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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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舟虚沉吟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给你?”“物件?“陆渐微微一愣。沈舟虚道:“好比手帕、香囊,总之是那姑娘的贴身物品。”陆渐寻思姚晴从未赠给自己什么贴身物品,正想说无,突然双目一亮,从怀里掏出盛舍利的锦囊:“这个阿晴携带过许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苏闻香接过嗅嗅,说道:“不错,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是这个香气,这香气在林子中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说罢将锦囊还给陆渐。
沈舟虚听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那位阿晴姑娘,或许已经脱身。”陆渐又惊又喜,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咳嗽道:“沈先生,你为何这样说?”沈舟虚道:“宁不空一行曾在这林子里歇足,约莫歇足之时,那位阿晴姑娘突然发难,与宁不空等人斗了一场,而后故布疑阵,引得宁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赶,她却向正南方走了。”陆渐听得睁大了眼,问道:“沈先生,此话当真?”
“不会错。”沈舟虚徐徐道,“眼睛会看错,闻香的鼻子却不会嗅错。”苏闻香点头道:“是呀,眼睛会骗人,气味不会骗人。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种好闻的体香,十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几乎和凝儿差不多了。”
宁凝呸了一声,骂道:“苏闻香,你胡说什么?她的气味好不好闻,与我有什么关系?”苏闻香皱眉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宁凝道:“随口说说也不许,我就是我,干吗要和人家比…”说到这儿,眼圈儿泛红,恨恨扭过头去。
苏闻香见她气恼,心中发慌,讪讪道:“凝儿别气,我以后不说你就是了!”宁凝哼了一声,默然不答。陆渐心忧姚晴,催促道:“苏先生,你快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儿了?”苏闻香嗯了一声,边走边嗅,穿过树林。陆渐身子虚弱,行动无力,幸喜宁凝随在一旁,顺手搀扶。
苏闻香爬上一处高坡,抽了抽鼻子,摇头道:“这里有那位姑娘的气味,也有其他人的气味。”陆渐脸色大变,失声道:“阿晴又被他们捉住了?”
苏闻香不置可否,弯腰默然向前。陆渐心急如焚,连催宁凝跟上,道路两旁丛林幽深,怪石悬空,或如饿虎俯视,或如长戟下剌,可陆渐的两眼只凝注在苏闻香的鼻端,其他的人事均然不觉。
光影移转,日渐入暮,众人爬了一程,忽听水声轰隆,行近了,却是两片山崖夹着一道急流深涧,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苏闻香四处嗅嗅,皱眉道:“奇怪。”陆渐忙道:“苏先生,又怎么奇怪了?”苏闻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气味,其他人的气味却在,沿着山涧下山去了。”
陆渐一愣,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苏闻香;!:“只有一个缘由,能叫我嗅不到气息,那就是这位姑娘掉进山涧,涧水湍急,将她的气味冲刷一空…”
陆渐心子陡沉,水声入耳,化作轰隆雷鸣,他恍恍忽忽探首望去,涧深百尺,乱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天空。涧水经过,便被切割成丝丝缕缕,想象人若落水,被这急流一卷,势必血肉模糊,哪能活命…刹那间,陆渐心头一空,又伤心,又迷糊,忽地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只听身畔宁凝失声惊呼,跟着忽就失去了知觉。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陆渐张眼看时,眼前四壁精洁,悬琴挂剑;阵阵香风飘来,送来几声鸟语。陆渐循声望去,窗外却是一座花园,花木错落枝蔓,鸟声百啭不穷,花丛中几双蛱蝶比翼而飞。陆渐瞧见,忽地深深羡慕起来,想这蝴蝶尚能成双飞舞,而自己从今往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间了。
想到这儿,他咳嗽起来,挣得满面通红。忽觉嘴里腥咸,举手承接,尽是血水,心中微感凄凉:“我要死了么?喚,死了也好,这么活着,真是太苦!”
