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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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萧玉翎轻声道:“如今怎么办?”梁文靖只觉掌心柔荑火热,萧玉翎又凑得极近,秀发拂面,吐气若兰,不觉心儿也酥痒起来,定一定神,方道:“怕是出不去啦,但有个地方,一定没人会去。”萧玉翎喜道:“哪里?”
梁文靖笑笑,拉着她伏身疾行,原路返回住处,果见那精舍四周兀自空落,众卫士远远守卫,想是未得梁文靖命令,不敢靠近。梁文靖携萧玉翎跳下房顶,推门而入。
闩上房门,梁文靖回过头来,只见萧玉翎正深深望着自己,梁文靖正要发问,忽见她眼圈儿一红,投入他怀中,啜泣起来。梁文靖呆了呆,情难自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胸中种种情愫交缠涌动,激起滔天巨浪。
萧玉翎哭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来,将泪使劲一抹,狠狠打了梁文靖一拳,骂道:“死呆子,既然没病了,也不想着找我。哼,难不成你武功好了,就得意了吗?”
梁文靖急得血涌双颊,说道:“哪里话呢?我时刻都想着找你的,不论找多久,就算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也要找到你。”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想了百十遍,此时一急,便一口气说了出来。
萧玉翎听得感动,又见他焦急模样,仅有的一点儿埋怨也尽烟消了,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梁文靖急道:“你不信么,如有假话,我……”正要赌咒发誓,却被萧玉翎伸手堵住了口,笑道:“呆子,别乱发誓,我信你便是了。”说罢,拉着他手,至床边坐下。
梁文靖问起她如何来此。萧玉翎微愠道:“还不是为你。”梁文靖奇道:“怎会为我?”萧玉翎又羞又急,骂了一句呆子,才说出这些日子的遭遇。原来,那天她失了梁文靖,又被萧冷挟走,悲怒交集,事后与萧冷大闹一场,回头欲找梁文靖。但萧冷好容易才摆脱这个情敌,岂容二人再会,自然百计阻挠,乃至用强逼她随行。萧玉翎气愤难当,又想梁文靖身患怪疾,落入敌手,生死不知,一路上哭了多次。萧冷见她如此,妒意更浓,越发硬了心肠,不容她离开。
不料他越是阻挠,萧玉翎想念梁文靖的心思越是迫切,乃至朝思暮想。这一日,她突然发觉,自己再也忘不了那个呆呆傻傻、会讲故事的少年了,若是再不见他,真还不如死了。
她本性狡黠,心意已决,面上却反而冷静下来,萧冷见她情绪平复,心怀大慰,只想时日一久,这师妹必然将那小子忘了,一念及此,不觉松懈下来。
萧冷此行身负蒙哥汗密令,刺杀宋军紧要人物,屠灭淮安一行后,他自阴平偷入宋境,目的便在刺死川中宋军大将。他先入泸州,欲杀守将刘整,不想刘整贪生怕死,抑且听说剑门已破,更觉大势已去,当即投降。萧冷收降了泸州,马不停蹄赶来合州,想要如法炮制,将合州守将或刺或擒,好让蒙军不战而胜。
他前后所作所为均很顺利,一路心情畅快,不免有所疏虞。将近合州之际,萧玉翎趁他不备,终于逃脱。她本想遁入山中,但想萧冷精于追踪之术,又有秃鹫相助,纵然逃得一时,终究会被追上。她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师父萧千绝说过:“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当即灵机一动:“我便来个大隐于市,合州城里人比牛毛还多,瞧那个臭萧冷怎么找我?”
当下潜入合州,躲了两日,忽听百姓传说淮安王已至合州。萧玉翎听那淮安王的形貌,料是梁文靖无疑,听说这呆子尚在人间,当真喜不自胜,又听说他身处王府,便趁夜潜入,不料却被白朴知觉,率众追捕。正当濒临绝境,梁文靖突然现身,大发神威,将她一举救出。
萧玉翎终于见到这苦苦思念的男子,只觉一股热流涌遍身心,说不出的欢快喜乐。梁文靖听了她一番话,又见她笑靥妩媚,美目中透出脉脉温情,但觉似真似幻,只疑身在梦中。禁不住伸手摩挲佳人娇颜,指下肌肤温润光洁,吹弹得破,方才断定这是真的,正自神魂离身,忽觉萧玉翎的身子火热起来,低头望去,只见她双眼迷离,似乎笼罩一层淡淡的雾气,雾下若有莹莹水光,流转不定。
梁文靖只觉体内一股热气鼓荡起来,竟比那日的“浩然正气”来得还要猛烈,身子便似要炸开了。一时情难自禁,搂紧萧玉翎,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从她额头、双颊,直吻到两片樱唇,一时丁香暗度,四体交缠,端地忘乎所以了。
正自难分难解之际,忽听门外传来细微的敲门声,一快三慢,似乎甚是犹豫。
二人闻声一惊,急忙分开,萧玉翎羞不可抑,轻轻打了梁文靖一拳,在他耳边轻声骂道:“死呆子。”梁文靖借着摇曳烛光望去,只觉她满面娇羞之色,难描难画,一时竟然痴了。忽听门外那人又敲一下,梁文靖心头一跳,忙道:“谁呀?”
