形依旧是:“水…喝…”

我一怔,他又想喝茶了?转念一想,他醉酒后肝火旺盛,口渴自是当然。岂料,我将茶送到他唇边,他却不耐烦地扭开了头,唇瓣再次开启,这次却终于出了声,不用我再根据他的口形猜测他在说什么。

“穗…禾…”

我有一种五雷轰顶之感,怔了片刻后,忽然伸手捂上自己的双耳,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越清晰,越受伤…”小鱼仙倌的话突兀地闯入我的脑海,我感觉自己的心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喝…!”全部都是我的臆想,他从一开始说的便是“穗禾”二字…

他为了她醉酒,为了她伤神,更有甚者,他抱着我,吻着我,亦是错当成…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合拢衣襟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不已。我努力要看清那些襟带纽扣,却怎么也集中不了视线,只有一片模糊的水雾,最终,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方才穿戴妥当。

路很长,没有尽头,我一路奔跑,总觉得身后有个厉鬼在追我撵我,要吃了我,连皮带肉,骨头都不剩。

我跑啊跑啊,一直跑着,我忘记了自己会飞,忘记了自己是神,忘记了自己根本就鬼怪不侵…

但是,我突然看清了一件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降头术…

我爱他,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样清晰,清晰得叫我无处遁形。

[2]

一夜奔跑,我最后仆人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来时,我趴在一方冰凉的石碑上,抬头便是爹爹的坟 ,一尘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尘飘逸的衣裳。原来,我昨夜竟是跌回了水镜之中。

我跪在爹爹的坟前,默默无语,直到日上三竿。

“葡萄?”一团橘红的颜色扑入眼帘,我抬头,只见老胡托着圆滚的肚子费力地俯身看我,见到我的脸时,却大吃一惊,“葡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你这是…这是在哭吗?”他伸手接过我面上落下的一行水渍,放在眼前仔仔细细、饶有兴趣地看了两遍,“幸而我俩信步走到此祭奠水神,不然便参观不到葡萄这旷世难见的泪水了。”他转念一想,忽然瞠目结舌地满地团团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我要赶快回家收拾包裹跑路去了,花界怕是要塌了,葡萄竟然会哭!”

“红红,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 当今天帝好歹是你的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这花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胡回身推搡着一个一身红纱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喷出一股气,不屑地道,“真是晦气,竟然看见这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之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说话间甩袖怒目瞪视我,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我垂下头。

老胡抬起穿错左右脚的皂靴走了两步之后又转了回来,他再次艰难地弯下身看着我,严肃地道:“葡萄,有人抢了你的灵力?”

我不语。

老胡面色一沉,“难道那尾小龙天帝不让你做神仙了?”

我不语。

老胡面色刷的一下白了,“难不成,难不成竟是那小龙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丢了?哎呀呀!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了不得了,你不晓得哦,那个凤凰如今称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准会抓你到地狱去的!地狱十八层,阎罗一十殿,刀山油锅,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在幽冥之中,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黑白无常,那些鬼怪哪个长得不是面目可憎丑得叫人胆战心寒?你还未被放入油锅里滚成油炸葡萄,就肯定已经被这些丑人吓死过去了!也不知道红红那一脸桃花相的二侄子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不许你说我家凤娃的坏话!”未走的护理仙一脸愤慨地打断他。

“其实。你也不必偏袒那鸟儿,依我看那鸟儿远不及这小龙天帝好…”

“你胡说八道!气煞老夫也!我明天就去请玉兔!”

凤凰,凤凰,我喃喃地念着,心口一空,只有看不见的底的绝望。

“葡萄,你流血了呀?”老胡一把拽过我的手,将我牢牢握紧的十指一根一根分开来,两个掌心赫然出现十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葡萄,你究竟怎么了?”

我看着那些血,忽然觉得很无助,接着又极度厌恶自己,“老胡,我爱上他了,我爱上我的杀父仇人了。”

老胡一哆嗦,暮地丢开我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见了鬼一般,“绝对没有的事!你是葡萄呀,你不可能爱上人的!”

“笑话,你爱旭凤?你若心中有丁点儿在意他,十二年前怎么会下毒辣之手,枉他违逆当年天后之意,坚决不于穗禾定亲,枉他为你密谋三年与润玉斗智,终于抓住润玉之把柄,孤注一掷于大婚之日与他兵戎相见。他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爱护着你,哪里知道你竟将他一刀毙命!即便水神真为旭凤所杀,你若爱着旭凤又怎会半分余地不留?况且,我绝不相信旭凤会伤水神,更莫说杀害水神!”狐狸仙怒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叱责不尽。

“我亲眼看见…我亲耳听见…我不知道,我好难过…”我低声抽泣着,字不成句。我不知道为何过去自己没有丁点儿心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的去手…?

“旭凤就是昏了头才会爱你,如今听闻他要与穗禾定亲,老夫以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过你们,不想竟是害了他!”狐狸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字字千钧地砸向我。

“不可能!葡萄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你是吃了陨丹,一辈子老胡仓皇失措。

“陨丹?什么陨丹!”狐狸仙疑惑地问道。

我一时有种不祥之感。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红红,你年纪大了,耳背。”老胡满面悔不当初的神情,仓皇地闪躲着目光。

“我便是个聋子,以你方才那嗓门也听得一清二楚了。你说,什么陨丹?什么无情?”狐狸仙步步紧逼,就差揪住老胡的衣襟了。

老胡连连摆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蹿去。

我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遥望远处,低低开口,“可是一颗檀色的木珠子…佛珠大小…”

“你…你知道?”老胡生生刹住脚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地瞠目看我,“哪个芳主告诉你的?”

我绝望地低头一笑,竟然…

“我看见了,我亲口吐出来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丢了,还有什么吐不出来…”

“冤孽啊!”老胡捶胸顿足,“先花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快说究竟何事!否则看老夫不放兔子要死你!一兔当先,千军万兔,万兔奔腾…”狐狸仙急切地连连吓唬老胡。

“哎哟喂,我说,我说便是了。只是,我仅仅听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胡畏畏缩缩,看见我红肿得近乎睁不开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于是犹犹豫豫地道,“既然葡萄都瞧见了…其实,此事二十四位芳主皆知,只是被先花神逼着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泄露便自毁元神,故而不敢透露丝毫。”

老胡欷歔感慨地摇头晃脑,“当年,先花神一心钟情天帝,却亲眼看见天帝琵琶别抱。花神后为水神所动,愿厮守终身,不想水神却被指婚风神,他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弥留之际产下葡萄,彼时,天界好不热闹,花界却是凄风惨雨,花神万念俱灰,感怀情之飘渺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堕入阿鼻地狱别无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过于张扬,否则必有祸事相随,遂将当年玄灵斗姆元君所炼之陨丹给葡萄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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