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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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身具佛性,观看半晌,不知不觉与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应,但觉小像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无不玄微奥妙,意思深长。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学着石壁上的人像,纵情舞蹈起来。

这一舞开,陆渐只觉五脏沸腾,呼吸艰难,浑身经脉肌肤似要寸寸裂开。他暗叫糟糕,想要停止,谁知四肢身躯如被某种力量牵扯,自发自动,根本停不下来。

正叫苦,忽觉后颈一热,多了一只大手,手心热流灌入,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忽觉脑中轰隆一声,陡然失去知觉。

这昏迷来去均快,不过片刻,忽又回复神志,陆渐欲要挣起,却觉身子僵如石块。天幸后颈那一股暖流源源不绝,让他慢慢松弛下来,转头望去,聋哑和尚盯着自己,神色十分严厉。

陆渐不由问道:“大师,发生了什么事…”话一出口,忽又觉悟,眼前这神秘僧人又聋又哑,如何听得见自己说话,想着不觉苦笑。

聋哑和尚取出钢锥,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画起来,陆渐定神望去,地上写了一行字迹:“袓师本相,学不得…”

陆渐心中惊奇,想了想,接过钢锥刻道:“什么叫祖师本相?”聋哑和尚写道:“壁上人像即是。”陆渐仍不明白,又刻:“这是什么地方?”

聋哑和尚信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三字:“天生塔。”陆渐抬眼上望,不觉恍然:“这里下方宽圆,上方尖细,像极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宝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于是又写道:“敢问大师尊号。”

聋哑和尚写道:“浑和尚。”陆渐心想‘浑’是骂人的话,他怎的当成了法号?当下又写:“大师也是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了摇头。陆渐心中奇怪,写道:“大师不是金刚传人,怎会三十二身相?”浑和尚转过身来,指着石壁上那八个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这八字极是精微,陆渐揣摩不透,想了一会儿,又写:“敢问大师跟鱼和尚大师有何关系?”浑和尚写道:“他主我仆。”

陆渐一愣,又写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不随鱼和尚前往东瀛?”浑和尚写道:“他身负重伤,怕不能回归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刚传人。”写到这里,他指了指“金刚传人”四字,又指了指陆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陆渐一怔,写道:“你说我是金刚传人?”浑和尚应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刚传人。”陆渐看到这里,心头释然:“无怪鱼和尚大师让我前来三袓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这里,鱼和尚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胜感伤,叹了口气,写道:“小子不是佛门中人,称不得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了摇头,写道:“见性成佛,不拘佛门内外。”陆渐一愣,忽地想起自身困扰,心急如焚,咳嗽几声,写道:“我要去寻两名女子,还望大师带我速离此地。”

浑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迹,又瞧了瞧陆渐一眼,摇头写道:“红粉骷發,骷髅红粉。”陆渐怔了怔,瞅了浑和尚一眼,微微沉吟:“这和尚在三袓寺装疯卖傻,心中其实明白极了。但由这一句话看,他对天下女子大有成见。莫非他断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乱猜测,却不忍询问证实,以免勾起浑和尚的伤心往事,只写道:“形势紧迫,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长眉微颤,又写:“红粉姑髅,骷髅红粉。”陆渐见他固执,微微有气,夺过钢锥,重重刻道:“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似乎气恼,两眼瞪视陆渐,陆渐也张大两眼,一转不转。这么对视半晌,浑和尚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背起陆渐钻出洞外。一根儿臂粗细的老藤垂在洞前,浑和尚攀藤而上,将至崖顶,撑足荡出,陆渐只觉劲风扑面,风息时已至对崖。

浑和尚放下陆渐,俯身运指,在土中写道:“往何处去?”陆渐写道:“我也不知。”浑和尚长眉微敏,写道:“我在寺前溪边救你,还送你回去?”陆渐略一思索,写道:“甚好。”浑和尚瞪了瞪他,鼻间哼了一声,又将陆渐背起,快步向前急行。

奔走不久,忽听有人说话,浑和尚一跌足,钻入古木枝丫。陆渐越过他的肩头望去。顿时惊喜不胜。前方林子里,宁凝与苏闻香并肩走来。

一夜不见,宁凝愁容惨淡,走了两步,叹道:“苏兄,你断定他从这条路走过么?”“错不了!”苏闻香一抽巨鼻,“还有气味呢!”宁凝犹豫道:“可他…他的身子实么弱,走两三里还罢了,从三祖寺到这儿,几十里山路又怎么走过来的?还有,这里阴森森的,要是遇上野兽,他又怎么抵挡?”说到这里,她眼圈儿微微泛红,涩声说道,“全怪我不好,一难过,就那么走啦…他若有不测,我…我…”

