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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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灰影一闪,一人抢到梁萧身前,出手如风,拍在他的肩上。梁萧双臂剧震,把持不住,只得放开女子,眼露凶光,叫道:“你是谁?”那人笑道:“女娃儿也欺负?我打你耳刮子!”说打便打,左右开弓,打了梁萧两记耳光。

梁萧心智虽失,武功尚余七成,可是那人手来,竟也躲闪不开。脸上好似开了个酱油铺,转了两个整圆,哇地呕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稳,那人纵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颈之间,打得梁萧翻了个跟斗,掌力牵动“中府”、“云门”二穴。梁萧摔在地上,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间郁结之气陡然舒张,只是脑中依旧迷糊。方要站起,那人忽又抢到,一拳打在他口鼻之间,这处是“人中”穴。“人中”又称水沟,沟通手阳明大肠经和督脉。梁萧只觉一阵剧痛自“人中”蹿起,蛛网般蔓延头脑,脑子倏地一清,目光扫处,暗暗吃惊:“我这是在哪儿?”

不及细思,那人手如鸟爪,拿向他心口,梁萧躲闪不及,顿被拿住“中极”穴,浑身软麻,动弹不得。那人笑道:“认不认输?”

两人直面相对,梁萧吃惊:“疯老头,是你?”这人正是搅乱元军大营的怪老头。他吃了贺陀罗一掌,受伤逃出元营,觅地修养,伤愈后跟着逃难的宋人来到这座村子。他头脑不清,凡事过后便忘,早已不记得梁萧,听他一叫,诧道:“你认识我?”脸一沉,又问,“认不认输?”

梁萧被他两眼盯着,前事历历涌上心头,想起落水时撞到硬物,头脑一沉,便无知觉。想着想着,他满心酸楚,争胜之念全消,叹道:“老爷子,我输了!”怪老头心满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萧回望远山旷野,心中怅然:“阿雪死了,我还活着干吗?难道说,老天爷还没将我折磨够么?”他死过一次,也就断了死念,苦笑一下,转身要走。不料怪老头一伸手,又拿住他的“灵台穴”。梁萧本就气闷,忍不住叫道:“你还要做什么?”怪老头笑道:“你留下,陪我打架!”忽觉找到了一个极好玩的物事,欣喜不禁,满脸堆笑。

梁萧心灰意冷,无心陪他胡闹,便说:“你不放手,我怎么跟你打?”怪老头一愣,笑道:“是极!是极!”依言放手。

梁萧一得自由便使出全力发足狂奔,奔出六七里,气喘吁吁停下,只觉腹中空空,正想觅地吃喝,忽听有人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萧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怪老头背着手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梁萧本就气苦,又被这怪人痴缠,当下坐倒,怒道:“我累了!”

怪老头笑道:“我不累!”一伸手,拿向他的胳膊。梁萧小臂反转,伸指点他“曲池”穴,怪老头叫了声好,随手格住,一指吐出,点向梁萧心口。梁萧纵身跳起,踢他腰际。怪老头五指斜拂,劲风所至,梁萧左腿软麻,仅剩一条右腿,撑地向后跃出。

怪老头笑道:“妙妙妙,你是独脚鬼,我是仙人跳!”说罢他也蜷起左足,单腿跳到梁萧身旁,一把扣住他手腕。梁萧急要拆解,不料老头驰足狂奔,将他如纸鸢一样拽飞起来。

梁萧被他一扯,手臂关节几乎脱臼,只好使出吃奶气力,随着此老狂奔。怪老头这一轮奔跑,真是如风似电。梁萧只听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晃即过,骇想一生之中,从没见过如此脚力。起初三十里,凭借怪老头生拖死拽还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以后,只觉两腿发软,渐渐无力。

怪老头势若奔马,其速不减。梁萧双膝着地,拖了数百步,裤子磨穿,皮破血流,心想被人拖死未免太过滑稽,情急大叫:“老爷子,我输了…输了。”

怪老头一听,心怀大畅,放手笑道:“很好,认输就好。”梁萧瘫软如泥,坐下说道:“我又累又饿,当然跑不过你。”怪老头挠头道:“说得是。”将梁萧一把抓起,扛过肩头,奔出二里,只见白花花一片营帐。

