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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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凤眼圆瞪,便要上前,那六个汉子只见又有十来个公差涌上来,忙将女郎拦住,连声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却听那张三大声叫道:“太祖皇帝!杨令公呀!岳爷爷!淮安王呀!你们睁眼看看…仔细看看…看这个西湖,湖里是水么…呵…哪里是水?是民脂民膏呀。这个销金窝儿,煎熬的是民脂民膏,喂养的是误国的蛀虫呀…”画舫上的权贵们也隐约听到,都探头出来,公差见状急了,用铁链死死勒在他颈子上,迫他住口,张三只是奋力挣扎。

白衣女顿足大叫:“让开!”那六个汉子拼命拦着,连挨了好几个耳光。张三被公差强拖了六七丈远,张口怒目,忽然不再动弹,公差头子一探鼻息,皱了皱眉,摇头笑道:“好个死疯子!”回头问同伴,“这厮的猴儿呢?一并弄死好了!省得又被哪个疯子拾着了,徒惹麻烦!”众公差齐声称是。

白衣女见张三被勒死,气得头昏,又听还要弄死猴儿,一转头,不见了猴儿的影子。忽听小女孩轻声说:“姑姑,我看到那个小坏人把小猴抱走了!”白衣女见她脸上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满腔怒气撒到了梁萧身上,高叫:“小畜生去哪里了?”带着一干手下,杀气腾腾,四处搜寻。

梁萧逃了几步,没见人赶来,又听张三与官差对骂,心中好奇,忍不住又折了回去。瞧见张三被公差殴得一脸鲜血,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小猴儿则缩在旁边,转着一双火眼。梁萧悄然掩上,趁着众人分心,一把将它抓住,揣进怀里,忽见远处着白衣的女孩儿瞪着自己,慌忙伸拳冲她挥舞,女孩儿被他吓住,张着嘴不敢出声。

梁萧飞也似跑出老远,在一株柳树旁停下,将猴儿从怀里掏出来,摸它脑袋。猴儿十分恼恨他,甩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梁萧吃痛,手一松,猴儿腾地跳出手心,一纵身,想要跃上一旁的柳树。梁萧急忙伸脚,踩住它脖子上的那根绳子,猴儿东跳西跳,只在原地打转。梁萧摸着手背,心中气恼,将脚下的绳子缠在狗儿脚上,发令道:“白痴儿,咬它!”白痴儿闻声蹿出,龇牙咧嘴地去咬小猴。小猴死命逃窜,可是刚刚跑远,又被狗儿脚上的绳索绊住。一时间,两个畜生一个逃,一个追,磕磕碰碰,将一条绳索崩得笔直。

梁萧在旁看了,笑得打跌。忽见那猴儿一转身,绕着白痴儿跑了起来,白痴儿被它连兜了三个圈子,四个爪子捆在一处,“扑通”摔在地上,望着梁萧汪汪哀叫。梁萧目定口呆,心想:“好奸诈的猴崽子!”那金猴缚住了狗儿,自己也被拽住,呆呆地不能动弹。

四周路人见这一狗一猴被绳索捆在一起,哄笑一片。忽听一声娇喝:“小畜生!”声音清脆,在笑声中格外响亮。梁萧一惊,拔腿就跑。刚一转身,两个大汉迎面堵住,双手大张,便要逮他。梁萧头一低,贴地蹿出,从其中一人胯下钻了过去。两人双双夹击,擒他易如反掌,只没料到这小子使出这等无赖招数,愕然间,便听“扑通”一声,梁萧跳进湖里。白衣女堪堪赶到,见状只得止步。

梁萧好似一尾活鲤,在湖里蹿出五六丈,眼见无人追赶,转身向岸上破口大骂:“贼婆娘!下来呀,看爷爷怎样收拾你!”白衣女生来尊贵,从没被人这么骂过,失声道:“你…你骂…骂我什么?”梁萧欺她不识水性,在水里手舞足蹈,边叫边笑:“贼婆娘,贼婆娘…”

白衣女俏脸涨红,恼羞成怒:“小畜生,你…你气死人了!”宽衣解带,便要下去。一干随从大惊,七手八脚,拦住她道:“使不得!少主,您不会凫水,别上这小子的当!”白衣女一想也对,便道:“好啊,你们下去捉他!”

六人傻了眼,主命难违,只好褪衣脱鞋,跳进水里。他们武功不弱,水性却很平常。梁萧自小在白水湾长大,白水湾的小溪深潭,就好比他家的卧房,凫水潜泅,摸虾捉鱼,水中的勾当他十二分在行。眼见六人入水笨拙,反而迎了上去,七个人在湖中你来我往,搅得碧沉沉的湖水好似沸了一般。

纠缠一会儿,梁萧从人群中滑了出去,六个仆从清一色手拽腰间,咕嘟嘟笔直下沉。白衣女惊叫:“怎么?受伤了吗?” 一个大汉奋力从水里伸头答应:“没…咕…”白衣女道:“那是怎么?” 大汉连呛了两口水:“属下…咕…失礼…咕…”白衣女顿足道:“失什么礼?还不去逮…”话没说完,忽见六人各各松手,裤子倏地滑落膝下,惊得她捂住双眼,另一只手将身旁女孩的双眼也给捂上。

六人狼狈万分,光着腚爬上岸来,甫一上岸,马上捏紧裤头,不敢松开。原来梁萧巧施手法,在水中扯掉了众人的裤带。白衣女听得梁萧在水里大笑,怒气更盛,一顿足下了堤岸,抢过一艘小船,六个随从手抓裤头,无法阻拦,眼睁睁看她向湖里划去。

