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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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却无一丝转小之势,打得密林沙沙作响。
隐约听到前方传来咆哮之声,像是一头猛虎。
费力地从泥水里爬起来,想着以卵击石会有多大胜算,结果是没有。以绵薄之力杀死一只未成年云豹已是老天打瞌睡,还能杀死一只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于老天长睡不起了。显然不能抱有这种侥幸态度。不知鲛珠被老虎吞下会有什么后果。君师父说这颗封印了华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测,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撑一个死人足足活够三年。我不晓得它能支撑一头猛兽多活多少年。最坏的境地是,今晚以后世上将产生一头长生不老的老虎,而它还不是小黄,这对于大自然食物链及生态系统平衡的打击真是不可估量…向着虎啸声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其实,怎么样都好了,我没什么本事,可能已活不过今晚,可就算不能活着走出这片密林,也不能贻害苍生。虽然有点怕,还是紧紧握住手中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匕首,颤抖地对准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头畜生发现,就将匕首狠狠扎进胸口吧,必须得毁了这颗鲛珠。
紧张地等待着,虎啸声却没有响起。雨滴砸进泥洼里,溅起朵朵散落水花,随落雨而至的凌乱脚步声定在身后。这样大的雨,却能听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哑得都不像他的声音。我怔怔站在那里,像等待千年万年,却没有回头的勇气。眼角处看到他右手持剑,剑柄的宝石发出幽蓝光泽,映得衣袖处一抹显眼的红,似晕开一朵胭脂,风雅到极致。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缓缓搭在我肩上,顿了一下,越过肩膀横在胸前,一把将我揽进怀中。大雨滂沱,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天荒地老,沧海化劫灰。他嘴唇贴在我耳畔,听见渐渐平复的呼吸,良久,极轻的一声:“你吓死我了。”这是他。明明什么也闻不到,却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两只手颤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里万梅齐放的盛景。这是他。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身体被更紧地搂住,却小心避开左肩处被云豹抓出的伤痕,冰冷手指抚上我眼睛。前一刻还觉得活不过今夜,而此时此刻,慕言他就在这里,所有令人不安的东西都羽化灰飞,可更大的悲伤却漫溢上来。本来想做出一副无谓模样,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与悲伤。却不能。眼泪涌上来,抽噎地哭泣着,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静静抱住我,手指贴住面具,一点一点揩拭掉雨水和泪痕。可这样做根本是徒劳。半晌,他的脸颊贴住我额头,哑声道:“你哭得我没有办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着,假如我有一个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悦和快乐全部弹给他听,把我的悲伤和难过全部哭给他听。我的心上人,此时,他在这里。
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感到身体被慢慢转过来。冰凉手指抚过鬓发,仍贴在我眼角:“能自己走么?”我点点头,顿了一下,摇摇头。身体凌空而起,嗓音响在耳侧:“不知道你哪里还有伤,痛要讲给我听,嗯?”我摇摇头,顿了一下,点点头。他一定觉得我很可怜,那种悲悯一只被顽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黄雀的感情,多么希望会是爱。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让我再妄想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被慕言抱回客栈,一路无话。大雨未有一刻缓势。
客栈门前,阔别已久的执夙撑着伞等候在那里。不知她为何突然出现,能想到的是,也许这一路慕言的护卫们都跟着,平时假装自己不存在,却密切关注主人的一举一动,等到主人遇险时纷纷从天而降,好似很拉风,但我真是好奇这和…*狂有什么区别。
执夙收好伞欲将我从慕言怀里接过,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下来,却感到搂住腰背和腿弯的手紧了紧。借着灯笼的一点暗淡光影,抬头时看清慕言抿得紧紧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湿的发,苍白的脸色。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严冬里一潭冻结的深水。我试着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刚触到衣领,踩上楼板的脚步就停下来:“伤口疼?”雨水顺着他颊边发丝滴落,一阵狂风吹得执夙手中的灯笼摇摇欲坠,终于熄灭。我在黑暗里小心翼翼搂住他的脖子,感到没有什么反抗,轻声回答:“不疼。”想了想问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经知道他会怎样回答,一定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调侃我:“这时候才想起来我会辛苦?”可这一次,他却没有这样说。有东西在额头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吐息温热。我想到那是什么,脸腾一下烧起来。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质地板喑哑的呻吟。房门打开,看到紫鸢花的落地屏风后隐隐显出一只浴桶,有蒸腾水汽将青铜烛台上的三枝高烛笼得影影绰绰。慕言将我放在地上,借着灯光查看我身上的伤势,发现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唤了执夙一件一件嘱咐。而后似要离开,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里?”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只是去换个衣服,等你沐浴完就来看你。”
