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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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我手中取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更确切地说,是在容垣的棺椁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们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没有人敢去动景侯的陵寝,他们永远都不会找到她了。”顿了顿,又轻飘飘添了句:“除了我。”

我赞同地点头:“对,除了你。”指着他的袖子:“但你好像受了伤。”

他面不改色将手缩回去:“没有的事。”

我拉过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给他涂药,发现他僵了一下,抬头瞟他一眼,有点讪讪地:

“我有时候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撑着额头看我,唇角含笑:“不,这样刚刚好。”

番外诀别曲

“寻寻觅觅半生,最好的东西却在寻找中遗失,谁会像我傻到这个境地。月娘,我用半生无知,为你谱这支诀别曲。”

他又听到她的声音,温软的决绝的,响在耳边:“杀了我,容浔。杀了我,我就自由了。”话尾处一声叹息,想冰凌中跳动的一簇火焰,不动声色灼伤人心。

他捂住胸口,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疼。同样的梦已做了无数次,却还是不能习惯。

有秘术士告诉他逃避噩梦的方法,但他没有用过,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见她的方式。在以为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她,而今她带着嫁衣失踪三月,在他坚信她还活在这世上的时日,她却夜夜入梦。

他其实已想到那个可能,只是拒绝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再人世,她的魂魄夜夜归来,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应该让他看到她的模样,而不是只给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

每一个关于她的梦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来说服自己她还活着的唯一理由。说服自己相信这些不详的梦只是太想她,而不是真正有什么不详之事已经发生。

可今夜,却不同。

令人窒息的梦境中,他听到那个声音,本以为会像从前无数个夜晚,就那样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却并未醒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一条长长的刀痕,掌管命运的掌纹被拦腰斩断,姻缘线显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戎面花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在他手心,云雾后谁唱起一支歌谣:“山上雪皑皑,云间月皎洁,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他愕然抬头,看到雪白的戎面花从天而降,摇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场荒雨。而坠落的花雨中,那个紫色的身影正缓步行来,臂弯处搭了条曳地的朱色罗纱,细长的眉,浓黑的眸子,绯红的唇。地上的戎面花自远方的远方,一朵朵变得朱砂般艳丽,转眼她就来到身边。

他知道这是梦境,却忍不住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没有看到,他的手穿过她的身体,他惊愕的回头,她的背影已那么遥远。

脚下的戎面花像是铺就一条红毯,雾色浓重的远处,她走过的地方,悬在半空的宫灯一盏一站点亮。他终于看到行道的尽头,昭宁殿三个鎏金大字在宫灯的暗色中发出一点幽幽的光,殿前两株樱树繁花满枝,开出火一般浓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门徐徐开启,显出院中高挂的大红灯笼,和无处不在的大红喜字。

他想起来这一夜,应是她嫁给容垣。那时她的重要,他并不明白,拱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怀中,那些类似疼痛的情绪,他以为只是不习惯。

对莺哥那样的情感太难描述,她是他亲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亲近的人。在没有谁像她那样,一切都是他所教导,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愿长成她所期望的模样。

看着她褪去女子的天真,一日日变成冷血无情的杀手,有时他会还念她从前单纯胆小的模样,但是若是非要二者选一,他宁愿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爱上她,枕边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容家最好的到只有一把,这锻造来得这样不易,他不能随意将她毁掉。

他已经开始打算,下一次,若下一次她扑进他环抱,他一定将她推开。他从未想过自己是那样意志不坚的人,当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那样甜蜜又清冷的月下香令他无从抗拒,总想着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锦雀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出现。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笑起来天真无害,就像十六岁前尚未成为杀手的她,瞪人的样子尤其地像。

第一眼看到锦雀,比起惊讶来他竟是为长久挣扎的情绪松了一口气。有些人可以爱上,有些人不能爱上,他看着紫阳花丛中皱着眉头的锦雀,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安全的,可以爱上的女子。那时他没有想过,他见过那么多所谓天真安全的女子,为什么只有锦雀让他觉得可以爱上。

莺哥不明白,以为他是真的爱上锦雀,连他自己都那样以为。这是一场世间最彻底的移情,对莺哥的所有感情都尽数移植到锦雀身上,然后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笑容天真的女孩子,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珍惜。

但看到莺哥强装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笑,他却一日比一日烦乱,他总是能准确抓住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悲色。将一个女人自自己的感情世界尽数剔除,这会有多难?

