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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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靖背向而行,忽觉背脊一冷,寒毛陡竖,肌肤上生出无数细小疙瘩,这等感觉生平未有,忍不住转过身来,忽见萧冷如此气势,吃了一惊,欲要发问,却被那股蓬勃刀意逼住口鼻,呼吸艰难,出声不得。

萧冷为寻找萧玉翎,潜入合州城中,久寻不果,分外焦躁,今日蒙军攻城,也无心理会。事后忽听说淮安王单骑闯阵,解开重围,生擒蒙古大将,不觉十分惊诧。当下潜伏起来,蓄足精神,本拟入夜之时,潜入王府行刺,不料才一出门,便见梁文靖迎面奔来。他身为刺客,刀不空回,既知梁文靖有闯阵杀将之能,自也不敢怠慢,掣出刀来,但求一击必杀。

刀气扑面,梁文靖体内“浩然正气”顿生感应,一股热流自丹田升起,遍体周转,须臾暖如阳春。萧冷见他面对刀气催迫,稍一惊惶,复又镇定,不觉更是惊讶,小觑之心尽去,沉喝一声:“小子,接刀。”

声起刀落,海若刀生出刺耳厉啸,挥将过去,正是“修罗灭世刀”第二式“海啸山崩”。

这一招气势惊人,两丈之内尽是海若刀的虚影,如浊浪滔天,又如泰山压顶,大开大阖,席卷而来。

梁文靖目不转睛,瞧那刀光,不知为何,只觉那刀势并不似想象中那么迅疾,霎时间,他体内浩气蓬勃,心神却如蛛网一般延伸开去,透过那重重刀影,将那些虚影纷纷滤去,骤然间,蛛网一收,捕到那一抹真正的刀锋。

梁文靖去伪存真,以神破敌,心神锁住萧冷的刀锋,呼吸之间,足下一滑,竟从那连绵不绝的刀势中遁了出去。

海若刀仿佛觉出那梁文靖那一点心神,嗡的一声颤鸣,满天虚影消失,凝成一柄快刀,黏着梁文靖身形,穷追不舍。

原来萧冷一刀落空,动了真怒,这一刀乃是“修罗灭世刀”的三大杀招之一,名叫“修罗无回!”修罗本是天竺神话中的魔神,最喜好勇斗狠,每次出战,有进无退,这招取法于此,刀锋既出,不染鲜血,决不归鞘。

梁文靖不知为何,当此危急之时,竟是专注无比,心间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图与图重重叠叠,八方交错,足下则变幻莫测,退出二十丈,绕街三圈,却始终脱不了那抹刀锋。蓦然间,已被逼至一棵大树之前。

梁文靖已画出九宫图,变化不及,此时便是刀山火海,也须踏出,情急间倒踏树干,颜面朝下,竟飞也似向树上退去。

萧冷一声怒哼,海若刀自梁文靖双足间没入树干,刷的一声,刀锋一转,大树从中折断,哗啦啦倒下,枝叶碎飞,声势骇人。

梁文靖足下一虚,随那大树栽落,他身在半空,仍不忘方位,以“三三步”虚蹬数下,翻身落地,只觉气促神虚,头眼晕眩。

“嗡”,刀光再至,夹杂着一声断喝:“天下屠灵”。那海若刀居空画出一道极亮的光弧,便似一道长虹落在街心。

这一刀涵盖之广,令梁文靖避无可避,当下身形一挫,立地飞旋起来,双掌卷起一股劲风,凝若实质,托在海若刀上。原本凭他内力,带动萧冷刀势颇有不及,但此时这一招“天旋地转”,借了双足旋转之力,只听嗡的一声,竟将“海若刀”托得凌空跳起,自他头顶掠过,梁文靖发冠粉碎,长发被刀风一激,根根飘直。

萧冷三刀无功,愤怒之中又多了几分震惊,蓦地大喝一声:“焚天灭地。”海若刀自上纵劈而下。这一刀威势之强,远胜先时三刀,梁文靖接那三刀,已自穷尽神思。这一刀万无避开之力,眼看便被劈成两半,左侧房顶忽地白影一闪,疾如劲矢,射向萧冷。

萧冷使出这招“修罗断岳”,全副精神均在梁文靖身上,浑不料有人窥视,抑且来人身手之高,几不在他之下,只觉背心剧痛,刀势骤然偏出。梁文靖趁机躲开,定神望去,只见萧冷口角淌血,刀如疾电,已和白朴斗在一处。