伤感之际,忽听门响,宁凝手捧托盘进来,盘中盛着一碗汤药,见他咳血,急忙上前,给他拭去血水,端起药碗,勺了一勺,吹得凉了,送到他嘴边。陆渐咬牙闭眼,微微摇头。宁凝心里有气,皱眉道:“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陆渐仍是双目微闭,一言不发。宁凝见他面容悲苦,心知他生念全无,是故不肯吃药。一时间,她望着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杂陈,那一点点怒气却慢慢地消散了。
怔忡一会儿,宁凝收拾心情,软语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涧下游査过了,并未发现尸首,或许那位阿晴姑娘还活着。她若活着,你死了岂不冤枉?”
陆渐张眼遍“宁姑娘,你不骗我?”宁凝只觉一股莫名怒气荡过心头,将碗重重一搁,大声说:“谁骗你了?你这人,真是…真是讨厌…”说到这儿,双眼一热,只恐再在这儿,便要当场落泪,一转身向外走去。陆渐忙道:“宁…宁姑娘,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我喝药便是…”捧起那碗药,一气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宁凝心中越发难受,冷冷道:“陆大侠你言重了,我一个劫奴,没爹没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气…”陆渐愣了一下,摇头道:“宁姑娘,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劫奴,我也没爹没娘。嗯,我还有个爷爷,他虽然爱赌博,心里却疼爱我的。可你也不错啊,那个姓商的夫人,对你就很好很好。”
宁凝略一沉默,偷偷拭去泪水,转身端起药碗,推门而出。陆渐望她背影,十分迷惑,只觉这女孩儿一言一行叫人捉摸不透,想着心神恍惚,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睡梦中,陆渐嗅到一股奇香,睁眼看时,床前放了一尊香炉,炉中燃着紫黑线香。陆渐记得这线香名叫“紫灵还魂香”,香气吸入,胸中痛苦大减,当下支起身子,只见香炉旁又有一碗汤药,他怕被宁凝责骂,不待她来,捧起喝光。
不多时,燃香焚尽,陆渐心念姚晴,闷得难受,又见房中无人,便披了衣服挪下了床,抉着墙壁踱出门外。一眼望去,园中繁花将尽,流光点点透过枝丫,印在地上。
陆渐心胸为之一畅,走了两步,忽见花丛中倩影依稀,定眼细看,正是宁凝。她坐在花丛中,身前支了一张矮几,几上铺了大幅宣纸。少女提了一支羊毫,点蘸丹青,对着满园的花草凝思一会儿,在纸上添一两笔,再想一阵,又添两笔。
陆渐悄悄走到她的身后,居高下望,纸上粗粗画着几丛珍珠兰,寥寥数笔,尽得清雅神韵;左侧绘了一枝芍药,渲染入微,与兰花相映成趣。
陆渐瞧得舒服,赞了声“好”。宁凝不料他来,吃了一惊,笔尖轻颤,在宣纸上落下几点污墨。
陆渐叫道:“糟了。”宁凝急急起身,背着身挡住画儿,双颊白里透红,眼里透出几分恼意。陆渐挠挽头,逾她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扰了你画画。”
宁凝盯着他恼怒道:“你这人,怎么不好好躺着,却跑出来乱逛?”陆渐不觉微笑,说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宁凝瞪他一眼,说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无论老少贤愚,面对美丽女子,难免都会赖皮。陆渐人虽老实,也难免俗,闻言不仅不回房,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面,笑道:“我就坐一会儿,透一透气。”
宁凝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正要收拾画具,陆渐忽道:“怎么不画啦?”宁凝瞅他一眼,心想“你这么瞧着,我怎能画得下去?”却听陆渐说通“这幅画很好看,若不画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惊一乍,污了你的好画。”
宁凝见他一脸愧疚,心生不忍,说道:“你是不好,这画却不算污了。”摊开宣纸,挥笔将一点墨污略加点染,便成一只青蝇,细腰轻翅,破纸欲飞;其他三点污墨连缀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间,潇洒可爱。
宁凝将未竟的花草一一勾完,问道:“你说,这画取什么名儿?”陆渐想了想,说道:“就叫‘蝴蝶戏花图’,好不好?”宁凝听了双颊一热,心道:“瞧你老老实实的,取个名儿却不老实。”虽如此想,仍依陆渐所言,书下画名。
陆渐瞧着画赞不绝口。宁凝听得好笑,说道:“你只说好,到底好在哪儿?”陆渐张口结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儿,我是粗人,却说不出来。”
宁凝微微一笑,说道:“好个粗人,只消这两个字,就推得干干净净。聰,这幅画有个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来了吗?”陆渐又是一愣,挠头道:“我是粗人…”
宁凝笑道:“这两样花花期不一,芍药是晚春开放,珍珠兰却长在夏日。我将它们画在一起,实在是大大的胡闹,你偏说画得好,果真是粗人一个…”瞧了一眼陆渐,眼里大有几分促狭。
陆渐脸涨通红,咳嗽两声,不服道:“不管怎样,就是好看,有人曾经说过,你的劫力在双眼,所以画得一手好丹青。”宁凝奇道:“是谁呀?”陆渐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的高手。”
宁凝轻哼一声,冷冷说道:“你认识的女孩子挺多。”陆渐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正觉费解,忽听宁凝叹了口气,说道:“我画得一点儿也不好,有时候,我心里想得很好,画出来总是不妥,唉,比起古往今来的大画家,我可差得远了。”
陆渐心目中,对画的念头只分“好看”与“不好看”,说到“眼高手低”这些道道,却是一窍不通。宁凝盯着那画,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药鲜丽逼真,竟然惹来一只蜜蜂,绕着那花嗡嗡乱转,可又不知如何下口。
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认,这下子连蜂儿都招来了。”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多了也有几分得意。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色颓败,不由说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我陪你走一走吧。”她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行走。