只听门外那人轻叹一口气,娇柔轻细,却是一个女子,梁文靖不觉愣住,只听那女子道:“你……你还好么?”梁文靖猛然忆起,这女子正是小楼里那帐中之人,不由掉头望去,果见萧玉翎目有愠色,低声道:“她是谁?”梁文靖无言以对,萧玉翎不觉气恼起来,狠狠拧他一下,梁文靖痛极,欲呼却又不敢,唯有龇牙咧嘴一番。
那女子问过这句话,又站了良久,梁、萧二人均不敢说话,忽听那女子凄然道:“你好,你好……”说罢这句,砰的一声,似乎撞在门上。梁文靖心一急,低声道:“玉翎,你躲到被子里去。”萧玉翎皱了皱眉,脱鞋钻入被子里,露出螓首,一双妙目望着梁文靖,迷惑不解。
梁文靖长吸一口气,推门而出,这一瞧,不觉大吃一惊,只见那筵上唱曲的女子王月婵身着轻纱,倒在门边,面色十分苍白。梁文靖忙道:“月婵姑娘。”连唤两声,均不见答应,方才发觉这女子伤心过度,已然昏厥了。梁文靖心中有鬼,不敢叫人相助,无奈将她抱入房中,抬头看时,只见萧玉翎瞪着自己,目蕴怒气。梁文靖忙道:“你先别急,待我解释。”毛手毛脚,将王月婵放到床上,又回身关门。
萧玉翎望着王月婵,眼中露出厌恶之色,将身子远远挪开。梁文靖道:“你摸摸她额头。”萧玉翎道:“干么我来摸?”梁文靖讪讪道:“她是女的,我不方便。”萧玉翎神色才缓和了些,摸了摸,道:“有些烫手。”
梁文靖道:“约莫是病了。”忽见萧玉翎面色不善,忙道:“你别生气,这女子可怜得紧。”萧玉翎冷冷道:“你倒会可怜人家。”梁文靖讷讷无语。忽见萧玉翎跳下床来,赤着脚便向外去,忙道:“你别气,她是淮安王的情人,与我……”
话未说完,忽觉左颊剧痛,眼前金星乱飞,若非他内力远胜以往,必被这一掌打昏过去,当即左手乱抓,将萧玉翎右腕拿住,忽觉萧玉翎左手又出,忙又以右手拿住她左腕。萧玉翎此番挟怒出手,又快又狠,不料梁文靖看似乱抓,却将她双手尽皆抓住,一时大恼,欲要出脚,梁文靖早已知觉,猛一张臂,竟将她死死抱住。
萧玉翎被他抱紧,一挣未开,只觉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鼻而入,身子一软,心中伤心委屈却一起涌至,忽听梁文靖叫道:“你听我说。”萧玉翎哭骂道:“还说什么,淮安王不就是你吗?这个不是你的情人吗?”梁文靖跌足道:“错了,你别哭,我不是淮安王,淮安王也不是我?”
