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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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仙流慢吞吞走近一棵一抱粗的大树,手中剑光一闪,树干断成三截。楚仙流举剑将居中一截挑在地上,手腕再抖,剑芒吞吐,那段圆木齐整整剖成三份。九如恍然道:“老色鬼,要与和尚比赛劈柴?”楚仙流笑而不答,长剑抖出一朵剑花,将那段径约三尺的圆木匀匀分作九份。

九如笑容渐敛,白眉微耸。只见楚仙流广袖曳地,长剑挑出一朵朵银色剑花,越变越快,越变越繁,剑光耀眼,莫可逼视。不一会儿,剑光收敛,楚仙流持剑退后。那段圆木却已剖成了无数细逾木筷、长约尺许的纤细木棍,聚拢一处,并不散开。四面的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仿佛吐上一口气,也能将那堆细木棍儿吹得七零八落。

九如点头说:“原来不是劈柴,是做筷子!老色鬼,你这一路剑法可有名儿?”楚仙流笑道:“就叫‘春色三分剑’吧!”九如点头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名目文雅,剑法也花哨。春色三分,一剑三分,很好很好,如此说,和尚也当如法炮制!”他武功已入化境,巨细缓急,无所不能,见楚仙流使过剑法,依样画葫芦也无不可。

楚仙流笑道:“非也非也,我只请问你老和尚,这堆木棍共有几根?”九如瞠目结舌,刚才他全神关注剑招变化,没有留心木棍的根数,经此一问,当即语塞。楚仙流冷冷道:“和尚你若瞧不出来,大可抱过去一根根数过,若数明白了,也算我输。”众人闻言大惊:“如此岂不输定了?”

九如却拈须冷笑,心中暗骂:“和尚若是伸手去数,胜了也是没脸面。”正犹豫中,忽听梁萧笑道:“九如大师,你说这春色三分,一剑三分,作何含义?”

九如神思不属,随口应道:“所谓三分,便是他一剑挥出,不论几个对手,统统削成三截。只不过,木头是死的,人是活的,试想谁会站在那儿任他砍呢?再说了,杀人一剑足矣,何必定要削成三截?所以这剑法中看不中使,做做筷子牙签倒还不错。”他懊恼之余,惟有皮里阳秋地讽刺剑法几句,但因见识奇高,语语中的,叫楚仙流反驳不得,唯有沉脸苦笑。

梁萧笑道:“这么说,不管几根牙签,他一招下去,都要分成三份。”九如点头说:“不错。”梁萧道:“撇开第一剑断木取材,后面他一招三分,两招九分,三招二十七分,敢问大师,楚仙流一共使了几招?”九如白眉一耸,迟疑道:“这个和尚知道,一共六招…”说罢掐着指头推算,但他机锋高强,神通无敌,却因生平旷达,从不长于算计。楚仙流与他相交日久,深知老和尚这个破绽,故而设下圈套,引他中计。

九如皱眉掐指,算了一会儿,终归算不明白,不由挠挠光头,向梁萧笑道:“小子,这也太过容易,和尚懒得算了,你说说,到底几根?”梁萧心里笑翻:“这等算术实在容易,天机宫里三岁小儿也算得出来。”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所谓春色三分,倘若三招二十七分,再分一次,四招八十一分,以之类推,五招二百四十三分,六招七百二十九分。”

九如拍手笑道:“对啊,就是七百二十九根棍儿。老色鬼,这个数目如果不对,便是你剑法不行,那个‘春色三分’须得改作‘头脑发昏’才是。”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得意个啥?人家算出来的,与你什么相干!”九如笑道:“总之你认不认输?”楚仙流道:“输便输了,老夫没你这般混赖。”九如挑起大拇指,大声赞道:“好,不愧是老色鬼。”楚仙流懒得理他,瞧了柳莺莺一眼,高声道:“事有蹊跷,老夫须得重新查探,今天暂且作罢。如果凶手当真是你,你逃到天山,也逃不出老夫的手心。”众人听了这话,均是一愣,他们见过九如的神通,少了楚仙流,此间无人能抗。

柳莺莺微微一笑,说道:“请便。”楚仙流冷笑一声,方欲拂袖离开,忽听有人朗声笑道:“且慢。”众人侧目望去,一个青衣人足不点地越众而出,抱手笑道:“晚辈释海雨,现乖露丑,还向九如大师讨教一回轻功!”

这人正是在姑苏城外徒步追马的中年汉子,他身形瘦颀,眼大唇薄,颧骨高高凸起。九如瞧他身法飘忽,心念一动,问道:“你姓释?”青衣汉子笑道:“不错,区区释海雨,释迦牟尼之释,铸山翥海之海,风雨势至之雨。”摇头晃脑,神色得意。九如笑道:“妙啊,老乌龟就是你爹?”释海雨脸色陡变,怒道:“大师身为前辈,还请留些口德!”九如笑道:“你释家在灵鳌岛称尊,为何也来横插一脚?难不成小丫头去了灵鳌岛,偷了你家的东西?”释海雨冷冷说:“倘若偷了,谅她也出不得岛去。这女子为恶多端,晚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忽听柳莺莺冷声说:“我看你是‘路见神驹,见宝起意’。”释海雨老脸一热,假装没有听见。

九如问道:“女娃儿,此话怎讲?”柳莺莺道:“他见了我的马儿,死活要买,我不肯卖,他就缠着不放!”九如打量释海雨一眼,冷冷说:“老乌龟好歹是条汉子,你这小乌龟太不争气!”释海雨了无愧色,嘻嘻笑道:“大师此言差矣,我替大家捉贼拿凶,取些酬劳也合情理。闲话少提,大师敢与晚辈一较脚力么?”

九如道:“如何比法?”释海雨道:“前往姑苏东门,先到者胜。”九如心想:“小乌龟腿脚麻利,必然得了老乌龟的真传。换作平时,和尚倒可会他一会,目下前往姑苏,绝非善举。只怕和尚那边厢与他拼斗轻功,这边就有人对付两个娃儿。如果带上他们,和尚身有累赘,又怕跑不过他。哼,小乌龟武功不及父亲,心眼却多了不止一个。这招调虎离山,真他奶奶的高明。”他早先放出大言,不好食言,唯有暗暗后悔:“和尚打多了雁儿,反被雁儿啄了眼。早知这样,不如武斗来得痛快。”

楚仙流先折一阵,正觉气闷,这时笑道:“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出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总不成又要混赖吧?”九如被他挤兑,一时性起,扬声道:“谁混赖了,说比就比。”忽听梁萧道:“且慢。”九如正发愁,闻言精神一振:“这小子鬼机灵,看他有何主意。”便问:“你有什么话说?”