陆渐再迟钝十倍,也听出宁凝话语中的“他”就是自己,想到她为自己忧愁难过,心中好不感动。

“凝儿别急。”苏闻香抽了抽鼻子,忽道,“除了他的气味,还有一股味道,又酸又臭,夹杂干柴之气。那位陆…陆…”宁凝道:“陆渐。”

“是,陆渐!”苏闻香沉默一下,“那位陆渐必定好端端的,和那个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陆渐一吸气,果然嗅到浑和尚身带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陆渐不拘小节,对方若是亲友,往往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更不在意对方是脏是臭,苏闻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会发觉此事。

宁凝看了苏闻香一眼,轻轻叹道:“苏兄,谢啦,没想到你还肯帮我。”“什么话。”苏闻香双手连摆,大声说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帮你。”

宁凝呆怔时许,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苏兄,从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了,只怕将来,你我再见之时,不是同伴,而是仇敌。”说着泪如走珠,不住滚落。

苏闻香也流露愁苦,绕着宁凝踱来踱去,使劲挠头道:“凝儿,别哭,别哭。书呆子、狗腿子、猪耳朵和我,四个人商量好了,无论如何,决不和你为难,大不了,大伙儿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宁凝望着地面枯枝败叶,心中忽喜忽悲,起伏难定,忽一张嘴,掩面大哭。苏闻香心性痴顽,哄女孩儿开心并非所长,见状大失主张,两手互握,焦急道:“凝儿,你别哭…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话没说完,瘪嘴抹眼,也哭了起来。

陆渐身在树上,只觉感动,忍不住高叫:“宁姑娘,我在这儿…”话音未落,一个趔趄栽下树来,行将落地,上方忽有大力牵扯,令他坠势一缓,是以身子着地,并不疼痛。只见宁凝、苏闻香快步赶来,宁凝脸上泪痕未干,抉起陆渐,劈头便问:“摔痛了吗?”

陆渐道:“还好!”宁凝呵斥道:“好什么?你身子这么弱,怎么爬那样高?”陆渐一傍,说道:“我…”掉头望去,树梢空空,浑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陆渐心知他不愿以真身示人,不觉微微叹气。

宁凝注视陆渐,些微神色变化也不放过,见他惆怅叹息,又问:“叹什么气?”陆渐摇头道:“没什么,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很欢喜。”宁凝心头一跳,双颊滚热,欲要笑笑,不知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么好欢喜的?”陆渐苦笑道:“我怕你太过伤心,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难忍:“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来,不由得大放悲声。

她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心想“娘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娘,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来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想到这里,她双拳紧握,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来,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已,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满天飞灰,散落到天涯海角。

可是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一如双手拂过面庞,宁凝身子悸动,心中忽地掠过一个温婉秀丽的影子:“主母…”宁凝的心似被扎了一下,“商清影,她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蒙昽泪光中,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寒夜里,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饥渴时,总是她端来佳看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画,无不来自那个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作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乃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娘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笑脸,“娘…”一股甜美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是商清影。

“我连娘的样子也不记得…”宁凝心中一阵茫然。山风渐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恍若遗世仙子。

“与其这么为难,还不如死了…”这念头一闪而过,宁凝望着云海深处,心想纵身一跳,就能一了百了,可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另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依稀想起,自己奔跑之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不得了。

宁凝忽地慌乱起来,怨恨抛之脑后,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她心慌意乱,不问由来,扯住他就问:“你看见陆渐了吗?”