陆渐忍不住问:“宁姑娘,这是哪儿?”宁凝道:“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呢?”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助,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叫他当心。”
宁凝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陆渐笑了笑,忽又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斯菊出神。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的眼神一阵恍惚:“不知阿晴怎么样了?”
宁凝心头一酸,忽道:“你别担心,阿晴姑娘好人有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眉眼通红,握住她手,颤声说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
宁凝默默抽回手去。陆渐方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儿,宁凝又问:“你说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陆渐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道:“我是孤儿,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也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就练了,说起来也没有你这么曲折。”
陆渐叹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太可恶。”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也还好。”忽听一阵喧闹,二人转眼望去,莫乙、薛耳进入园子。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的手肘放开。薛耳远远叫嚷:“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了什么?”手拿一支画轴赶上来。宁凝接过一瞧,惊喜道:“文同的《雪竹图》,你们从哪儿弄来的?”薛耳道:“主人从一个寒士手中买的,花了二百两银子。”
宁凝微微点头,对画中的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头一点一捺比划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疑风可动,不荀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赵孟頫的骏马,都是我极喜欢的。”
陆渐皱眉道,“你说的宋徽宗,是不是一个昏君?”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
众人面面相对,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心想这人年纪不大,头脑却真迂腐。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査宁不空的下落了么?怎么回来了?”陆渐侧耳倾听,莫乙说:“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是‘兵贵神速’,就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
宁凝奇道:“接我做什么?”转眼一瞧陆渐,“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也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宁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禁心中一阵黯然。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徳向南,宁凝问:“去南方么?”莫乙点头道:“是啊,姓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道:“追人,莫不是…”莫乙接口道:“你先别高兴,主人也只是猜测。”
宁凝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却大生希望,心情随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鲜血。
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说道:“莫乙’薛耳,找地”[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一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讨了些滚热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乳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了许多,冲着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则望着他,眉间大有愁意。
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内茶客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叶梵摇了一柄折扇飘然而入,身后八名随从中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情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微一喜:“莫非他聪明机警,逃过了一劫?”