梁萧笑道:“兵对兵,将对将,大师你身为我方主帅,怎么亲自出马?这一阵让给晚辈好了。”众人闻言哗然,有人甚至笑出声来。九如挠挠光头,也觉为难:“小家伙,灵鳌岛的轻功当世独步,可不是闹着玩的。”

梁萧笑道:“无妨,小子做块试金石,试一试这人的份量,瞧他配不配做大师的敌手,小子不成,大师再来无妨。”一转眼,笑道,“释兄以为如何?”释海雨双手叉腰,望天冷笑:“谁是你释兄?我和九如大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梁萧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许多人年纪虽大,却都活在了狗身上。”释天风双眉一扬,目有怒色。

九如心想:“这小家伙着着进逼,莫非有必胜之道?嗯,让他试试,料来小乌龟当着和尚,也不敢弄诡。”当下笑道:“也罢,小乌龟,你与这小子玩玩,胜得了他,和尚再和你比。!”

释海雨见他说话,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一时面皮涨紫,纵声发出长笑,笑声到处,林中枝叶簌簌而落。释海雨一声笑罢,说道:“也好,就如大师所言。不过,释某纵横七海,从不白白出手。既是赌斗,就有彩头。哼,小子,你输了,拿什么给我?没有什么好东西,一手一脚也可以!”众人闻言一惊,聪明的都猜出释海雨自恃身份,不屑与梁萧动手,这话是要逼他知难而退。

梁萧犹豫未决,忽听柳莺莺说:“姓释的,他输了,我把胭脂给你。” 梁萧心神大震,释海雨却喜上眉梢,生怕对方翻悔,接口说:“此话当真?”柳莺莺决然道:“绝无反悔。”

梁萧回眼望去,少女紧咬下唇,星眸闪亮,见他瞧来,轻哼一声,恨恨别过螓首。梁萧见她神色冷淡,心头一阵茫然,再想自己一旦输了,她失去爱马,必然十分伤心,如果惹她伤心,自己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滋味。刹那间,一股悲壮之气涌上心头,朗声说:“比归比,可规矩由我来定!”

释海雨笑道:“什么规矩?比拳脚也成,内功也可,兵刃暗器,释某全都奉陪。”梁萧失笑道:“那也不必,比轻功就比轻功,只是长途奔走太耗时光,咱俩就在这里比过。”释海雨生平最好奇珍异宝,这时贪得胭脂马,也想速战速决,心中盘算:“凭你黄口小儿,老子只要两步,手到擒来,长途奔走,倒也多余。”便说:“好,都依你。”

梁萧走到那堆细长木棍前,背着众人,挑出四十五根木棍,一根根插在地上,转眼插满十丈见方。众人各各诧异,不知这小子打何主意。柳莺莺偷眼一看,见那细棍阵列,犹如灵龟,不由心中大恼:“小色鬼弄什么玄虚,这当儿还有心思插王八玩。哼,他若输了胭脂,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睬他。”

梁萧将四十五根木棍插完,将身一纵,轻轻巧巧立在东端一根细木棍上,笑嘻嘻说道:“释先生请了。”释海雨瞧着奇怪,皱眉道:“这是什么阵势?”梁萧笑道:“阁下是小乌龟,我自当以乌龟阵伺候。”释海雨瘦脸一黑,怒道:“臭小子,你他妈的比武就比武,哪来这么多闲话?”梁萧笑道:“好啊,你我就在这木棍上奔走,我被你擒住算输。此外任谁双脚落地,也算输!”释海雨瞧那木棍细弱不堪,一踩即断,微一沉吟,飞身落向西端的一根棍儿。刚刚落足,踩着细木棍前奔三步,停在阵心,这一来占住了阵眼的有利位置,四面八方,都可随意到达。

第十七章 枪挑东南

众人见释海雨这几步走得疾若狂风,足下棍儿竟是纹丝不动,不由齐齐喝了声彩。楚仙流望了九如一眼,欲言又止,九如手拈胡须,淡淡笑道:“你猜得不错。”楚仙流皱眉道:“那就奇了,难道老穷酸有两个传人?”九如白眉一轩,奇道:“还有一个?”楚仙流点头道:“若论武功,那一个可比眼前这个厉害多了。”说话间,木棍上两人早已发动,释海雨一步丈余,来去如电。相形之下,梁萧则缓慢许多,但他出步虽不快捷,却似有缩地成寸之能,明明瞧他身在东边,慢悠悠三步一走,便穿过十丈,抵达西端。

须臾间,二人一快一慢兜了十来个圈子,时如蝶戏,时如燕翔。眼看释海雨几度就要得手,却总被梁萧于间不容发之际遁走。时间一长,不止释海雨心中不解,众人也都莫名其妙,柳莺莺更是秀目圆瞪,心中疑惑:“小色鬼的轻功,何时变得如此厉害?”忽听身边楚仙流长叹道:“姓梁的小子内力平平,算计之精,却是世间少有,这四十五步之内便如他手掌纹路,辨析入微。这位释贤侄空负一身轻功,也唯有亦步亦趋,随他进退,况且还要当心足底木棍,十成轻功用不上三成。”九如冷笑道:“和尚却不以为然。小乌龟到底功力不济,见识不足,换了老乌龟出马,纵有百十个梁萧,也是弹指之间,一并擒了。”楚仙流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柳莺莺张着耳朵听二人说话,却听得越发糊涂,忽见梁萧迭遇险招,不由暗暗焦急。

释海雨久斗无功,耳听得四面议论声嗡嗡直响,不由大为焦躁:“我释家轻功天下无双,若还抓不住这个乳臭小儿,岂不平白折了名声?”想到此处,蓦地劲贯足底,将细棍踏得入地寸许,身子陡然纵起,大鸟般向梁萧头顶扑来。梁萧足下一转,以“三三步”向左蹿出。释海雨身形凌空转折,右掌劈出,骤喝道:“小兔崽子,给我下去!”掌风如山,压向梁萧。众人俱是一惊,敢情释海雨久战无功,竟欲以无俦掌力,将梁萧先从棍上逼落,其后自己即便双足落地,也算胜了。