梁萧认出是元军大营,不由大惊失色,心想来到这里,岂不自投罗网。可是怪老头抓人时,顺手封了他的穴道,他动弹不得,空自着急。

怪老头步履如飞,直踹入营,守营军士挺矛阻拦。怪老头笑嘻嘻的,左一穿,右一钻,让过人群,奔过两座营帐。忽地嗅见肉香,快步上前,但见三个士兵有说有笑,正在烧烤一条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烂,牛油滋滋乱冒。怪老头如风掠过,顺手抓过牛腿,士兵一怔之间,各拿兵器跳了起来。

怪老头抓住牛腿,只觉灼热,不由叫道:“不得了,不得了!”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瞬间换了四次。眼看元军扑来,拿牛腿骨裹入袖间,呼地抡出,一个大胡子士兵首当其冲,滚烫热油洒得满脸,不禁长声惨叫。怪老头大乐,将牛腿当作兵器,牛油飞溅,所过无不披靡。

他从南门进,北门出,一口气贯穿十里元营。众将士怒吼震天,纷纷上马追赶,但那老者轻功之强,天下无双无对,一旦举步,矫似惊龙,不过一柱香工夫,就将千军万马抛得无影无踪。

梁萧见他威风,心中佩服:“此人的轻功超越人力极限,我所骑快马无算也没一匹及得上他。只有柳莺莺的胭脂宝马才堪与他一比!”但见怪老头东张西望,心觉不对,叫道,“老爷子,那些人赶不上了,你放我下来!”

怪老头应声止步,叫道:“咦!你怎么爬我肩上来了?”身子一抖,将他撂下。

梁萧怒道:“你扛我上肩,还有脸说我?”怪老头笑道:“是么?我忘了!”梁萧冷冷道:“你爷爷是谁,你忘了没有?”怪老头道:“你说我爷爷是谁?”梁萧本想顺口答道:“你爷爷是我!”但见怪老头神情迷惑,不似作伪,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块熟牛肉,默默塞进嘴里,怪老头见状,也跟着吃肉。

梁萧吃得半饱,走到一条溪边喝水,回头望去,怪老头也到溪边,逗弄一只花斑大蝶,捉捉放放。难得蝶翅脆弱,受得了他反复折腾。

梁萧无计脱身,喝了两口水,凝望溪中倒影,心中一阵恍惚。蒙眬间,身边多出一个圆脸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纤纤,挽着如瀑秀发,对着自己微笑。他大叫一声:“阿雪…”伸手摸去,水面幻影破碎,荡起一片涟漪。

梁萧呆呆望了水面,无穷悲恸涌上心头,伏倒溪畔,放声痛哭。怪老头见他哭得凄惨,大为惊奇,放了蝴蝶,上来抚他头顶,微微笑道:“乖宝宝,睡觉觉,少哭闹,多睡觉…”

梁萧霹雳火性,换了往日,受此捉弄,势必恼怒,这时悲如潮涌,扑进老头怀中,小孩一样哀哀痛哭。怪老头不知怎的,任他入怀,毫无戒备,口中喃喃念叨:“睡觉香,吃糖糖,糖糖甜,拣榆钱…”念着念着,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慈祥。

不知过了多久,梁萧心情平复,惊觉身在老头怀里,羞愧难当。心想趁着机会,给老头要害一下,立马就可脱身。可是临到动手,又觉迟疑,老人一心劝他,如果将他打伤,岂不恩将仇报?梁萧想来想去,叹了口气,脱身出来,闷闷不乐。

怪老头呆望远方,也似乎沉思什么,过了良久,也叹了一口气。梁萧问:“你叹气做什么?”怪老头皱眉道:“我想老婆!”梁萧讶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还记得你老婆?”怪老头摆手说:“什么都不记得,老婆万不能忘的。”梁萧听得这话,叹道:“你想她,怎么不回去?”怪老头摇头说:“不成,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来!”

