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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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之扬心中大乱,燕王孤注一掷,不成即败,到了紧要关头,兄弟阋墙也未可知,那时朱微夹在两个兄长之间,又该如何自处?北平城精兵尽失,空虚莫名,李景隆百万大军压境,岂非以石击卵?虽知道燕王造反凶险,然而危急至此,倒也出人意料。
乐之扬定一定神,问道:“道衍和尚呢?”
朱高炽一愣,说道:“大师跟父王在一起。”乐之扬听了,稍稍放心,道衍智计了得,善于折中,或能化解双方危局,不至于手足相残。
朱高炽喝一杯酒,闷闷说道:“道衍大师临走时还说,守城若有疑难,可以向你请教。但不知时下情形,乐先生有何妙方?”说着抬眼望来,大有期盼之意。
乐之扬说道:“我有几斤几两,世子不是不知道。单人只剑,我还能在阵中杀几个来回,说到将兵临阵,北平城的将官胜过我的不知多少。至于守城御敌,更是一窍不通。世子放心,真到危难关头,我一定尽己所能,与北平城同存共亡。”
“同存共亡?”朱高炽哆嗦一下,举杯一饮而尽。
乐之扬见他身为守城主帅,意气消沉,倘若大军压境,北平城凶多吉少。乐之扬心生忧虑,然而不擅军事,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奇谋妙计。
朱高炽大喝闷酒,乐之扬枯坐无味,告辞出门,在冷风中伫立良久,忽而想道:“落先生深谋远虑,今日形势,他必然有所料及。”
待到夜深,乐之扬更换劲装,来到藏宝宅院。谁想大门紧锁,敲了几下无人应答。乐之扬看看无人,翻身跳入院中,扫眼望去,大吃一惊,院子里满地狼藉。墙穿屋破,俨然飓风扫过。仔细查看,破损处多为内家掌力击穿,墙壁、柱子上布满剑痕,轻飘流利,一看就是“飞影神剑”的手笔,一颗心登时高高悬起,环顾四周,不敢出气。
片刻不闻动静,乐之扬巡视四周,发现剑痕附近溅有一溜血迹,血色苍黑,粗略估算,打斗当在数日之前,中剑者必是西城弟子。乐之扬心急如焚,找遍宅院,宝藏痕迹也无,早已不知去向,看这情形,只怕落到了云虚手里了。
忽听脚步声响,来自远方屋顶,轻盈迅疾,直奔宅院而来。乐之扬轻轻跳上屋梁,缩成一团,藏身暗处。
两道人影捷如猿猱,落在庭院。借着星月光芒,乐之扬看清二人,一是施南庭,一是杨风来,两人不出一声,只是东张西望。过了半晌,杨风来粗声大气地说:“老施,没人啊!”
“奇怪!”施南庭闷声说道,“我明明见有人翻墙进来。”
“或许是梁上君子,偷鸡摸狗。”杨风来说道。
“不对!”施南庭摇头,“寻常蟊贼可没有那等身手。”
乐之扬沉思一下,纵身跳下,笑道:“二位尊主,久违了。”
二人应声跳开,死死瞪着乐之扬,施南庭惊讶道:“是你?”乐之扬笑道:“是啊!”杨风来脸色一沉,厉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儿住了几位故人。”乐之扬漫不经意地道,“我来拜会他们,谁知道却是这副光景。”扫视四周,不胜疑惑。
施南庭和杨风来对望一眼,均是惊疑不定,施南庭沉声道:“你认得八部之主?”
“认得!”乐之扬笑道,“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
那二人脸色难看,杨风来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哪儿知道?”乐之扬指着剑痕,说道:“这是谁留下的?”
第145章 大宁纵横(二)
杨风来两眼一翻,正要发作,施南庭止住他道:“有话好说。”转向乐之扬,“乐公子,东岛西城素有恩怨,你是局外之人,最好避而远之。”
乐之扬笑道:“小可不过好奇,你二人守株待兔,莫非在等西城的人?”
“你不用套我的话。”施南庭淡淡说道,“本门追踪西城来到北平,打算与之决一死战。三日前,我们找到这儿打了一场,若非梁思禽造了一场大雾,西城的人一个也别想逃命。”
乐之扬念头数转,动容道:“云虚也来了?”
“咦?”杨风来怪道,“你怎么知道?”
“只凭东岛四尊,如何能将西城八部逼到这个地步?”
二尊的脸色越发难看,施南庭咳嗽一声,说道:“乐公子,除了此间,北平城里,西城还有哪些巢穴?”