白衣女从没划过船,起初颇为笨拙,弄得船团团乱转。摆弄数下,隐约摸出门道,又划两桨,一扳数尺,似模似样。再一抬头,却不见了“小畜生”的影子,心头一惊,忽觉小船晃动,忙使一个“东齐镇岳”,马步陡沉,小船入水半尺,压在梁萧头顶。梁萧不死心,使劲掀了几次,终究人小力弱,那女子又步法灵活,觉出力道来势,变换方位,始终压住小船。两人斗了六七次,梁萧冒头呼吸,被白衣女一桨扫过额角,火辣辣生痛,心头大怒,钻进水里,抽出宝剑,将船底搠出一个窟窿。

那女子见船进水,大惊失色,恰见一丈外有艘画舫,舫上的显贵搂着莺莺燕燕,正在大瞧热闹。她想也不想,一蹿而上。梁萧跟踪上去,又将画舫捅穿,底舱入水,画舫倾斜,船上的人乱作一团。

湖上画舫密集,白衣女又跳上别船,梁萧紧追不舍。一时间,女郎时东时西,忽起忽落,她每落一次脚,梁萧便捅沉一艘船,其中的默契,就像商量好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满湖歌舞已变成了呼爹唤娘,几十艘画舫东漂西荡、四散逃命。

那女子被梁萧赶得东奔西逃,开始气得要命,但见那些作威作福、悠游享乐的大官尽都成了落汤的公鸡,又觉莫名快意,于是乎专瞅着最华丽的画舫落脚。顷刻间,白衣女足下画舫又沉了一艘,一掉头,只见不远处一艘船金碧辉煌,不同寻常,猜是大官僚的所在。一顿脚向上落去,哪知身在半空,一只竹篙迎面刺来,她心头一惊,挥掌横击竹竿,哪知触手处如遭电殛,一条左臂顿时麻木,急借着竹竿弹力,翻落在画舫顶上。

只听船头有人笑道:“好轻功!”白衣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胖大藏僧,袒肩露胸,持篙立在船头,嘴上的胡须根根竖起,便似一只发了怒的刺猬。鼓掌称赞的却是一个华服公子,折扇轻摇,倒有几分气派。他左右各立一人,左边是一个着大红道袍的道士;右边却是金发碧眼的胡人,身着彩衣,又高又瘦。

白衣女见这四人装束古怪,除了那华服公子,其他三人无不神完气足,显然身怀武功。忽见华服公子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目光让人极不舒服。当即两手一叉,大声怒斥:“非礼勿视,你要不要脸?”那公子“嗤”的一笑:“姑娘貌如天仙,在下情不自禁,难免多看几眼!”

白衣女生平眼界极高,寻常的男子从不在她眼里,听这公子口气轻薄,心生不悦,忽见水下人影晃动,心知梁萧到了,不觉心想:“这小子来得正好,把这艘船也凿沉了!淹他们个半死。”正想着,突听胡人冷笑道:“这小孩子太胡闹。”他这一开口,字正腔圆,竟是汉语。

公子目光不离白衣女脸上,嘻嘻笑道:“姑娘莫怕!只管在此歇息,这小子休想凿沉在下的座船!”那红袍道人接口笑道:“公子爷说得对,各位且看贫道叉鱼的功夫。”胡人咧嘴笑道:“这湖里哪儿有鱼?”红袍道人往梁萧一指,笑道:“那不是么?”抓起一根竹篙,“嗖”的一声,便向梁萧掷去,白衣女见那竹篙去势又准又狠,梁萧决难避开,情急间摘下玉簪,射向竹篙。“夺”的一声,玉簪以小击大,竟将竹篙撞偏了尺许,从梁萧腋下擦过,带起一溜血水。

梁萧只觉腋下火辣辣生痛,好似多了一个窟窿,惊慌慌匆忙转身,游向湖岸。红袍道人心中恼怒,但他自恃身份,一击不中,再不出手,只狠狠瞪着白衣女,冷笑道:“好内力,贫道还想领教一二。”白衣女对这群人打心底厌恶,懒得理会,一挥袖,向近处画舫落去。华服公子哈哈笑道:“美人儿既然来了,何不稍坐片刻!”说着丢个眼色,藏僧会意,巴掌一抡,扣向女子肩头,白衣女云袖一挥,切他手腕,藏僧自恃神功,气贯手臂,任她拂中。两人身子齐齐一震,那女郎飘退数尺,藏僧却觉一股柔劲透臂而入,半身酥软,一时提不起劲力。只听女子笑道:“小惩大戒,还你一招!”一晃神,掠过数座画舫,奔向岸上。藏僧不留神吃了大亏,正想追赶,忽听华服公子冷冷说:“阿滩,人多眼杂,算了。”藏僧心知主子怨怪自己办事不力,心中好不懊丧,默默退到一旁。

梁萧潜上岸去,掀起腋下衣衫,只见肌肤上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肉伤。正咕哝,忽见两个侍从绕过柳堤追来,梁萧急忙掉头,慌乱中,忽地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身子刚硬,好似一口铜钟,震得梁萧头昏眼花,举目一看,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来人见他转身要逃,一把捏住他脖子,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怒道:“臭小鬼!你逃得好!”梁萧气苦万分,拼命挣扎,那两个侍从赶到,一手提着裤子,大声叫道:“秦总管来得好,要么又被这小畜生溜了!”秦伯符见他二人模样古怪,眉头微皱:“你们这是什么阵仗?”二人相对苦笑,一名大汉恨声道:“都是这小畜生弄鬼。”心头火起,伸手想打梁萧的耳光。哪知从旁伸过一只手,将他手腕格住。大汉一愣,低头说:“渊少主!”