梁萧心想:“他的妻子必是一个悍妇,老头儿八成是被她逼疯的。但他疯癫至此,还在顾念妻子,足见爱妻心切。可惜世事难料,一朝别离,也许永无见期,就如我与阿雪,一时分别,再见时已是生死永诀…”正觉惨然,怪老头咕嘟嘟喝了几口凉水,伏在溪边岩石下呼呼大睡起来。

梁萧一怔,心想趁他睡觉,正好走人,可一站起身来,又觉十分犹豫。他是一走了之,老头儿神志不清,流浪江湖也未免太过可怜。他审视老头,又想:“看他样子,不像天生糊涂,倒似犯了什么毛病。传说人有健忘之症,不如我骗他看完大夫再走不迟。”

想毕静坐调息,不料怪老头的鼾声越来越响,久而久之,恍若雷鸣,声调起伏变化,竟能摇神动魄。梁萧屡屡被他带乱呼吸,心中怪讶。起身细看,怪老头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软如蚯蚓,口鼻一开一合,毛发随之起伏。梁萧若有所悟:“他睡觉时也在行功?”他走近两步,正想细看,忽见老人身子微震,两缕劲风破空袭来。

梁萧匆忙闪避,一道劲风扫中小腿,只觉一阵酥软。举目望去,怪老头翻了个身,鼾声更响,顿时省悟:“他梦中也能出手,无怪放心大睡。”想起元营中的怪事,那些士卒走近老头就被劲风击倒,这劲风来无影、去无踪,实在防不胜防。

他远远避开,仰望半空圆月,阿雪面庞又从心底浮现出来,斯人一瞥一笑,仿佛就在眼前。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两行泪水默默流下。

正在伤感,一股真气自体内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转。他吃了一惊,真气忽又消灭,凝神细想,他无意中被老头的呼噜带动了呼吸,呼吸为内功之本,两人呼吸相和,真气走势也趋一致。

梁萧生性好奇,忍不住盘膝而坐,摒除杂念。不一会儿,吐纳又与老头相合,真气上下流转,双腿生出无穷精力。又坐片刻,他按捺不住,一跃而起,身不由主地狂奔起来。梁萧心中大惊,可又无法止步。

他越跑越快,只觉风声过耳,呜呜厉响,眼前景物离散,满天星斗也似当头压来。内力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觉一阵乏力,双腿似乎不在身上,交替飞奔,永无休止。

第三十八章 无法无相 2

梁萧停步未果,心中恐惧起来:“这么下去,还不活活累死?”可一想起平生罪孽,又觉万死犹轻,这么死法,也算是上天垂怜。这么一想,不再刻意收步,一味任其所之。

又奔数十里,正觉疲乏欲死,忽听身后传来轻笑,跟着眼前一花,怪老头抢到身前。眼看撞上,怪老头伸手在他肩头一拨,梁萧身不由主变了方向,绕着他打圈儿狂奔。怪老头瞧得心中大乐,拍手狂笑。笑声中,梁萧两眼一黑,突然昏了过去。

昏沉中,一股热流在体内转来转去,梁萧清醒过来,张眼一看,怪老头瞪大两眼,意似关切。梁萧只觉双腿酸痛,想起刚才的怪事,又惊奇,又不解。

怪老头笑道:“还跑不跑?”梁萧一惊,摆手说道:“免了。”怪老头说:“不跑了,那就比武。”他举拳便打,拳到梁萧面门,忽又停住,皱眉道:“你怎不还手?”梁萧没好气说:“我站不起来,还打什么?”

怪老头十分失望,背起手走来走去。梁萧懒得理他,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怪老头又将他拍醒,笑道:“打架没力,咱们来划拳。”梁萧被他扰得无法休息,气恼说:“划拳有什么好玩?”怪老头笑道:“好玩得很,我出石头,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双手各出拳掌,来回比划。

这划拳本是小孩玩意儿,拳头为石头,手掌为手帕,食中二指为剪刀。手帕包石头,石头砸剪刀,剪刀又剪手帕,三者互相生克。

梁萧无心胡闹,悻悻说:“你年纪老大还玩小孩儿的勾当?”怪老头说:“不玩小孩子的勾当那就陪我打架。”

梁萧见他一说打架,两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气,无奈道:“还是划拳吧。”怪老头呼呼喝喝,撸起袖子。两人同时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又同为石头。

两人先后出了十拳,均是一般无二。梁萧心中惊奇,忍不住叫道:“慢来,这拳划得古怪,你我出拳一样,怎么分得出胜负?”怪老头笑道:“出拳不同,就算你赢。”