柸中雪之第一章(3)
尽管听说执夙在包扎伤口方面素质过硬,也只能对她的主动帮忙婉言相拒,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她将信将疑,可考虑到我们这种一身秘术的人哪个不是一身秘密的人,还是退出房间容我自行处理。幸好临走时君师父放在我身上那种治伤的膏糊还剩一小瓶,在雨地里泡过一回也只是有点点进水。草草处理完肩上的抓伤,换上干爽衣物,慕言的敲门声已经响起,仍是那种不长不短不紧不慢的调子,三下。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领口衣袖处滚银线刺绣,手中端了碗驱寒的姜汤。我等着他来,沐浴的时候想过他会过来干什么,想了半天,后来觉得,他来干什么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处,多处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来灌我姜汤的。结果他果然是过来灌我姜汤的。第一反应是我真傻啊,刚才为什么不假设他是过来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姜汤,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床边怔怔看我舔掉最后一滴汤汁,半晌,道:“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随父亲出征。”这是个绝好的睡前故事开头,我将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几上,把被子拉上来一点,靠在床头听他讲这个故事。“那时年少气盛,中了敌人的诱兵之计,被困在茫茫深山里。也是个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损,尸体遍布在山道上,他们好不容易保下我,将我藏在一个山洞里。我在洞里听到不远的地方响起猛兽争食的怒吼,我知道它们争抢的全是我部下的尸骸。那时,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声不吭藏在洞里,血腥味也早晚引来这些野兽成为他们腹中一顿美餐。可若是点燃驱兽的篝火,又势必引来追捕我的敌人。两条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撑着额头,似在思索,认真模样和我一向所见大不相同。
看来他不常和妹妹讲故事,睡前故事哪有这样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后来呢?”
他抬眼看我,映着烛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长到这么大,遇到的最难缠的境况不过如此,可那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我点点头:“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答非所问地拎起一只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来以为,连这样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可怕的感觉,大约这一生也不会再有什么害怕之感。包括那时让秦紫烟刺中。”看到我惊诧模样,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仍漫不经心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样的姿势,她会刺中我什么地方,我会受多重的伤,需要休养多久,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亲弟弟让他趁机反我作乱。虽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没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顺着看不见的刀锋调整身形承受时,也没有感到任何诸如恐惧害怕之类的情绪。”他抬头看着我:“我从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会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想到秦紫烟,想到他,最后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个字:“可,万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计,他和秦紫烟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担心的还是,万一呢?万一他那时被秦紫烟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鲜血淋淋躺在我身边,却不知道他是谁。我吁了一口气,幸好老天爷没有让这种荒谬的事情发生。
茶杯扣在桌上,烛火晃了晃,他低低重复那两个字,万一,良久,轻笑了一声:“不会有什么万一。就像解数术题,有一万个步骤,每个步骤都精确无误,就是一万之一万,结果也不可能产生什么万分之一的失误…”
我打断他的话:“可世间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数术题,人有情绪,会害怕,就一定会有万一。”
他手指撑着额头:“那你告诉我,阿拂,为什么人会害怕呢?”