苏闻香见了宁凝,本是满脸喜色,听这一问,又流露出几分错愕,反问:“他没跟着你吗?”宁凝心一沉,急问详情,得知陆渐果然追赶自己。宁凝深知他的病情,一时芳心大乱,拉着苏闻香四处寻找。

两人沿途交谈,宁凝又得知宁不空终于没和沈舟虚交手。宁凝知道父亲退却全为自己,心中悲喜交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再问苏闻香来意,知道他奉命追踪姚晴,走到半途,担忧宁凝,于是闻香识途,一路追来。宁凝感动之余,心中的矛盾又添了几分。

这么走走停停,二人经三袓寺向天生塔一路寻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他们找到了陆渐。这其中的曲折,宁凝断不会向陆渐吐露,但见他容色枯槁,一日不见,似又消瘦许多,不由心中酸楚,想要为他拂拭面颊,可是手指方动,却又无力垂下。

陆渐见宁凝无恙,满心喜悦道:“宁姑娘,沈舟虚如此恶毒,将来必有报应。你千万别因为这种恶人做出傻事。”

宁凝心想你才傻呢,世上那么多恶人,又有几个得到报应的?想到这儿,悄悄看了陆渐一眼,双颊微微发烧。

苏闻香忽道:“凝儿,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寻那姓姚的姑娘了,要不然,主人可不饶我。”宁凝芳心微沉,转眼一看,陆渐果然露出专注神色,盯着苏闻香问:“姓姚的姑娘是谁?”苏闻香胸无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涧的那位,她没有死,她还活着。”陆渐惨白的脸上涌起血色,拽住苏闻香道:“她在哪儿?快带我去。”苏闻香道:“方才经过三祖寺,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奇怪,她一个女孩儿家,居然躲在和尚庙里!”

陆渐心想姚晴曾经隐身青楼,躲在和尚庙中何足为怪。一念及此,心神激荡,把宁凝忘在一边,握住苏闻香的手臂道:“苏先生,快带我找她去。”

苏闻香稍一迟疑,当先引路。陆渐紧随其后,走了二里,忽觉双腿沉重,跟不上苏闻香的步子,焦急间,一只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涌入,陆渐如浴春风,转头一瞧,宁凝神色冷清,抿嘴直视前方。陆渐笑道:“多谢宁姑娘。”宁凝咬咬嘴唇,眼角闪动泪光。陆渐讶道:“你哭什么?”宁凝哼一声,别过头去。陆渐莫名其妙,可也不好再问。不多时,来到三祖寺外,忽听寺内喧哗,几个僧人退出寺门,其中两人腰腿间血肉模糊,大声呻吟不已。陆渐奇道:“寺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僧见三人貌似香客,叫道:“快下山,寺里出了妖邪,正在藏经阁行凶呢!”他说话时,受伤的僧侣“啊哟、啊哟”连声惨叫。陆渐大生义愤,忘了自身顽疾,快步奔向蔵经阁。将近阁楼,忽听人声如沸,远远望去,性明率领百余僧众手持棍棒枪矛,围着蔵经阁大声齐念《般若波罗密心经》。

性觉站在众人之后,微露愁容,性智则气色颓败,由两个小沙弥搀扶。陆渐见了二人,心中不胜鄙夷。觉、智二人忽见陆渐,也是一愣,双双流露惊惶,不待陆渐说话,性觉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辞而别,老衲惶恐不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檀越量如大海,宽宥则个。”

他这话不无讲和之意,陆渐虽觉这和尚阴险伪善,但关押自己时并未以武力相逼,比起性海更多一点儿良心,是以冷哼一声,也不说破。二僧见状,略略松了一口气。

陆渐目视阁楼道:“上面真有妖邪害人?”性觉道:“这魔头藏在楼上,不时潜出盗窃茶点,性明师弟跟踪发觉,却被她行凶伤了好几名僧侣,更在阁楼四周布下邪术,人不能近。”

性明念罢经文,召集众僧商议:“心悟,你带一队人手,从正面楼梯攻入,引开邪魔注意;心空,你带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子,潜到附近屋顶破窗而入。”心悟、心空应了,各率人手,分别行事。

心悟率数十名僧人手持兵刃,直冲阁楼。还没冲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几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只一卷,就听两声惨叫,两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惨叫。心悟眼见藤来,将身一纵,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那藤见风就长,藤上生藤,刺上生刺,须臾化为一张巨网,“呼”的一下,将心悟罩个正着。

心悟凄声惨叫,评然落地,浑身血肉模糊,滚了两下就不动弹。性明惊怒交进,正想亲自冲上,忽听一声大响,却是心空撞破窗扇,冲入阁内,随即便听阁中传来呼喝打斗声。楼前的怪藤忽生异变,“哧”的一下化为飞灰。

性明喜不自胜,提起棍棒跳入楼中,一时间,阁楼中乒乒乓乓,打斗更剧,忽听性明怒叫:“不是妖怪,是人。”众僧听了,越发振奋,哄然涌入楼中。突然间,楼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的屋檐。