梁萧满腹疑窦,回想元营中与他交手,自己每出一招,怪老头总能原招奉还,不由心头一动,凝视怪老头说:“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头摇头道:“这不是看心思,这是‘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梁萧皱眉道:“什么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怪老头挠头道:“这个我也说不上来。”

梁萧叹了口气,正觉失望,老头又道:“我说不出道理,但能打个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装水的瓶子,不管你是方是圆,我总能将你装满。”梁萧一愣,方欲细想,怪老头又催他出拳,只好随手应付。

两人比比划划,折腾了半夜,出拳还是一样。眼看朝曦初露,怪老头才让梁萧睡了一觉。醒来过后,两人张罗些酒肉吃了。

吃饱喝足,老头又叫划拳,梁萧心想:“他自比为水,流水随物赋形,变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论何种形状,总会被他充满。若要胜他,除非这器皿大如天地,他有江海之水也无法充满,但世上哪儿又有这样广大的器皿。”想着又划数拳,梁萧心不在焉,手一偏,碰倒身旁的酒瓶,他伸手一扶,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笑了起来。

怪老头问:“你笑什么?”梁萧道:“老爷子,你说你是水,我是装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是圆,你总能将我装满?”怪老头笑道:“对呀。”梁萧拿起酒瓶,在石块上一磕,“哐啷”,壶底破了一个窟窿,瓶中残酒流出。

梁萧说:“瓶底破了呢?”怪老头一呆,哼哼说:“你是大活人,又不是酒瓶,要不然,我也抓起你磕两下?”

梁萧吓了一跳,忙说:“老爷子,咱们还是划拳。”怪老头眉开眼笑,忘了动手。两人同时举手,齐叫:“开!”怪老头右手出了个剪刀,梁萧右手出了剪刀,左手攥成拳头,慢悠悠伸了出来。

怪老头皱眉道:“这是干吗?”梁萧笑道:“出石头砸你的剪刀!”老头怒道:“岂有此理!咱们单拳对只手,剪刀对剪刀,你怎么能出两手?”梁萧道:“咱们说了划拳,可没说不能双手划拳。”

怪老头反驳不了,两眼怒睁,在他身上打转。梁萧见势不妙,忙道:“我还没吃完呢,吃饭了再打。”怪老头不耐道:“快吃,快吃!”

梁萧假意慢嚼细咽,心中飞快转念。自忖一身武功学自他人,自己并无创见,要想破掉“随物赋形,无法无相”的心法,非得突破本身武学,创立新招不可。

怪老头见他磨磨蹭蹭,按捺不住,挥拳打出。梁萧还没想出新招,转身就跑,怪老头见他不战而逃,心中大怒。他的轻功天下无对,足下一紧,抢到梁萧身后,探手便抓。梁萧展开“十方步”,变进为退,闪到怪老头身后。怪老头咦了一声,旋风般转身抓来。

梁萧见他不能效仿自身步法,心中暗暗吃惊。一转念忽又明白,他所有的武功,只有“十方步”出于自创,破了“归元步”的限制,所以老头儿无法模仿。他想通症结,只以“十方步”躲闪。怪老头一时无法得手,气得连声怒叫。

两人纠缠一会儿,怪老头迅疾凌厉,匪夷所思,梁萧渐感吃力,身法一滞,被他一指点倒。怪老头逼得梁萧认输,始才罢手,扯着胡须哈哈大笑。

前后不过数十招,梁萧却似用尽浑身气力,他手足并用,爬到一边喘气。眼看怪老头手舞足蹈,心想拳怕少壮,老头儿年事已高,怎么还有如许身手?