萧玉翎一呆收泪,奇道:“这话当真?”梁文靖道:“若有半句虚言,让我不得好……”尚未说完,忽觉萧玉翎小口掩来,将那个“死”字堵了回去。梁文靖只觉那小嘴又软又热,正自心驰魂销,萧玉翎却又移开双唇,瞪眼道:“还不放开我。”
梁文靖只得悻悻松臂。萧玉翎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字不漏说给我听,哼,若有半点隐瞒,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瞧是怎么长的。”梁文靖见她目光凶狠,只怕说得出做得到,一时哪敢隐瞒,将蜀道相遇,淮安遇害,被逼做替身之事一一说了。
萧玉翎听完,呆了一会儿,恍然道:“敢情师兄杀的那人是真的,你……你却是假的。”梁文靖连连点头,忽又惭道:“我只是个没用的乡下小子,并不是什么千岁万岁,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萧玉翎啐道:“胡说八道,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那个狗王,谁叫他长得像你,死了才好,要么两人一个模样,叫人瞧了便不痛快。”
梁文靖听得眼中潮热,喃喃道:“萧姑娘,我……”萧玉翎哼了一声,道:“姑娘这个称呼,叫过别人,就别再叫我。”梁文靖道:“那……那……”萧玉翎道:“那什么?你以后叫我玉翎,至于什么蚕儿姑娘,桑叶姑娘的,你叫人家去。”梁文靖呆呆望着她,只觉胸膛欢喜得要炸开了,真不知说什么才好,猛地张臂,搂住萧玉翎纤腰,连转两圈。
萧玉翎白他一眼,道:“你先别欢喜。床上这个女子的事还没说呢。”梁文靖无奈将她放下,把小楼之事支吾说了,又道:“我瞧她可怜得很,才代那淮安王说那番话的,你千万不要怪我。”说罢偷眼瞧着萧玉翎,见她面色沉静,也不知是喜是怒,忽见她转身坐到床边,望了王月婵半晌,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说,这女孩子倒挺可怜。”忽又瞧着梁文靖,疑惑起来:“你和那个狗王长得相似,会不会也一样坏。”
梁文靖急得又要赌咒发誓,却被萧玉翎拉到身边坐下,笑道:“别说啦,我信得过你。”转眼瞧着王月婵,叹道:“只是你这样滥好心,哄了她一次,岂不又要哄她第二次?”梁文靖大觉苦恼,想要和萧玉翎远走高飞,却又放心不下父亲,若然留下来,不但危机重重,最为难的还是要面对这个女子。
忽听王月婵咿唔一声,萧玉翎忙闪到床后,冲梁文靖眨眨眼。梁文靖也想躲避,却见萧玉翎又是摇头。梁文靖莫名其妙,一时进退不得。忽见王月婵睁开美目,瞧见他,眼圈儿一红,又流出泪来,梁文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姑娘……”还未说完,却听王月婵凄然道:“你干么让我进来?”
梁文靖窘迫无比,忙低了头,不敢瞧她,只道:“你……你昏倒了。”
王月婵惨然一笑,道:“别说昏倒了,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梁文靖额上汗出,忙道:“那可不成,你大好年华,怎能轻身?”王月婵听得这话,心头不知是何滋味,一时泪如雨落,颤声道:“你既然嫌弃于我,干么又要去小楼见我?既然见了,又为何要说那么些不着边际的话?与其这样,还不如,还不如杀了我得好。”越说越难过,转身向着内侧,浑圆的肩头不住颤抖
梁文靖不敢答话,唯有眼观鼻,鼻关心,默然侍立,过了许久,才听王月婵哽声道:“我方才昏迷之时,做了一个梦,那梦好生吓人。那梦里有人说,你其实已经死了……”
梁文靖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一晃,几乎瘫软在地上,却听王月婵幽幽续道:“他还说,如今的你,只是被鬼魂附体,借尸还魂……”说到这里,她伸手拉住梁文靖的手,但觉热乎乎的,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这情郎薄情寡恩,喜的是他尚且活着,并非如梦中所言。一念及此,不觉泪眼朦胧,望着他道:“我知道,那都是梦,不能当真的。可是,可是便要打仗了,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无论如何,你千万要活着,只要你好好的,即便你不要我,我也不会怪你。”梁文靖被她拉着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身子僵如木石,动也不动。
王月婵为情所苦,心力交瘁,说了一阵,又昏睡过去,梦中犹自紧握梁文靖的手,须臾也不肯放开。萧玉翎见她睡去,方才转了出来,见状醋意大生,狠狠在梁文靖手背上拧了两下,梁文靖痛得龇牙咧嘴,偏又不敢叫喊,直待王月婵睡熟,方才抽手,取了单被,与萧玉翎进隔壁书房安寝。
萧玉翎这几日历事太多,此时与心上人相见,心神松懈,不觉倦意涌来,倒头便睡。梁文靖却是生平第一次与女子同卧,温香软玉,近在咫尺,令他遐思纷纭,绮念丛生,况且又心忧明日战事,一时胡思乱想,哪里能够入眠。
至五更时分,梁文靖方才打了个盹儿,迷糊未久,便听有人敲门,梁、萧二人同时惊醒。萧玉翎使个眼色,梁文靖只得披衣出了书房,燃起烛火,却见王月婵新睡初醒,面如桃花,黛发散乱,见了他来,眉间流露出娇羞之色。
忽听那敲门人道:“千岁还睡得好么?”梁文靖听出是王坚,忙道:“还好。”王坚咳嗽一声,道:“昨日刺客没抓着,一府人都没睡踏实。只是事情急迫,不得不扰千岁清梦?”梁文靖奇道:“什么事?”王坚叹了口气,道:“鞑子大军到了,还请千岁登城。”
八、战城南
梁文靖吃了一惊,心道此事不可不去,但房内这两名女子,无论萧玉翎还是王月婵,均不能让王坚瞧见,至于二女之间,也决然不可照面。他心乱如麻,只得道:“你……你先去,我立马就来。”王坚应声退下。梁文靖迟疑半晌,低声道:“月婵姑娘,待我与令叔去后,你就回去好么?”