这种问题完全不需要思考:“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啊。”
他含笑看着我:“那你是说我今夜这样害怕,是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我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这里,脑袋没反应过来,半晌,愣愣地:“你说你从来不会害怕的…”
他极轻地摇了摇头,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觉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挣开来,可他还在继续说:“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客栈里。进入到那条密道,发现里面全是瘴气,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发抖,人为什么会害怕呢,你说得对,阿拂,是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你这么笨,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觉得一定是在做梦,可自从死掉之后,明明再也没做过梦的。闭上眼睛,很久不敢睁开。四围静寂,只听到窗外雨声渐微。不是经常听说这样的故事吗,谁谁自以为天上掉馅饼遭遇到什么好事,满心欢喜,谁知鸡啼之时才发现不过黄粱一梦,沮丧万分。手在发抖,这样好听的话,这样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梦中才会发生,假如我当真的话,梦醒时还怎么能有勇气和慕言大方说分手呢。可还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
窗棂啪地响了一声,我惊得跳起来,毫无心理准备地睁开眼,看到一只浑身湿透的麻雀闯进来,胡乱在地上扑腾。紧张地将眼风一点一点扫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双鞋,再一点一点移上来,慕言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闭上眼睛装睡是什么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着舌头结结巴巴的问:“什、什么回答?”
他将我的手从被子上掰开,握在手里,脸上是一贯神情,微微含着笑,看进我的眼睛:“我喜欢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脑袋一下子空白,听到自己的声音镇定响起:“你说的喜欢,是像喜欢你妹妹那样的喜欢吗?如果是那样的喜欢,我也像喜欢哥哥一样地喜欢你。”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将我拽出被子来一点,微微低了头,这样就能够目光相对了。他看着我,难得严肃的,一字一顿的:“你想我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阿拂,我从前说过,嫁给我会有很多好处。我承诺给你听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我一生只会娶你一人,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看见白梅的冷香渐盛,织成一幅白色的纱幔,在这冰冷雨夜里渐渐升起,朦胧整个斗室。其实都是幻觉。但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见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岭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绽放。他嘴角挂着那样的笑容,安安静静看着我。冷风从被麻雀撞开的窗棂处灌进来,窗外的紫薇花树摇曳满树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里发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让我们再次相遇,已经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过他会喜欢我,但从来没有觉得这会是真的,从来也没有。他问我愿不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可我,可我连个人都算不上。
这样的我很想抱住他,却不敢。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本无可能,只是我太执着。这是我在世间最喜欢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着他,想要保护他,从来不希望伤害他。点头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让他明白眼前这姑娘是个死人,他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就像过了一辈子,我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指,颤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却不敢看他接下来会有的表情,良久,忍着心中的酸楚颤声道:“感觉到了…吗?慕言,我没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顿了一下。而说出那句话,好像一切都能坦诚地说出来:“你是不是惊讶很多时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费力压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疼,也闻不到所谓馥郁花香,也尝不到酒楼里被人称赞的那些珍馐美味。我表现得好像很喜欢吃翡翠水晶虾仁饺,其实吃起来如同嚼蜡,只是从前,从前喜欢吃罢了。”抬头用双手蒙住眼睛,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着床帏,就像一望无垠的大海里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说你想娶我,我愿意得不得了,可这样的我,你敢娶么?”
许久,他冰凉手指停顿在我耳廓处,贴着银箔的面具缓缓攀上额头。我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将掩着我眉目的银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时,却不敢睁开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气沉沉的苍白容颜,一定看到我额头上那道长长的疤痕。这个难看的,游离于生者死者边缘的姑娘,他会怎么想我?