他参详不透,闭目调息,只歇了半日,怪老头兴头又起,迫他动手。梁萧虽已想出几记新招,动手起来却全不管用,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败北,所创的招数却未被怪老头模仿。

是夜,两人各自就寝。梁萧辗转难眠,苦创新招,但他当前所学,均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功,另创高招,谈何容易?他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两招腿法,抑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

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迷糊入睡,可是不到一个时辰,又被老头吵醒。老头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两式,逼得他束手束脚,无奈只得认输。怪老头好斗无赖,却有一桩好处,只需对手认输,他就不再纠缠。

梁萧屡战屡北,好胜心起。心想划拳取胜,全因破了划拳的规矩,要想打架取胜,也得破了这打架的规矩。目光一转,看见一堆乱石,每块重约千斤,梁萧灵机一动,起身推动巨石。

怪老头见他将石块推得左一堆,右一堆,心中十分奇怪。瞧了一会儿,不禁手痒,连问梁萧要做什么,见他闷头不答,索性撸起袖子,帮他推滚巨石。

不一会儿,石块各各就位。怪老头抬头一瞧,梁萧凝目望来,脸上似笑非笑,还没盘问,对手身形一闪,人影俱无。老头大吃一惊,叫道:“小子,别跑!”边叫边追,在乱石间绕了几十个圈子,他灵觉惊人,直觉梁萧就在左近,可是任他轻功了得,也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跑了一个时辰,怪老头恼怒起来,跌足大叫:“臭小子,不捉迷藏了,快滚出来!”扯着嗓子叫骂一阵,不见人应,气急败坏,一屁股坐在地上,扪扯胡须出气。

梁萧推动巨石,结成了一座石阵。怪老头疯疯癫癫,参不透其中奥妙,虽觉对方没有走远,却没想到他是借这一堆乱石藏身。梁萧藏身石后,见他发疯弄癫,心中暗暗好笑。他赢得喘息机会,心中想象如何动手,如何变招,思索良久,绕出石阵,含笑招呼:“老爷子。”

怪老头久不见他,正在发楞,闻声惊喜叫道:“好小子,我叫你逃。”纵身上前,伸手便抓。梁萧闪身卸开来爪,呼地还了一掌。

怪老头不料短短时日,对手有了反击之能,喜不自胜,哈哈大笑,变爪为掌,劈向梁萧手臂。转眼间,两人一进一退,拆了二十来招。梁萧眼看技穷,一闪身躲入石阵,冥思苦想,另创高招。

两人断断续续斗了几次。怪老头想不通石阵古怪,梁萧反客为主,欲斗则斗,欲走则走,再也不受他掌控。到了夜间,他出阵谋来饭食,悄悄递到老头身边。

怪老头久而久之,心中生出执念,认定梁萧无论如何总在附近,决计不会走远。梁萧出阵,他一无所知,加上头脑不清,见了饭食,想也不想,吃完就睡,待梁萧现身再与之交手。

两人日夜缠斗,梁萧一心破除旧学,另创新招,渐渐浑然忘我,脑海里只有武功。起初,他想好诸般变化才敢动手,到后来,渐能随机应变,临阵创变新招。怪老头偶尔也能模仿一招两招,但苦于梁萧变招奇巧,两三招之后便无以为继。

老头儿是个武痴,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入圣,好做他的打架对手。眼看梁萧出现一次,武功精进一分,心中欢喜不尽。对他藏身石阵不再计较,几次将他制住也舍不得留在身边,又将他放回石阵。眼巴巴盼望这年轻人再次出现,又能厉害一层,打起来更加过瘾。

三月光阴晃眼即过,梁萧沉湎武学,日夜拼斗,只求忘记心中悲痛。偶尔出阵采买衣食,他也隐约闻讯,阿术攻破扬州、泰州,宋将李庭芝以身殉国,宋军精锐至此覆没殆尽。元廷西北军事也很吃紧,蒙古诸王与忽必烈打得天翻地覆,征宋大军纷纷北还。宋军残部趁此机会,在各地重振声威,图谋复国。梁萧听了这些事情,心中大觉厌恶,只想与这来历不明的怪老头儿切磋武学,了却残生。

这一日,拆到百招上下,梁萧输了一招。当日已斗三场,他筋疲力尽,不及躲入石阵,便一头躺倒,呼呼喘气。怪老头与他相交已久,彼此亲近,见状也不为难,自去一边呼喝挥拳,打熬功力。

梁萧喘息良久,回过气来,不想心神一懈,脑海中又掠过以前经历的惨烈战事。他不由浑身发抖,闭上双目,按捺心神。好容易将那些金戈铁马从心头除去,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张白嫩的圆脸,脸上一双大眼,脉脉凝望自己,满是凄伤不舍。

梁萧只觉万念俱灰,转眼望去,怪老头手舞足蹈,无忧无虑,不由深深羡慕:“如他一般,我也忘掉往事该多好!”叹了一口气,寻思这些天自顾切磋武学,倒忘了老人的健忘之症,自己与他相识一场,不能袖手旁观,让他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叫过怪老头,连哄带骗,将他骗到一处医家。郎中见他二人衣衫褴褛,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两人白医,迟疑再三,把住怪老头的脉搏,沉吟一阵,说道:“气血充盈,百脉俱和,并无任何病兆!”