性觉将身一晃,纵上房顶,一拳送出,正是“镇魔六绝”中的“一神拳”。白衣人好容易脱身,一口真气已衰,忽觉拳风刚猛,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顶。

“哪里走?”性觉运爪扣向白衣人肩头。他身为一寺之主,修为冠绝本寺,这一招“雕龙爪”精奇刁钻,白衣人半空中无所凭借,眼看难避,不料身旁风声疾起,一条棍棒腾龙起蛟,嗖地剌向性觉。

性觉一侧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这一记“大梵幡”是六绝之一,碗口粗细的树木若被卷住,亦不免连根拔起。性觉本想夺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木棒忽生巧劲,虽然轻微,却恰到好处,带得性觉歪歪斜斜地横移尺许,“雕龙爪”顿时抓空。

性觉一惊,掉头望去,陆渐持棒高叫:“阿晴,快走。”原来陆渐一见怪藤,猜到楼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虚弱,无力分开人群。忽见姚晴遁出楼外,性觉上前阻截,忙使“天劫驭兵法”,夺下一根棍棒点向性觉。性觉举袖来拂,“天劫驭兵法”再度转动,拖动性觉身形,破了他的爪势。

姚晴乍见陆渐,面露喜色,纵身赶来。性觉沉喝一声,方要出拳,忽觉脸面剧痛,如被火炙,顿时“啊呀”一声,捂着脸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性智的身上。性智伤后无力,连着两个侍儿,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众僧见住持、长老吃亏,竞相上前扶持,姚晴趁机拉着陆渐奔出寺外,宁、苏二人也尾随其后。

奔出寺门,钻入一片山林,姚晴放开陆渐斥道:“你怎么来了?”这一阵狂奔,陆渐几乎窒息,剧咳一阵说道:“我…我来找你…”说罢定神打量。数日不见,姚晴云鬟蓬乱,白衣鞋袜溅满泥污,看上去十分落魄。陆渐不由暗暗叹息,心想她这些日子必定受尽艰辛,以至于无暇整饰容貌、更换衣衫了。

宁凝对姚晴闻名已久,此次初见,也不觉凝神打量,见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宁凝虽是女子,也觉评然心动,心想:“无怪陆渐对她痴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见宁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复杂,不由疑云大起,问道:“陆渐,他们是谁?”陆渐道:“这位是宁凝宁姑娘,这位是苏闻香苏先生。”

姚晴流露警觉之色,冷哼道:“原来是天部劫奴,你们也是为祖师画像来的吗?”陆渐忙道:“阿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姚晴冷笑一声,“宁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虚想抓我,左飞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陆渐,你要抓我,趁早动手,我皱一下眉头就不姓姚…”说到这儿,眼里涌起融融泪光。

陆渐愣了一会儿,摇头说:“阿晴,你这么说,不如杀了我。”姚晴冷笑道:“那你不是来抓我的?”陆渐瞪着她,面色涨红如血。

姚晴见他愠怒,语气稍软:“那好,你将这两人杀了,我便信你。”“怎么成?”陆渐失声道,“宁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扫视二人,印证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陆渐道:“你…你说什么?”姚晴冷笑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么宁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却是艳福齐天呢!”

她目如寒冰,声音更是冷淡,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凝也听出弦外之音,她万念俱灰,无心久留,说道:“苏兄,走吧。”苏闻香点点头,二人转身要走。姚晴喝道:“想走么?没这么容易。”陆渐深知姚晴的手段,心叫不妙,涌身一跃,扑了过去。姚晴已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宁、苏二人身上,万不料到陆渐会来阻拦,只觉腰身一紧,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识已久,陆渐始终谦谦守礼,这时姚晴措不及防,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令她身子酥软,发动“土劲”也有不能。陆渐大叫:“宁姑娘,苏先生,快走…”

宁凝回头瞧他一眼,面色苍白如死,忽地掉头飞奔。姚晴望着二人去远,又气又急,身子却又软软的不听使唤,不觉心想:“这个臭小子,对我用了什么邪法?臭小子,臭小子…”多日来她迭遇大敌,枕戈待旦,心力交瘁。明里不承认,暗里却无时不在想念陆渐,这时心愿得偿,不觉杀心顿去,疲惫渐生,再也提不起争强斗狠的心思,任由陆渐拥在怀里,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还没死么…”

