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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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先后醒转,各自捧头低吟。九如一挥手,笑道:“全都给我滚吧。”楚宫扶着雷震站了起来,瞪着九如说:“大师若有胆子,不妨少留佛驾。”九如笑道:“和尚别的没有,胆子倒有一个。”楚宫面色铁青,与众人彼此搀扶,踉跄着走远了。
九如转入庙中,梁萧与柳莺莺刚刚架起干柴,还没点着。柳莺莺抬头见他,笑道:“多谢和尚!”九如摇头说:“小姑娘酒量不错,做事却不利索。”扯了两段祭神用的红布点着,再抓了两块干柴放上,又取一个大红葫芦,喝了一口,“噗”地喷在火上,火焰轰然大盛。葫芦里装的竟是烈酒。梁萧忍不住说:“大和尚,你这样亵渎神灵,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罚你下地狱么?”
九如喝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无祖无佛,所谓三世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没有佛祖,又信什么?”梁萧皱眉不解。柳莺莺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里关着,你大吃大喝,他们也看不到!”九如摇头道:“不对,你说的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柳莺莺奇道:“怎么不对?”九如笑道:“这还不简单?所谓吃喝拉撒,佛祖吃得了,难道拉不出?三世诸佛,早就化作大便了呢!”他见那二人张口结舌,微微一笑,说道,“和尚肚里早已空无一物,唯有荡荡虚空!”
柳莺莺听得皱眉,说道:“和尚说话,恶心死了!”梁萧天性机敏,但觉九如说话粗俗,却隐藏了极深刻的道理。转念间,他想起父亲给自己讲过禅门六祖慧能得道的传奇故事。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千古名偈是六祖慧能得道时所作,由此得传五祖弘忍的衣钵,开创了顿悟一派。
九如一听,眉开眼笑,拍腿叫道:“说得好,哈哈,说得好!”柳莺莺诧道:“和尚,你疯了么?”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疯子,突然出现一个不疯的人,你说怎么样!”梁萧笑道:“那可惨了,疯子们都会当他是疯子。”九如拍手大笑:“贼灵,贼灵。”
柳莺莺抓起一块干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气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连成一气,变着法子骂我!”她望着九如手中的红葫芦,“老和尚,你只顾着自己喝,也不请我?”九如笑道:“和尚忘了。”将葫芦抛过去,柳莺莺喝了一口,只觉喉舌间好似刀割,不由皱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这可是和尚的宝贝,轻易不给人喝的。”
梁萧怒道:“贼丫头你还敢喝?”柳莺莺舔了舔红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说:“我偏要喝,喝醉了还要你背!”梁萧劈手夺过葫芦:“不许喝了!”柳莺莺脸一沉,冷冷说:“你是我什么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来抢。梁萧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浓烈的酒气直钻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吐舌叫道:“好像一团火呢!”柳莺莺趁机夺回葫芦,大饮一口,抿嘴一笑,美艳不可方物。她也不顾什么淑女风度,手抓狗肉,嘴饮烈酒,与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梁萧站在一边,反觉手足无措。
九如摇头说:“你这小子,说到洒脱,远不及这个女娃儿。”梁萧道:“谁不洒脱!”一屁股坐下,割块狗肉,大吃起来。九如摇头道:“你是假洒脱,不是真洒脱。”梁萧一呆,却听九如又道,“你身兼三家之长,际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东海释天风,只怕当世无人能及。”梁萧暗想:“老和尚看出了我的底细?”随口问道:“释天风是谁?”九如淡淡一笑,说道:“可惜你也和他一样,受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达不到绝顶的境界。”梁萧听得憋闷,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哈哈大笑,将手中葫芦抛给柳莺莺,乌木棒一扬,点向梁萧心口。梁萧大惊,双手据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去。
“好!”九如声如洪钟,长身而起,一抖手,乌木棒又到梁萧头顶。他无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下坠,叫人无处可藏。
“扑”,梁萧头顶挨了一棒,九如出手虽轻,仍打得他头皮发麻。梁萧大惊抬手,手臂又挨一棒,刚要抬脚,小腿上再吃一棒。棒子如影随形,无论梁萧怎么闪避,统统都是枉然。叱咤间,两人一棒迅若闪电,在破庙中飞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柳莺莺看得佩服,心想:“小色鬼武功也算不错,老和尚却真像是个神仙。”一手托腮,怔怔看得出神。
两人以快打快,拆了一百招,梁萧恰好也挨满了一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纵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痒不痛,可在柳莺莺眼前,他的脸面丢得一分不剩。等到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气呼呼大叫:“不打了!”
九如收棒笑道:“服气了么?你的武功学了一箩筐,却没一样管用。”他坐回火边,喝了口酒,招手说,“来来来,你坐下!”梁萧还是站着不动。
柳莺莺心知九如要指点他,梁萧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着他说:“小色鬼,过来坐。”梁萧略一挣扎,悻悻坐下。九如啧啧道:“还是美人计管用。”将葫芦抛给梁萧,“还敢喝么?”梁萧道:“你儿子不敢!”捧着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难受,面上却不示弱,苦忍着又喝两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尚可,可惜贪多务得,一味跟着别人转,练来练去,始终是别人的功夫,却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梁萧奇道:“什么是别人的功夫?”九如笑道:“这话问到点子上。学别人的功夫,总是囿于别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迹可循,练来练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厉害的,数招之内,便能瞧破你的虚实。”柳莺莺听得有趣,插口问:“和尚,自己的功夫又是什么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别人无从知晓。故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变化不拘,这是‘道’的境界,技有止,而道无涯。”他瞧着梁萧,笑眯眯地说,“小家伙,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你,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恣意变化。若不明白,练一辈子,也难以技进乎道,总在圈子里转悠。”
梁萧奇道:“那圈子是什么?”九如道:“和尚不能说。一说破,就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道之境界,若明月当空,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过种下一粒菩提子,至于生出万朵般若花,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本是禅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蕴禅机。禅宗不拘成法,西天佛祖的道理也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一道,也力求青出于蓝,自创新境。这实在是惊天动地的大智慧,梁萧急切间如何领悟,他托腮苦想,始终无法想通。
柳莺莺饮了口酒,笑了笑说:“和尚啊,你说这境界,那境界,我问你,你是什么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说道:“和尚的境界嘛?”他接过葫芦,大喝一口,忽地举棒敲地,朗声说道,“棒打十方世界,张口吹破天关,只手搅翻东洋海,呔!一脚踢倒须弥山!”柳莺莺也有几分酒意,听了这话,掩口大笑:“见你的大头鬼,我看你是张口吹破牛皮。”九如拍手笑道:“好个吹破牛皮。”
他话音未落,门外也有人道:“好个吹破牛皮。”九如笑道:“应声虫,你也来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来了。”九如“呸”了一声,敲地唱道:“野狐狸学狮子吼,九曲黄河锁纤流,天上人间雪纷纷,冻死二郎啸天狗。”那人呵呵一笑,也唱:“天地茫茫似所有,回头一看有还无,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进狮子窟。”
歌声未绝,一个青衣峨冠的老者挥袖而入,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萧疏。柳莺莺瞧得芳心一动:“这人年少时,一定是个极俊秀的人物。”一瞥梁萧,不觉莞尔,“比小色鬼还俊,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小色鬼顺眼些,总叫人心里欢喜。”梁萧见她盯着自己,神气古怪,顿觉浑身别扭,心中胡乱猜测:“她这般瞧着我,是我脸上有炭灰,还是什么事做得不对?”