第二十五章 情仇满路
叶梵看到陆渐,微微冷笑,大马金刀一坐,叫来一壶茶慢饮细品。宁凝看在眼里,又见陆渐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会钞,搀抉他出了茶社。
马车启动,宁凝问道:“陆渐,你认识刚才那人?”陆渐叹道:“认识,他叫叶梵。”众人齐声惊呼:“不漏海眼?”
话音方落,车身“嘎”的一声停住。只听马车夫“驾驾”连声,连抽拉车马匹,两匹马奋力向前,几乎四蹄腾空,马车却是一动不动。
车上人无不脸色发白,只听有人笑道:“都下来吧!”四人对望数眼,下了马车,只见叶梵立在车旁,笑吟吟地手拽车轮,任那两匹儿马如何奔跑,车轮始终纹丝不动。他先声夺人,众人无不惴惴。陆渐咬牙道:“叶先生,得罪你的是我,与其他人无关。”叶梵哼了一声,漫不经意地道:“谷缜呢?”陆渐听得这话,越发笃定谷缜脱身,心中大定,说道:“我没见他。”叶梵目光一寒,又道:“地母传人呢?”陆渐道:“我与她失散了。”
叶梵的眉间涌起浓浓戻气,长笑一声,叫声“好”,手掌微沉,哗啦声响,马车如草纸糊就,应声化为一堆木屑。劲力却不停止,沿着缰绳传至马身,两匹儿马发声悲鸣,摇晃晃冲出丈许,双双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水。
众人脸色惨变,车夫更是又惊又怕,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叶梵一手按腰,冲天冷笑“臭小子,我再问一遍,谷缜和地母传人在哪儿?”
陆渐见那车夫眼泪汪汪,心中大是不平,寻思这叶梵一掌毙了自己也罢,此时为了立威,毁车毙马,岂不断了此人的生计?想到这里,不顾宁凝牵扯衣袖,大声说:“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个字。”
叶梵盯他一阵,笑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何做了狱岛之主?”陆渐摇了摇头。叶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四尊之中,叶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铁打的汉子,落到我手里,叶某也能叫他化成一摊清水。”忽地踏上一步,五指抓向陆渐。
莫乙心知陆渐无力抵挡,硬起头皮,右拳虚晃,左掌由肘下穿出,还没击到,叶梵手腕略转,飘风似的斜斜抓出,扣住了莫乙的脉门。莫乙知见虽博,功力却是平平,忽觉手腕一紧,“喀嚓”一声,左臂竟被齐肩卸脱。
莫乙惨叫一声,翻着两眼昏死过去。薛耳与莫乙交情极好,见状大叫挥拳,扑向叶梵。叶梵丢开莫乙,一伸手拧住薛耳的大耳朵,将他提得双脚离地,薛耳嗷嗷惨叫,叶梵却笑道:“小怪物,信不信,我拧下你的耳朵喂狗。“薛耳痛不可忍,叶梵说一句,他便惨叫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陆渐悲愤莫名,叫道:“叶梵,你是成名高手,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折磨我好了。”叶梵冷笑道:“我偏要折磨他。哼,识相的,就说出谷缜和地母传人的下落。”
陆渐无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将头一低,狠狠撞向叶梵。叶梵见他使出如此拙劣的招式,当真哑然失笑,一挥手捏住陆渐的脖子,喝道:“跪下。”陆渐身子无力,应声跪倒。