梁萧斜眼一看,秦伯符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容貌十分俊朗。梁萧被他瞧得心头一热,寻思:“这人的眼神好像爹爹。”没来由胸中一酸,忍不住又看那人两眼,又想,“爹爹也不及他好看…”

那男子见他呆看自己,微笑说:“是你啊?果真顽皮!”他说罢,望着湖上的沉船,皱眉道:“惹出如此大事,现在不走,徒惹麻烦!”秦伯符一点头,回首瞧了远处那艘画舫,识出画舫上那名藏僧正是临安城外那人,不由双眉一挑,怒从心起。但见那画舫悠然去远,料想追之不及,又怕梁萧作怪,怒哼一声,押着他返身便走。走出几步,忽听有人大叫:“秦伯伯!”一回头,一个小小人影扑过来,钻入他怀里咯咯直笑,却是那个白衣女孩。

秦伯符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怜惜地抚着那女孩头顶,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狗儿和猴儿,皱眉道:“霜儿,抱着这些畜生?不嫌脏么?”那女孩笑道:“不怕的!”她怀里的白痴儿见了主人,大是欢喜,吠着向梁萧身前猛挣。女孩红着脸道:“还给你!”将白痴儿递给梁萧。梁萧接过,揪着它的颈皮泄愤。那女孩“啊哟”一声,忙叫:“别拧它呀。”梁萧心里有气,冷笑道:“它又不是你老子,我怎么折腾关你屁事!”那中年男子闻声一愕,秦伯符怒不可遏,提起梁萧,在他屁股上狠揍两记。梁萧破口大骂,骂了两句,又望着那女孩怀里的金丝猴,发狠道:“他妈的,猴儿也是我的。”

女孩见他咬牙切齿,骇得倒退一步,生怕他来抢夺,双手把猴儿抱得更紧。秦伯符怒道:“臭小鬼!你还装狠?”又给梁萧一个暴栗,反手将狗儿也夺了过来,一并交给女孩。女孩轻轻抱着,抚平白痴儿灰黑的颈皮。白痴儿眯缝着一双狗眼,似乎很是受用。梁萧见这模样,气得流下泪来,大声嚷嚷:“臭狗儿,叛徒,没义气…”

一行人回到天机别府,老丁头已经解了穴,握拳怒视梁萧。梁萧心知不免一顿好打,索性抹干眼泪,昂首挺胸,心里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低头的。”老丁头见他神态倨傲,越发气恼,咽了口唾沫,恨恨道:“渊少主,请下令,让属下揍他一顿!”

那中年男子摇手笑道:“罢了,您都这把年纪,何必和顽童一般见识!”话没说完,就听女子声音:“要揍!揍死才好。”白衣女带着随从自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拽过梁萧,但又慌忙甩开,望着手上的油腻,皱眉道:“小畜生,脏死了!” 梁萧微微冷笑,白衣女瞧他惫懒神气,越发气恼:“小畜生,讨打么?”

梁萧不肯示弱,顶嘴道:“贼婆娘!你才讨打!”白衣女脸色大变,玉手举到半空,却又放了下来,瞪着梁萧说:“如果不是看在哥哥份上…哼…以后你不许叫我…嗯…贼什么的,否则我打烂你的嘴!”梁萧道:“你先骂我的!”白衣女脸一寒,正要喝骂,忽听身边的女孩道:“是呀!姑姑先骂人的!”

白衣女瞪了她一眼,道:“好啊,晓霜你竟帮外人!”说着双颊泛红,轻哼道,“谁叫他在湖边乱、乱…”想到梁萧的种种顽皮行径,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梁萧见她忽怒忽喜,大觉不解,扁着嘴咕哝:“笑什么,本来就是你先骂人!”白衣女缓过气来,笑道:“好啦好啦,算我不对!我给你陪不是好么。不过,你也不许骂我贼、贼那个,我可有名儿,叫作花慕容,你姓甚名谁,你告诉我,我便不叫你小畜生了!”她口恶心软,喜怒来去颇快。梁萧瞧她落了低,心想:“那道士拿竹篙刺我,也亏她相救。”他又望了望中年男子,“他不让人打我耳光,也不让老头子揍我,哼,也罢,暂且饶过他们!”想到这里,老实说:“我叫梁萧!”

花慕容道:“梁萧!这名字挺奇怪!”梁萧怒道:“不喜欢叫就算了!谁稀罕你叫我名字!”众人不禁莞尔,秦伯符乍见小女孩似欲说话,又怯怯地不敢开口,便道:“晓霜,你有话说么?”

女孩小脸通红,低声说:“我…我也能和梁萧说名字么?”梁萧瞪着她,心里大惑不解:“你说名字干吗?老子又不爱听。”却听秦伯符笑道:“自然可以。”女孩鼓足勇气,向梁萧道:“我叫花晓霜,你…你叫我晓霜便好。”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冲梁萧笑道:“在下花清渊…”梁萧哼了一声,梗起脖子,头上又挨了秦伯符一记。梁萧旋身与他扭打,却被死死按住,秦伯符黑着脸大喝:“臭小鬼不知好歹!”

众人眼看这般情形,真是哭笑不得。却听梁萧叫嚷:“我就是不知好歹,我好好的人,干吗非得受你们摆布。你仗着武功好,就欺负我没爹没妈,又敲又打的,如果、如果我妈还在,一个指头就、就压死你…压死你…”说到这里,他既觉示弱不对,又确实想起了伤心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顺着黑乎乎的脸蛋滚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秦伯符慢慢松手,将他放开。花清渊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小兄弟,既然遇上,咱们也算有缘,若不见外,就把咱们当作一家人好了。”梁萧本想说:“我是你爷爷,当然是你一家人!”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这句浑话忽又缩了回去。花晓霜却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多了一个哥哥呢!”