王月婵深深看他一眼,披衣而起,走到他身前,低声道:“你……你千万保重。”梁文靖不敢多言,寻思萧玉翎武功不弱,即便此时王月婵入书房探视,她也有法躲避,当下点点头,咬牙推门而出。不待王坚多瞧,又将门重重关上,说道:“王将军,这房间除了我,其他闲杂人等不可入内。”王坚虽觉这话古怪,但捉摸不透,只得赔笑应了,吩咐下去,即便仆从,也不得入房收拾。
梁文靖随王坚登上城头,众将早早到了,各自戎装整肃,便是梁天德也身着盔甲,与严刚、端木长歌守候一旁,唯独不见白朴。
此时天色已明,只听一缕胡笳悠悠忽忽,似从大地深处升起。梁文靖向那胡笳起处极目望去,只见西北山丘之上,无数蒙古包随着山势起伏,一阵肃杀秋风掠过,营头旌旗猎猎有声。
忽听一阵牛皮鼓轰然鸣响,无数人马从蒙军大营内潮水般涌出,在枯黄的茅草间,分三队一字排开,每队约有万人。铁马秋风此起彼伏,嘶鸣不已。
猛然间,鼓声略略一歇,重又响起,只见数千名蒙军战士推着巨大云梯,沿坡上行。林梦石瞧见,传下号令,城头千百张强弓巨弩搭上粗糙的麻石城垛,投石机盛满尖锐大石,系着滚木的绳索则被崩得笔直。
云梯离城墙还有三百来步,蒙军阵中发出一声喊,震天动地,云梯移动转疾,逼近城墙。林梦石令旗一挥,箭弩锐响,滚木轰鸣,强弩锐箭贯穿皮制的胸甲,铜盔在飞落的巨石撞击下凹了下去,蒙古军阵血肉横飞,染红青青蔓草。滚木撞翻云梯,将推动云梯的士卒压在下方,嘶声哀号。
这排兵布阵,攻城守城,梁文靖只在史书话本上看过,只觉打打杀杀,斗智斗勇,热闹非凡,但如此真刀实箭,抵死搏杀,却是头一次见得,只惊得目定口呆,小腿发软,浑身冷汗淋漓,三十六颗牙齿作对儿厮杀,可说生平所见可怕之事,莫过与此。
蒙军冒矢强攻,久而久之,渐呈溃势。宋军士气大振,一名壮士猛地跃上城头,将“宋”字大旗迎风挥舞,城头士气更为之一壮。
忽听“咻”的一声,箭影骤闪,那名壮士身上添了个窟窿,旗子脱手坠下,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跌落在沾满鲜血的荒草间。
宋军一时噤声,放眼看去,只见城下立着一匹黑马,马蹄飞扬,鬃毛忿张,鞍上一名蓝袍将军,手挽巨弓,遥指城头。只听“咻”的一声,第二只箭又到了,这箭射透一名发弩的宋军,其势不止,没入他身后同伴的心窝。
王坚大惊失色,喝道:“岂有此理,这箭怎么来得……”要知那鞑子所在之处离城头约莫六七百步,何况以下抑上,要射到城头,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头一张十人开的破山弩,寻常强弩休想射得这般远法。
众人话音,第三支箭已到了,这一箭却是直奔梁文靖,敢情那鞑子见他立身帅旗之下,顿生杀敌杀王之想。梁文靖早已惊得魂不附体,箭到眼前,浑然不觉。众将呼喊不及,遑论救援,正当危殆之时,呜的一声,一柄折扇飞旋而至,夺的磕上箭镞,那箭失了准头,歪斜标出,正中一名宋军面门,那人仰面便倒,已不活了。
众人回头望去,却见白朴脸色惨白,立身远处。梁天德惊喜交迸,叫道:“白先生,多亏你了。”众人均有同感,只怕那鞑子再放箭来,纷纷后退,唯有梁文靖一动不动,兀自挺立,众将见他脸色铁青,目光死死投往城下,心头均是一震:“此人好生了得,真可谓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也难以动摇他的心旌。”一念及此,无不振奋,纷纷上前抢过铁盾,将梁文靖团团围住。殊不知梁文靖面对如此战阵,已吓得三魂六魄尽数离体,对四周发生之事,眼不能见,耳不能听,留在合州城头的,不过一具皮囊而已。
那蓝袍鞑子三箭发出,催马上前,蒙古军阵士气一扬,陡然止住溃势,随他战马前进。