喝声未竭,忽见梁萧足下旋转,单掌上拨,却是一招“天旋地转”。二掌相交,释海雨但觉掌力被带得一偏,心叫不好,掌风所及,咔啦啦一阵响,竟将细棍扫折一片。释海雨疾喝一声,凌空变式,一个筋斗向后翻出,欲要落在身后细棍之上。梁萧觑得真切,忽地使招“三才归元”,双掌齐出,掌风将释海雨身下细棍一并推倒。释海雨大惊失色,慌乱间大袖乱挥,力图煞住落势,再寻木棍落足,不料梁萧左一招“三才归元”,右一招“三才归元”,呼呼数掌,竟将他身下丈余方圆的细木棍尽数推倒。

释海雨眼看要输,忽地长啸一声,双掌乱挥,掌风沛然四达,地上细木棍纷纷伏倒。他这招正是鱼死网破之计,即便自己无处立身,也叫梁萧立足不得,他身在半空,梁萧却立在棍上,木棍一倒,势必当先落地。再说就算两人一同落地,也是平手。释海雨不但轻功高绝,掌力也颇雄浑,一时场中细木棍尽被扫中,梁萧倒退不迭,踩得细木棍咔嚓嚓纷纷断折,蓦地站立不稳,一个筋斗向后翻出。

柳莺莺一颗芳心随他退却一沉到底,倏地合上美目,不忍再看,但双眼虽闭,双耳听觉仍在,忽听得人群里一阵叹息,然后便是一静。柳莺莺心觉奇怪,张眼偷觑,却见释海雨站在地上。梁萧则头足颠倒,双手撑地,模样十分奇怪。

却听释海雨冷笑道:“小子,你这是什么姿势?哼,这回大伙儿一齐落地,不分输赢,须得重新比过。”梁萧却不翻身,哈哈笑道:“释兄只怕错了!”释海雨皱眉道:“释某哪里错了?”梁萧笑道:“咱们事先约定,怎生算输?”释海雨不假思索道:“你若被我擒住,便算是输。此外任谁双脚落地…”说到这里,他忽地张口结舌,两眼瞪着梁萧,再也说不出话来。梁萧笑道:“不错不错,双脚落地算输,双手落地,又当如何?”说罢翻身站起,笑眯眯望着释海雨。众人听得这话,纷纷大骂梁萧狡猾。

释海雨瞪着梁萧,面皮时青时红,忽地嘿了一声,一拂袖,转过身子,便如一缕轻烟,飘飘然穿林而去。梁萧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人赢便是赢,输便是输,倒也不拖泥带水。”

楚仙流淡淡一笑,也一拂袖,扬声道:“老和尚,我也去了,明日午时,我在‘醉也不归楼’设酒相候。咱们醉也不归。”九如不由得咕嘟嘟吞了口唾沫,笑道:“会无好会,筵无好筵,想用酒肉收买和尚,只怕不能。”楚仙流淡然道:“话不多说,过午不候。”说罢转身即走,楚宫见状,急道:“三叔,你当真走了么?”楚仙流却不答话,朗声一笑,身形矫若惊龙,向南而去。

九如瞧了梁、柳二人一眼,笑道:“走吧。”推动巨钟,轰轰隆隆滚向北方。一时间,两大高手一南一北,笑声各各冲霄而起,就如两只大鹏鸟比翅而飞,难分高低。

梁、柳二人随九如走出一程,上了官道,柳莺莺取出一支铜哨,吹了数声,声音尖利,传得极远。不多时,但听一声马嘶,胭脂一跛一跛从草莽中蹿了出来。柳莺莺欢喜至极,搂住胭脂脖子,咯咯直笑,但见它后腿箭伤,又不由心中一酸,哽声道:“胭脂,都怨我不好,害苦你啦。”梁萧接口道:“说得是,你不喝酒,乖马儿也就不会受伤了。”柳莺莺心中作恼:“好啊,我不来找你麻烦,你却来触我霉头。”狠狠瞪了梁萧一眼道:“我的马儿,关你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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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挑东南(2)

梁萧正要反驳,却听九如笑道:“罢了,斗这些闲气作甚?小家伙,女娃娃,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此别过。”柳莺莺一惊,也忘了与梁萧拗气,叫道:“和尚,你要走了?”九如笑道:“是啊,这口大钟乃是寒山寺偷来的,倘若不还回去,弘悟和尚还不把我一口水吞了?”

柳莺莺怅然道:“一口钟偷了便偷了,有什么大不了?和尚,你这一走,那些家伙又会来缠人。不如你和我同行,大家一起喝酒吃肉,顺道还可教我些功夫,将来遇上那个老色鬼,也不用怕他了。”九如笑道:“你想得倒美,嘿嘿,要学功夫么,那也容易!你只需剃了光头做小尼姑,和尚就教你。要么,一概免谈。”柳莺莺不忍与他分离,本想寻借口留他同行几日,但一听这话,大感踌躇。

九如笑道:“和尚便知道你不肯,你花容月貌,又得了如意郎君,倘若做了尼姑,岂非大大的无味?”柳莺莺娇靥羞红,啐道:“臭和尚,乱嚼舌根,小心我拿耳刮子打你。”九如啧啧道:“女人的脸二月的天,方才还要和我喝酒吃肉,翻脸就不认人了。小家伙,和尚一走,你须得加倍小心,千万别说错了话,丢了脑袋。”梁萧听得莫名其妙,心道:“我与莺莺那么要好,她怎会要我的脑袋?”柳莺莺却气得顿足,骂道:“死秃驴,快滚快滚。”九如哈哈大笑,手拍铜钟,巨钟转动,卷起滚滚烟尘,宛如一条神龙,倏然去得远了。

柳莺莺虽然余怒未消,但当真瞧得九如去远,又想到这和尚神龙见首不见尾,经此一别,只怕再无见面之日,不觉眼圈一红,两行泪水滚落出来。

梁萧知她心境,叹了口气,拍拍她肩,正要安慰两句,柳莺莺忽地伸手,将他狠狠推开,怒叱道:“滚远些。”出手甚重,推得梁萧倒退三步,柳莺莺纵身跃上胭脂马,头也不回,打马便走,胭脂马脚力惊人,转眼间便消失在大路尽头。