他从来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肠。他爱的人、要娶的人是锦雀,那是和她全然不同的女子,她的笑太假、性子太强、心肠太狠、手段太毒辣,强迫自己眼中一日日只看到她那些不好的、不完美的地方,这日复一日的心理暗示,让他果然越来越讨厌她执刀的模样。

直至那一日,他亲手将她送进郑宫,送到别的男人手中。他从前那样压抑自己的情感,是因为他珍惜她作为一把刀的价值,可时移事易,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深入局中举步维艰的他全然忘记,容家最好的一把刀并不是为了送人而生。

他以为自己更加珍惜锦雀,却已不记得最初的最初,他是为什么而对锦雀青眼相加。

蓦然顿悟的那一日是同锦雀的大婚前。

那日也前去清池居探望锦雀,却见她摊开手心中几块白釉的碎瓷。听到他的脚步,她极慢地抬头,那张同莺哥一模一样的脸纸般雪白,眼角却像流过泪的通红。

走近才看到,她握着瓷片的手指被割出数道口子,他皱眉正要开口,她却惨淡一笑,将一块似杯底的厚瓷放在他面前:“这是姐姐送给你的生辰礼物。”话罢急步推门而出。他愣了愣,微微低头,目光投向那隐有碎纹的杯底,是一个不太正常的圆,却能清楚看到正中的刻字。

他的名字和生辰。他不知道伸出的手为何颤抖,触到那刻字的杯底,竟带得瓷片移了好几寸。他的二十四岁生辰,他记得那一日她千里迢迢自赵国赶回来,书房前却看到他怀中抱着她的妹妹,那时她脚下掉下一个黑色的布裹…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那样清楚。

从前不能想也不愿想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全浮上来,关于她,无论如何否认,他总记得清楚,清楚到烦乱疼痛,所以他才那样不愿想起她。

可抬眼看这清泉居,她从前居住的地方,竹木灯旁的兽腿桌是她置刀之处,书桌前的花梨木宫椅是她读书之处,屏风前的贵妃榻是她休息之处,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已不在了。

他从不曾细想她之于他究竟是什么,那一刻却蓦然惶恐。也许自他捡到她,将她养到十六岁,她便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像他的两只手,当她在他身边时,没有觉得有什么,课一旦意识到她已不在身旁。就像突然被砍掉手臂。

他紧紧握住那片瓷,锋利的缺角刺破他手掌,血迹染上白釉,似特意点上的几朵红梅。像失掉所有力气,他扶住她还在时常坐的花梨木椅背。这里再不会出现她的身影、她带着凉意的好听的笑声,还有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温软眼液。再也没有了。

而今在这荒唐的梦境里,她踏着朱红的戎面花一步一步迈进昭宁殿,吝于给他哪怕一眼。他想开口,想唤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谁紧紧拽着扼住喉咙,无法动亦无法说话。

古雅的殿门前出现容垣月白色常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飞快向他奔去,朱红色的沙罗落她手臂,被风吹得飘起来,昏黄的宫灯一盏一盏熄灭,他们紧紧相拥在绯色的红樱之下。大片喜色的红刺痛他眼睛,他紧紧闭住双眼。耳边忽然听到一阵轻声的呼唤:“陛下,陛下?”

他自梦中醒来,殿外是荒寒月色,宦臣点起一盏灯,孤独的烛焰在床帐上投下他的影子。清凉殿中,身下是容垣曾经躺过的龙床,他靠着床帏,抓住脑中一闪即逝的念头,这张龙床,他们是否也曾在其上紧紧相拥,就像他在梦中看到的那样?

熟悉的痛意和怒意袭上心头,这些东西五年来断断续续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所促成,千百次的后悔也再换不回一切从头再来,她的决绝他最明白。

已再没有什么理由能够用来自欺,三个月前,当他自祭台带走发疯的莺哥,那个带着面具的小姑娘告诉他,若是她清醒,要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为景侯殉情。手撑住额头,他轻轻笑了一声:“月娘,你果然已经不在了吧。”锦缎的被面散开一片湿意。

四更时分,有琴音自清凉殿缓缓响起。次日,平侯将寝居移出清凉殿,一把大锁将王殿封存。平侯在世的日子,这历代为郑王所居住的王殿再也不曾开启。传说是平侯为一位故人留下的居所,若她的魂魄夜里归来,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栖居。