王坚见状,号令三军,矢石有如雨下,蒙军冒矢而上,两度树起云梯,均被击退,死者堆积如山,伤者滚地哀号。那蓝袍鞑子时时觑机弯弓,断是箭无虚发。但城头宋军终究占了地利,相持半个时辰,蒙军气势颓败,纷纷后退。
王坚见状,喜道:“鞑子疲了。”转身高叫道:“千岁,伏兵可出。”
连叫三声,梁文靖方才收回魂魄,颤声道:“什么伏兵?”诸将均是愕然。王坚心中气恼:“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装疯卖傻?”但他经过昨日一事,再也不敢越庖代俎,只是战机难得,稍纵即逝,一时急得满头大汗。
忽听梁天德道:“置制使且莫急躁,鞑子尚有两个万人队未曾出兵,此时贸然叫出伏兵,并非良机。”王坚正觉烦恼,当即叱道:“你是谁?我等将帅商议兵机,也容得你小卒插嘴吗?”梁天德微一错愕,冷笑而退。
此时间,忽闻蒙军阵中鼓声雷鸣,那两个万人队慢慢向前挪动,逼近城池。王坚吃惊道:“鞑子孤注一掷么?”众将闻言,无不变色。梁天德冷冷道:“只怕是诱敌之策。”王坚回头怒视,骤然喝道:“再有多言者,斩无赦。”转身向梁文靖道:“千岁,鞑子全军已动,敢请下令,命向统制率伏兵出击。”
梁文靖早已主意全失,又见父亲与王坚生出异议,更是犹豫不决。
踌躇间,忽听远处山坳一声炮响,杀出一彪人马,疾向蒙军阵后冲杀过来。
原来向宗道也发觉蒙古军阵有机可乘,久不闻城头鼓响,焦躁起来,但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只是一个区区藩王,当即麾军杀出。一时五千骑兵如风掠出,长矛手居中,弓弩手密布两侧。仿佛锐利刀锋,将蒙古军阵切成两半。
王坚大喜,道:“向统制好本事。”斜眼一瞧梁天德,却见他兀自面色凝重,全无愧色,不由得心头愠怒,正欲嘲笑几句,忽听一声羊角号划破长空,蒙古军阵忽地变阵,势如弯月,居中一部当住向宗道锋锐,两翼散开,如苍鹰抱日,急速绕到向宗道身后,顷刻之间,竟将该军围住,看起情形,分明有备。
城头诸将瞧得大惊失色,忽见那蓝袍鞑子透阵而入,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正中向宗道胸前铁甲,那铠甲乃是精铁百锻而成,坚硬无比,这一箭虽然入肉三分,还不足致命。向宗道忍住剧痛,正欲挥军突围,不料一名银甲小将手持银枪,踹入阵中,抢到他身前。向宗道举枪欲拦,不防那小将抖出一个极大的枪花,向宗道眼前一花,那小将长枪便如怪蟒绕树一般,绕着他的枪势,刺中他的面门。向宗道血流满面,栽倒马下,转眼间被乱军踏成一团肉泥。
主将毙命,宋军军心大乱。那蓝袍鞑子与银袍小将各领一军,一左一右,似两条巨龙,来回绞动,所到之处,有如滚水泼雪,宋军阵势荡然无存。蒙军士气大振,牛皮鼓巨响如雷,合州城也为之震动。
王坚见状,疾道:“速速出援。”诸将哄然答应,梁天德拱手道:“梁某愿为前部。”王坚无心理他,只一挥手。梁文靖见父亲出战,大惊失色,欲要阻拦,却又不敢。
号炮两响,合州城门大开,数千人马俯冲而下,梁天德身披软甲,一马当先,手中长枪飘若瑞雪,当者披靡。城头众将见了,无不赞道:“好枪法。”
梁天德杀至阵心,将枪绰于马背,纵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长,一箭射出,那人应弦而倒。大将毙命,蒙古大军乱了方寸,攻势稍缓,梁天德乘机踹入阵中,与向宗道残部会合,长啸道:“随我来。”
伏兵经此一役,十成去了四成,剩下六成也如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听得这声长啸,纷纷随着梁天德冲了过去。梁天德纵马飞驰,左右开弓,刹那间连毙数十人,重围内外两支宋军士气振奋,里应外合,各自用命,将铁桶般的蒙古军阵冲开一个缺口。