柳莺莺骑马狂奔二里许,回头观望,却不见梁萧赶来,心头气苦,又怕胭脂伤势恶化,只得停下,坐在路边大石上发呆,忽而想道:“我把小色鬼一个人丢在后面,倘若姓楚的不死心,又找上他,岂不糟糕?”几欲催马赶回,但又放不下面子,咬牙忖道:“他那般欺负人,死了也活该。”虽如此想,却又目视来路,怔怔地流下泪来。

泪眼蒙眬中,忽见梁萧无精打采,慢吞吞地顺大路走过来,大约瞧见她了,步子加快,飞也似奔过来,喜道:“莺莺,我还当见不到你了呢!”柳莺莺见了他,心头已是百味杂陈,又听他叫了这声“莺莺”,面皮虽然绷着,心却软了大半,冷冷地道:“我还当你不来了!”梁萧笑道:“胭脂四条腿,我才两条腿,自然跑不过它。”柳莺莺怒道:“你根本就没跑。”梁萧皱了皱眉,挠头道:“我直当你生气了,不肯理我了。”柳莺莺听他一说,顿时勾起满腹委屈,伏在石上,嘤嘤哭了起来。梁萧平日里纵是千巧百灵,但今日不知为何,头脑竟迟钝了许多,不复往日灵光。见柳莺莺大哭,顿时慌乱道:“别哭别哭,我有什么不好,你打我就是,我不还手。”

柳莺莺仍是哭,边哭边道:“师父不要我,那些混蛋又冤枉我,说我偷他们的盒子,你这个小色鬼不但不助我,还伙同他们一道气我,我死了你才甘心么…我死了才好,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梁萧听她哭得凄惨,也不觉心酸,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要死,我陪你死好了。”柳莺莺娇躯一颤,胸中升起一股甜蜜之意,轻哼了一声,涩声道:“要死你自己死去,谁和你一同死了!”梁萧笑道:“你若不哭,我死一回也不打紧的。”柳莺莺道:“呸,人还能死几次么?”

梁萧道:“能啊,我小时顽皮,爹爹常打我,打得狠了,我便翻眼装死,我爹见状便不打了。如此算来,也死过好多回呢。”柳莺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但只笑了一下,又寻思道:“不成,这小子惫懒得紧,今日若不给他个下马威,以后休想降伏得住他。”当即又板起粉颊,冷冷不语。

梁萧说了那番话,念及亡父,不胜凄然,再也无心说笑。柳莺莺听他久不言语,反倒按捺不住,冷哼一声,道:“你说这些又怎样?人家还不是冤枉我。”梁萧双眉一拧,大声道:“我才不信你偷了铁盒,老和尚也不信,是不是?别人管他作甚?若要文斗武斗,我尽都奉陪。”

柳莺莺啐道:“你很了不起么?”低头偷偷一笑,又抬头道,“小色鬼,我要和你约法三章。”梁萧见她美目泛红,雪白的脸上尚挂着泪痕,不由倍感怜惜,叹道:“别说三章,三十章我也依你。”柳莺莺冷笑道:“我可不是说笑,你依得这三章便罢,依不得,大家各走各路,省得彼此见了烦心。”梁萧瞧她说得郑重,心想再不见她,不知会如何难受,便道:“好,你说,我都依你。”

柳莺莺道:“第一么,从今往后,未得应允你不许碰我一下,左手碰砍左手,右手碰砍右手。”梁萧寻思:“若不慎碰着,岂不冤哉。”但眼前不便违拗,只得道:“好。”柳莺莺目不转睛盯着他,见他应允,方才暗暗松了口气,又道:“其二么,便是从今往后,不得踏入勾栏一步,左脚进砍左脚,右脚踏进,便砍右脚。”梁萧奇道:“为什么?”柳莺莺面色涨红,啐道:“呸,你还有脸问?”梁萧道:“我进去了,不叫人唱曲,成么?”柳莺莺怒道:“那也不成。”梁萧颓然道:“好,我不去就是。”柳莺莺听他答应,心中暗喜,忍着笑道:“第三,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许撕女人衣服,若敢如此,我先杀她,再杀你,然后自尽。”一抬眼,却见梁萧瞪着自己,瞠目结舌。柳莺莺作恼道:“装傻么?你不答应,我立马便走。”话未说完,眼圈又自红了。

第十七章 枪挑东南 2

梁萧听她约法三章,一章比一章狠厉,心中十分纳闷,但又不忍伤她心怀,只得道:“我答应便是。”柳莺莺听他答应,心满意足,转嗔为喜,来拉梁萧,梁萧大惊,将手一缩。柳莺莺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弯了腰,道:“大笨蛋,我拉你,便不算背约啦。”梁萧奇道:“这是什么话?你去勾栏便成么?你撕男人衣服便成么?”柳莺莺脸色一变,怒道:“我怎么会去撕男人衣服?”梁萧一意让她高兴,只得道:“好好,尽都由你,你做什么,我都不在意的。”柳莺莺正色道:“梁萧,只要你依我这约法三章,我也决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梁萧听她语气,似乎将自己看作十分独特之人,心头一甜,再无他念,笑道:“我也是的。”二人相视一笑,胸中嫌怨齐消了。

梁萧坐下来道:“莺莺,以后去哪里呢?”柳莺莺沉吟道:“楚老头既然冤枉我偷了那个什么‘蠢羊’铁盒,哼,本姑娘便当真偷上一偷,给他瞧瞧。”梁萧拍手笑道:“照啊,正该如此。”柳莺莺得他附和,大为喜乐,展颜一笑,继而又皱眉道:“我的柳笠丢在酒楼啦。”梁萧道:“戴那劳什子有什么好?瞧不着你,反叫人气闷。”柳莺莺不禁笑道:“小色鬼,你很爱瞧我么?”梁萧没由来脸一红,点了点头。柳莺莺心中甜蜜,笑道:“好吧,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不戴那个劳什子,让你瞧个够。”梁萧喜道:“是啊,你生得这么好看,就该让大家都瞧见的。”边说边拉住马缰,说道:“我来牵马。”柳莺莺听他夸赞自己美貌,心中欢喜,含笑走在他旁边。