九如啐了一口,大声道:“干吗不是‘狮子跳进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惯了骚狐狸,改都改不了?”这“老色鬼”三字出语奇突,梁、柳二人均觉讶异。峨冠老者却淡淡一笑,说道:“哮吼四维,杀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独善其身都做不到,又怎么当得了狮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声,说道:“没交手先自损气势,无怪你老色鬼只做得了天下第二剑。”
梁萧听得惊奇,打量峨冠老者,心想:“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剑,那天下第一又是谁?”峨冠老者淡淡说道:“老和尚这话无味。做人切忌太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谓身临绝顶,进则悬崖万仞,退则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谓也。”
第十五章 仙佛争锋 3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妈的大成若缺,和尚最爱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峨冠老者冷冷道:“拾释迦牟尼的牙慧,又算什么本事?”九如笑道:“释迦牟尼胆敢如此说,也叫和尚一棒打死,喂了狗吃。” 梁萧与柳莺莺听得面面相觑,均想:“这和尚连释迦牟尼也不放在眼里,未免太过狂妄了吧!”
佛经传说,释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自然双足。而后东西及南北各行于七步,分手指天地作狮子吼声:“上下及四维无能尊我者。”遂成一派宗风。后世禅宗弟子,以超佛越祖为任,特行独立,不屈服于任何偶像。德山禅师曾经“唾佛”,丹霞禅师也曾“烧佛”,都是为了破除心障,求得圆满。“大成若缺”却是老庄避世求全之谈,九如听在耳中,当然很不喜欢。
二个老的语带机锋,均含绝大智慧,两个小的年少识浅,听得糊里糊涂。九如一转身,面朝两个小的,指着峨冠老者笑道:“这家伙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思就是,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别看他长得顺眼,其实是个有名的老色鬼,专门勾引良家妇女,拆散人家恩爱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里的,从没一个逃得过去。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万小心些,莫要被他骗了…”
楚仙流脸色一沉,扬眉说:“老秃驴,你何时生了一条长舌头?”九如瞅他一眼,得意笑道:“和尚晓得,老色鬼你脸上假作生气,心里却美得冒泡。”柳莺莺苦忍笑意,肘了肘梁萧,低声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们是一伙的?”
梁萧大怒,瞪眼瞧她,柳莺莺笑道:“生气干吗?我逗你玩呢!你虽是小色鬼,却没对我无礼,所以你这个小色鬼虽是色鬼,但还没有长大。”梁萧见她如花笑容,听着珠玉妙音,刹那间,心头的怒气尽又平了,不由暗骂自己不争气。别过头一看,楚仙流仿佛生出心事,瞧着屋顶发愣,好一阵才叹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你一句少年荒唐就了事了,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却又怎么说?”楚仙流眉间透出一丝苦涩,叹道:“那些风流罪孽,不提也罢。”九如“咦”了一声,笑道:“奇怪了,你怎地转了性儿。当年快马轻裘,何其张狂?如今却尽说些泄气的话?莫不是…”楚仙流忽地打断他说:“老和尚,你不用东拉西扯,我的来意,你也明白吧!”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么?和尚糊涂得很。”
楚仙流忍不住骂道:“你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徒。”九如连连摆手:“错了错了,说到惫懒无赖,和尚只算第二。”楚仙流心中惊讶:“这和尚独步高蹈,佯狂傲世,从不向人丢低,今日怎会自认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认第二,谁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笑道:“天下第一惫懒混赖之人,便是和尚那个不争气的徒弟。”楚仙流失笑道:“你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么好笑?和尚有爹有妈,干吗就不能有徒弟?”楚仙流一怔,道:“说得是,楚某浅薄了。但说到令徒惫懒无赖胜过你老和尚,我一万个不信。”
九如手扯白须,露出一丝苦恼,说道:“这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个徒弟防老,却不料那厮好吃懒做、不敬师尊,反逼着和尚我沿街乞讨、供他挥霍。试想和尚我横行半生,何曾示过弱来?到头来却被一个小贼秃骑在头上拉尿拉屎,杀也不是,丢也不是,就好比烫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说说,这不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还是什么?”
楚仙流将信将疑,心想:“这和尚说话半真半假,扯东拉西,你说这些,我半句也不信。”当即笑了笑,说道:“和尚你何必说这些不沾边的胡话,不论怎么拖延时间,该来的总是要来。”一转眼,瞧着柳莺莺身上,淡淡地说,“你就是柳莺莺?”柳莺莺笑道:“对啊!”楚仙流冷冷说:“纯阳铁盒是你偷的?”柳莺莺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蠢羊铁盒,笨牛金盒。”楚仙流面色一沉,扬声道:“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杀了老夫的花匠、烧了老夫的花田?”柳莺莺面露奇怪,摇头说:“决无此事!”