梁萧皱眉道:“您瞧仔细了,他也许患了健忘症!”大夫早已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病症么?人老健忘,再所难免。想当年老夫读书,过目不忘,现今看书,一百个字也记不得两三个,若这病也能治,我还想请人治呢!”梁萧又问:“他有没有疯病?”大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倒有些疯病,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梁萧见他势利,心中大为光火,但他历经劫难,不复少年气盛,忍住怒气,冷笑出门。又访了几处名医,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不睬不理,凉薄的冷嘲热讽。

第三十八章 无法无相 3

怪老头渐感不耐,梁萧也憋了一肚子火气,思忖这病不是寻常大夫能医。记得当年在天机宫时,花晓霜说过,恶华佗吴常青住在崂山。吴胖子脾气很坏,但号称华佗,医术应该不坏。梁萧拿定主意,哄骗老头说:“有名绝顶高手住在崂山,你想不想与他会会?”

怪老头一听来了精神,连道:“好哇,好哇。”不问究竟,一把拽起梁萧,往南便走,梁萧忙道:“错了,向北方才对。”拉过怪老头,徐徐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许,怪老头嫌梁萧太慢,兴之所至,在他肘间一托,拽起他发足狂奔。梁萧奔跑不过,只有使出从怪老头的鼾声中悟出的呼吸法子。一呼一吸,两腿生出无穷气力,心中只有奔跑念头,再借拖拽之力,倒也勉强追赶得上。

跑了一会儿,梁萧留心老头举动,发觉他奔跑时的步法大有讲究,时如鹿奔,时如兔走,时如狸翻,时如鱼跃,身处不同地势便有相应步法。梁萧依法奔走,顿觉轻快不少。

怪老头的呼吸和步法本是一体,内外兼用才可随心所欲。时间一长,梁萧疲惫渐少,呼吸变稳,不由心中快慰:“这呼吸法一旦施展,体内的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泄。不过如何宣泄,却有门道。好比横财飞来,良贾量入为出、钱中生钱;败家子只求一时痛快,花光了事!”接下来又生疑惑,同是一种呼吸法儿,自己狂奔不休,怪老头为何还能安然入睡?他琢磨不透,心知老头别有秘法,不为外人所知。

这一日来到长江边上,梁萧正想寻船渡江,忽见怪老头找来一根破竹篙儿,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萧见他又发疯病,慌忙叫道:“老爷子,快回来…”话音未落,怪老头掌风如刀,折下一截竹篙,飕地掷出,只在那断竹落水之际,他身子一晃,越过三丈,身子斜倾,几与江水持平。左脚蹴在竹上,断竹微微一沉,顺他去势滑出两丈,带起一溜白色水迹。

怪老头不待断竹下沉,再折一截,如法掷出,一个筋斗翻出三丈,右脚落向第二截断竹,断竹滑水而出,又是两丈。这么反复再三,一支竹篙还没用尽,他已飞渡大江,站在对岸叉腰大笑。

梁萧瞧得有趣,也找来一根竹篙,折竹掷出,飞身跃上,谁知竹节顺水飞逝,梁萧左脚踩空,扑通掉入江水。他羞愧难当,只好硬起头皮,老老实实泅过江去。

怪老头站在对岸,早已笑得打跌。梁萧上岸怒道:“都怪你肚皮里开花,想出这种馊主意!”怪老头笑道:“谁叫你自不量力,学我乘风蹈海?”梁萧听得心头一动:“乘风蹈海?老头儿怎会说出这雅词儿?莫非他这轻功本就叫做‘乘风蹈海’,被他顺口叫了出来?”想起乘长风、蹈四海的风流气派,不觉悠然神往。