二人拣僻静小路,迤逦行了一日,到得入夜时分,但听水声,二人登上一处山丘,遥见月下江水浩荡远去。梁萧笑道:“到长江了!”柳莺莺道:“雷公堡在江北,今夜露宿一夜,赶早寻渡船过江。”梁萧一口答应。柳莺莺侧耳聆听,笑道:“梁萧,那边有泉水。”梁萧也听了听,果然叮咚有声,不觉笑道:“你耳朵比兔子还灵。”柳莺莺白他一眼,道:“我是兔子,你就是青草。”梁萧笑道:“错了,我是癞皮狗,专咬兔子。”柳莺莺似笑非笑,美目流盼道:“好呀,你敢咬我试试。”梁萧见她玉肤花貌,吹弹得破,小口润湿饱满,恰似嫩红水菱,不自禁想起巨钟内销魂滋味,顿时嗓子干涩,正想抱住她,亲热个够,可转念想及约定,又觉泄气,掉头道:“那可巧,我也正口渴呢。”

柳莺莺见他神气古怪,一颗心也不禁怦怦乱跳,待见他掉过头去,又觉恼怒:“没胆的笨蛋,你当真抱我亲我,我就会怪罪么?再说,让你不许动手,你动嘴了,也不算违约…”想到这里,忽觉身子火热,心儿扑扑乱跳,额上也渗出汗珠来,不由自怨道:“傻丫头,你发什么痴?”一时娇羞不胜,长吸了一口气,才移步随在梁萧身边。

二人并肩绕过一座缓丘,到了一片山崖前,只见细泉从山崖上淙淙泻入一眼深潭,潭边绕树,半遮半掩,潭水宛转成溪,又汇入江中。柳莺莺取出干粮,与梁萧就着泉水分吃了,说道:“这几日跑得一身臭汗,我要沐浴更衣,你去江边,决不许偷看。”自顾起身,在包袱中寻取衣物。

梁萧见她背影纤秾合度,修颈雪白,宛若凝脂,一举一动,莫不妩媚动人,忙将眼闭上,可心头又浮现出铜钟内那些旖旎风光,顿觉口干舌燥。柳莺莺不闻动静,嗔道:“你还不走?”梁萧只得按捺住心神,转到江边坐下,心中却是绮念丛生,久久难平,欲要潜回偷瞧,可誓约在身,又苦苦忍住,此中苦乐滋味,决非局外人所能体会。

不多时,但听脚步声响,梁萧掉头一瞧,只见柳莺莺姗姗而来,新衣色如嫩柳,一窝青丝水光星闪,搭在浑圆的肩头上,更衬得肌肤如玉。柳莺莺见他盯着自己,目光好似一对钩子,含羞嗔道:“小色鬼,又在想什么坏事啦?”梁萧冲口而出:“正想你呀。”柳莺莺双颊如染胭脂,不由啐道:“谁跟你有坏事了。”说罢挨着梁萧坐下,少女新浴方罢,香泽微闻,梁萧只觉血沸心跳,几难自持。

柳莺莺坐了一会儿,忽道:“小色鬼,你没偷看吧。”梁萧大觉泄气,哼声道:“没看!”柳莺莺暗骂道:“小笨蛋,浑没半点胆子。”想罢双颊又热,啐了一口,却不知到底是啐梁萧,还是不忿自身。又枯坐一阵,柳莺莺忽地笑道:“小色鬼,趁着没人,我唱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梁萧喜道:“好呀。”柳莺莺见他急切模样,嫣然一笑,绽朱唇,启玉齿,对着滔滔江水展喉歌道:“牧草青青永驻留,走上千年不到头。海子连波大如天,子子孙孙喝不够。天上的白云全是羊,地上的山丘都是牛;一箭射下太阳来,放在床头省灯油。”

这首曲子原本俗野至极,但经柳莺莺珠玉之喉一番歌来,竟然说不出的宛转好听,颇有绕梁三日、勾魂摄魄之妙。梁萧从未听过这般好歌喉,不禁痴了,在曲韵中回味了好久,才想起词来,问道:“这曲子是谁写的,也不怕吹破牛皮?”柳莺莺雪玉般面颊上浮起一丝微笑,说道:“这首曲子就叫大话歌,是天山脚下的穷牧人唱的,只为太穷,所以指望牧场青翠,广大无极。海子湖比天还大,永不干涸,这样就可以万代千秋地放牧,不受迁徙之苦。但大多穷牧人都是帮人放牧,自己没有牛羊,于是看到白云就想到羊,看到山丘就想到牛。到得晚上,帐里没灯,又黑又冷,他们就想一箭射落太阳,放到帐篷里取暖照亮。”柳莺莺说到这里,笑容忽敛,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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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挑东南(4)

梁萧想到那些穷牧人的惨淡光景,也笑不出来。见柳莺莺甚不开心,便道:“莺莺,你唱歌真好听,再唱一首好不好?”柳莺莺撅嘴道:“我又不是勾栏里的姑娘,为啥只我唱,你也要唱给我听。”梁萧为难道:“可我不会唱。”柳莺莺笑道:“那你会做什么呀?”梁萧想了想,道:“我会数星星。”柳莺莺微颦道:“这也算本事,星星都在天上挂着,傻子才不会数!”梁萧笑道:“我数得可与别人不同。”他伸手指着天上,道:“你瞧啊,那四颗星星连起来像什么?”柳莺莺顺他手指瞧去,说道:“像石臼。”梁萧又指道:“上面三颗呢?”柳莺莺道:“像杵子。”梁萧笑道:“旁边那四颗星像什么?”柳莺莺双目一亮,拍手笑道:“啊哟,这个像人,这么一说,可不是一个人用杵子捣米么?”梁萧道:“不是捣米,是杵药,这些星星有个总名儿,叫做仙人杵药。”说罢又一一指着诸星,说道:“那八颗星连起来名叫弧矢,如箭在弦;那个叫天船,那是天龟,那是轩辕,那是玉井,那是天刀,那是河鼓。嗯,那个么?是牛郎牵的牛,织女是那颗最亮的星子,身旁两颗小星星,是她的两个孩儿,是以光芒暗淡些…”