楚仙流的脸色更加难看,缓缓道:“女娃儿,你既敢在我天香山庄的照壁上血书留字,这会儿怎么又不承认?”柳莺莺摇头说:“你这老头儿说话古怪,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楚仙流冷笑说:“那么你偷盗江南富户,潜入大内,也是假的了?”柳莺莺笑道:“这不假,我干过!”
楚仙流点头道:“好,这样说,你淫秽狠毒,也不假了?”柳莺莺原本应答从容,听得这话,不觉柳眉倒竖,大声说:“楚老儿,你不要血口喷人!”九如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淫秽狠毒四字,别人说来都妥,唯独你老色鬼说出来,服不得众。”
楚仙流眉间如笼寒霜,摆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儿,我问你,雷星可是你伤的?”柳莺莺皱眉道:“不错!”楚仙流冷笑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纪,就如此淫邪狠毒,天山出的货色,果然都是一路!”柳莺莺师门遭辱,气得身子发抖,扬声说:“你只问我,干吗不问姓雷的做了什么?”楚仙流冷冷道:“你这丫头狐媚之貌,蛇蝎之性。任你说出什么言语,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给你两条路走,其一交出赃物,自废武功;第二,便由老夫代劳了。”柳莺莺冷笑一声,高叫道:“还有一条路,哼,将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仙流打量她一眼,笑道:“你可以试试!”摊开两手,露出胸前空门。柳莺莺刚要起身,梁萧忽地抓住她的手腕,低声说:“这老头儿怕是错怪你了。”楚仙流斜眼看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说说,我怎么错怪了她?”梁萧大声说:“说到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我是不知道,说她勾引雷星,我却一百个不信。”柳莺莺听得一呆,注目望他。
楚仙流皱眉道:“何以为证?”梁萧看了柳莺莺一眼:“我见过那姓雷的小子,他懦弱无耻,贻羞祖宗,贼丫头就算勾引小猫小狗,也不会勾引他的。”柳莺莺气极,狠狠一掌打在梁萧手背上,骂道:“你才勾引小猫小狗呢!”梁萧吃痛缩手,叫道:“我打个比方,你干吗打人?”柳莺莺怒道:“就不能比别的,尽会胡说?”心里却想:“这小色鬼说话混蛋,见识却蛮高明,哼,雷星算什么东西,给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仙流冷冷打量二人,淡淡地道:“你们两人蛇鼠一窝,当然互相开脱。小丫头,不要磨磨蹭蹭,两条路你选哪条?”柳莺莺得梁萧相护,胸中大定,微微一笑,说道:“不是说好了吗?我选第三条。”楚仙流长眉一挑,脸色阴沉下来。
九如笑了笑,忽道:“楚仙流,你当和尚是个摆设么?”楚仙流道:“老和尚,你真要助纣为虐?”九如摆手道:“慢来,谁是纣,谁为虐,那还很难说!”楚仙流冷笑道:“这丫头避重就轻,不肯承认杀人放火的事,那是怕我要回纯阳铁盒。至于淫秽狠毒,也不是老夫胡说。和尚你有所不知:她先勾引男子,再将其致残重伤。从她一路北来,害的人不在少数,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穿眼割舌,哼,手段厉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说,你残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数。”楚仙流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么不同,她用硬刀子断人手脚,你用软刀子刺伤人心,方法各别,其理一同!”楚仙流脸色一变,扬眉大喝:“九如和尚,你定要与我为难?”九如笑道:“和尚纵然痴顽,这双招子却还没瞎。这女娃儿虽说任性,但决不是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楚仙流“呸”了一声,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也没瞎,老夫三名花匠死于‘冰河玄功’,这可是天山的武功!”
九如摇头道:“冰河玄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会练。”楚仙流冷笑道:“除此之外,老夫还有别的证据!”九如笑道:“好啊,说来听听!”楚仙流心想:“自与这秃驴相见,我便屡动肝火,这么下去,岂不被他牵着鼻子走路?”冷哼一声,转向柳莺莺,淡然道:“听说你杀人放火,偷盗拐骗以后,都会留字扬名。我瞧过了,天香山庄粉壁上的血字与皇宫大内廊柱上的墨迹一般无二。小丫头,你自承去了大内盗宝,那‘天山柳莺莺’五字是你写的么?”
梁萧忍不住侧目望去,柳莺莺微微皱眉,眼里似有愁意。楚仙流不悦道:“小丫头,没听到吗?”柳莺莺颤了一下,喃喃道:“奇怪,皇宫的字是我留的,天香山庄的字么,却是谁留的呢?”楚仙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柳莺莺没好气说:“我做了便做了,没做就没做!”楚仙流道:“罪证确凿,谁会信你?”柳莺莺侧目一瞧,正好看见梁萧。梁萧不知为何,热血上涌,脱口大叫:“我就信她!”楚仙流闻声一怔,柳莺莺却望着梁萧绽颜一笑,笑靥映着红通通的火光,梁萧不觉瞧得痴了。
楚仙流见这对少年男女眉目传情,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任他久读道书,也不由动了肝火:“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笑道:“我叫梁萧。”柳莺莺闻言又是一笑,心道:“梁萧?他这名儿真怪!梁萧,梁萧…”一时竟忘了强敌当前,低眉捻衣,默念着梁萧的名字,痴痴出神。
楚仙流冷冷说:“小家伙,这样的红粉陷阱,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将来吃了这妖女的亏,千万不要后悔!”九如拍手大笑:“妙论妙论,果然是脂粉阵里的将军,众香国中的状元,若非在红粉陷阱里打过跟斗,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警句?”