梁萧瞪她一眼,啐道:“鬼才做你哥哥!”花晓霜脸色刷白,秦伯符气得又想揍人,但终究忍住,心想:“这小子桀骜不驯,无时不想着逃走,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耳听得梁萧与花慕容又开始对骂,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敌,颇有动手的意思,不由叹了口气说:“罢了,臭小子,你一心不愿跟着我们,也就由你好了!”

梁萧大喜过望,一抹眼泪,大声道:“说话算数?”秦伯符怒哼一声,沉着脸道:“老子好话说尽,你一个不听,我逼你一千一万次也是枉然。你既然来了,也不能这么离开,省得别人说姓秦的不通人情。你须得给我洗漱干净,吃一顿饭再走。”梁萧眼珠一转,道:“说好啦,吃完饭就放我走。”秦伯符无奈点头。梁萧又斜眼瞟他:“你是大人,不许骗人哟!”秦伯符黄脸涨紫,怒道:“呸,老子骗你?你也配?”

梁萧满心欢喜,嘻嘻直笑。秦伯符着人带着他去后院洗澡,梁萧穿过后堂,步过一道窄门,才知这所府第别有洞天。回廊四通八达,一道曲水绕廊而走,庭内湖石轩峻,假山上的灰白小径,直通一座小小的翠亭。

第五章 金风玉露 3

他洗了个痛快澡,将满身的虱子污泥都洗干净,爬出桶外时,早有人将新衣裤放在门前。穿好衣服出门,却见门外一个侍女正瞪眼看他,梁萧上下瞧瞧,问道:“你瞧什么?”侍女咯咯一笑,说道:“一个黑泥娃娃跳进去,蹦了个白瓷娃娃出来。”梁萧挠头不解,侍女笑道:“你别挠头了,渊少主在流杯水阁等你呢!”

梁萧老大不愿和秦伯符相见,扁了扁嘴,勉强走了一段,忽问:“这个…这个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呀?”侍女笑道:“咱们穷人家的女孩儿,有什么名儿不名儿的,这里的人么,都叫我菊香。”梁萧笑道:“菊香姐姐长得挺好看!”菊香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容少主才好看呢!”梁萧道:“你说花慕容啊?哼,长得跟母老虎差不多!”菊香眉头一皱,还没答话,忽听背后有人娇喝:“小鬼头,你又在嚼什么舌根子?”菊香变了脸色,转头一望,荼蘼架下,花慕容双手叉腰,大发嗔怒,花晓霜却换了一身淡绿衣裙,傍着她微微带笑。

梁萧故作惊讶:“我以为你不在呢!”花慕容怒道:“呸!你知道我在后面,故意胡说的,就算我不在…”花慕容话没说完,忽又转嗔作喜,“哎呀,你这小鬼洗干净了也蛮乖的,以后就这样,别再弄脏了。”她素爱以貌取人,见梁萧生得俊俏,心中的恼怒顿时烟消了。

梁萧见晓霜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狗儿,只有爪缝乌黑,两眼一亮,叫道:“白痴儿?”他伸手去摸,狗儿应手一缩,梁萧再摸,狗儿忽地冲着他汪汪大叫。梁萧气得发昏,怒道:“死狗儿,你真的当叛徒…”挥拳就要殴打。花慕容笑弯了腰,拦住他说:“梁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萧快要气哭了,叫道:“你们拐了我的狗儿,怎么还叫我的不是?”花慕容忍住笑说:“我先给你说个杨布打狗的故事。”

梁萧正拗着头生气,一听要说故事,赶忙竖起耳朵,只听花慕容道:“古时有个叫杨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门,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他就把白衣脱了,换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却不认得杨布,就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杨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杨朱见了,便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这条狗出去的时候是白狗,回来却变成了黑狗,你认得出来么?’”

梁萧一愣,跟着大怒:“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骂我是狗!”他怒视花慕容,花慕容占定上风,也笑吟吟回视。花晓霜没瞧出二人正在斗气,接口说道:“姑姑,这个故事我在《列子》里看过的。唐人卢重玄还注释说:‘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训;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记性真好!所以凡遇是非,务必先内求诸己,切莫忙责于人!若是守真归一,鸟儿都能教得听话,可有些人啊,怎么教都不听话!”说着斜眼瞅着梁萧。

谈到学问,梁萧便是个草包,这些文绉绉的说法,他一字也听不懂,心头好不憋闷。低头走了一段,回廊尽头处出现了一个小湖,湖内遍植荷花。阔大的荷叶覆盖水面,花枝劲直,顶着一个个红白菡萏。花慕容挽着花晓霜,经过水榭,走进楼阁,梁萧略一迟疑,也跟上去。

秦伯符与花清渊正在阁里守候,乍见一俊俏童儿钻了进来,一愣间,才认出是梁萧。秦伯符一拍大腿,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样的。”花清渊也笑道:“是呀,先时当为浑金璞玉、珍珠蒙尘!”