陆渐一愣,道:“我,我…”忽觉一阵腿软,傍着姚晴慢慢滑落,原来他情急之下用力太过,再度引发劫力,身子倍感空虚。

姚晴将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树根旁,目视陆渐,只觉多日不见,他似乎越发虚弱,脸上的黑气仿佛消散,只剩下了一片虚空似的苍白。姚晴见他这样子,心底涌起一股苦涩,望着陆渐不觉痴了。

“阿晴!“陆渐缓过一口气来,“宁姑娘救过我,你不能伤她的。”姚晴盯着他,忽地紧咬朱唇,站起身来,快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陆渐只当她恼恨自己放走宁、苏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挣起,却又无力,眼见她消失林中,不由叫道:“阿晴,别…别走…”

姚晴步子不停,径直向前。陆渐心中委屈,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双眼,冲口叫通“阿晴,我快死啦…”多日来,这句话在他的心中响了千百遍,可是面对他人从不吐露,这会儿不知怎的,居然冲口而出,一声叫罢,眼泪已流了下来。

姚晴停下步子,林中寂静如死,偶尔微风吹叶,沙沙细响,一本无名小花随风摇曳,花瓣无声零落。姚晴望着落花,肩头颤个不住,忽地伸袖拂面,转过身来,双眼盯着陆渐,似有极大恨意,一步步走了过来。陆渐见她神色骇人,吃了一惊,不由说道:“阿晴,宁姑娘她救过我…”话音未落,姚晴抬起纤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颊。

陆渐眼见手来,浑忘躲闪,谁知那手来到颊边忽又停住,顿了顿,轻轻抚过他的面颊,暖意透入肌肤,叫人浑身酥软。姚晴口唇颤抖,眸子渐渐蒙胧,右手落下,扣住陆渐的肩头,指甲入肉,陆渐眉头一颤,吸入一口冷气。

姚晴低了头,泪珠点点,在枯叶上留下淡淡的水迹。刹那间,陆渐望着她,居然忘了肩头的刺痛,他深深怨恨自己,恨自己太傻太笨,不解这少女的心思。

姚晴慢慢抬头,双颊泪痕斑斑,眼神兀自倔强:“陆渐,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提这个死字。”陆渐见她近乎蛮横,正不知如何回答,姚晴忽地将他背起,快步而行。陆渐道:“阿晴,你做什么?”姚晴一言不发,只是低头飞奔。

陆渐虚弱已极,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发之间,幽香若有若无钻入鼻间,不由得心生绮念:“苏先生说阿晴身上有一种体香,十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难道说就是这个?”他不住翕张鼻翼,嗅那香气,心中盼望永远这样,嗅上一辈子才好。

姚晴心如乱麻,浑然不觉陆渐的异样心情,奔走片刻,遥见前方山坡上耸立一座茅草房屋,当即上前,推门而入。

房子废弃已久,姚晴将陆渐放下,低声说:“你在这儿等我,我一定带那救命法儿回来…”陆渐讶道:“救命,救谁?”姚晴望着他凄然一笑,向着那扇柴扉走去。

陆渐又叫一声:“你去哪儿?”姚晴默不做声,“砰”的一声,合上柴扉,小屋陷入了一团黑暗。

陆渐心生不祥,大叫姚晴的名字,叫声前后相叠,回荡屋宇之间。过了一会儿,忽听“嘎吱”一声,柴户洞开。陆渐猛可抬头,耀眼的强光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陆渐冲口叫道:“阿晴…”

“哈。”来人大笑,“怎么,又把姚大美人弄丢了?”陆渐身形陡震,恍惚间,只见谷缜笑吟吟地渡入房中,眉飞色舞,神采照人。

陆渐不由睁大双眼,谷缜笑道:“你死盯着我做什么?”陆渐望着他语塞半晌,喃喃道:“你还活着啊?”