楚仙流被他一再讥讽,焦躁起来,拂袖大喝:“臭和尚,摇唇弄舌,不算本事!”九如笑道:“好哇,既不摇唇弄舌,那就动手动脚!”袖袍一拂,正中身旁铜钟,“嗡”的一声,千斤巨钟飞向对手。
楚仙流道:“来得好!”身子不动,左手五指挥出,捺在巨钟之上,又听“嗡”的一声,巨钟在他怀中滴溜溜凌空乱转。楚仙流右手又是一拨,巨钟转得更快,忽然从他双手间弹出,绕了一个大圆圈,又返回九如身前。劲风四溢,激得木炭溅起,篝火忽明忽暗。梁萧与柳莺莺见楚仙流使出这招,心头双双打了个突。
九如稳坐不动,左手接过巨钟,大袖一拂,木炭还未来得及溅开,又落回地上,篝火再次燃起。九如笑道:“不错不错,这招叫什么名儿?”楚仙流冷冷说:“随意所发,便叫它‘寂兮寥兮’。”九如笑道:“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说罢大袖一挥,又将铜钟拂出。楚仙流不由脱口赞道:“好和尚,你也读过老庄?”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出自《老子》,意指道之一物,无声无形,无所变化,只要顺其自然,则圆转自如,永无休止。楚仙流的内功出自玄门,这招借力打力,顺着九如的劲力,以圆劲略加引导,还施回去,颇得上述自然之道。故称“寂兮寥兮”。
一时间,只看九如以“大金刚神力”拂扫铜钟,楚仙流以“寂兮寥兮”应对,一口千钧巨钟在二人间嗡然来去,根本无法着地。九如手上使劲,嘴里也不闲着:“楚仙流,你干吗不用剑,如果用剑,也许能让和尚挪挪身子。”楚仙流冷笑道:“天下配我用剑的,不过寥寥一人。哼,你老和尚还不配。”梁萧忍不住接口:“这话太狂了吧!”九如摇头晃脑,呵呵笑道:“小子你有所不知了,这与张狂不相干。他用剑,好比伯牙鼓琴,非有知音,断不轻发。不过能将‘分香剑术’练到这个地步,他楚仙流也算空前绝后了。”
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这话不中听!”九如笑道:“你不服不行,想你一身本事,可有适当传人?”楚仙流脸色黯然,哑口无言。
两人口中说话,手中发招,巨钟越转越急,带起无俦劲风,逼得梁、柳二人步步后退。土地庙也挡不住那股绝强旋风,墙壁屋梁嘎吱作响。
第十六章 纯阳铁盒
楚仙流以剑法名世,气力非其所长,这时舍长用短,时候一久,备感吃力。又斗数招,他拨回铜钟,扬声说:“且慢!”九如将铜钟稳稳托住,笑道:“怎么?认输了?”楚仙流皱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头,就是为了那只纯阳铁盒么?”九如嘻嘻直笑。楚仙流见他笑得欢畅,心下更无疑惑,摇头道:“可惜你打错了算盘,那只纯阳铁盒是假的。”
九如点头道:“这种拙劣计谋,和尚也曾用过的。”楚仙流叹道:“这不是计谋,铁盒的确是假的。”他见九如眼带讥讽,又叹道,“和尚,你可知道这纯阳铁盒的来历?”九如笑道:“听说是吕洞宾所留,内藏丹书火符,得之可证仙道。不过,自从吕洞宾弃世以后,这铁盒就没人打开过。”
楚仙流摆手说:“你听的只是江湖妄言,这铁盒是何人所留,其实无从稽考,只是吕祖道名远播,托他之名罢了。不过,一百多年前,这只铁盒开过一次。”九如浓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说来听听。”柳莺莺与梁萧也很好奇,均是注目楚仙流。
楚仙流沉吟道:“老和尚,你听说过紫阳真人吗?”九如道:“你说的张伯端吧?靖康以后,道门分南北二宗,王重阳是北宗之祖,张紫阳是南宗之祖,北宗主张出世济人,南宗以清修为要旨。不过说起来,王重阳创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为臂助,张伯端凭一人之力开创南宗,那才是真正的了不起。”楚仙流哑然失笑,说道:“老和尚,这‘了不起’三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真不容易。不过,紫阳真人确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凌驾一时。”
九如皱眉道:“老色鬼啰哩啰唆,说的是纯阳铁盒,怎么又跟张紫阳扯上干系?”楚仙流拈须冷笑,梁萧接口说:“打开纯阳铁盒的就是这个紫阳真人吧?”楚仙流道:“你小子还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说他不笨,就是骂和尚我笨了?”楚仙流占得上风,长笑道:“这话老夫可没说。”九如哼了一声,说道:“张紫阳开了盒子,干吗又要关起来?”楚仙流叹道:“张真人神通广大,才智也高,只可惜收错了三个徒弟,堪称生平恨事。他在传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说‘三传非人’,指的就是这件事。”九如道:“老色鬼你扯远了,张伯端收错了徒弟,关你什么事?”