咻的一声,羽箭忽至,箭势凌厉无比。梁天德昔年号称“赛由基”,乃是射箭的大行家,不用回头,便知那蓝袍鞑子到了,背心生了眼睛也似,挥弓一绞,竟将那足可穿金洞石的一箭别在弓上,继而身子一矮,那鞑子第二箭从他头顶掠过,头盔落地,花白的头发随风四散。
梁天德心惊之余,也不示弱,俯身之际,就着射来的羽箭,反射回去。那蓝袍鞑子箭法绝伦,几无敌手,两箭失准,也觉错愕,看得箭来,侧身让过,未及回射,三支羽箭流星般赶至,侧目瞧去,却是薛氏三雄到了。
那鞑子不慌不忙,反手一揽,又将三支箭挽在手里,薛家兄弟均是一惊:“这厮手法,好像见过。”未及转念,那鞑子手法如电,三支箭同时搭在五尺巨弓,薛氏兄弟慌忙搭箭。
只听“咻咻咻”一阵乱响,四人六枝箭同时脱弦,竟是撞在一处。薛氏兄弟无不骇然,不料那鞑子箭上的劲道大得骇人,薛氏三雄的羽箭与之一撞,无不断折,那鞑子却箭势不衰,直奔三人而来,薛方躲闪不及,被一箭穿胸而过,当即送命。
薛氏三雄兄弟连心,薛方丧命,另两人心如刀绞,两骑斜出,箭出连珠。那鞑子双腿控马,左手扬弓,打落一箭,右手接住两箭。薛容蓦地想起,那日萧冷也曾用这手法接箭,不由恍然大悟:“这鞑子与活修罗是同党?”念头没完,一支羽箭,势若奔雷,正中他咽喉,薛容一口血雨喷向天空,眼角到处,薛工也中箭落马,一只马蹄正从他的头上践了过去。
梁天德得薛氏三雄挡住那蓝袍鞑子,腾出手来,率领一众残军,左冲右突,他十多年前便是孟珙麾下冠军之将,蒙古兵将闻之胆落,多年来朱缨久旷,雕弓断弦,以他烈火也似的性子,自然无限寂寞。今日得展所长,当真痛快淋漓,仗着枪法精绝,弓箭神准,屡杀大将,蒙军统帅见状,急调一个万人队兜截过来,要将他与城内援军分割开来。
梁文靖此时早已无暇发愣,眼看父亲孤身陷阵,生死一线,直紧张得喘不过来。忽见蒙古大军围住父亲,情急间,也忘了自家身份,飞奔下城。眼看城下战马甚多,夺过一匹,一道烟飞驰出城,突入乱军之中。他去势奇快,城头诸将阻拦不及,无不惊骇,王坚慌忙号令三军,全军突出城外,与蒙古大军决一死战。
宋军将士正自厮杀,忽见淮安王不着片甲,亲蹈战阵,先是震惊,继而士气大振,一个个奋不顾身,拼死冲杀。梁文靖却只想冲到父亲身边,助他脱身。他生来有些痴气,一旦专心致志,便不顾身边流矢乱飞,马下刀枪如林,埋了头只管前冲。
忽听一声断喝:“哪里去。”声音中尚有几分稚气,继而一条烂银枪如矫电破空,抖起斗大枪花刺来。有道是“枪怕走圆”,枪杆韧性十足,枪花抖圆,枪尖如寒星乱迸,令人莫知所出。梁文靖只见银光乱迸,换作他人,原本难挡,但他此时一心救父,精神专注无比,只觉这一刻,光阴也似变得慢了,那枪花虽然一朵接着一朵,来得幻奇猛烈,但花中一点寒星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弧,慢慢刺来。
梁文靖也不知为何瞧见如此异像,但既然看到寒星走势,伸手便抓,只听嗡的一声,那枪花一歇,竟被梁文靖拽住枪杆。梁文靖只觉那长枪如一条活蛇,在掌心抖动不绝,半个身子也被震得发麻,抬眼一瞧,却见来人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将军,因被破了枪势,面露震惊之色。
梁文靖认得这少年将军正是刺死向宗道之人,不觉一呆,怎料他拽着长枪,身形未动,坐下骏马却兀自前冲。梁文靖本就不善骑马,全凭内力有成之后,身轻如燕,勉力驾驭,此时措手不及,竟被颠落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那少年将军年纪虽小,却身经百战,见状一提缰绳,战马前蹄纵起,向梁文靖面门踹落。梁文靖被摔得浑身疼痛,右手兀自紧抓枪杆不放,忽觉劲风压顶,不及转念,右手探出,竟将一只马蹄握住。但那少年将军连人带马,这一压何止千斤。梁文靖阻拦不住,情急之下,体内“浩然正气”自然生出,涌出掌心,顺着那马蹄传将过去,那马热流入体,浑身酥软,悲嘶一声,歪倒在地,将那少年将军也颠了下来。