不到三合,忽听萧冷一声怪叫,身子闪动,落在屋檐之上,再一闪,消失不见。白朴飞身抢上,举目望去,但见满城房舍高高矮矮,鳞次栉比,那里还有萧冷的影子,心知他一旦走脱,借这房舍遮掩,再难追及。天幸方才一击,已然重创此獠,若无月余光景,绝难复原。

他略一沉吟,翻身落下,笑道:“千岁,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恕罪。”梁文靖接了那风驰电掣的四刀,力尽筋疲,此时终于脱险,只觉小腿颤抖不已,欲要挪步,却已不能。

白朴瞧出他的窘迫,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住,笑道:“千岁下次出门,还是带上属下的好。”不容梁文靖分辩,扶着他径自回府,府前守卫见二人从外回来,无不惊诧。白朴将梁文靖扶到住所,说道:“千岁好好将息,再莫胡思乱想,鞑子大兵压境,还需千岁支撑。”说罢含笑退了。

梁文靖躺在床上,运气数匝,总算缓过气来,想到萧冷那四刀,端地心跳如雷,好不后怕,忽又想道:“他说没捉玉翎,难道玉翎自己走了,她对我那么好,怎会不告而别呢?”他越想越觉疑惑,忽又忖道:“我走之时,月婵姑娘也在房中,我去问问她,她或许知晓玉翎行踪,也未可知。”

想着精神一振,翻身下床,推门而出,直奔王月婵那座小楼,走近时,却见那小楼黑漆漆的,丝毫光亮也无,梁文靖一惊:“莫非月婵姑娘也不见了。”匆忙走近,却见楼门虚掩,当即推门而入,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是谁?”

梁文靖听出是止雪的声息,忙道:“止雪姑娘,是我。”止雪咦了一声,掌起一盏灯火,望着他皱了皱眉,道:“你来做什么?”梁文靖道:“我想见月婵姑娘。”止雪微微冷笑,道:“你虽是天潢贵胄,也不是想见谁就见谁的。”

梁文靖见她神气冷淡,大觉奇怪,若在以往,自然知难而退,但此时事关萧玉翎下落,一咬牙,直奔楼上,止雪横身阻拦,梁文靖展开“三三步”晃过,只一纵,便到楼上,忽见黑暗中火光一闪,点燃一盏纱灯,王月婵端坐灯下,衣衫整齐,发髻端庄,只是面无血色,秀目暗淡,绝似一尊艳鬼,蓦地出现在黑暗之中。

梁文靖吃了一惊,忙道:“月婵姑娘。”王月婵一动不动,只淡淡地道:“请坐。”梁文靖只得坐下,王月婵又道:“看茶。”止雪此时正赶上来,闻言愤愤下楼,端来茶水,在梁文靖门前重重一搁,又下楼去了。

梁文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怨恨,大惑不解,正要开口,却听王月婵冷笑道:“你不用问,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梁文靖奇道:“难道姑娘能未卜先知。”

王月婵凄然笑道:“还用未卜先知么?我始终奇怪,你为何对我若即若离,敢情……敢情淮安千岁,一代贤王,竟是如此的风流多情,不但金屋藏娇,藏的还是蒙古的娇娃……”话未说完,手腕一痛,已被梁文靖扣住,只听他颤声道:“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王月婵见他如此关切,尽管已哭了多次,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摔开他手,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梁文靖心头一急,猛地跪下,砰砰砰对她磕起头来,口中道:“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求求你了。”

王月婵又惊又怒,更觉伤心无比,忖道:“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为了那异族女子,竟不惜向我这妇道人家下跪磕头,足见他对那女子用情之深……”想着不胜悲戚,蓦地心灰意冷起来,呆了一会儿,但见梁文靖只是磕头,终于心一软,伸手扶起他道:“两年不见,你……你真是变多啦,罢了,你去找白先生,一切自然分明。”说到最后一句,忽又哽咽,不能成声。

梁文靖呆了呆,猛然惊悟,转身冲下楼去,直奔白朴住处,不料未走十步,忽见白朴笑吟吟从一座假山之前转了出来。梁文靖一见是他,分外眼红,嗖地纵上,喝道:“玉翎呢?”