——莺歌篇 十三月 完——

〖酒酒篇 柸中雪〗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着,假如我有一个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悦和快乐全部弹给他听,把我的悲伤和难过全部哭给他听。我的心上人,此时,他在这里。』

柸中雪之第一章

一直没有收到君玮回信,令人担忧。慕言认为有小黄保护,没什么好担心的,看他这么乐观,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黄早被典当进动物园了,至今不晓得赎回来没有。以我对君玮的了解,这件事是不能抱什么希望的,尔后想到世间好男风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玮这个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点复杂,看来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断后了。年前他还信誓旦旦说如果没人娶我他就娶我,命运如此安排,真是让人没有话说。但也没有其他办法,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们连他如今在哪里都不晓得,只能顺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玮久久没有回信,便趁着他去晁都顺道将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时机终于来临。我从来不认为慕言会没事儿陪着我一个小姑娘游山玩水考察各地风俗民情,很早以前就开始等待他说出类似离别的话,终于听到,一边觉得难过一边却松了一口气。

路过寂寂荒山,路过莽莽平野,路过汤汤大河,路过哀岭孤村,路过昏鸦枯树,我能看到时光流逝,就擦着指缝,在每日夕阳西坠之时。掰着指头数日子,计算着同他的分别之期,却不能像从前那样任性地一拖再拖预定行程。慕言觉得好笑:“你为什么总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我大着胆子凑过去:“嗯,有东西,来,我给你瞧瞧。”他配合地低头,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里:“那你仔细瞧瞧。”我想他是打趣,但这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分开了,脸皮厚一点也没什么。我点点头:“那你闭上眼睛。”他果然听话地闭上眼。橄榄炭燃出微蓝的火光,窗外阵阵虫鸣,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让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这近在咫尺的脸,近在咫尺的眼。却不敢。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划过他眉梢眼角,鼓出极大勇气,颤抖地落在他额际,这一刹那的触感和温度,我都会记得。终归是不能主动离开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这张好看的脸,他脸上每一个生动表情,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从此我们分离,但我要将心底的他记一辈子。他微微偏头,额角紧贴住手指,静静睁开眼:“阿拂?”我手一颤,赶紧收回来,炭火无征兆地噼啪一声,良久,我将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额头上有个东西,给你拿下来了。”他目光落在我空无一物的手掌上:“哪里?”我假装大吃一惊:“咦?怎么不见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托腮不语。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让人迷茫,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好。君玮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忧郁,因为患得患失。他说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边我总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记忆中美好的他的样子,在心底开出珍贵的、最珍贵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归,紫薇浸月,北方花开,南方花谢。一路急行,来到姜陈边境。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本以为在故事开头就会发生,想不到久久没有发生,最后搞得大家满心以为再也不会发生,它却莫名其妙发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绑架了。

下山之时,君师父悉心嘱托君玮一路护着我,怕的正是这个。华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没有。只是传得神乎其神,说这个东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练了如何如何,女人练了如何如何,老人练了如何如何,小孩练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向往。一大撮人都向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灭的,正因如此,有关华胥引的真实记载少之又少,虽已有数百年历史,却至今神秘莫测。本来以为,被扼杀到这种程度的秘术,在民间理应传不出什么令人觊觎的声威,君师父初派君玮跟着我时内心还多少有点抗拒,如今看来,君师父不愧是多吃了几十年饭的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因是被绑架,手脚自然被缚住,但我着实是解绳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脱困而出,看清楚身处一团锦被之中,抬头可见帐上金色流苏,视线之前,则是紧紧闭合的六扇翠屏。床上屏风开六扇,扇面上绘的却非寻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时而秉烛夜游,时而诗画唱酬,还有两幅男子悠然煮茶闲坐抚琴的,看着很眼熟。心里冒出一个可能性,但随即将它推翻,觉得画画之人的水平不能差到这个地步。我想,绑架我的人虽趁慕言外出将我虏至此处,但根据前文推论,多半不会知道所谓神乎其神的上古秘术其实是被封印进一颗珠子里,埋入了我的身体,并且,他们一定不知道我是个死人,就算揭开这秘密,想必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躯修习华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来,我是唯一的一人。但还没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当下形势,紧闭的屏风就嗒一声被推开了。赶紧将手脚都缩进被子里,抬头往前看,视线尽头处,一盏微灯。