叶梵原本对他的“天劫驭兵法”有些忌惮,万不料一招就将此人制住,顿时志得意满,仰天大笑。正当此时,忽觉双手刺痛,如被火灼。叶梵脸色一变,放开二人,一转眼望向宁凝,两人目光一触,叶梵急急掉头,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叶梵一不留神,几乎被“瞳中剑”灼伤双眼,不由喝道:“贱人找死!”只一晃,抢到宁凝身前,二指如锥,剌向她的双眼。陆渐情急间,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向前一扑,抱住叶梵的左腿。叶梵方才探过陆渐经脉,深知他身受内伤,形同废人,是故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拼命,竟有能为抱住自己,不觉微微一惊,怕他弄鬼,气贯于腿,左手则在陆渐后心一拍。陆渐双臂发软,弛然松开,当即大叫一声,大张了嘴,一口咬住叶梵的足踝。
叶梵真气护体,不惧他啃咬,但这情形委实爐她,不由怒道:“狗东西,信不信我踢死你?”陆渐存心拼死,只不松口。叶梵伸脚欲踢,又怕一脚踢断了线索,正犹豫,宁凝再发“瞳中剑”。叶梵厉喝一声,挥掌挡开。宁凝无法可施,涌身上前,举起手中的卷轴狠狠打去,叶梵抬臂一格,宁凝身不由主倒飞丈余,撞在一棵树上昏死过去。
叶梵震昏了宁凝,俯身抓起陆渐,将他脸面朝下按在泥里,冷冷笑道:“你咬啊,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叶梵镇守狱岛,常年辖制囚犯,锻炼得铁石心肠,折磨起人来尤为残忍。陆渐气出不得,扭动数下,昏厥过去。
车夫眼望叶梵行凶,吓得双腿发软,连逃跑的勇气也没了。薛耳原本怯懦,见状既不敢上前相帮,又不肯丢下众人逃命,只是缩在一边呜呜直哭。
哭得两声,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噔噔噔”来势惊人,薛耳听到时远在二里之外,念头一转,便至里内。薛耳正想转头去瞧,忽听“呼”的一声,若有劲箭从头顶一掠而过。叶梵听到风声,回掌疾扫,那物与他掌力相撞,“波”的纷然四散,竟是一团泥土。叶梵手掌发麻,心中暗惊,方欲转身,忽听一声雷霆大喝。他不及转念,放开陆渐,反向一掌扫向来人。
“砰”,两股奇劲凌空相交,其间若有白光迸出。叶梵失声闷哼,挫退两步。薛耳微感讶异,定眼望去,一人高大魁伟,目光凛凛,正是“雷帝子”虞照。
虞照左掌迫退叶梵,右手抓起陆渐向后抛出,薛耳正要惊呼,忽见一道红影破空掠至,将陆渐轻轻接住,落地时,却是一名红衣夷女。
夷女正是仙碧,她看陆渐满脸是血,气息若缕,心中又惊又气,高声叫道:“虞照,别饶过这厮,陆渐他…他快要死了。”说到这里,两眼通红。
虞照浓眉陡挑,脸上涌起一股怒血,叫骂:“姓叶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说。“不由分说就是两掌。叶梵闪过来掌,高声道:“姓虞的,你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虞照呸了一声,骂道:“你这狗王八,也配与我论好汉?”
二人并世宿敌,之前屡次交锋,难分胜负。这些年,两人一个豹隐昆仑,一个龙潜东海,此番相见,各有进益。虞照炼成“雷音电龙”,雷光电合,攻守自如;叶梵的“鲸息功”已抵化境,六大奇劲分合由心。这两门奇功,威力均是极大,举手投足坚无不摧。旁人只见官道上一蓝一灰两道人影,势如狂风纠缠,搅得狂沙冲天,掌风相交,轰隆隆如天鼓敲响,掌力扫过地面,留下道道凹痕。
往来行人看见这方情形,心惊胆战,远远观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可只瞧了须臾,便觉两眼昏花,胸中烦恶,移开目光,才觉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叫道:“叶梵,这里地处官道,惊世骇俗,你敢不敢跟我找一处深山,斗他娘的三天三夜?”叶梵冷笑道:“三天三夜太少,七天七夜才痛快!”虞照道:“妙极,妙极。”叶梵道:“走!走!”