楚仙流摇头道:“关系大了,这三个徒弟中,大徒弟就姓楚。”九如笑道:“妙啊,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仙流叹道:“惭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姓雷。”九如目光闪动,笑道:“大约是雷公堡的先祖吧?”楚仙流点头道:“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没什么后人,所练内功却有名号,叫做‘冰河玄功’。”柳莺莺“咦”了一声,吃惊道:“你…你说什么?”楚仙流冷笑道:“你不用装模作样,那姓方的就是你家的祖师,这一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柳莺莺摇头道:“师父从没对我说过。”她这一说,楚仙流更认定她没有半句真话,心中越发气恼,扬声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为了一个区区铁盒,连祖师爷也不认了?”柳莺莺摇头道:“师父说过,咱们的祖师爷确是男子,但过了许久,姓甚名谁也不知了。”
楚仙流瞧她神情不像说谎,心中奇怪:“这女子若非当真不知,便是世间少有的大奸大恶之徒。不过说起来,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发觉,写入家传剑谱,自我忏悔,警诫子孙。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愿让晚辈们知晓自己早年的劣迹。”他犹豫半晌,说道:“好,我便再往下说。且说张真人分别传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各有所长,大徒弟精于剑,二徒弟精于拳法,三徒弟则内功高明。三人武功变强了,本性也渐渐流露出来。张真人发觉三人品性不端,大为生气,本想废掉他们的武功,但他本性极为柔善,几度动念,都下不得手。这一日,三人又滥杀无辜,张真人心灰意冷,趁着夜色飘然离去。”
楚仙流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张真人已有防范,并未传授三人玄门正法,是以那三名弟子习练十载,武功均是不见长进。于是由大徒弟做东,会头商议,他三人均知张真人因为揭开纯阳铁盒的奥秘,方才悟道成真,开宗立派。而传授自己的本事不过二流,于是一致决定,找到张真人,夺得纯阳铁盒。唉,天意弄人,三人寻了三年,居然在栖霞岭将张真人寻着。张真人一见三人,大为吃惊,本想回避,但那三人痛哭流涕,口口声声痛改前非,苦求张真人重列门墙。张真人虽不乐意,但见三人既有向善之心,也不好一口回绝。怎料那三人口是心非,早就存心硬夺,趁着张真人放松警惕,忽然一起发难。张真人毫无防范,受了重伤,他神功盖世,重伤之余,仍将三徒弟打倒,突围而去。大徒弟、二徒弟紧追不舍,终于在一座山谷里将他追上。张真人当时伤重难支,不及隐藏铁盒,但又不愿让它落入恶徒之手,便将纯阳铁盒重新封闭,溘然坐化了。”
柳莺莺听到这里,忍不住大骂:“那三个做徒弟的忘恩负义,连猪狗也不如吗?”楚仙流一怔,点头说:“不错,先祖所作所为,的确十分不妥。”柳莺莺冷笑说:“何止不妥,简直混账透顶,那个姓方的与本姑娘全无干系,我才不认他这个祖师。”这话惊世骇俗,武林中最重师道,柳莺莺此言一出,无异于欺师灭祖。楚仙流神色一变,梁萧当他便要发难,暗自运气提防,谁知楚仙流的神色又缓和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先祖确是混账透顶,贻羞子孙。”九如点头说:“老色鬼你过这么久,终于说了句人话。”
楚仙流瞪他一眼,却听梁萧道:“张真人坐化以后,纯阳铁盒自然落到了那两个徒弟手中了?”他关心纯阳铁盒的下落,是以发问。楚仙流苦笑道:“那又怎么?得了铁盒,他二人也无法揭开。两人便想,这铁盒如此难解,里面必然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因之贪念大炽,数言不合,便又争斗起来。两人武功相若,又师出同门,知晓对方底细,一时谁也胜不了谁。斗得难解难分之际,大徒弟忽地跳开,说道:‘雷师弟,你我都欠思量了,如果大伙儿现在斗个你死我伤,方师弟伤好赶来,岂不是白白被他捡个现成么?’姓雷的一听有理,二人当即罢斗,共同参详铁盒。” 他讲述之时,始终只以大徒弟、二徒弟相称,对祖上也无尊重避讳之意,其他三人均想:“这楚仙流倒也是非分明。”
“那两人害怕铁盒的事泄露出去,偷偷躲入深山,钻研开启之法,但却始终无法开盒。两人都防范对方携盒私逃,嫌隙渐深,终于有一天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大徒弟眼见不是办法,便对二徒弟说:‘这铁盒左右无法揭开,你我拼斗也是枉然。不如大伙儿抓阄,胜者得此铁盒,参悟三年,谁在三年中打开铁盒,铁盒便归谁所有;若不能参悟,三年后再换另一人参悟。’二徒弟想了想说:‘若是你我一生也参不透盒中奥秘呢?’大徒弟道:‘如果你我福薄,那也无法,只有把开盒的事交与子孙辈了。’二徒弟别无良方,只好赞同。两人对天盟誓,发过誓,两人抓阄,大徒弟运气不济,被二徒弟率先抓到铁盒,大徒弟有言在先,只得容师弟保管铁盒,三年之后再行取回。”
梁萧说:“这不妥,二徒弟用计混赖铁盒怎么办?”楚仙流摇头说:“这话问得不聪明,若是揭开铁盒,二徒弟练成其中武功,胜过大徒弟,根本无须混赖。若是铁盒不开,便是废物一个,拿着也没用处。倘若背信弃义,大徒弟一怒通告天下,世间垂涎铁盒的高手很多,只怕从那以后,再也不得安宁。”
他见梁萧将信将疑,也懒得理会,又说:“二人分手以后,各自隐姓埋名,创立‘天香山庄’与‘雷公堡’,三年一会,交换铁盒。数十年来,纯阳铁盒累累易主,但那铁盒质地奇特,宝刀利刃无一能伤,两人欲用烈火锻锤,又怕损坏了盒中的东西,以至于近百年来,始终无法揭开。”九如笑道:“也许那盒子本就是顽铁一块。”楚仙流叹道:“话是这么说,但人心就好比那只铁盒,痴顽愚钝,无法开解。就拿你和尚来说,看似胸怀磊落,不也心存好奇,欲得之而后快么?”九如嘿嘿一笑,拈须不语。
楚仙流又道:“大徒弟、二徒弟一代,两人倒也守约,铁盒三年一换,并不混赖。两人去世以后,后代武功此消彼长,渐有了高低强弱。武功高强的不肯交出铁盒,武功低弱的也不肯甘休,双方争执不下,只得重又订立誓约,三年一会,比武夺盒,武功高者,便可长久拥有铁盒,直至败北为止。”九如笑道:“既然如此,为何又弄出个假盒?”