梁萧随意指画星空,柳莺莺随他指点,瞧得目不转睛,笑道:“真奇怪,以往瞧星星就是星星,倒没觉察到这许多人物牛马,亏得听你说了,方才知道。”梁萧笑道:“这都是古人想出来的,不算我的功劳。”柳莺莺瞥他一眼,心道:“这小色鬼不自夸,不居功,倒是难得。”游目望去,只见月射寒江,波光如练,澄空万里,星辉灿然。柳莺莺只觉此景此乐从所未有,不觉握住梁萧的手。梁萧却沉醉星辰之间,竟未察觉。

二人携手并肩,望着夜空,说着星斗轶事,直聊到玉兔西斜,方才倦了起来,去到潭边,用大石搭了一圈围墙,摒拒野兽,而后盖了柳莺莺携带的毡被,抵足而卧。

睡到半夜,梁萧忽被一阵叫声惊醒,侧目望去,却见柳莺莺闭着眼,双手虚空乱抓,似欲抓住什么,口里叫道:“师父,师父…”忽又扪住心口,面上露出痛楚之色,叫道,“师叔…别打了…别打了…”声音与先时不同,尖细稚嫩,好似女童声音,听在耳中,颇有些诡异。

梁萧知她梦魇,顾不得誓约,摇晃她道:“莺莺…”柳莺莺被他摇醒,但觉遍体冷汗,心儿剧跳,只欲破胸而出,忽想起梦中情形,不自禁悲从中来,扑入梁萧怀里,哭道:“师父死啦…再也不要莺莺啦…不要莺莺啦。”梁萧将她抱在怀里,软语道:“别哭了,那是做梦,当不得真的。”柳莺莺连连摇头,哽声道:“不是做梦,师父真的死啦,埋在土里,再也见不到啦。”梁萧吃了一惊,忖想柳莺莺平日达观乐天,嬉笑自若,想不到她心里竟也有如许惨事,蓦然间,他想到亲手掩埋父亲的情形,胸中一痛,泪水夺眶而出,但知目前不宜大放悲声,只得强忍悲戚,劝慰道:“梦里不是还能见到么?”

柳莺莺狠狠将他推开,怒道:“梦里是梦里,做得了数么?画的饼儿能吃吗?镜里的花儿能采吗?”说着又哭起来。梁萧心道:“我怎么不懂?我还不是常常梦到爹爹妈妈。”瞧她脸上挂满泪痕,不觉怜意顿起,笑道:“画饼怎不能吃,你画在纸上,我连着纸一道吞下去。”柳莺莺哭笑不得,啐道:“那我画在地上,你吃不吃泥巴?”

梁萧道:“你画了,我便吃。”柳莺莺瞧他神色严肃,知他变着法儿叫自己开心,忍不住扑哧一笑,低骂道:“臭小子,尽说大话。”如此一来,却不再哭,怔然半晌,叹道:“小色鬼,我梦里都说了什么?”梁萧如实说了。柳莺莺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次来中原,本是要寻我师叔的。”梁萧道:“投靠她么?”柳莺莺摇头道:“不是,我要向她讨个公道。问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师父。”梁萧大吃一惊。却听柳莺莺幽幽叹道:“我真不明白,那一天,师叔为何会突然变了一个人,一点都不像她了…”梁萧不由问道:“变成怎样?”

柳莺莺定定瞧着远处,缓声道,“那时,我刚满五岁,师叔突然从山外回来,脸瘦削苍白,似乎很是疲惫。她平日最疼我,每次回天山,总会带给我许多好玩的物事,好吃的东西,抱着我到处嬉戏玩耍。可那一次,我扑上去叫她,她却没笑一下,既不抱我,也不说话…”说到这里,低眉不语。梁萧想了想,说道:“或许她遇到很伤心的事!”柳莺莺叹道:“是呀,我也这么猜。可是师父至死,也不肯对我说明缘由,只说是一件大丑事,令师门蒙羞,不说也罢。”她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见师叔对我冷冷淡淡的,心里好不难过,吃过晚饭,闷闷地就去睡觉,但怎也睡不着。过了一阵,就听到厅堂里传来争吵声。我心中奇怪,便蹑足过去,躲在门边偷听,却听师父说道:‘这一尸两命,太违天良了吧。’师叔却道:‘一尸三命又如何?都是活该。’师父似乎气极,喘着气道:‘好啊,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再不是大雪山的弟子,你做什么,与我再无干系。’师叔冷笑道:‘不须你逐我出门,只要将《梭罗指法》和《辟阳手》两本秘笈传给我,我转身便走。’师父也冷笑道:‘传给你,你又去害人么?我活着一日,你就别想。而且,今日我要废了你,教你从今往后不能动武。’师叔笑道:‘好师姐,你可真狠心。’说罢,厅堂中便传来极快的风声。”梁萧失声道:“她们打起来了?”

第十七章 枪挑东南 3

柳莺莺道:“是啊,我从门缝向外瞧,只见师父与师叔身影飘飘,各使‘飘雪神掌’,斗得快极。那时我似懂非懂,还当她们和平时一般,拆解掌法。斗了一阵,师父使出梭罗指,点了数下,师叔抵挡不住,忽地笑了一声,向我这方掠来,只一掌就震破房门,将我抓在手里。”梁萧叫道:“这厮好毒。”柳莺莺柳眉倒立,忽地嗔道:“嚷什么?她再毒,也轮不到你骂。”

梁萧不知她为何生气,颇觉委屈,但这个当儿,又不好与她斗嘴,只得忍着。却见柳莺莺骂过这句,又托了腮,望着暗处发怔,玉颊上挂着淡淡忧伤,半晌才叹道:“那时候,师叔抓着我,笑着说:‘好师姐,你用梭罗指啊,怎么不用啦?’师父怕伤了我,只好说道:‘你将她放下了,有话好说。’师叔笑道:‘师姐端地爽快,先把秘笈拿来。’师父看了我一眼,神色犹豫,但终究从袖里取出两本泛黄的小册子。师叔接过收好,笑道:‘师姐,对不住得很’,忽地出掌,打向师父胸口,口中笑着道:‘你若躲了,这一掌可就落到莺莺身上了。’师父本要躲的,一听这话,只得不躲不避,挨了这掌,倒退了好几步,身子也摇摇晃晃。师叔又笑道:‘果然师徒情深,可太笨了些儿,为人若不狠心手辣,只会受欺,常言说得好:恶人做到底,斩草须除根。’说罢又是两掌,打在师父身上。师父怕连累我,竟…竟连挨了三掌,也不还手…”说到这里,又流下泪来。