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讲一只木偶爱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缘巧合之下被秘术师施术变成人类女子的模样,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术终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后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吓得昏死过去,而这只残存着意识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时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却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万倍。
半晌,抚上眉间的手缓慢绕过额头,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长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里,阻挡了我最后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说不出“你我缘尽于此今生再不相见”之类在君玮小说里常见的狠话。良久,鬓发被拂开。窗棂的噼啪声中,他轻声道:“阿拂,睁开眼睛,看着我。”我紧张地握住衣袖,一边觉得不能拒绝他这个提议,一边又害怕睁开眼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终究情感战胜理智,惶然睁眼,晃眼过去,慕言脸上的神色前所未见,却并不像是什么厌恶恐惧,更像是面临一场没有把握的战争,肃然得近乎严谨。
我呆呆望着他。
他微皱的眉舒展开,将我拉得更近一些:“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诉我,我很高兴。”
我抬起左手捂住额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摇摇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为什么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有时午夜梦回,想到活死人一样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觉恐怖,连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这样平静地接受。
对面铜镜里映出小姑娘捂住额头的滑稽模样,我将身体往阴影处藏了藏,苦涩道:“我同真正活着的人完全不一样,而且,你看到了,我是个丑八怪。”
他将我从阴影里拉出来,果然认真地打量我,目光所过之处,像被火焰灼烧之后又浸入寒潭冷冻。我在冰火两重天里将头扭向一边,他侧过身子,拿下我捂住额头的胳膊握在手中:“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个丑八怪,若是连名动天下的…”说到此处,低头轻笑了一声,似在自言自语:“我原本想过会是…却没想到果真如此。”抬头时右手抚上额头处丑陋的疤痕:“若那时我能预知我们此时…”却终归没有将这些话讲出来。我不知他想要说什么,只隐约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东西。他的手停在我脸颊上:“开心一点,这道小小的伤疤无损你的美貌,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扫过眼下泪渍,认真地看着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就好了,告诉我,你能办到么?”除了点头,都不能做出多余的动作。如果这是个梦,那最好一辈子不要醒来。
就在我一个劲儿点头的时候,一只勾云纹的玉佩被系在颈上。羊脂白玉在胸前发出莹润饱满的光,他端详我胸前的杰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这是聘礼,我给了你我母亲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你要给我什么?”
我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找遍全身,将所有东西全部翻出来,有还剩的半瓶治伤膏药,有从他那里要来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里偷偷画的他的半幅小像,还有那只专门买给他却一直没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着我:“这是…”
我将这些东西往他面前推一点:“你,你随便选。”我没有钱,买不起什么贵重的好东西,只希望拿得出来的这些小玩意里,哪怕有一样是他会喜欢的。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捡起那只白玉簪:“你画那副画,就是为买这支簪子给我?”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有点尴尬地和他解释:“听说这个玉是古玉来着,做出来的簪子有两百年的历史了,雕工也好,说是一个什么什么名匠做的,老板一定要三百金铢…”话还没说完,看到烛火微暗,他倾身而来,毫无征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颊边温热的吐息。我呆呆看着他,不知道像这样的时刻所有女孩子都会闭上眼睛。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有长长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这么没用,连接吻也不会,他却耐心周旋,诱导着我微微张开嘴唇,容他温柔地吮吸舔噬。想到这一路的峰回路转,眼角一酸,眼泪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着我的额头,伸手抹干不断涌出的眼泪,轻声地笑:“爱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搂住他的脖子抽泣着辩驳:“我才不是爱哭鬼。”
他的手揉乱我头发:“哦?又有什么大道理,说来听听?”