楚仙流苦笑道:“我早年放浪形迹,耽于声色,对家中的事务全无兴趣。知道铁盒来历以后,更不愿参与争夺。家兄比武夺盒,败给了雷公堡的雷行空,郁郁而终,临终前托人叫我回庄,命我夺回铁盒。我不忍他去得有所牵挂,只得答允…”说到这里,九如忽地笑道:“慢来慢来,容和尚猜猜。想当年你老色鬼声名鹊起,一把铁木剑威震天下。雷行空自忖斗你不过,却又舍不得盒子,无奈之下,只好弄个假盒来敷衍你,是不是?”楚仙流苦笑说:“雷行空贪婪愚蠢,偏又爱自作聪明,以为就此蒙混过关,其实又哪儿瞒得了人?我发现铁盒是假,便欲寻他问罪。谁料我那时身边生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以至于心灰意冷,生出离世之想。唉,浮生若梦,生死尚且不能把握,又何必在意铁盒真假呢?当下收拾问罪的念头,将错就错,将那假盒留在身边。如此一来,我家子侄都以为铁盒在我这里,雷家庆幸老夫中计。这么三十年来,两家人争竞之心大减,至于我那侄女楚羽与雷震结为夫妻,却是一门意外之喜。”
九如漫不经意地说:“老色鬼,你将这等隐秘的事说与和尚,有何居心?”楚仙流苦笑道:“楚某说出来,是要你老和尚明白,这铁盒一则没法打开,二来为是非之源,你老和尚本是智慧超脱之辈,何必来趟这个浑水?”九如笑道:“老色鬼你是教训我了,不过,你猜得不差,老和尚这次来,确是为了这纯阳铁盒。”梁萧心中咯噔一下,掉头看去,却见柳莺莺紧紧抿着嘴,俏脸已经发白。
九如又笑道:“那一日,我在运河边化缘,忽地瞧见你那楚羽侄女,她待字闺中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次。当时我见她在码头上哭哭啼啼,打打闹闹,口口声声纯阳铁盒,又说什么姓柳的女贼,和尚虽不想偷听,但那话儿硬往耳朵里钻,也是无可奈何。想当年,和尚曾用假铁盒骗过玄天尊,那老东西罪有应得就罢了,但他徒弟秦伯符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和尚六年前不慎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便想把这盒子夺了送他,算作赔礼,于是一路跟你侄女到了姑苏。不料刚到寒山脚下,和尚肚子里就闹起了酒虫,苦忍难挨,只好抽空干了些别的勾当。哈,无巧不巧,就遇上这个姓柳的女娃儿了。”
柳莺莺一咬嘴唇,大声说:“老和尚你早有预谋,也、也要来对付我吗?”说着眼圈儿先红了。梁萧不由双拳一紧,心想:“老和尚若要对她不利,我就算打不过他,也要和他拚个死活。”九如见两人架势,忙摆手道:“女娃儿别哭。和尚事先确有这个意思。但没料到你这女娃儿既生得精乖,又豪气过人,很对和尚的性子,和尚左思右想,跟了百八十里,怎么也下不得手。”
梁萧闻言,松了一口气,柳莺莺却骂:“你这和尚口是心非,我再也不理你了。”九如赔笑道:“女娃儿别这么说。你不理和尚,和尚没了施主,十九要被肚里的酒虫咬死。”柳莺莺抹去了泪,白他一眼,轻哼道:“咬死也活该。”楚仙流瞧他二人又变融洽,心中老大不快,皱眉道:“老和尚,我好话说尽,你还要趟这个浑水?”九如笑道:“不错。”楚仙流怒道:“我说过了,这女子偷的铁盒是假的,真铁盒在雷公堡!”九如摇头道:“和尚本为铁盒而来,如今却变了主意。”楚仙流皱眉道:“什么主意?”九如微微一笑,说道:“你楚仙流都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和尚若是碰了,岂不丢人?”
楚仙流目中掠过一丝讶色,打量九如一阵,摇头道:“老和尚,我与你不同。楚某心如死灰,别说这铁盒,就是世间万事万物,我也打不起兴致。若非花田被焚,花匠被杀,此番我也不会出来,受你老和尚的闲气!”九如笑眯眯地道:“什么变故?让和尚猜猜。哈,瞧你这晦气样儿,莫不是死了姘头?”
楚仙流双眼瞪圆,面皮忽青忽红,布满一股怒气,九如任他瞪着,笑容不改。楚仙流一拂袖,厉声说:“老和尚,我敬你三分,是以一再忍耐。好,这土地庙格局见小,楚某在庙外恭候。”九如道:“一言不合,便要发癫。说什么心如死灰,统统都是放屁。你要和尚出去,哈,和尚偏不出去。”楚仙流冷笑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九如道:“咦,老色鬼,你指和尚骂驴?”楚仙流懒得与他歪缠,怒哼一声,拂袖出门。
柳莺莺见他出门,说道:“老和尚,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犯不着为我多结仇敌。”九如皱了皱眉,摇头道:“和尚不怕什么仇敌。只不过,你当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柳莺莺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九如长笑一声,高叫:“好!和尚心无所碍,打起架来才有气势。”
话音未落,庙外一声弓弦脆响,两支火雷飞射而入。九如长身站起,手中木棒一扬,火雷被他棒风一激,打在墙上,炸出两个窟窿。九如笑道:“老色鬼,你不长进,不敢真刀真枪,却跟和尚放鞭炮玩儿?”