两人边斗边说,翻翻滚滚掠入道边树林,咔嚓声不绝于耳,沿途树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伏过去。
仙碧望着二人去远,心中牵挂虞照的安危,再瞧陆渐,愁意更浓,即从包揪中取了几瓶丹药混在一起给陆渐服下,同时潜运真气,催化药性。
八部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医术。仙碧对症下药,真气又极纯厚,流转一周天,陆渐气息渐粗,脉搏渐洪。可仙碧这一渡气,却发觉陆渐的体内有了更大变故,不觉柳眉一挑。沉吟间,忽听呻吟之声,却是莫乙醒了过来。
仙碧起身上前,为莫乙接好断臂,又给他服了几粒镇痛丹药,莫乙连声道谢。仙碧又走到宁凝身边,俯身察看,薛耳心中关切,上前问道:“凝儿没事么?”仙碧见他双耳异相,心念微动,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惊道:“你认识我?”仙碧点头道:“你是薛耳,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宁凝,那个大脑袋是莫乙…”瞧那车夫,有些猜测不出,迟疑道,“他…是秦知味么?”
薛耳摇头道:“他不是秦老头,他是个赶马的。”仙碧自嘲一笑,说道:“我叫仙碧,来自地部。”薛耳听了这话,流露崇敬神色,说道:“原来是仙碧小姐,令尊还好么?”
“难为你还掂记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挂念你,常说江湖险恶,怕你不能自保。”薛耳十分感动,抽了抽鼻子说:“我上次见令尊,年纪很小,但他对我却很好…”
仙碧见他眼眶润湿,不觉叹道:“别难过,将来一定还能再见的。”薛耳点点头,收拾心情,又问:“凝儿还好么?”仙碧道:“叶梵手下留情,她只是闭了气。”她抱起宁凝推拿一阵,宁凝嘤地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女子的怀抱里,羞赫道:“你…你是…”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声极大,宁凝没有亲见,但却久闻其名,挣起施礼,心中颇为好奇。仙碧也瞧着她,微微笑道:“早听说‘玄瞳’宁凝是个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宁凝双颊涨红,羞道:“姐姐才美呢!”目光一转,见陆渐满脸血污,也不知他伤得如何,不由急在心里,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询问,目光却始终凝注在陆渐身上。
仙碧久处情关,深谙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了宁凝的心思,不由暗自发愁:“这女孩儿对陆渐的关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结合?唉,我这陆渐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她叹息一声,对薛耳说道:“你去抱陆渐。”又从包袱里取了若干银两,给那位车夫道,“这些银子,赔偿你的车马。”马车夫喜出望外,一迭声道谢去了。
仙碧与众人暂到附近人家,歇下不久,陆渐醒转过来,与仙碧见过,得知此番幸得她和虞照相救,感激道:“虞先生和姐姐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为了那个阿晴。”仙碧轻轻叹了口气,“如今七日之约已过,袓师画像定要夺回的。”陆渐苦笑道:“姐姐不必费心了,阿晴如今面对强敌,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询问其故,听说宁不空、沙天洹返归中土,不由级起眉头,又听说姚晴落入深涧,生死难料,不觉摇头道:“你放心,她还活着。”陆渐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说道:“你见过她了?”