我离开他一点:“好吧,我是爱哭鬼。可是,爱哭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我觉得泪水是世间最不需要强忍的东西,有时候我也想忍住,让别人觉得我很坚强,但忍不住的时候我就不会忍,因为后来我明白坚强只是一种内心,爱哭不是不坚强,哭过之后还能站起来,能清醒地明白该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事,我要做的是这样的人。你想,要是连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惧和担忧要用什么来证明呢,我还活着这件事,又该怎么来证明呢。”
烛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风雨无声。
良久,他将我揽入怀中:“阿拂,以后可以尽情地哭给我听。”
我趴在他的肩头,像步入一个巨大幻梦,那是我心之向往,是我的华胥之境。他漆黑的发丝拂过我脸颊,有一棵小树从心底长起来,开出一树闪闪发光的花,相拥的阴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满我眼帘。
柸中雪之第二章
这天早上,我们终于收到君玮来信,得知他和百里瑨在一起,说真的我已经快要将这位白衣公子忘记,而信中写道,他们此时正在柸中着手一项有关幻术的研究,这研究是,如何利用药物精确控制凶受在人形和兽形之间的无差别转换。乍看其实没搞懂凶受是个什么东西,想了半天,可能是凶 兽。秘术之流君玮完全搞不懂,跑腿什么的他倒是很在行,估计是在不知道怎么偶遇之后被百里瑨拉去做免费苦力了。信中透露出此时这研究正处于初级阶段,首先,需要找出一个让人吃了可以变凶 兽的东西,问我有没有好提议。我认为,想要变凶 兽的就没有,想要变禽 兽倒是可以去买点chun yao。但很多东西,其实是不好自由转换的。比如chunyao这东西,人吃了可以变禽 兽 禽 兽吃再多…只能变得更禽 兽,从而生出一堆小禽 兽…
慕言听闻此事,沉思片刻,改变主意决定将我直接送去柸中。这感觉有点像家长要出去做什么大事而必须把孩子送往某个地方集中托管,结果这些做大事的家长往往不会再回来或者再也回不来,徒留下孩子们分别长成不良少女和少年…我本能地觉得应该跟着慕言,但他认为我应该待在安全的地方,柸中即是万无一失的安全之地。虽然马上表示可以和他同甘共苦,却被四两拨千斤地驳回:“有些地方对女人来说很危险,对男人来说只是微妙罢了,你跟着才让我担心。”我觉得应该相信他,但还是要通过一些手段打消他把我送走的想法:“你不知道吧,君玮以前一直说想要娶我来着,你怎么这么傻,非要把我送去他身边,这多不安全。”说出这番话,却忽视了面前这个人一向喜欢挑战极限,立刻被拎起来扔进马车里:“他试试看。”
星夜赶路,直往柸中。
卫国与陈国一衣带水,水是端河,而端河的发源地就是陈国的柸中。但柸中却不因端河出名,令柸中出名的,是铸剑世家公仪家族。传说公仪家家史悠远,祖上曾参与过人类与夸父在巨石盆地的决战,尔后弃武从商在柸中立业,累世铸剑,因曾立下军功颇能享受一些特权,直至陈国分封,已富可敌国。每一代陈王均会将最宠爱的女儿下嫁,导致本家这一支血脉与陈王室纠缠不清。世人都觉得陈王下这一手棋为的是笼络公仪家的财富,我有时候会有不同看法,但无论如何,历七百年传承二十五代的公仪家在七年前已被一场大火烧干净了。
想来七年前真是发生了不少的事,那时我年少无知,生活在清言宗,听到一个遥远且素未谋面的家族毁于一场大火的消息从国宗的高墙外传进来,觉得这着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师父说:“你是卫国公主,天下大势总该懂得几分,公仪家如何富有,被毁掉等于断了陈王一截胳膊,无论如何,对卫国都是件好事。”我的感想是:“焉知不是陈王所为。”师父沉吟半晌,而后,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凶兽千河的传说。凶兽千河,千劫之后,血流成河,这是公仪家的守护神,沉睡于太灏河之下,守护公仪家的累世太平。