推开屏风的是个侍女,此后撩起纱账立在一旁,与夜色融为一体。比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对面的姑娘,不是面相问题,主要是扮相问题,宽袍广袖占那么大空间,想无视都不行。而灯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着实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视线如附骨之蛆。良久,孤烛渐盛,渐渐显出几案上一只青铜方彝,方彝中盛满碧色的酒。终于看清这个散发出冰冷视线的姑娘的模样,一半隐在明明烛光下,一半掩在梁柱阴影里,气质疏离归疏离,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嘴里被塞了巾帕,说不出什么话。我做出挣扎模样,姑娘略略抬手朝侍女比了个手势,比到一半却兀然放下,自顾自冷笑了一声:“真是糊涂了,解开你做什么,今日你只需带着这双耳朵就行了。”话毕端起几案上满杯的方彝一饮而尽,踉跄几步到纱帐前,别开侍女的搀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后狠狠抬起,我不知做何反应,想她总不至于认为华胥引是藏在这张面具里罢。半晌,她细白手指爬上我额头处蜿蜒的伤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个美人,只是,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的道理?”

屋中静极,我仰头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气度却不可失。对视许久,她唇角漾出一丝冰冷笑意,淡淡地:“装出这么一副凛然模样,自己做的事,却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想着听这些台词不像是绑架我索要华胥引的,难不成是绑错了人?但背却挺得更直,而此时,她的头正好靠过来,青螺髻上的琉璃发簪擦过我额角,气息吐在耳畔,凉凉的,极轻:“你喜欢他,趁虚而入地跟在他身旁,处心积虑曲意逢迎,渴望他对你刮目相看,就像个跳梁小丑,真是可笑,你难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许的意中人?”我呆了一会儿,像是一道光凭空闪过,脑海里轰一声炸开,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忆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却只能记起一片蔷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头看我呆愣模样,修长手指不经意抚过右侧鬓发。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鸦羽的发鬓间簪了朵绢丝结成的…暗色蔷薇。

若她是秦紫烟,她一定从来没有忘记过慕言。

可她伤了他。

我不知该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着,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从人群里找出来,今日又会是怎样。

可三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没有找到他,临死也不能见他一面,天意使然。

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额角,微蹙了眉,大约不胜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烛火里,别有一种冷丽之美,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向什么虚无之处,半晌,微微抿了唇:“那时候,我还是赵宫里的乐师,在宫宴上遇到他,覆军杀将破城的将军,几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个赵宫,包括几位公主在内,没有哪个女孩子不仰慕他的。”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带了我一人回国。”顿了顿,好笑地看着我:“你只知他温文尔雅、风度卓然,可见过他耐心周旋,温存缱绻?”我摇了摇头。她轻笑一声:“我们在一起所经历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绪一层一层缓缓压上来,像砥了巨石,却不能做出任何退缩,就像野地里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头瞪住它,先低头的那一个就输了。这一生父王没有教导我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这种越是心慌意乱越是镇定从容的伪装。我其实想要问问她,既然喜欢他,怎么狠得下心伤害他,而他伤得那么重,又怎么忍心一眼都不来看他。归根结底,是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伤害来表达爱,就如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吃榴莲。人世间的事,永远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经验,而明显我在这方面涉世未深。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神色变了变,起身嗒一声将屏风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此刻看来是她和慕言日常相处的朦胧图案,在身侧漫成流云般的巨大阴影,连同丝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咙,令人不得言语。还抱着一丝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笔直,想得到什么不一样的结局,却听到房门被轻叩三声,缓缓开启。一个声音响起,如春日里一缕拂柳微风,伴着一声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烟。”是暮言。女子略带哭腔地回应:“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等着你来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东西,颓然靠住墙壁,那种临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渐次滋长,牢牢拽住胸中的鲛珠,突然就感到一种疼。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时,床板忽然翻倒,反应过来时,已重重摔在一个什么地方,不知从哪里透出一丝朦胧微光,可依稀辨别这是一条长长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经从绳子里脱困而出,即便从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没受什么伤,纵然我没有痛感,可也怕断手断脚。