梁文靖死里逃生,趁势滚开,不料那少年将军也极剽悍,纵是摔倒,兀自紧攥枪尾,一时两人各拽一端,奋力拧动,但那枪杆极为坚韧,拧之不断。梁文靖心念一动,蓦地松手,那少年将军气力落空,踉跄后退,忽觉后颈一热,已被梁文靖使步法转到身后,运劲拿住。那少年大怒,反肘便顶,但梁文靖步法展开,动若疾风,竟将他抡将起来,四周蒙古军士见状,无不收了兵刃,四面散开。
梁文靖一招得手,又惊又喜,见那少年还要挣扎,当即逼出“浩然正气”,制得他动弹不得,然后掉头望去,只见父亲在军阵中纵马飞驰,与那蓝袍鞑子你一箭,我一箭,彼此对射,两人棋逢对手,往往两箭凌空相交,双双折断,地上一时落了断箭无算。宋蒙两军何曾见过如此神技,各自列阵瞪视,瞧得呆了。
梁文靖望得心惊胆战,正没法度,忽听那少年将军叫道:“伯颜大哥救我。”说的是蒙古话,梁文靖不明其意,那蓝袍鞑子却听得清楚,闻声一瞧,失声叫道:“阿术。”挥弓挡开梁天德一箭,纵马奔来。梁天德喝道:“兀那汉子,胜负未分,便想走么?”
那伯颜浓眉一挑,蓦地已有决断,以汉话沉声说道:“好,我撤围让你们走,你们放了阿术。”原来他见城中宋军倾巢而出,列阵逼近,梁天德统军有方,箭法又是自己的敌手,遽然间难以击溃,更何况己方大将被擒,再斗下去,难言必胜,于是当机立断,提出如此要求。
梁天德沉吟未决。梁文靖却求之不得,忙道:“一言为定。”低头忘去,见那阿术年纪幼小,面容稚嫩,不由心头暗叹,伸手拍拍他脸,说道:“你一个小娃娃,使什么枪,打什么仗,还是乖乖回家放牛去吧。”
他这话原是怜这少年幼小,不忍他在军阵中厮杀送命。但落到阿术耳中,却是生平绝大耻辱,一时瞪着梁文靖,双眼便要喷出火来。梁文靖被他盯得心慌,见伯颜撤围,忙不迭甩手将他抛开。
阿术翻身跨上一匹战马,驰归本阵,入阵之时,忽地掉转马头,以汉语向梁文靖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梁文靖随口道:“我叫梁……”话未出口,忽听梁天德喝道:“千岁。”梁文靖猛地惊醒,忙转口道:“我便是淮安王了。”
阿术甚是惊讶,打量他道:“竟然是你。”蓦又冷哼一声,高叫道:“我乃蒙古万夫长阿术,淮安王,来日破城之时,咱们再比一场。”梁文靖听得好笑,说道:“你小娃娃……”忽见阿术目光如冷电般射来,心头一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寻思道:“这小娃娃年纪不大,招子却好吓人。”梁天德也是吃惊,心道:“这少年如此年纪,竟已是万夫长了?”当下率军与梁文靖徐徐后退,和王坚会合,退往城内。
阿术与伯颜相会,率军退到帅旗之下,见到元帅兀良合台,阿术惭愧道:“阿爸,孩儿无能,竟被对手擒了……”兀良合台面冷如铁,蓦地喝道:“来人,拖下去斩了。”众军欲上,伯颜急忙喝止,劝说道:“兀良合台元帅,汉人有句话,叫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阿术往日攻战无敌,很有令祖速不台将军的样子,今日不过小有挫折,若是杀了,岂不寒了众将的心。”
兀良合台原也不忍杀这爱子,此举不过做给下属瞧瞧,闻言点头,喝退阿术,问伯颜道:“我本想这合州容易攻打,没料到城内除了兵马多多,更有如此厉害的人物?伯颜将军,你可有什么法子么?”伯颜沉吟道:“若是强攻,我军折损必然厉害,莫如封锁要道,围而不攻,待大汗水陆齐至,再做定夺。” 兀良合台叹了口气,道:“看来只有如此了。”当下勒令收兵,对合州围而不攻。
宋军返回城内,此战虽折了向宗道,但相较之下,蒙军死伤更多,宋军可说略占上风。