我其实有过疑问,觉得所谓凶兽怎么能叫千河这种连最文艺的文艺青年都不好意思叫的名字,假如一定要有千劫之后血流成河的寓意,叫后河也比千河好啊。但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如此强大的一个家族,又有守护神的庇护,为何会一夕之间毁灭殆尽,陈王是办不到的,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公仪家正是被他们的守护神所毁。我从这故事里得出的教训是养守护神果然是一个很高危的事情,而师父看得更远:“很多事情,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公仪家遭此灭顶之灾,必有前因,就如倘有一天卫国被毁,也会有前因,你可以不懂因果,但你要看到后果,做事之前,多想后果。”我对公仪家印象深刻,正因师父说的这一番话,这些话我至今记得,除此之外也觉得那么多钱被一把火烧干净真是有点可惜。当然这个古老家族是不是真如我们推测那样灭亡至今仍是个谜,但有所听闻的是,两年之后,公仪家第二十五代家主公仪斐在一片废墟里重建了门庭,实乃青年俊杰,只是重建后的公仪家再也不沾铸剑这门生意,倒是经营起钱庄玉楼之类。这些都是后话了。
突然想起这些传说与旧事,无外乎是此次慕言要送我去的地方,正是柸中的公仪家。在他回来之前,我会在那里等待。细想也没有什么,人生不就是等和被等这两种状态么,用来丈量两者之间距离的,不过人心。从前咫尺天涯,希望而后能天涯咫尺,但最好的状态还是只要咫尺不要天涯,就好了。
不日便来到孤竹山下,已是柸中境内。慕言说孤竹山半山建了公仪家的别居佛桑苑,翌日会有人来接我们上山。想象君玮和小黄此时就在不远的地方,不管是在哪个地方,没有疑问的是,分别多日之后大家即将见面,更加没有疑问的是,见面君玮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我们离别境况,这一身伤真是无法和他解释。我躺在床上,想着一路分别,还是有点想念,尽管这个人有时候神经会搭错线,但是不搭错线的时候,也是个不错的有前途的青年,尽管这样,不想被他念叨就只有隔个几天再让这次会面发生。想着想着就有点迷糊,是快要入睡的征兆。所谓死亡,只是黑暗罢了,天地万物归于黑暗,而你在黑暗之中寸步难移,这也是死者的睡眠。可当身体似躺进棺材沉入地底,熟悉的黑暗沿着脚背攀爬而来时,眼前却陡然撕开一片亮光。我很确信,此时并没有睁开眼睛,也睁不开眼睛。却清晰地看到亮光蓦地爆开,将天地都铺满,尔后似一场浓雾渐渐消散,百步高的青石台阶,台阶之上,一座辉煌山门。
烟雨霏霏,半山紫红色的重瓣佛桑花隐在霏霏烟雨后。巍峨山门绮柱重楼,楼门上悬了副巨大的五色珠帘,风拂过,吹得五色帘微微掀起来,叮当,叮当,伶仃作响。珠帘旁静静立着的女子撑了把孟宗竹的油纸伞,手柄处竹色一看便知,伞面未有任何点缀,像是送葬用的,纯白的伞,伞柄微微抬起来,露出女子佩了黑玉额环的白皙额头,细长的眉,清冷的眼,高挺的鼻梁,微抿的淡色的唇。白衣白裙上唯一的别样色彩是未挽的发,似笼在烟雨里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齐齐垂在身后,直至脚踝。冰雕似的一个美人。不过三步台阶,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白衣男子弯腰拾起地上一只打磨光滑的黑玉手镯,抬头时,竟与女子有着五分相似的眉眼,只是眉不似那般细长如新月,眼不似那般清冷如寒泉。虽同女子一样白衣白服,袖口处却以紫线绣出重瓣的佛桑花,修长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握着那只黑玉镯:“这镯子,可是姑娘的?”眼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在下与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纷纷雨下,青石板上的石苔被雨水淋湿,草色渐深,重楼上白玉钩带,悬空的巨大铜镜里映出漫山红花。风流蕴藉的翩翩少年微仰头看着台阶之上倚着五色帘的女子,雾雨岚岚,她撑着孟宗竹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走近,软丝的白绣鞋被雨水打湿,露出鹅黄色的鞋边。隔着一层台阶,她自他手中接过被雨水洗得莹润的黑玉镯,泛着冷光的白皙手指擦过他指尖,他握住她手指,她垂眼看他微怔神情,半晌,淡淡道:“多谢。”她等着他放开她,不远处有孤笛渐响,他却没有放开:“在下,柸中公仪斐,敢问姑娘芳名?”她微微抬高油纸伞,垂眼定定看着他,良久,声音似泠泠珠玉,似乍然盛开的一朵冰冷佛桑花:“永安,卿酒酒。”