靠着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厢房里是何种情景。

可以想象,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着月色推开门扉,似他一贯的风雅悠闲,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却不是为的我。我的逻辑很简单,觉得紫烟伤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应该再喜欢她,我是个死人,其实也没有什么资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谎,我一点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说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选择,我宁愿他爱上其他的姑娘,但那个人一定不能是紫烟。就像容垣当时所想。可他们还是相遇了,看来彼此都旧情难忘。秦紫烟说得不错,我就像个跳梁小丑,着实可笑。可若这就是所谓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关于爱情的事,我不懂。看着自己的手,生命线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还是不懂。心里觉得很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劝说自己。我捡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干净,贴着额角戴好。还能如何呢,这就是分离了。我想着他,想着此后再也不能见到他,我的生命结束得这样早,在孩提时和他相遇,却懵懂对情事不知,等到明白过来,他已另有所爱。长长的山洞幽深静谧,像是没有尽头,慢慢蹲下,将头埋进膝盖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柸中雪之第一章(2)

可哭泣许久,也没觉得好受。事实证明,能够靠眼泪发泄出来的情绪都不是什么情绪,而无法用眼泪纾解的,也不会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用袖子抹干泪水,我小声同自己讲,阿蓁,从此后就是一个人了,好好的别让人担心。喑哑嗓音回响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点勇气,也忘了是一个人。攀着洞壁站起来,沿着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许多腐骨,蓦地害怕,从前没有感知,离开后才明白慕言在身边时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都让我以为自己就是个普通小姑娘,忘记了身为死者本不该有这样的恐惧。他们都和我一样,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里,并无想象中的朗月疏星,无根水似千军万马奔腾直下,浇在我头顶。一场滂沱大雨。

拨开雨幕夜行。秦紫烟将我困在山洞里,定料不到我会这样逃走,可慕言喜欢她,不会知道是她绑架了我,想到方才绊倒我的那些白骨,他们皆是为洞中瘴气所杀。她对我早有杀心,奈何我本就是个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鲛珠,着实没办法再死一次。

山峦如巨兽横亘眼前,湿淋淋张开血盆大口,参天老树似沉默的魅影,脚下凌霄花被石子般的雨点打得零落不堪。狂风从耳畔吹过,撩得雨滴倾斜,砸在身上,一层层浸入肌理落进心底,冷如寒冬里结冻的冰凌。这场无尽的雨。远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却是最危险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着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湿滑,尽管已经习惯在黑暗中视物,也会看不仔细,笨手笨脚时常栽倒,弄得满身泥泞。觉得走了很久,再也不会被追到时才放下心,见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缩到里边打算躲一躲这凌厉雨势。鲛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着赶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来,感到冷雨和着泥浆严丝合缝贴紧了身体的每一寸,冻得整个人只想缩成一团。雨过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着膝盖默默地安慰自己。雨过了就好了。

可深山里一场雨长得足够发生任何事,我考虑到很多危险,独独忘记雨夜里猎食的猛兽。险象环生,遍地危机,我却不自知。等到发现的时候,那只云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体型尚未成年,莹绿的眼睛似两蓬森然鬼火,映着被冷雨浸透的毛皮,显出斑驳的花色。这只看似断奶不久的云豹谨慎地打量我,估计在考量面前这个镶在灌木丛里满身泥泞的家伙是个什么东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来自卫的,唯有山洞里捡到的一只匕首。此时什么也不能想到,也不会天真地觉得君玮或者小黄会突然从天而降,更或者,慕言会从天而降。假如有这种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对视许久,这只勇猛的云豹终于矫捷地扑过来,而我不知从哪里滋生出无谓勇气,竟没有躲开,反而握紧匕首对准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没有刺中。但无论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划出多么严重的伤痕,我不怕痛,这就没有关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将我一口一口吃掉,执着地用匕首要去割断它的喉咙,全神贯注得只能听见耳畔一阵阵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个想法,要快点杀掉它,别让它的咆哮引来其他猛兽。

匕首如愿扎进云豹喉咙时,血色喷薄而出,似一场红樱的怒雨,洒在我胸口,沿着纹路蔓开,一片刺目的殷红。高阔的天,一望无际的雨夜,匕首摇摇欲坠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泞土壤。只能听见雨滴坠落,而我连呼吸声都不能发出,四围再没有一个活物。恐惧终于沿着脚底缓慢爬上心头。君玮一向觉得我胆子很大,什么也不害怕,那是小时候,慢慢长大后,觉得很多东西不能失去,胆子越来越小,那些英勇无畏只是装出来在他面前逞强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个月前,有一个遇狼的月夜,那夜有无边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银辉,有个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该不会一直没发现背后跟了头狼吧?”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别怕,不是已经被我杀掉了么?你在怕什么?”明知道眼泪无用,却不能克制,终于,在这寂寥雨夜里失声痛哭。泪水漫进指缝,我想着他:“慕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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