“好家伙。”谷缜啧啧道,“你敢咒我死了?”三两步走上来,揪起陆渐,狠狠一拳打在他肩头,不料牵动陆渐伤势,惹得他一阵咳嗽。谷缜咦了一声,住手道:“你怎么了?”陆渐吐一口气,苦笑道:“我不碍事,你怎么来的?”谷缜望着他笑容渐收,眉间闪过一丝愁意,半晌说道:“我老远听见有人打喷嚏,特来瞧瞧。”

“打喷嚏?”陆渐大为不解。谷缜笑道,“若不是打喷嚏,怎么‘阿嚏、阿嚏’的?”陆渐一愣,明白过来。“阿晴”、“阿嚏”本是谐音,自己大叫“阿晴”,只怕外人听来,还当自己正打喷嚏。陆渐本来愁绪满怀,这一下,也被逗得破颜而笑。

忽听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缜,你在跟谁说话?”陆渐讶道:“还有人?”谷缜笑笑,点头道:“不但有人,还多得很!”陆渐一愣,越发迷惑起来。

第二十七章 灵猫妙步

那一夜,谷缜被谷萍儿制住,望着施、谷二女交手,心中大感滑稽,寻思这老天爷约莫发了疯,将这世事都颠倒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要杀自己,害过自己的女子,偏又百般护着自己,真是颠七倒八的不成样子。

谷缜斜瞅身边的波斯猫,不觉暗叹:“猫啊猫,若有来世,我也向阎王老儿请求做猫,省得太多烦恼…”一念及此,那猫儿一双湛蓝瞳子凝注过来。谷缜有生以来,从未被一个畜生这么注视过,不觉心中发毛:“这贼猫儿瞧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绝,白猫将身一纵,趴到他的胸前,冲着他衣袂嗅了又嗅,伸出一只前爪,在谷缜的腰间挠来挠去。

隔了几重衣衫,谷缜仍觉所过奇痒、欲笑不可,一股气只在胸臆间冲突翻滚,突然心口发热,哈地冲口而出。

只笑了半声,谷缜便即打住,心中惊诧极了。原本他被谷萍儿封住要穴,这一下不但笑出声来,从手至脚也能动弹。

他长于应变,只一愣,便抱了猫儿站起身来。举目望去,施妙妙正与谷萍儿激斗。谷缜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儿,倒做了娘儿们的赌注?他奶奶的,管他谁胜谁败,我先拍马走人。”心意已决,瞧那猫儿又想:“萍儿那丫头害我不浅,我掳走她的灵猫,害她也担心难过。”越发心安理得,抱着波斯猫跑了起来。

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当日与陆渐在海上失散,几经辗转,落到叶梵的一名侍女手里,随她来到屮土,其间又被叶梵转送给了谷萍儿。

北落师门性子灵通,一心寻找旧主仙碧,故而才会一反常态地与陆渐同行。一旦回到中土,它寻主之念越发强烈,若能寻到仙碧最好,不能寻到,就想先找陆渐。谷缜与陆渐相处已久,不经意间,衣衫上留下了陆渐的气息,北落师门嗅见,立时施展异能,解开了他的穴道。

谷缜不知自己怀抱西城灵兽,一脱大难,欢天喜地,一口一个“猫兄”,叫得格外亲热。北落师门重女轻男’跟随男子情非得已,听这少年胡言乱语,心中大为厌烦,当下眯眼假寐,懒得理会此人。

谷缜怕后方追来,跑到身子虚脱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这一下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劳什子东岛四尊,都该吃我的屁了。”想着在草地上打了两个滚儿,见北落师门死样活气,不由笑道:“深更半夜,你还睡得着?还不起来捉老鼠么?”顽皮心起,想去揪它颈皮,不料北落师门两眼陡张,呼地抓来,谷缜手背剧痛,手上还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贼猫儿,抓你老子?”挥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见北落师门冷冷瞧来,目光极是阴沉。

谷缜一呆,转怒为笑,骂道:“贼猫,瞪你爷爷?”手掌在北落师门的头顶掠来掠去,却不当真拍落。北落师门本想待他手来,给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缜乖觉,竟不真打,瞧了一会儿,又觉厌烦,闭眼打盹去了。

谷缜兴奋劲儿一过,倦意陡生,心想找个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寻找人家借宿。他方才急于逃命,尽往偏僻处行走,不知不觉已入深山。夜浓林深,迷失道路,走了数十里,腿脚酸软,寻一块大石坐下,还没坐热,平地一阵风起,隐含丝丝腥气。

谷缜一个激灵,掉头望去,一头白额猛虎雄踞身后,铜铃巨眼进射凶光。谷缜纵有偷天之计,却无伏虎之能,遭遇险恶之徒,还可设计弄诡,遇上一头猛虎,当真无法可施,刹那间,虽不至瘫软如泥,却也腿脚僵硬、寸步难移。

虎啸低沉,猛虎前掌一按,势要扑来,谷缜忽觉怀中一动,北落师门蹿落于地,蓝莹莹的眸子对上了恶虎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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