蓦地睁开眼睛,假如我能呼吸,一定要大大喘一口气,窗外圆月高悬,月色悄然穿过窗棂,在床前投下或明或暗几道影子。那不是梦,是封印在鲛珠中的华胥引捕捉到的意识,这意识孤零零盘旋在孤竹山中,裹着岚岚雾雨,冰冷却又备受珍重的样子,像空自繁华的一场镜花水月,又像寂寞着等待谁来添写最后一笔的水墨丹青。天地间游荡的能被华胥引所感知到的意识,只能是死者遗留在世间的执念,还得是特别执的执念。一座山门,一幅五色帘,一方落雨,一柄油纸伞,佛桑花的花季里,一对少年男女如此相识,这件事一定对死去的那个人意义重大。回忆方才山门前所见情形,想死掉的可能是那个握着别人手不肯放开的白衣少年,不禁有点可惜。直到想起他们的名字,才觉得有点不对,杯中公仪斐,若非重名,明天一大早从山上下来接我们的公仪家第二十五代家主也是叫这个名字。这么说来…我所看到的,是那位白衣女子的意识?原来她才是死去的那个人,永安,卿酒酒。
柸中雪之第二章(2)
一夜不能安睡,总觉得眼前有些袅袅的影子,却看不真切。
第二日在淙淙琴音中醒来,天光大开,几只不知名小鸟立在窗格子上欢快啾鸣,正是夏日晨景。
爬下床边揉眼睛边推开窗户,翅膀扑腾声响在耳侧,抬头望向院子深处,正看到合欢树下慕言盘膝而坐的身影。似乎每次离别都是他在抚琴。执夙立在一旁,不远处站了个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脸,估摸就是来接我的人,多半是公仪斐的随从之类,想到此处,隐有抗拒。
巨大的合欢树开出绒球似的花,金色晨光自叶间滑落,洋洋洒洒落在蚕丝拧成的七根弦上,随着慕言手指拨弄,隐隐绽出光点来。琴端流淌出柔软悠长的调子,似飓风一夕之间吹绿大漠戈壁。只有他才能弹出这样的琴音。温暖细流缓缓淌过心底,我打开门蹭蹭跑出去。琴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正要控制不住一头栽下去,被疾步而来的慕言一把搂住:“一大早就投怀送抱的,真叫我受宠若惊。”我想,明明是我比较受惊,本着少抱一次是一次的想法,趁机往他怀里缩了缩,斜眼瞟到脚下,原来是一篷凌乱草藤。
背后隐约响起抽气声,听来一点不真实,就懒得去理。估计看我半天没说话,头顶传来慕言清沉嗓音:“阿拂?怎么了?”我揉揉鼻子,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闷闷应了一声:“没什么,多给你抱一会儿,开不开心?”“…”
我记得君玮小说里那些古人离别,总是发生在细雨蒙蒙时,至交好友执手相看泪眼,饮尽浊酒,折柳相赠。但此时晨曦曜曜,露出即将艳阳高照的模样,举目不见半棵垂柳,着实没有办法营造出悲愁气氛。我舍不得慕言,按理说离开他是件伤感的事,但自从晓得他也喜欢我欣赏我什么的,那些难过和舍不得全都变成甜蜜,妥帖地安置在心底,他总会来找我,总会相见的,这么想着,简直勇气百倍,更不要说有什么悲愁情绪。
但所谓离别,终归是要有所表示,没有柳枝就只能就近拿个什么别的枝来代替了。我使劲掰了半天掰下一根合欢树的小枝桠郑重放在慕言手心,。刚要说出嘱咐他的话,却听到扑哧一声笑,抬头发现声音来自不远处的白衣男子。这人站的角度着实刁钻,隔这么近仍看不清面容,只能大致地瞧见右手里暗自把玩着一只黑色类似圆环的什么东西。我狠狠朝那个方向瞪了一眼,打算继续嘱咐慕言,一转头却瞧见他高深莫测盯着手中的合欢树枝。
我莫名其妙看着他,不知道一个破树枝有什么好看的。
半晌,他忍着笑意抬眼:“别人离别时以柳枝相赠,取的是挽留之意,今日我们分别阿拂你以合欢枝相赠,该不会是…”
我更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是什么?”