当夜王坚在府内设宴欢饮。梁文靖父子此番大显神威,尤其是梁文靖轻袍快马,翩然入阵,不仅解了伯颜之围,抑且生擒阿术,当真潇洒破敌,威震沙场。城中诸将久在军中,生平最服勇者,对梁文靖无不心悦诚服,筵席间自然谀词如潮。
王坚此番更加坚信梁文靖装疯卖傻,意在试探自己,心中好不忐忑,瞧得众将吹捧,不甘落后,笑道:“千岁固然神勇,但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家又怎么想得到,梁老将军神箭无敌,统兵有方,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当下亲至梁天德身前,举杯笑道:“先前王某有眼无珠,还请老将军见谅。”梁天德笑笑,举杯干了。众将想到他与伯颜那一阵斗箭,端地神乎其技,无不佩服,纷纷上前敬酒,梁天德酒量甚豪,酒到杯干,绝无推辞,十杯下肚,不自禁豪兴遄飞,流露出当年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来。
场中虽然热闹,梁文靖却无心久坐,心里满是萧玉翎的影子,只盼早早回房,将今日大出风头的事告诉她,也好教她欢喜。眼见父亲被诸将困住,真有不胜之喜。又想萧玉翎一天呆在房中,未尽饮食,必然饿着,不由得好生心痛。当下趁着众将不觉,偷偷将几味点心包了,揣入怀中,然后起身退席,快步返回宿处。推门入内,但觉暖意犹存,余香犹在,相比之下,门外便是阎浮地狱,门内却是极乐世界了。
他心中喜悦,关好了门,高声道:“玉翎,玉翎。”目视书房门口,只盼萧玉翎穿帘而出,纵入己怀,不料叫了两声,并无声息。梁文靖心头奇怪,忙掀帘入内,但见屋内空空,梁文靖忙道:“玉翎,别跟我捉迷藏了,我有好事情跟你说。”一边说,一边瞧看床上床下,床前床后,乃至于衣柜中,书桌下,都寻了个遍,却没见半个影子。
梁文靖遍寻不获,焦急起来,搓手顿足,来回踱了几步,猛可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她师兄来了,将她抓走了?”一念及此,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推窗而出,跃上房顶,向着府外狂奔,直落到大街之上,因为大军压境,城内宵禁,故而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梁文靖奔出几条长街,一个人也没瞧见,唯有晚风萧瑟,寒雾侵肌,令他更添凄惶。梁文靖心头冷飕飕的,蓦地悲不可抑,立足街心,哽咽起来。
忽然间,只见前方黑暗中,飘飘忽忽,浮出一个人影。梁文靖绝望之际,忽见来人,不禁平生依靠,快步迎上,却见那人面容冰冷,黑衣如墨,手提一个狭长锦囊,竟是萧冷!
梁文靖见了他,不惊反喜,劈头便问:“玉翎呢?”萧冷被他问得一愣,皱眉道:“我也正在找她,你见到她了?”梁文靖只觉心往下沉,喃喃道:“你没捉她?”目光一滞,忽地绕过萧冷,呆呆往前走去。
萧冷面色一寒,沉喝道:“小子站住。”梁文靖道:“我去找玉翎,有什么事,将来再说。”萧冷怒极反笑,喝道:“今日击退我军的,可是你么?”梁文靖奇道:“击退你军?哦,是啦,你和玉翎是师兄妹,她是蒙古人,你也是了。”
萧冷原是契丹人,和其师同族,闻言又是一怔,但听梁文靖一口一个“玉翎”,想到师妹钟情此人,心头便如针扎刀刺一般,森然一笑,“海若刀”嗖地出鞘,斜指天穹,无俦杀气顺势涌出,地上尘埃,无风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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