白朴让开他一扑,笑道:“我见千岁来此,便知道必然泄漏消息,可惜啊可惜,我虽料到那蒙古女子在你房里,却料不到王姑娘也在,呵呵,千岁昨晚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可喜可贺。”

他一边说话,一边让开梁文靖的扑击,两人左转右转,梁文靖尽展“三三步”,却始终抓不住白朴一片衣角,只听白朴在耳边轻笑道:“千岁,这‘三三步’我也学过一些,只是学得有些不全,算起来,我得叫您一声师弟呢。”

梁文靖越听越怒,忍不住喝道:“谁是你师弟,玉翎呢?”蓦地双掌齐出,拍向白朴胸膛,不料白朴此次不躲不闪,也是双掌齐出,四掌交接,悄无声息,竟然黏住。梁文靖一怔未脱,忽听白朴嘿笑一声,顿觉无俦热流灌入双掌,禁不住噔噔倒退,直被白朴抵到假山上,只觉那股热流汹涌奔腾,压得自己浑身百骸欲散,难过已极。

白朴悠然笑道:“千岁的内功是不错了,只是还不大会用。再说了,属下这‘浩然正气’练了二十年,到底比千岁速成的功夫强那么一些些。不知道千岁服还是不服?”

梁文靖咬牙抗拒白朴的内力,听得这话,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不服。”白朴眼内寒光一闪,笑道:“千岁执迷不悟,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说着手上加劲,梁文靖浑身骨骼咯咯作响,便似散架了一般,但兀自叫道:“你不放玉翎,我……我死都不服。”

白朴目中涌起一股怒意,正要再加劲力,忽听一声娇叱:“白朴,你反了么?”白朴一怔撤掌,顺手扶住梁文靖,令其不致摔倒,笑道:“月婵姑娘,我和千岁切磋武艺,让你见笑了。”

王月婵面色惨白,纤手紧握门柱,依在楼前,冷笑道:“切磋武艺?也下这种狠手?千岁,他是否图谋不轨,只需你一句话,我便放出这个。”说着攥紧手中长管,白朴识得那是一支信箭,一旦放出,巨响轰然,火光满天,势必招来守卫,不由得大感棘手,紧皱眉头。

忽听梁文靖喘声道:“月……月婵姑娘,他确实和我切磋武艺。”白朴一愣,王月婵也望着梁文靖,将信将疑,却听他又道:“白先生,我们走吧。”

白朴想了想,扶起他向住所走去,走到半途,忽地叹道:“梁兄弟,你方才为何不揭穿白某?”梁文靖抬起头来,竟已泪流满面,白朴瞧得一愕,却听他涩声道:“我即便恨透了你,但我,但我不能害了爹爹。”

白朴听了这句,低眉沉吟,忽道:“小子,你真喜欢那女子么?”梁文靖道:“不错,若她有所不测,我……我宁可死了。”白朴静静望他半晌,忽地仰天叹了口气,挽着梁文靖,向北边走去。

梁文靖奇道:“你去哪里?不回房么?”白朴一言不发,挽着他来到府北一座石门前,取出钥匙,打开石门,淡淡地道:“那女子就在门内,你可与她会面,但不要想救她出去,更不可泄露此事,若有不然,令尊只怕有些不妙。”

梁文靖见他眼中寒光慑人,不觉心头打了个突,白朴递给他一个火折。梁文靖接过,摸入门内,但觉石壁上长满青苔,颇为潮湿,似是一个甬道。

梁文靖想到萧玉翎便身在此处,心头酸楚不已,走了十来步,忽听有人叫道:“臭书生,是你么?你不放了我,姑娘作鬼也不饶你。”梁文靖听得是萧玉翎的声音,忙打亮火折,却见四周石壁阴森,却是一个石室,料是王坚府中惩戒仆婢的私狱。萧玉翎坐在墙角,神色委顿,身缠三根粗大铁链,两根缚住双手,一根缚住双脚,身边虽有饭菜,却没动过。

梁文靖见此情形,不觉流下泪来。萧玉翎原本被那铁链压得低着头,忽地听到哭泣声,不觉抬起头来,这一瞧,不觉又惊又喜,叫道:“呆子。”

梁文靖跪下来,见旁边有盏油灯,便点燃了。萧玉翎笑道:“点灯做什么?还不放我出去。”梁文靖心中矛盾万分,欲言又止,萧玉翎瞧出端倪,脸色一变,咬牙道:“你……你不愿放我?”