他收起树枝,一本正经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合欢。”
“…合你妹!”
对话过程中,立在琴旁的执夙表现平静,那个白衣的神经病却一直闷笑,此时终于止不住大笑出声:“世…慕公子,你是从哪里捡到这么个宝的?”声音有点熟悉,慕言颔首帮我理了理衣领,没说什么,而我暗自回想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音色。还没想出所以然来,嘴欠的白衣青年已从竹舍铜镜反射的那团光晕里徐徐迈步出来。曜曜晨光下,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逐渐清晰的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秋水桃花,行止风流从容,除了比昨夜所见的少年多了些岁月刻印外,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杯中,公仪斐。除此之外,一直被他握在右手里摩梭把玩的东西也笼着树荫分明映入眼底,我眼皮一跳,不知道怎么就问出那样的话:“你手里那只镯子,是谁的?”他愣了愣,将黑玉的镯子举起来迎着晨光观视了一番:“你也觉得它漂亮?”眼角仍盈满笑意,是钟爱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冷淡得听不出半丝钟爱情绪:“不知道,好像生来就带着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镯子原来的主人。
慕言将我托付给公仪斐,纵然我对这个白衣青年此时表现满腹疑惑,但想想师父在世时传授给我的乱世处世哲学,诸如人生在世、少管闲事啦,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啦什么的,就默默打消了搞清楚这件事情的念头,一心一意等着慕言嘱咐完公仪斐回来。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隐约听到公仪斐低笑着揶揄:“说出去只怕没人相信,传说中狡兔十窟凡事都留足后路的慕公子竟然会有软肋,且还是这么一个天真娇弱的小姑娘,唐国和楼国那两位公主倘若知道了得吐血而亡吧。”我耳朵一动,伸长脖子观察慕言反应,看到他摇着扇子略瞟了我一眼,很快转回去,侧脸可见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声音虽压得低,还是被我听到了:“这种事,你不是一向最有研究么?所谓软肋,要么亲手毁掉,要么妥帖收藏。虽然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多半选的是前者,不过我这个人,一向觉得人生浮世短短百年,能有一个软肋在身上,也是件不错的事。”公仪斐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实话我也挺惊讶的,忍不住愣愣看着他,大约是察觉到我灼灼的视线,他目光微微扫过来,我赶紧正襟危坐,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地把头扭向一边,但心里却暗暗地想,这个人,我要对他很好很好。
未几,两人谈话结束,公仪斐尾随在慕言身后,一前一后徐徐踱步过来。日头上中天,差不多该是出发的时辰了。看慕言的模样像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我没给他这机会,抢在前头,生怕没有时间,拽着他袖子急切地讲出一直想嘱咐给他听的那些事情。
“晚上要早点睡觉,不能熬夜。”
可能会让他觉得幼稚。
“睡觉要盖严实,不能踢被子。”
那些更加成熟的姑娘们,面对这样的分别时刻,一定会有更加成熟的方式。
“天冷要记得加衣服,不要因为觉得身体好就不管它”
但那些事情我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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