梁萧哼哼坐下,眼睛在桌上一扫,只见酱鸭肥鸡,白藕红菱,还有鹅掌羊脯,蟹黄虾仁,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药蜜饯、砌香果子。梁萧瞧得肚子咕咕乱叫,也不客气,伸手便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大啃。

花慕容瞧得皱眉,说道:“你没吃过饭么?”梁萧舌头转不过来,呜呜作响。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里讨厌,当下耐着性子说:“我问你,吃饭该用什么?”梁萧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却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着手跳了起来,当场就要撒野,一旁的花清渊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梁萧不由自主坐回凳上,花清渊一笑,举筷拈了一只鸡腿,搁在他碗里,又端过一碗羹汤,道:“慢慢吃,别噎着了。”梁萧瞧他言辞温和,不禁想起往日吃饭时,自己和娘亲顽皮胡闹,爹爹也是这般对付自己。可如今他埋在土里,再也不会逼自己坐着,不会给自己拈菜舀汤,更不会叫自己慢嚼细咽。想到这里,忽觉内心酸楚,低头一言不发。

众人见他忽地无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晓霜拉了拉他衣角,道:“萧哥哥,你不舒服么?”梁萧醒悟过来,忙用衣襟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努力装起狠相,瞪着晓霜道:“你…你叫我什么?”晓霜脸儿涨红,梁萧哼了一声,他到底是小孩子,转眼又忘了忧愁,放开襟怀,双手左右开弓,尽揽桌上美食。鸡鸭肥浓,菱藕清鲜,咸甜适度,酸辣相宜,梁萧从未吃过这样的好筵席,不觉满心欢喜。花氏兄妹生性好洁,见他吃相难看,花慕容早早停下筷子,花清渊尝了两口,也不再吃。

秦伯符瞧了片刻,叹道:“梁萧,你性子不好,人却有点聪明,若你肯听我话,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传与你!”众人皆是一惊,花慕容忙道:“秦大哥,这小泼皮哪配学你的本事?”秦伯符摆手道:“你先别说话!”花慕容见他辞色郑重,不便多言。谁知梁萧却摇头:“你的武功不行!”众人又是一呆,秦伯符脸色酱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个指印。花清渊见势不妙,笑道:“梁萧,你大约还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秦伯符,可说是如雷贯耳呢。”梁萧依然摇头:“他的武功不行!”

秦伯符神色数变,忽地笑道:“好,你倒说说,老夫的功夫怎么不行?”梁萧道:“你连那个和尚都斗不过。”秦伯符一愣,皱眉说:“这个不算,那位前辈乃是武林中顶尖儿人物,我斗不过他,也是应该!”梁萧道:“那你斗得过萧千绝吗?”秦伯符又是一怔,摇头苦笑:“斗不过。”梁萧一拍手,悻悻道:“胜不了萧千绝的武功,我才不学呢。”

秦伯符不顾身份,提起收徒的事,竟被梁萧一口回绝,大觉颜面扫地,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道:“萧千绝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大高手,要想胜他,谈何容易?再说,你干吗非得胜他?”梁萧一味摇头,眼圈儿却红了。秦伯符一愣,手上微松,梁萧猛地挣出,埋头冲出水榭。众人面面相对、无不愕然。

梁萧奔出一程,反手抱头,缩在墙角呜呜大哭。哭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下来,一想起秦伯符的话,又忍不住想哭,心想:“萧千绝那么厉害,我的武功却谁都胜不过,难道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救不出妈了么?”他心灰意懒,望了望怪石嶙峋的假山,“索性一了百了,一头撞死了罢。”他一跳而起,正要把头往山石上撞去,忽听几声狗叫,有人欢叫道:“萧哥哥,你在这里呀!”回头一看,白痴儿撒着欢儿向自己跑来,花晓霜则在不远处含笑而立。

梁萧连忙背过身子,心想:“不能被她看见我哭鼻子。”抹去眼泪,哑着嗓子说,“你来干吗?”花晓霜道:“大伙儿都在找你!好在白痴儿聪明,一下子就寻着你了。”她说着浅浅一笑,“萧哥哥,你眼睛红红的,哭过了么?”

梁萧恼羞成怒,横她一眼,怒道:“放屁,我才没哭!”气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花晓霜拉他,梁萧反手将她推个踉跄。但走了几步,又觉出手重了,偷眼一瞟,只见花晓霜背靠着墙,脸色煞白。

梁萧忍不住转过身来,咕哝说:“还不走?站着作什么?”花晓霜抿着嘴,细眉微微抽动,似在强忍痛苦。梁萧又说:“推你一把就生气了?哼!小气鬼!”回头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微响,一转身,只见花晓霜两眼紧闭,趴在地上。

梁萧一惊,伸手探去,只觉她气息十分微弱,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她不经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着一颗心突突直跳,想要一逃了之。可双脚好似灌了铅水,挪了一步,再也无法动弹,心想:“小丫头叫我‘哥哥’,我就这样害死她了?如果不逃,万一…万一救不活,贼婆娘和病老鬼还不活活撕了我吗?”他六神无主,团团乱转,一咬牙,心想,“撕就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了。”说着将花晓霜背起来,顺着回廊狂奔,忽见菊香就在不远,便叫:“菊香姐姐!行行好,叫唤一声,叫唤一声!”他一发急,几乎语无伦次。

菊香见状骇然,不及多问,引着梁萧直奔厢房,正撞上花清渊等人。花清渊大惊失色,一把接过晓霜,从她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倒出两粒淡金色的药丸,拗开花晓霜的牙关送了进去,跟着一脸惶急,盯着她雪白的脸蛋出神。

梁萧心头忐忑,正想是否趁乱逃走,忽听花晓霜轻哼一声。梁萧心头一跳,见她眼胧微张,细声说:“萧…哥哥,别…”梁萧只当她要告状,不由心跳如雷,摆个弓步,准备逃走,忽又听她说,“别哭…”梁萧就似挨了一棒,愣在当场。又听花晓霜慢慢地说:“有不快活的…事,爹爹和…和我都帮你。”她昏昏沉沉,接下来又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气息渐渐平稳,沉沉睡了过去。

众人松了口气,花清渊将她捧到花慕容手上,转身向梁萧深深作揖说:“小兄弟,多亏你了!这孩子不知所踪,吓坏我了,没料到还发了病…”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后怕。