梁萧忍不住问道:“后来呢?”柳莺莺抹了泪,哽咽道:“我那时小,什么也不懂,见师叔笑眯眯的,还当她们玩闹,直瞧见师父口角不断淌出血来,才害怕起来,哭道:‘师叔别打了,别打师父了。’师叔听见叫声,身子颤了一下,低头望了我一阵,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将我放下,出门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过天山。可师父硬受三掌,身负重伤,从此也再没好过,去年内伤复发,一病不起…”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梁萧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搂住,心忖道:“那坏人倒还有点儿良心,听莺莺一叫,竟然罢手了。”想着也替柳莺莺后怕。此时天光渐白,柳莺莺哭得累了,靠在他肩头,迷糊睡去。正当此时,梁萧忽觉地皮震动,接着听得蹄声,举目遥观,只见十余骑人马飞奔而来。柳莺莺也闻声醒来,轻哼道:“姓楚的又追来了吗?”牵了梁萧,伏在石块之后。

须臾间,马队逼近江岸,借着初露晨曦,只见为首之人,竟是在“醉也不归楼”遇上的那个蓝袍汉子,只见他人高马壮,肩上挂着一张五尺大弓,顾盼之间神威凛凛。那群汉子纵马来到江边,停了下来,有人叫了一声,梁萧听出是蒙古语:“大将军,没船过江了。”

蓝袍汉子眺望江水,忽地双眉一挑,以蒙古语沉声道:“上山坡,背水列阵。”众大汉哄然应命,呼啦啦纵马驰上一片缓丘,下马分作两队,一队屈膝弯弓,指定来路,另一队立在后方,引弓站立。蓝袍汉子也跳下马来,挽弓伫立,任凭江风吹起衣衫,身子却如渊渟岳峙,一动不动。

梁萧听其说话,似是为人追迫。念头尚未转完,便听来路上马蹄声又响,数十骑人马呼啸而来,骑士衣衫杂驳,均是宋人装束,大约瞧见这群汉子被江水拦住去路,一齐高声欢呼,一阵风冲到山丘之下。蓝袍汉子觑得分明,喝道:“放箭。”弓弦骤响,一排箭迎着来骑射去,只听悲嘶声起,数匹战马中箭,前蹄屈曲,将主人颠了下来。此时间,山丘上第一队大汉罢手,取箭上弦,后一排大汉跨上一步,锐箭早出,这次却是直奔其人。只听数声惨叫,那些堕地骑士躲闪不及,顿有伤亡。

那两排大汉进退之间,俨然合于法度,先射马,后射人,少有虚发。转瞬间三轮箭罢,宋人骑士已死伤二十余人,有人高声叫道:“贼子弓箭厉害,暂且避退。”众骑士抓起死伤同伴,旋风般向后疾退,退避之间,又折数人。

宋人退出一箭之地,稳住阵脚,商议一阵,些许人持盾牌走在前面,其他人持刀抡枪,徒步相随。坡上大汉被盾牌所阻,无奈停射,纷纷拔出腰刀。那蓝袍汉子一声冷笑,忽地挽起五尺大弓,大喝一声,一箭射出,那支箭比寻常羽箭粗大一倍,箭干包裹铁皮,十分沉重,但饶是如此,去势依然无比凌厉,射中一人小腿,那人吃痛惨哼,手上盾牌略偏,蓝袍汉子第二箭趁隙而至,正中那人额头,贯脑而入。两方人马见此威势,禁不住齐齐发了声喊。

蓝袍汉子弓弦一拨,又一箭射向一个壮汉咽喉。那人举盾格挡,却挡不住箭上巨力,闷哼一声,后跌数步,眼前箭芒乍闪,二箭又至,他眼疾手快,左手钢刀横出,却听“当”的一声,钢刀从中折断,那箭镞也应声而折,但箭杆去势不衰,仍然没入他咽喉。

蓝袍汉子强弓重箭,连毙二人,宋人大多胆寒,逡巡不前。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一人掠出人群,左手持盾,右手执枪,直奔缓丘而来。那蓝袍汉子箭出连珠,嗖嗖嗖发出三箭,那人枪盾左右遮拦,竟将来箭一一挡飞,来势不止,奔抵山丘之前。坡上大汉齐喊一声,纷纷持刀冲下。

那人见状,喝声:“滚开!”枪花一抖,便刺倒一人,转身再喝一声,又刺死一人。蓝袍汉子心中大凛,这十三名手下都是身经百战、千中挑一的好手,谁想遇上这人,一个照面也抵挡不住。宋人见首领显露神威,无不精神大振,鼓噪着向山丘扑来。蓝袍汉子浓眉一扬,已有决断,竟不理会那持枪高手,挽开巨弓,箭如雷奔电走,尽往他身后宋人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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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挑东南(6)

那持枪者耳听得身后同伴惨叫不绝,惊怒交迸,急欲抢上山坡,与那蓝袍汉子交锋。但眼前的壮汉偏偏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持枪者焦急无比,枪法更趋凌厉,喝一声刺死一人,待喝到第十三声,一众大汉尽被搠翻。那人奔上缓丘,回头一瞧,不禁心胆欲裂,敢情坡下尸横遍地,竟然再无半个活人。

这一番杀戮宛若电光石火,梁、柳二人远远瞧着,神魄俱夺,浑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枪法箭术,不由得对望一眼,均觉对方掌心之中,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坡上二人对峙半晌,那持枪者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声震大江,悠悠不绝,那人一声啸罢,厉声道:“贼酋,你射得好!”此时东方已白,晨曦照亮那人形貌,只见他紫面长髯,眉飞入鬓,眼似两弯冷月,尤显凛冽之威。