“我没见过!”仙碧犹豫一下,说道,“但昨日有地部弟子在一家客栈的墙上发现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语,大意是说遭遇强敌,要去天柱山躲避。”陆渐疑惑道:“她怎么给地部弟子留话?”仙碧微微冷笑,说道:“我起初也觉奇怪,可听你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宁不空要捉她,左飞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两方强敌,都难应付。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挑拨我们和宁不空斗上一场,斗个两败俱伤。只没想到,天部也卷了进来。”说着叹了口气。
“姐姐。”宁凝忍不住问,“阿晴姑娘为何不去别处,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摇头道:“我也不知。这女子的心思最难猜。”她注视宁凝,不由寻思:“比起那姚晴,这女孩儿可爱多多,她如非劫奴,却是陆渐的良配…”
陆渐听了这话,别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风声去天柱山,岂不是暗示我前往相会?”想着心跳加快,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说道:“姐姐也去天柱山?”
仙碧笑了笑,答非所问:“你一听她去了,便急着去吗?”陆渐笑而不答,宁凝默默看着他,心想找到阿晴姑娘之日,就是自己与他离别之时。她自怜自伤,又想都是离别,迟不如早,便道:“姐姐,你陪着陆渐,我和莫乙、薛耳还要去追主人,助他对付宁不空。”
仙碧身子一颤,冲口而出:“沈舟虚要你对付宁不空?”宁凝道:“主人让我去,除了对敌宁不空,还要做什么?”仙碧默默盯着她,神色忽而悲悯,忽而气愤,忽而又有些伤感,忽地握住宁凝的纤手,正色说道:“宁凝,你听姐姐的话,无论如何不要去见沈舟虚,更不可对敌宁不空。”
宁凝迷惑道:“为什么?”仙碧叹道:“至于其中的缘由,我也不便多说,但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去。”但瞧宁凝神色倔强,正要再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叹息,仙碧心头微动,叫道:“飞卿?”奔出门外,却见门外大树的树皮揭去一块,露出雪白树肉,上面刻有几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强。”
仙碧神色惨变,环顾四周,又叫:“飞卿么?”不想四野空寂,绝无人应。仙碧微感怅惘,忽听身后动静,转头望去,众劫奴纷纷出门,陆渐也由宁凝搀了出来。
仙碧也不及细说,促声道:“如今形势紧迫,我要知会虞照,你们千万在此等我。”说着头也不回,一阵风走了。
陆渐见仙碧惊慌,深感疑惑,看过树上所刻字迹,问道:“这谷神通很厉害么?”却听无人答应,回头一看,其他三人也正盯着留字出神。
沉默时许,莫乙才叹道:“西城之主,东岛之王,万归藏城主仙逝之后,天下第一高手就是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陆渐奇道,“什么意思?”薛耳接口道:“这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脱万城主的追杀。”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鱼和尚接了万归藏三招,便身受不治之伤,谷缜的父亲竟能三次逃脱万归藏的追杀?”
“‘谷神不死,玄牝之门’,这本是《道德经》里的话。”莫乙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当年万城主第二次追杀谷神通不果,曾经说过一句话‘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此言传出,谷神通便得了这个绰号。主人也曾说过,东岛若无谷神通,早就亡了,多亏有他,东岛才得已死而复生。原本万城主死后,大家都当他会反攻西城,但不知为何,十多年来他没有踏出东岛半步。这次忽来中原,真是十分惊人。”
陆渐心知谷神通此来中原,与谷缜大有关系,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构成世间悲剧,不觉连连摇头叹息。宁凝沉思一下,忽道:“莫乙,这谷神通会不会对主人不利?”莫乙苦着脸道:“还用问么?他和主人的仇恨可大了。”宁凝吃惊道:“什么仇恨?”莫乙迟疑道:“这个么…主人不让我说。”
“不说就算了。”宁凝皱了皱眉,“既是主人的对头,我们是不是该知会主人呢?”莫乙道:“本该如此,但有这个累赘,我们猴年马月也追不上主人…”说着向陆渐努了努嘴。
宁凝看见莫乙神情,微微有气,说道:“书呆子,谁是累赘,你可说清楚些。”莫乙道:“还有谁啊,就是这个姓陆的,他本事不济,仇家又多,刚才几乎害死了我们。还有了,薛耳你说说,主人怎么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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