楚仙流冷声道:“雷公堡的事与我无干,如果怕了,你就出来。”九如笑道:“怕什么?和尚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说话间,又有十余枚火雷抛进庙里。九如的乌木棒飕飕飕一一拨开,四周巨响轰鸣,碎屑四溅,土地庙摇摇欲坠。柳莺莺心急,正欲冲出,不防九如将她后心一把拿住,笑道:“大人打架,小娃儿瞧着。”挥手将她塞入钟内,又见梁萧抓起铉元剑,又笑:“你也进来。”一把揪住,梁萧方要挣扎,眼前一黑,也被抛入铜钟,与柳莺莺挤成一团。数枚火雷打在钟上,发出连声爆响。
柳莺莺被梁萧一挤,又羞又急,反手打他一拳,想将他推出钟外。梁萧回肘反击,但铜钟狭小,二人拳脚扭在一处,施展不开。忽地身子一震,天旋地转,那铜钟被九如一推,居然滚动起来。
二人均无防备,柳莺莺身子一仰,梁萧则向前一扑,两人登时抱在一起,柳莺莺嗔道:“小色…”鬼字还没出口,梁萧一不小心,嘴唇紧紧封住她的小嘴。
二人都是一惊,柳莺莺挣扎两下,‘嘤’的一声,身子忽地软了,好似一团寒冰,融进梁萧怀里,眨眼化做一泓春水。梁萧背她逃命时,彼此肌肤厮磨,早已动情,如此对面搂抱却是头一遭。只觉柳莺莺身如温香软玉,火热光润,柔若无骨,阵阵少女体香中人欲醉。梁萧的身子似要爆炸开来,心儿酥痒难禁,恨不得一把掏出。一时间,两个少年男女神魂摇荡,只觉天塌下来,也不愿分开。
一声巨响,巨钟又是一震。梁萧身形一仰,柳莺莺又压在他身上,二人心中慌乱,又紧紧搂住。梁萧情窦初开,柳莺莺也芳心暗许。一时间,逼仄的大钟内,竟然充满了盎然的春意。
九如不知钟内变故,只顾全神对敌,一边滚动大钟,乌木棒指南打北,飕飕声不绝于耳。火雷大都飞出庙外,忽听几声惨叫,施放火雷的雷公堡弟子反被火雷炸伤。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雷公堡技穷了,且看仙流公的本事。”
九如听得分明,笑道:“雷行空你也来了?哈,常言道,人不要脸,百事可行。”雷行空听得摸不着头脑,冷笑一声。九如又拨开一枚火雷,鼻头一抽,忽地脸色大变,叫道:“不好,糟糕。老色鬼,你这法子太无耻了…”嘴里大呼小叫,鼻子却抽个不停,深吸慢吐,脸上的神色又陶醉又为难,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忽地下定决心,跌足叫道:“罢了,和尚拗不过,算你老色鬼厉害。”推着巨钟,轰轰隆隆奔到庙外。
雷震早已候着,见状舞起流星大锤。九如哈哈一笑,挥棒磕中锤身,铁锤反卷回去,雷震虎口迸裂。铁锤飞出,砸断了道旁的两根大树。雷震被这神力一带,陨星般向后落去。
一道人影斜刺里蹿出,将雷震凌空托住,其速不减,掠地前行。反手将雷震一抛,只一晃,到了九如身前,左拳狠狠击出。拳未击到,拳上的劲风激得铜钟发出嗡然异响,钟内的二人心头烦恶、欲念消退,均想:“我做了什么?” 忽听钟外一声闷哼,九如啧啧道:“雷行空,十年不见,你也无甚长进?”他将钟一拍,朗笑道,“两个小家伙,还不出来?”两人十分羞窘,但若不出去,更是欲盖弥彰。梁萧无奈,当先钻出巨钟,柳莺莺略整衣衫,方才出来。却见四周稀稀落落,围了数十人之多。
九如瞧他二人面红耳赤,衣冠不正,心中大是惊疑,再见柳莺莺鬟乱钗横,眉间春色未褪,不由恍然笑道:“和尚一着不慎,做了个便宜媒人,呵,二位将来成亲,那盅谢媒酒,和尚可不能不喝。”柳莺莺羞窘无地,顿足骂道:“臭秃驴,全都怪你,再嚼舌根,我、我…”九如摇头道:“有道是君子不欺暗室,窈窕淑女,自守矜严。如此看,姓梁的小子不是君子,你小丫头也不算淑女。哈哈,自个儿定力不济,却来怪和尚作什么?”他口无遮拦,当众说了个一清二楚,直气得柳莺莺俏脸煞白。只是心里有鬼,骂也不是,辩也不是,一时抿着小嘴,颤抖着说不出话。梁萧望着她色如菡萏、吹弹得破的双颊,想到钟内的情形,又觉浑身火热,心跳忽又加剧。
众人观其形,听其言,略略猜出端倪。楚羽想到儿子的惨象,一时眼中喷火,咬牙道:“贼丫头真不要脸,尽会勾引男人!”柳莺莺脸色一变,喝道:“你骂谁?”楚羽冷笑道:“就骂你。你勾引我家星儿在先,现在又搭上了这个小子。”
梁萧挺身欲上,却被柳莺莺伸手推开,冷笑说:“好啊,雷星是你儿子,我们就说个明白。哼,你那宝贝儿子仗着一点微末武功,在太湖边当众对渔家女施暴,被我撞见。本想取他的狗头,谁料他还有点儿机灵,吃了我一记梭罗指,便跳水逃命去了。哼,我问你,你生了儿子,专教他污辱良家妇女么?”楚羽气得面红如血,厉声道:“你、你血口喷人!伤了人不说,还要败坏他人名声。”
柳莺莺手按纤腰,嗓音拔得更高,清脆爽利,好似银铃摇响:“这件事,太湖上亲眼瞧见的船家,没一百也有八十!你要舌头没烂、两耳没聋,不妨去打听打听,瞧你的宝贝儿子是个什么名声?”楚羽顿时语塞,与雷震对视一眼,心中好不忐忑。他们深知儿子的脾性,楚羽对儿子自幼娇纵,雷星深得母宠,长成后风流成性,多曾淫辱丫鬟,戏弄堡中女眷,但都被楚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回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怪。设若柳莺莺所言属实,前去打听,徒自辱没了家声。
何嵩阳见雷震夫妇无言以答,哈哈一笑,越众而出,拱手说:“柳姑娘,何某近日窘迫,欲向您老讨些银子花花!”柳莺莺淡淡笑道:“好啊,你要多少银子?”何嵩阳笑道:“不多,七八百万两而已!”众人闻言大惊。
第十六章 纯阳铁盒 2
柳莺莺双手一摊,笑道:“你瞧我有那么多银子吗?”何嵩阳笑得一团和气,说道:“姑娘妙手空空,连皇宫大内也不放过。金银珠宝不说,仅是那十多样丹青宝鼎,也是无价之宝。姑娘这样阔绰,又何须小气?”柳莺莺笑道:“早先确是有不少宝贝,但沿途江西大水、徽州蝗灾,我一路流水价地散过去,到得这儿…”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半分银子也是没有了!”何嵩阳一愣,干笑道:“哈哈,姑娘消遣在下?哼,江洋大盗可是千刀万剐的罪名!”