蓝袍汉子也抛开弓箭,将一口单刀取在手中,淡然道:“足下枪法也好!敢问现在宋军中居于何职?”那人冷笑一声,啐道:“老子既没得做官的闲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闲气。”那蓝袍汉子面露讶色,皱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惜你娘个屁,那鸟官儿有什么好当?老子浪迹江湖,方才逍遥自在。”蓝袍汉子不以为忤,微微笑道:“足下枪法绝世,若能投入我大元,当可横行天下。”那人没料他当此之时,竟还敢游说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大声道:“好你个臭鞑子,我不杀你,你倒来说我。废话少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地丢开盾牌,将枪戳在左畔,自腰间取下一个葫芦,咕嘟嘟喝起酒来。

他虽然仰天喝酒,破绽百出,但偏偏气势俱足,叫人莫知所攻。蓝袍汉子见那杆金枪长可齐肩,枪尖金芒毕露,只因才杀过人,隐隐透着血光。枪缨也为金色,枪杆通体点染碎金,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龙鳞。蓝袍汉子心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

第十七章 枪挑东南 4

那人喝罢酒,眉间微醺,想起同伴尽殁,不由得悲愤骤起,将葫芦猛然一掷,缓缓道:“百年新封酒,万古杀人枪!”声音沉郁无比,蕴藉了极大悲愤。蓝袍汉子哈哈笑道:“百年之酒,岂为新封?活人似春来草长,杀人如秋叶凋落,因时而动,又何来万古?”那人大拇指一跷,笑道:“好贼酋,有见识。可惜龙某酒少,要么当须敬你一斗。”蓝袍汉子浓眉一挑,脱口叫道:“龙某?莫不是枪挑东南?”

那人冷笑道:“不错,老子就是龙入海。”梁萧只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何时听过。只听龙入海又道:“不过,你虽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要知妇人能生出儿子,丈夫能养出闺女,天者清虚,却有日月之实,地者浊实,乃有空谷之虚。万物既然自相矛盾,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万古杀人之枪?”这数语奇突,蓝袍汉子眉间闪过一丝迷惑,只此一瞬,气势上倏现破绽。龙入海等的便是这一刻,大喝一声,枪缨抡圆,枪尖疾吐,赫赫如骄阳腾空,勃勃如怒龙昂首,气势千钧,直锁蓝袍汉子咽喉。

霎时间,忽见那蓝袍汉子单刀疾起,刀脊磕中枪尖,嗡然声响,噔噔噔,二人同退三步,竟是功力相当,不分高下。龙入海一扫狂态,瞧了瞧手中金枪,又望着那蓝衫汉子,颔首道:“好刀法,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原来蓝袍汉子那一丝惑色竟是欺敌之策,实则并无破绽,若非龙入海留有后着,势必被他卸开金枪,单刀抢入,劈个正着。龙入海不想他貌似雄壮,心机却一深至斯,不由得精神凝定,再无轻敌之念。蓝袍汉子暗道可惜,口中笑道:“敢情阁下也通兵法?”龙入海冷笑道:“略知一二。”突地疾若惊风,噔噔噔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气势慑人。

蓝袍汉子冷冷瞧着金枪枪尖,横刀于胸,双足如与大地相融,凝如山,沉如海。刹那间,龙入海一声怪啸,金枪陡振,若乱莺出巢,扑将过来。蓝袍汉子直待枪到胸前,方才挥刀横劈,嗡的一声,刀枪绞击,光散影乱,一时间,两人各逞绝技,在丘顶上斗成一团。

梁萧从旁观看,那二人出手奇快,初时全然瞧不明白,但看得久了,却也隐隐瞧出一些门道,龙入海的枪法看似繁花乱锦,实则神气凝固,余势绵绵不穷。蓝袍汉子的单刀变化较少,刀光几被枪影掩盖,但每一刀绝无多余,均是用在适当之时、适当之处。

两人险象环生,斗到七八十合时,山丘上人影一乱,忽听龙入海骤喝一声,枪影顿消,金枪形神如一,直奔那蓝袍汉子胸口。

谁料蓝袍汉子也大笑一声,不挡不避,反而丢开单刀,梁萧转念不及,金枪竟已被蓝袍汉子左手攥住,右掌如电掠出。要知龙入海精气神尽系于金枪枪尖,全未料到对手当此生死关头,竟会弃刀用掌,并且掌法之强,尤胜刀法。仓促间躲闪不及,被蓝袍汉子连环两掌击在胸口,不自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但饶是如此,蓝袍汉子仍未避过那一枪,金枪刺入左胸,顷刻间,蓝衫已被鲜血殷透。

龙入海吐了两口鲜血,双手撑地,欲要挣起,但却终究不能。蓝袍汉子也足下踉跄,摇晃数次,举手拔出金枪,创口顿时血如泉涌,蓝袍汉子也不瞧伤势,双目凝视金枪,点头道:“好金枪,可有名号?”龙入海微喘数下,抬起双眼,目中尽是倔强之色,嘿笑道:“有名号,便叫龙入海。”蓝袍汉子一怔,哈哈笑道:“好,枪如其人,果然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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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挑东南(7)

龙入海咝咝吸了口气,忽地咬牙道:“你掌法既然胜于刀法,方才为何舍掌用刀?”蓝袍汉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既知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么?你枪法千变,我只须弃刀用掌,一变足矣。”

这两句话出自《孙子兵法》,均道兵法诡诈之意。龙入海呆了呆,暗道:“虽不知此人身份,但他有此将才,今日不死,势必后患无穷!”奋力一挣,却起不得半分,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凄凉之意,一声笑罢,喃喃念道:“细雨初歇,落红飘零,龙入大海,三奇除名。”语声渐微,身子陡弛,溘然而逝。

原来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另二奇姬落红、莫细雨早年丧于萧千绝之手,他今日一死,“南天三奇”自此除名了。

蓝袍汉子虽然胜出,却也没料到龙入海这最后一枪如此猛利,掌心油皮虽脱了一层,仍挡不住这夺命一击。他起初尚能忍耐,时候一久,只觉创口疼痛难禁,肺中空气外泄,痛如烈火烧灼,摇晃数下,终于不支坐倒,呼呼喘气。

梁萧见状,方要起身,忽听远处又传来蹄声。不一时,只见四骑人马驰到近前,梁、柳二人看清骑者模样,微感吃惊,敢情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脱欢主仆四人。脱欢脸色兀自苍白,其他三人气色也甚灰败,显然内伤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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