梁文靖忙道:“绝无此事。”但却呆立当地,一动不动,萧玉翎望着他,蓦地眼圈儿一红,泪花转动,滚落下来。梁文靖忙道:“你怎么哭了。”伸手便要给她拭泪,萧玉翎却扭过头去,恨声道:“我知道,必定是那个蚕儿姑娘作梗,不让你放我,是不是。”

梁文靖连忙摇头,萧玉翎却不瞧他,泪水不绝滚落,呜咽道:“你们男人都坏的很,只会欺负女人,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就没一个真心!就像我娘,被那个混蛋糟蹋了,生下我这个孽种,那个混蛋后来有了新欢,又百般嫌弃她,娘上吊自尽,留在我一个,若没有师父,我……我……”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梁文靖见她哭得哀伤,心中难受无比,急道:“玉翎,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喜欢你一个,若对其他女子稍有异心,叫我万箭穿心,死于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里看到的厮杀惨象,心头一急,便发下这个毒誓。

萧玉翎娇躯一震,回过头呆呆望着他,怪道:“呆子,既不是因为那个蚕儿姑娘,那你为什么不放我?”梁文靖叹了口气,将白朴的胁迫说了,萧玉翎气得大骂白朴,继而又怨怪梁天德不识时务,不知道体恤儿子。

梁文靖道:“是啊,爹爹也不知患了什么疯病,硬要我做这个淮安王,真真害死人了。”

萧玉翎皱眉沉吟片刻,忽道:“呆子,你过来。”梁文靖忙上前去,萧玉翎道:“把袖子挽起,手伸出来。”梁文靖依言照办,不防萧玉翎突然一口咬下,痛得他叫出声,但又怕惊动王府,只得闷声忍住,咧嘴道:“玉翎,痛死我啦?”

萧玉翎松口,眉开眼笑道:“蒙古人的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记,我也给你烙一个。”梁文靖看着小臂上两个半月形的血印,哭笑不得,问道:“烙这个要紧么?”萧玉翎正色道:“才要紧呢,我既然出不去,难保你不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这个烙印既然烙上了,就是说你是我的,谁也偷不走。”

梁文靖不觉笑道:“不烙这个,我也是你的。”萧玉翎微微一笑,将头靠在他胸前。两人依偎片刻,梁文靖忽地想起一事,忙从怀中取出点心,却见经历一番奔波打斗,那些点心早已压扁成团,分不出彼此了。

梁文靖连道该死。萧玉翎问明缘故,笑道:“不要紧,给我吃好了。”梁文靖道:“这样糊里糊涂的,怎么还能吃?”正要扔掉,却听萧玉翎道:“别扔,只要,只要是你拿的,不论多糊涂,我都吃。”梁文靖不觉呆住,萧玉翎却连连催他,梁文靖只得取了一些,慢慢喂入她口里,萧玉翎吃得眉开眼笑,梁文靖却瞧得心酸无比,又落下泪来。

萧玉翎奇道:“你哭什么?”梁文靖忙伸袖抹泪,涩声道:“我恨自己没本事,救不了你。”萧玉翎怔然半晌,叹了口气,道:“还说点心糊涂,你自己啊,才是个糊涂人儿?”说罢将头枕在梁文靖肩头,柔声道 :“呆子,别哭了,给我说故事吧!”

梁文靖听她这么一说,只好点点头,说起故事。他此次竭力逗萧玉翎开心,故事说得分外有趣,萧玉翎听得咯咯直笑,一时间,这对男女沉浸其中,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听白朴咳嗽一声,道:“千岁,天快亮了。”

梁文靖无法,恋恋不舍告别萧玉翎,起身出门,落泪道:“白先生,但求你千万好好照顾她,从今往后,我都听你吩咐,绝不违抗。”

白朴微微一笑,道:“千岁放心,我一定小心看管,绝不令她少一根寒毛。”

梁文靖叹了口气,寂寞去了,白日并无战事,到了夜里,他又寻到白朴,来见萧玉翎,这次他带了许多食物酒水。萧玉翎见他,自然欢喜无比,只是缠着他说故事。梁文靖强颜欢笑,说了一阵故事,突然叹了口气。

萧玉翎关切道:“呆子!你不高兴么?”梁文靖苦着脸道:“我在想,蒙古皇帝就要来了,这合州城不知道还守不守得住,若是城破了,只怕我们都活不了,我死了不打紧,可你若有三长两短,怎么办呢?”