梁萧张口结舌,双手乱摆。秦伯符给了他一掌,哈哈大笑:“他妈的,你臭小子在‘流杯水阁’胡说八道,伤了老子的心,没想到你一转身,又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边说边拍,拍得梁萧又痛又怒,偏又不敢作声。花慕容将晓霜送回卧房,闻言也笑:“梁萧,冲你救了晓霜,日后我再也不叫你小畜生了。”梁萧瞪着众人,一句话在肚皮里转来转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就医,好比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抬手抽自家耳光,挨打挨骂不要紧,这个脸是万万丢不起的。支吾半天,心想:“我不说了,待小丫头清醒了,自己告状去。”

正觉心乱,忽听秦伯符又叹:“清渊,有件事对不住。我听了吴先生的话,是以去会那和尚。不料他那纯阳铁盒是个假的,害我白走一趟。”花清渊摇头说:“秦兄高义,我父女铭感五内,看来天意昭昭,不可勉强的。”秦伯符苦笑道:“这未免苦了霜儿。”花清渊淡淡苦笑。秦伯符又道:“我受陆万钧之托,要去常州见见靳飞。”花清渊点头笑道:“秦兄放心,我会好生看着孩子。”秦伯符皱眉说:“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听其所之,愚兄再不插手了。”他看了梁萧一眼,低眉叹气,拂袖去了。

梁萧心神恍惚,只念着花晓霜会不会告状,自己是否应该抢先逃走。想一想又觉不妥:“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了人便逃,不被人耻笑么?”犹豫不定,先在府里住了下来。

第六章 太乙分光

梁萧这一夜没合眼,又怕晓霜告状,想要偷偷开溜;又怕这么一走,被人耻笑。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天亮,偷偷蹭到花清渊等人门前,侧耳倾听,内中全无动静,大约还在睡觉。他待了一会儿,才见几个侍女过来,菊香也在其中,梁萧忙叫:“姐姐!”

菊香笑道:“是你啊,躲在这里做什么?”梁萧脸一红,说:“那个小…咳…晓霜醒了没有?”菊香嘻嘻笑道:“你恁地关心我家小姐么?”众侍女互相捅着胳膊,笑成一团。梁萧不懂弦外之音,也听出在嘲笑自己,正要发怒,却见花清渊从门内出来,梁萧马上闭嘴,耷拉脑袋,等着他来打骂。

花清渊见他,先一愣,跟着微笑:“梁萧,你来看望霜儿么?来得正好,她刚起床呢!”他又抚着梁萧的头,“你放心,她好多了。”梁萧心想:“原来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告状!”他被花清渊摸来摸去,心中别扭,一缩头,不顾什么忌讳,绕过花清渊,钻进内室。但觉室内馨香扑鼻,尽是女儿家的味道,浸得人骨子里也软软的,他拨开帘子,探头一瞧,见花晓霜盘坐在雕花大床上,花慕容正给她梳完了头,挽上双髻。

梁萧见状心虚,腿一缩,正要退出,却被花晓霜看见,笑嘻嘻叫道:“萧哥哥!”梁萧大不自在,心想:“她该又哭又闹才对,叫这么亲热作什么?”既被瞧见,只得讪讪踅进屋内,花慕容瞪他一眼,嗔道:“女孩儿的闺房你也乱闯,真是不知礼数。”边说边将梁萧抓住,强行拖到身边,用牙梳整理他一头乱发,边梳边数落,“忒俊一个孩儿家,成日弄得脏兮兮、乱糟糟,真是不像话。”

梁萧被她挟着,与花晓霜几乎头碰着头,呼吸可闻。对视半晌,梁萧定下决心,低声说:“你说好了,我才不怕!” 花晓霜不解道:“说什么?”梁萧怒道:“昨天的事你不记得了?哼,反正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被你姑姑爹爹还有病老鬼揍一顿,哼,我才不怕!”

花慕容听得诧异,轻声问:“你不怕什么?”梁萧吸了口气,还未说话,花晓霜伸出温软小手,捂住他嘴。梁萧瞪着她,心中纳闷,花晓霜笑道:“才不怪你。”梁萧被花慕容制得无法动弹,只有呜呜乱叫。花晓霜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不说,你也不说,这是咱们小孩子的事哦,可别让大人知道了!”她吐出的热气弄得梁萧的耳根痒痒的,忍不住也咯咯笑起来。花晓霜放开手,二小你望我,我望你,忽地齐齐笑了起来。

花慕容见他两人笑得古怪,忍不住问:“你们笑什么?”花晓霜眨眼说:“这是咱们的事,不许你知道的。”她握着梁萧的手,冲他微笑点头。梁萧也点点头,心想:“说得是,这是咱们小孩儿的事,关大人屁事,要打要骂,也该由她来做,哼,关她家大人什么事。”这么一想,把晓霜当成了同伙,心中平生亲近。

花慕容惊疑不定,放开梁萧,望了望他俩,气恼说:“什么咱们你们的,你们两个小不点儿弄什么鬼?”又死盯梁萧,“是你弄鬼吗?”她认定是梁萧耍了把戏。梁萧却把头一扭,扁嘴不答,与花晓霜对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起来。花慕容莫名其妙,气得连连顿足。

梁萧笑了一会儿,忽道:“晓霜,我走啦!”花晓霜脸色惨变,拉着他说:“去哪儿?”梁萧闷声说:“昨天说好了的。今天我就走了。”花清渊在外面听到,掀开帘子进来,叹气说:“你还是要走吗?”