柳莺莺笑道:“我可不算大盗,顶多只是小偷。”何嵩阳听她说半分银子没有,虽然不信,也不由焦躁起来,眉一扬,厉声道:“姑娘过谦了。哼,官府窃银,大内盗宝,姑娘不是大盗,天下间谁还称得上大盗?”柳莺莺摇头道:“不对不对,那庄什么的不是说过么?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嗯,叫庄什么呢?”低眉沉思起来,忽听楚仙流接口:“庄周吧!” 柳莺莺拍手笑道:“对啦,就是庄周,老色鬼,看不出来你还有些学问。”“老色鬼”三字本是九如与楚仙流平辈间的戏称,此时却被柳莺莺公然叫出,气得他两眼翻白。
柳莺莺抿嘴一笑,大声说:“师父常说:‘当今皇帝老儿昏庸狠毒,偷的是江山社稷,是为天下大盗;其次贪官污吏,为官不正,偷的是功名利禄,窃的是百姓膏血;还有那些奸商巨富,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偷的是穷人的财物性命。’所谓盗亦有盗,我天山一派世代行窃,从来只做小偷,不为大盗。”她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何嵩阳纵然伶牙俐齿,也是张口结舌。九如笑道:“妙论妙论,不过少说了一偷,未免美中不足。”柳莺莺奇道:“哪一偷?”九如笑道:“那便是偷香窃玉的老色鬼了。”楚仙流冷哼道:“干吗不是偷嘴贪馋的贼和尚?”两人互瞪一眼,各各冷笑。
楚仙流掉头说:“女娃儿,好话人人会说。但还有许多事,你没能撇清。”话音未落,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仙流公言之成理,就那盒子的事,她也撇不清楚。”柳莺莺转眼瞧去,暗里立着一人,身形奇伟,长髯飘拂,乍看与雷震形貌相似,想必是那雷行空了。不由心中作恼,冷笑道:“雷堡主倒会撇清,得了好处又卖乖,鱼目混珠,偷梁换柱。”雷行空听得心中咯噔一下:“糟糕,那假铁盒落到她手中,被她瞧出了破绽么?”他眼露凶光,投在柳莺莺身上柳莺莺说得兴起,正要说出真假铁盒的事,却听九如道:“女娃儿,响鼓不用重槌,高手打架,点到为止。”柳莺莺听九如说得郑重,点了点头,住口不语。楚羽却不明就里,叫道:“贼丫头,你偷的盒子,还是交出来的好!”柳莺莺白她一眼:“我没见过那盒子,拿什么来交?”楚羽冷笑道:“口说无凭,你敢让我一搜吗?”
柳莺莺皱了皱眉,冷笑道:“好啊,搜不出来又怎么着?”楚羽冷笑道:“搜不出来,算你造化。”柳莺莺目光生寒,摇头说:“那可不行,搜不出来,你要自断双手。”楚羽一愣,怒道:“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谁知你没藏在别处?”柳莺莺微微冷笑。
梁萧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我以性命担保,她身上没有铁盒。”楚羽啐道:“你知道什么?难不成,你搜过她的身?”她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柳莺莺只觉双颊滚热,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掉过头来,狠狠瞪了梁萧一眼。
这时林中晦暗,梁萧不觉柳莺莺神色有异,脱口道:“她身上的东西我都知道。总之没有什么铁盒。若有半句谎言,叫我天诛地灭。”众人一静,忽地呵呵嘿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柳莺莺心中气苦,恨不得一把掐住这小色鬼的脖子,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方才两人在钟里意乱情迷,无所不至。柳莺莺身上若有铁盒,梁萧岂会不知。在场的众人老于世故,联想起二人钻出巨钟的模样,早已猜到了几分。楚仙流少时风流多情,深谙男女情事,听了这话也不觉莞尔,心想:“这小子口不择言,全不顾及人家女孩儿的颜面。但他二人亲昵如此,这小子若非大奸大恶,那便是女娃儿真无铁盒。但盗盒的人不是她,又是谁?”沉吟未决,忽听九如笑道:“老色鬼,你别东张西望,既拿百花仙酿诳我出来,也该有始有终,让和尚沾沾酒气!”他声如洪钟,震响四野,将场中的笑声压了下去。
楚仙流笑道:“野和尚,若不给你,倒显得楚某小气。”抬袖露出一只酒坛,泥封早已揭开,浓郁酒香中人欲醉。九如咕嘟嘟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好酒好酒,当年饮过一次,齿颊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却探手挡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喝酒毒死,死也值得。” 一把夺过酒坛,张口痛饮。梁、柳两人欲要阻拦,却已来不及了。
楚仙流沉默一下,叹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笑道:“和尚虽好,不及酒好。”两人相视一笑,嫌隙烟消。楚仙流笑罢,说道:“老和尚,还要斗吗?”九如道:“和尚奉陪到底。”楚仙流摇头叹道:“形势所迫,欲罢不能。”众人听这对答,都觉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莺莺并无铁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罢手,难以服众。当下眼珠一转,笑道:“好说。文斗还是武斗?”楚仙流道:“比斗还分文武?”九如道:“武斗么,便是模仿泼皮打架,大伙儿一拥而上。你们人多势众,和尚也打得过瘾。”楚仙流摇头道:“以众凌寡,君子不为,文斗却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装什么君子?哼,文斗么,你方轮番上阵,与和尚比轻功、拳掌、兵刃、暗器、内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们出题。有人胜过和尚,和尚拍屁股就走,决不道个不字。”他斜睨雷震,笑道,“雷大郎,你使百斤铁锤,人称天锤,来来来,咱俩先比比气力。”
雷震被他一棒磕飞铁锤,如何还敢答应,一时进退维谷,脸上阵红阵白。九如长笑道:“儿子不济,还有老子。雷行空,你号称岳阳楼以西拳法第一,与和尚比划比划么?”雷行空冷哼一声,藏身暗影,一动不动。
楚仙流笑道:“老和尚,不要欺软怕硬。楚羽,把剑给我!”楚羽正为丈夫发愁,忽见叔父揽过梁子,喜不自胜,解了长剑,双手捧上。楚仙流接过剑,直起身来。九如深知楚仙流剑法高妙,一旦交锋,必有恶战,但他是群雄之首,一经降服,其他人望风披靡。盘算已定,乌木棒一撑,笑道:“老色鬼,咱们就比兵刃!”
楚仙流摇头道:“你老和尚棒法精奇,楚某甘拜下风。”九如未料他这样示弱,心中纳闷,又听楚仙流说道:“不过,和尚你说任我出题,那么楚某出个题目,考你一考。”九如虽觉不妙,但话已说满,只得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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