渡过长江,休息一夜,两人经淮扬进入山东。这一日抵达崂山脚下,天色尚早,两人进了山下镇子,先用酒饭。

梁萧沿途编制竹器换了几十枚铜钱,寻一间酒肆打了两壶酒,买了十斤羊肉,与怪老头分吃。正想与店家打听吴常青的住处,忽听店外骡马叫唤,十多个汉子吆喝着闯了进来。

来人背刀挂剑,均是江湖装扮。其中两个小厮扶了一个面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病少年走了两步路,倍感疲累,坐下来只喘粗气。

一行人神色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轮。为首一个颌下有瘤的中年汉子叫过伙计,问道:“小二,山里的菩萨什么时候出来?”

伙计笑道:“您老也冲菩萨来的?这可难说呢!”肉瘤汉子皱眉道:“怎么难说?”伙计笑道:“上个月那菩萨每天出来,这个月出来得少,半个月也没见到一回!”

肉瘤汉子面色一沉,怒道:“这怎么行?我家少主的伤可不能等。”伙计叹道:“方圆几百里的人都在等呢!菩萨不出来,又有什么法子?”肉瘤汉子怒哼一声,粗声道:“她不出来,我‘肉须虬’常望海就放把火,烧了那座鸟林子。”

忽听一个嘶哑男声幽幽传来:“小青,你看到这条蚯蚓了么?”众人一愣,转眼望去,酒肆前不知何时立起一个布袋戏台,台边立了个黑布的幌子,上书粉白大字:“袋里乾坤”。

戏台上景致简陋,三束花,两根草,稀稀落落,随意摆放。一男一女两个布人并肩而行,男子话音落地,一个尖细的女声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是一条蚯蚓么,有什么好看的?”

男声笑道:“小青,蚯蚓又叫地龙,意思是地里的虬龙,能够合药!”女声叹道:“这蚯蚓又小又细,那药王菩萨拿来做药,怕也济不得事!”那男声笑道:“他细小是细小,却有一桩奇处,你看它下巴上有个肉瘤,所以叫作‘肉须蚯’,是蚯蚓中的极品。”

“肉须虬”常望海的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腾地站起,破口骂道:“操|你祖宗!哪儿来的杂碎,敢来消遣老子?”他满嘴粗言秽语,玩布袋的人却不理会,女子拿腔拿调地说:“这肉须蚯与别的蚯蚓还有什么不同?”男声笑道:“大不相同,别的蚯蚓都吃土长大的,唯独这‘肉须虬’是吃屎长大的,所以口气臭烘烘十分难闻。”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骂道:“放你妈的屁!”布袋女小青应声说:“哥哥,你这么一说,果然有些臭气,就像是放他妈的屁…”

常望海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跃出店门,一招“铁门槛”贴地扫出。戏台向后一缩,轻轻巧巧让开,小青叹道:“你看,这蚯蚓心黑,还会咬人呢!”常望海一腿落空,心头微凛,蹿高伏低,三拳五腿一气使出,随行众人看得目眩神驰,齐声叫好。

戏台左右飘忽,将拳脚一一让过。男声叹道:“小青你不知道,蚯蚓吃泥,心肠当然黑了。这‘肉须虬’吃屎,心肠不但黑,更是臭,可说又黑又臭,世间少有!”常望海气得七窍生烟,右手虚晃,左脚踹入戏台,乍觉脚脖子一痛,似被什么套住,还没回过神来,戏台飘然逼上,撞中他的胸口。

常望海惨叫一声,横飞丈许,口吐鲜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飞散,露出一个猩红色的掌印。随行众人大惊站起,一个黄衣汉子颤声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伙?”众人神色惊惶,纷纷拔出刀剑。

布袋戏台静悄悄立在街心,两个布偶依偎一处,貌似情投意合。那男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小青,人家问咱哥哥呢!”女声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干什么来着?”男声笑道:“让咱把东西带给他们!”

那群汉子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挥刀扑上。戏台向后一退,其间飞出一桩物事,撞上黄衫汉子的胸口。黄衫汉子口吐鲜血,跌出老远,众人一看,却是一颗花白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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