梁萧点点头,可又不知怎的,心意不似昨日决绝,他偷偷瞧了花晓霜一眼,心中怅然若失。花清渊拍拍他肩,轻声说:“人各有志,你要走,我也不强留。但你小小年纪,又能上哪儿呢?”梁萧心头茫然,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众人见他执意要走,只当他必有去处,闻言都是一怔。花慕容至此才明白梁萧是个孤儿,她性子直露,但本心善良,起了同情之心,眼圈微微泛红。花清渊默然半晌,叹道:“梁萧,秦大哥北上常州去了,临走时托我告诉你,三年内,你若回心转意,不妨来这里找他,他昨日说的话,依然算数的。”梁萧心道:“我说了不拜师,当然也要算数。”想着望了晓霜一眼,小声说:“我走了啊!”他二人相交虽浅,却有几分心灵相通。花晓霜眼圈一红,眼泪顿时流出来。

花清渊叹道:“这样吧,我们也要回括苍山,便道送你一程!”花晓霜双目一亮,破涕为笑:“我也要送萧哥哥!”花慕容抚摸她脸,笑道:“晓霜,要见妈妈了,不高兴么?”晓霜心中欢喜,望着梁萧微笑,梁萧心想:“我…我那样凶她,她为啥还对我这样好?”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只觉大违常理,心中不禁有些糊涂。

用罢早饭,花清渊让老丁头套好马车,让两个侍从驾着,自己则乘马缓行。迤逦出城,只见丘陵苍莽,逶迤如长蛇远去;官道上芳草如洗,明朗自在;远远一处长亭矗在道旁。花清渊来到亭前,下马挑开车帘,对梁萧说:“古人长亭送别,小兄弟,我们送你,也就送到那座亭子了!”花晓霜抱着金丝小猴,望着梁萧,默默流下眼泪梁萧望着花清渊,又看了看晓霜,心想:“除了爹妈,从来没人对我这样好过。”想到这里,忽地大感不舍,可是大话已出,只好下车了事。花慕容也拉着晓霜,跟着送下车来,正想叮嘱梁萧几句,忽听得车后马蹄声响,又快又急。一眨眼,四骑人马从车后斜刺里冲了上来,将马车四面围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美人儿,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梁萧与花慕容都吃了一惊,发话的,竟是昨日西湖上偶遇的华服公子,他身后三人奇形怪状,过目难忘。红袍道士打马上前,谄笑说:“千岁,您这后面一句忘了说呢?”华服公子笑道:“你是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么?”红袍道士挑起拇指,笑嘻嘻说道:“千岁英明。”华服公子笑道:“说起来,我与这位姑娘倒有些缘分。”

花慕容被他当众调笑,心头怒极,冷笑说:“少扯了,鬼才跟你有缘分。”那四人挽辔下马,华服公子笑道:“好泼辣的女娃儿,都说南方女子柔媚,这些天我也玩了几个,像是白面捏的,一碰就松软了。姑娘生就江南美人的胚子,骨子里却是我北方佳丽的快直。难得难得。”金发胡人接口笑道:“主上这么说,莫非想收她入帐?”华服公子笑道:“就怕姑娘不肯。”金发胡人笑道:“大宋朝的花花江山,主上如要,也是探囊取物,要这女子还不容易吗?”

他两人恣意调笑,把花慕容当成池中鱼、笼中鸟。花慕容气得浑身发抖,正想措辞咒骂,忽听梁萧笑嘻嘻说道:“你这个金毛畜生,就会拍主子的马屁!”

金发胡人脸色一变,瞪眼望去,梁萧乘晓霜不防,把那只金丝小猴揪了过来,用手戳它肚皮,笑道:“你望我作什么?再望我,还是个畜生!”胡人的白脸上腾起一股青气。花晓霜见猴儿在梁萧手里挣扎,急得要哭,叫道:“萧哥哥,别欺负它,别欺负它了。”

梁萧笑道:“要我不欺负它也行,我问你,这里一共有几个畜生?你答对了,我就还给你。”花晓霜一愣,伸出两个指头:“两个!”梁萧笑道:“错了!”他用手一路指过去,先指白痴儿说“一”,随后指点华服公子四人:“二三四五,加上我手里这个金毛畜生,一共是六个呢!”花晓霜大奇,指着那四人问:“他们也是畜生?”

梁萧一本正经地点头:“千真万确,个个都是畜生!”花晓霜神情迷惑,花慕容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花清渊气度虽好,也忍不住莞尔。马上的四人脸色难看至极,金发胡人最先忍耐不住,疾跃而出,左臂在胸前划了半圆,屈指如钩,抓向梁萧面门。梁萧一缩头,正要闪避,花清渊忽地跨步上前,右掌在胡人臂上一勾,胡人顿觉一道又强又黏的柔劲将他的手臂荡开,胸口空门大露,花清渊的左掌如大斧长戟,破空劈来。

胡人左足点地,右足腾空,身子如蛇般左右扭动,花清渊这招“金生癸水”落空,稍一错愕,胡人的右腿已经踢到了面门。花清渊见他武功怪异,心头暗凛,身形后仰,连使“乙木镇土”、“泥蕴太白”、“戊金断木”、“薪生离火”、“南明煅铁”,这五招是他生平绝学“五行接引拳”的妙招,五行相克相生,是以名为五招,使来却如一招。胡人识得厉害,使出蛇形身法,让开花清渊的拳势,绕到他的左侧,手臂一弯一扭,居然绕过花清渊身子,向他的右胁击到,中指一枚硕大钻石,随他拳法吞吐,着实彩光流溢。

二人斗了十合,花清渊越斗越心惊。那胡人也很诧异,他此次南来,未逢敌手,谁料遇上花清渊这路拳法,不仅占不了上风,反倒被他隐隐克制。

藏僧见二人僵持不下,忽对华服公子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花氏众人不明其意,梁萧却一惊,这藏僧说的是蒙古语,他自小与母亲说惯了,这几句一听便懂。

华服公子听了这席话,脸色阴晴不定,瞧着梁萧笑道:“小家伙,跟你同路的紫衣汉子呢?”梁萧知他说的是秦伯符,冷笑说:“你问病老鬼吗?他早就死透了,骨头也被狗啃了呢!”众人闻言一愣,花慕容怒道:“梁萧,你干吗咒人?”梁萧道:“我偏要咒他,谁叫他天天打我?”花慕容想到梁萧方才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好发作,耐着性子说:“秦大哥打你是为你好。”梁萧道:“那好啊,我一天打你十八顿,你也感觉很好?”