萧玉翎沉默一会儿,把头埋进他怀里,柔声说:“别想那么多!不说蒙人和宋人谁胜谁败,我倒是宁愿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只要,只要天天见着你,就算来日挨千刀万剐,我也不怕。”

梁文靖急道:“别这么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但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让你死。“他说得斩钉截铁,心里也下决心,誓保萧玉翎周全。

萧玉翎望他半晌,突地嫣然一笑,轻啐道:“呆子就是呆子!”梁文靖笑笑,想起那日战事,便将自己大显威风、救出父亲的事说了。萧玉翎听得欢喜,连声叫好。梁文靖道:“那个蓝袍的鞑子好厉害,以我爹爹的箭法,也几乎斗不过他。”

萧玉翎微微一笑,道:“那便是我二师兄伯颜了,我早说过,他弓马之术,天下无对,只没料到你爹也厉害,竟能做他的敌手。”

梁文靖想了想,说道:“既然他是你师兄,到时候城若破了,料也不会害你吧。”萧玉翎笑道:“那是自然,你别瞎操心,届时我求求他,一定连你也没事的。”梁文靖听了,心中隐隐觉得如此不妥,但如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唯有默然。

这般过了三日,萧玉翎原本心宽意驰,从无长远之计,但有情郎相伴,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今日尽兴,不管明日如何。这一晚,两人故事说得累了,相拥入睡,忽听叫唤,梁文靖揉眼一瞧,只见白朴立在身前,神色凝重,异于往时,不觉吃了一惊,忙道:“白先生,对不住,我忘了时辰,竟睡着了。”萧玉翎啐道:“死呆子,睡着了又怎样,你何必跟他低声下气的。”

白朴瞧了两人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欠身施礼,悠悠道:“淮安千岁,蒙古大汗已然到了。”

附李白《战城南》一首: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九、破阵子

梁文靖草草收拾一番,与白朴出了王府,却见刘劲草与胡孙儿一行便在门前等侯。

双方见过,寒暄一阵,白朴忽将胡孙儿拉到旁边说话。刘劲草则笑道:“千岁心病痊愈,可喜可贺,当日千岁在城下大显神威,生擒鞑子万夫长,解了围困,我川中群豪尽都瞧得明白,无不敬服,真不料千岁武艺这般惊人。只可惜,唉,薛家兄弟尽皆殁了,尸骨无还啊……”说到这里,不胜感伤。

梁文靖随口答应,目光却瞟向白朴那边,只见他说完,便自袖内取出一柄湛蓝短刀与一束绢帛,递到胡孙儿手里,胡孙儿眉开眼笑,拿着那两样物事,一道烟走了。

梁文靖心中疑惑,待白朴回来,问道:“白先生,那刀仿佛是玉翎那柄?”白朴笑道:“不错。”梁文靖急道:“既是她的,你给胡孙儿做什么?”白朴嘿笑不答。梁文靖见状,岂敢再问。

二人上得城楼,遥见蒙军旗帜满山遍野,遮天蔽日,比那日多出一倍不止,士卒列阵若云,纹丝不动。大江之上,艨艟斗舰浩浩荡荡,顺流而下,与宋军水师遥遥相对。城头上百十口巨锅,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发出让人窒息的恶臭。巨石滚木堆积若山,城中十余万百姓尽被驱逐,精壮男子尽皆上城守卫,妇孺老弱推车牵牛,搬运矢石。

胡笳数声,悠悠飘起,金鼓雷动,蒙军发一声喊,如晴天霹雳,山摇地动。蒙军水师数百艘小船载着干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顺流而下,向宋军水师冲来,被撞上的大船,迸发耀眼火光。吕德指挥水师,一面灭火,一面移开阵形。

史天泽站在船头,见宋军分散,大旗一挥,刘整号令水师,借水流之势,奔腾直下,欲一鼓作气,冲溃宋军。吕德发令,宋军箭如飞蝗,火炮巨响,几艘蒙军战舰被打得粉碎,在江心打着转,缓缓沉没,

江边蒙军摆开巨弩飞石,向宋军水师还以颜色,箭来石去,巨声震耳。半柱香的功夫,双方战船便撞在一处,船上战士东倒西歪,没倒的操起弓箭长枪,在大江上厮杀,鲜血横流,殷红江水。

陆上鼓声更急,蒙古军阵盾坚矛锐,踏着雷鸣般的步伐,开始郁动,前方二十人一队,推着五丈高,半尺厚,裹着牛皮毛毡的挡箭牌,向城头进发,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强弓硬弩。

林梦石发令,火油涂上了箭镞,火箭点燃了引信,呼啸声起,向城下倾落,火光伴随着鸣爆在挡箭牌上闪现,裹着烈火的巨木也飞撞牌上,烧透牛皮毛毡,木板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酥黑,蒙古军阵发出凄厉的喊声,弩炮轰响,往城头打来,二十斤重的石箭头接二连三地撞在城墙上,那座坚固巨城也似摇晃起来。

林梦石再传号令,破山弩绞起,这张床弩能将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要十人才能转动。闷响声起,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烟尘四起,惨叫不断,挡箭巨牌纷纷破碎。破山弩连发五次之后,蒙古军阵暴露在宋军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气散发出缤纷光芒,每闪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滚动的人体,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

蒙军拼命发箭还击,后方军阵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向上猛冲,终将云梯搭上城头,蚁附登城。城头巨石滚木落下,在山坡上涂了一层血红的肉泥。那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起,哗然倾落,滚烫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烧透铁甲,贯肌洞骨,在内脏中沸腾,数不清的蒙古士兵带着可怕的惨叫声落下云梯。

近百名蒙军齐声发喊,推着撞车抵至城下,不料一锅金汁伴着矢石兜头落下,士卒四散,撞车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满金汁的万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点燃,带着飞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挡之势,沿着山坡向下滚落,将蒙古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蒙军不支,忽听一阵鼓声密集响起,蒙古军阵又疯也似向前冲来。

梁文靖早已看得虚脱,嘴里发苦,几欲呕吐,眼见蒙古军阵后撤,正松一口气,不料一阵鼓响,对方又冲了上来,忙道:“怎么回事?”

王坚面色苍白,喃喃念道:“鞑子皇帝到了。”梁文靖极目望去,只见千军万马之中,一支白毛大纛迎风招展,遥遥而来。

蒙哥停住宝马,遥望城下厮杀,阴沉沉一言不发。他正当盛年,须发乌黑,目若晨星,腰背笔直若枪,那位伟大祖父给他留下的广袤帝国,也如他的年岁一般,登峰造极。

兀良合台翻身下马,小心上跪伏在他马前,恭声道:“大汗,如此攻打,非长久之计。我军不熟水战,江上占不着便宜,合州城又占了地利,不好攻打……”嗖的一声,蒙哥一鞭抽在他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

蒙哥冷冷道:“我十六岁随拔都汗西征,攻无不克,区区合州城,又算什么?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骁勇?身为他儿孙,竟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兀良合台羞愧无比,大声道:“臣愿率军进攻东门。”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远处道:“那着蓝袍的便是伯颜?”兀良合台掉头看去,只见伯颜纵马驰骋,每发一箭,城头必然有人倒下。忙道:“正是他。”蒙哥淡淡地道:“将军骁勇,我要见他。”

兀良合台传下号令,伯颜飞马过来,翻身叩拜。

蒙哥沉喝道:“抬起头来。”伯颜抬头,蒙哥双目若电,照在他脸上。伯颜不动声色,安然面对,二人对视良久,蒙哥忽道:“你不怕我吗?”

伯颜恭声道:“臣下问心无愧,又怕什么?”蒙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好个问心无愧。起来吧,神箭将军。”

伯颜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颜恍然大悟,蒙哥一语之中,已赐给自己神箭之号,这个称号,只有当年开国名将哲别受过,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了。

伯颜起身谢过,蒙哥道:“你一路南来,攻城破坚,必定颇有心得,你认为,这城应该如何攻破?”伯颜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见,莫如不攻。”

蒙哥皱眉道:“不攻?说来听听。”伯颜道:“大汗也看到了,这合州城规模庞大,兵马众多,宋人精兵强将,均会于此,若连续攻打,急切难下。”蒙哥不动声色,只是唔了一声。

伯颜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门已破,泸州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断去合州陆上救援,然后精兵它向,西破成都,取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筑水寨,操练水军,而后水陆并驱,截断宋人水上援军。若能如此,合州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下。”

蒙哥摇头道:“这虽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三年时光,才能破这个宋朝么?”

伯颜本想说:“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忽见兀良合台冲自己摇头,不由微一沉吟,截口不语。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厮杀,默然半晌,忽道:“无论如何,这些宋人伤我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沉如闷雷,撼人神魄。伯颜与兀良合台对视一眼,均知他这此言一出,已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兀良合台迟疑道:“如今哪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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