花慕容气白了脸,说道:“你又乱嚼舌头!”梁萧说:“他打我就是为我好,我打你就是不好?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第六章 太乙分光 2

华服公子听两人对答有趣,不禁摇扇大笑,他自然不会相信秦伯符死了,笑了几声说:“小家伙,这样说,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了?”梁萧道:“不是。”华服公子笑道:“那你告诉我,那个紫衣汉子去哪儿了?”梁萧道:“我不是说了吗?他被狗吃了。”华服公子脸色一沉,那藏僧厉声道:“小孩,千岁问你正经话,你也要正经回答。”梁萧笑道:“我也说的正经话,就怕听话的人不正经。”

藏僧见他胡说八道,几乎气歪了鼻子,环眼一瞪,便要动手。却听花慕容说:“你们找我秦大哥有事么?”华服公子“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他姓秦?”那红袍道士脸色一变,叽里咕噜在华服公子耳边说了起来。梁萧听出他也说的蒙古话,意思是:江湖上姓秦的高手极少,胜得了藏僧的只有一个,叫做秦伯符,此人武功极高,江防图落到他手上,取回不易云云。

梁萧心中纳闷:“这群人尽说蒙古话,难不成都是蒙古人?”这些人说蒙古话,本因事关机密,欺对方不能听懂。梁萧听了,却不由想起母亲,对眼前的这几人生出亲近。

华服公子听了,对花慕容笑笑,以汉话说:“姑娘,你那位秦大哥偷了我一样紧要物事。”梁萧心想:“这厮真无耻,明明是他们偷了东西,却赖给病老鬼。”瞅着四人,心中又生不屑。

花慕容冷冷说:“秦大哥生平磊落,岂会偷你们的东西,大约是你们贼喊捉贼。”她本来只是胡猜,不料一语中的。华服公子只当她知道真相,眼中凶光一闪,笑道:“姑娘说笑了。所谓欠债还钱,那位秦兄拿了在下的东西,在下很心急,所以想委屈姑娘,与在下同行几天,好叫秦兄用那东西来换姑娘。”他一双眼只在花慕容身上扫来扫去,目光十分猥琐。

花慕容气急,咬牙说:“好啊,有能耐的,便来试试。”华服公子嘻嘻一笑,使了个眼色。藏僧大步跨出,喝道:“女施主,阿滩再来领教。”手如鸟爪,向花慕容肩头抓到。还未抓至,忽听华服公子说:“阿滩,莫伤了她。”阿滩一听,心生犹豫,花慕容却不客气,翻手一掌,拍在他的手背上。阿滩痛入骨髓,慌忙将手收回,双手食、拇二指圈合,平平推出。

花清渊百忙中瞅见,惊讶道:“阿容小心,这厮会密宗印法!”花慕容听得一愣,忽觉阿滩推来,劲力大得异乎寻常。但她素来逞强,不肯示弱,双掌平平推出。二劲相交,花慕容飘退丈许,摇晃不定,双颊酡红。阿滩也连退三步,每退一步,便在黄泥地上留下一个脚印,等到站定,胸口好一阵窒闷,心中吃惊:“这女人用的什么功夫?”他稳住呼吸,又喝一声“咄”,双掌一合,正是“金刚宝剑印”。

梁萧见阿滩武功古怪,不由喝了一声彩。花慕容大为气恼,狠瞪了他一眼,暗骂:“小混蛋竟给敌人叫好。”她无意中已把梁萧当作一伙,是以格外生气,一边想,一边使出“风袖云掌”的功夫,拂袖挥掌,如风吹云动,只因太过潇洒,不似武功,更似舞蹈。

华服公子瞧她玉貌花容,武功飘逸,娇嗔薄怒间,更添风致。一时心神俱醉,更欲得之而后快。再见阿滩连下狠手,不禁眉头大皱,生怕这头蛮牛闷头乱触,误伤佳人,当下低声说:“火真人!”。

红袍道人会意,身子一晃,赶到二人身前,双臂如白鹤亮翅,拍向花慕容。花慕容斗这和尚已很吃力,忽见火真人抢来,急忙向后飘退,僧道两人一意生擒,一左一右地包抄上去。

花清渊与金发胡人拆了一百多招,胡人一味游斗,难以将他制服,又听花慕容叫喊,心头一急,胸口露出破绽。胡人大喜,双拳击他前胸。花清渊微微冷笑,左掌圈转,右拳平平击出。“扑”的一声,胡人的右拳与他左掌的劲风接上,好似击入深潭,无处借力,还来不及抽手,花清渊右拳已经送来。这招“后土掩水”是“五行接引拳法”的绝招,右拳力道千钧,胡人伸手一格,连退三步,一阵胸闷气短,满脸通红。

花清渊一招逼退对手,遥见花慕容一味躲闪,不由双眉一挑,叫道:“拿剑来!”

两名侍从应了一声,各自卸下宝剑,掷了过来。花清渊接过一支,将另一支随手挑出,喝道:“阿容!”叫声中人随剑走,两支剑好似凌空并行,赶到激斗所在,花清渊嗤嗤数剑,刺得一僧一道忙乱后退。阿滩转身从法袍下摘下一枚金刚圈,火真人则从背上掣出一柄松纹古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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