乐之扬笑道:“奇了,先前尊主令我避而远之,如今为何又问我西城的巢穴……”话没说完,忽觉施南庭神色有异,心头一凛,功至双耳,忽听身后传来微响。乐之扬不及转身,杀气汹涌而来,他慌忙将身一闪,一口碧莹莹的长剑掠身而过…
乐之扬惊出一身冷汗,回头瞥去,云裳神气狰狞,恶狠狠挥剑刺来。他慌忙躲闪,反手拔出空碧,绕开剑势,点向云裳咽喉。云裳回剑格挡,乐之扬右手一招,掌风飒飒,云裳登时心口一跳,内息摇动,不听自家使唤,慌忙纵身后退,乐之扬得势不让,翻身上前,玉笛弄起一片绿影,虚虚实实,罩向他的面门。
云裳遮拦不及,陷入险境。施南庭一扬手,放出点点寒星,乐之扬反掌扫出,数十枚钢锥凌空相撞,清脆悦耳,宛如弹琴鼓瑟。施南庭暗器一出,反手拖出连环,银亮亮,光灿灿,丁零当啷地向前抖出,仿佛一道银虹卷过庭院。云裳也缓过气来,纵剑上前夹攻。
乐之扬头也不回,玉笛飘然一点,按中云裳的剑尖,云裳只觉剑身一沉,正要变招,忽然真气乱蹿,难以遏止,不由得长剑歪斜,准头尽失,此时连环扫来,乐之扬凌空一翻,左手突出,穿过银光环影,勾住一枚连环,运劲一带,施南庭手臂发热,力不从心,连环滴溜溜一转,叮地套住云裳的剑身。
兵器缠在一起,云、施二人各各夺回,不料混乱之中,剑与环越发纠缠不清。乐之扬拔地蹿起,跳上屋檐,这时劲风突起,一束白绫闪电射来,灵蛇似的缠向他的足踝。
乐之扬翻身让过,纵身疾走,杨风来如龙如蛇,紧追不舍,双手白绫狂舞,一伸一缩地绕向乐之扬的后颈。乐之扬斜斜蹿出,反手抓住白绫,用力一抖,劲力顺势急送,杨风来身在半空,正要运劲抵挡,倏尔虎口发热,内力乱蹿,啊哟一声,身子下沉,乐之扬发声沉喝,手上用力一甩,杨风来身不由主,向上抛起,他情形不妙,可又自恃身份,不愿丢下白绫。犹豫间,身子猛地下沉,砰,撞破屋顶,碎瓦泥灰冲天而起。杨风来浑身闷痛,撒手放开白绫,落在地上,体内真气兀自乱钻乱蹿,压根儿不听使唤。
乐之扬得心应手,微感得意,不由笑了两声,忽见人影晃动,云裳跳上房顶,咬牙切齿地追赶上来,当即转身就走。云裳尽力追赶,奈何对方去势如电,双方越拉越远,翻过两个屋顶,前方空空荡荡,再也不见乐之扬的影子。
燕王急于求援,昼夜兼程,不两日便过刘家口,再往前行,便是塞外。
朱微环顾四周,崇山峻岭,横亘在旁,宛如一条巨龙酣然沉睡;再看前方,旷野苍茫,一望无尽,狂风吹过,长草偃伏,暴露出断刃残甲、累累白骨,朱微想象白骨主人,不由心中凄凉,低声吟道:“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十三妹!”燕王骑马靠近,挥鞭指点群山,“这一片山岭是中原的门户。自古以来,胡虏铁蹄踏过这儿,便会生出无边杀戮,是以燕云不守,华夏为墟。当年石敬瑭丢了燕云十六州,中原失去屏障,契丹、女真、蒙古先后坐大,轮番南下,整整四百余年,中原不得安宁。”
朱微听得心惊,问道:“四哥,将来还会重蹈覆辙么?”
燕王眺望山势,沉默良久,才说道:“北方群胡,一旦坐大南下,这儿就是他们的必经之所。我曾劝父皇迁都北平,囤积重兵,镇守燕云,可惜他没有答应,反而对我生出疑心。”
“父皇生长南方。”朱微说道,“安土重迁,也是难免。”
“他只是老了。”燕王摇了摇头,“人老了,锐气消磨,不肯求变罢了。”
“四哥!”朱微忍不住问道,“如果你当了皇帝,会迁都北平吗?”
燕王一愣,笑道:“为兄朝不保夕,还当什么皇帝?再说了,纵然要当皇帝,也该是宁王。”
“不对!”朱微轻轻摇头,“父皇说过,十七哥心肠太软,少了杀伐决断,四哥你最像他,可惜……”
“可惜什么?”燕王冲口而出,嗓音微微发抖。
朱微看他一眼,窘迫道:“可惜二字是父皇说的,后面他住了口,再也没说什么。”
燕王大失所望,沉默久之,才说道:“十三妹,不瞒你说,我自出生以来,父皇待我便与其他兄弟不同。”
朱微说道:“父皇对你期望甚殷。”
燕王摇了摇头,两眼望天:“我也说不上来,总之若即若离,父子之间隔了一层什么。我晓事以来,凡事无不尽心竭力,只求获得父皇赞许,可是直到临终,他对我仍是怀有芥蒂。”
朱微叹道:“父皇心心念念,只盼允炆平安继位。”
“父皇太多虑了。”燕王苦笑一下,“我虽有若干奢望,可也明白天命所归,强求不得。”
朱微轻轻皱眉,望着远方发愁:“天命真在允炆哪儿,我们还有胜算么?”
“天意高难问!”燕王说道,“事到如今,唯有尽力一试。”
“四哥说的是。”朱微无奈叹气。
“十三妹!”燕王略一沉默,“皇家的事,是非难断,外人看来对的,这儿就是错的,外人看来错的,这儿又或许对的,是是非非,说不明白。”
朱微听得不解,问道:“四哥,你说这些干吗?”
燕王笑了笑,说道:“身在皇家,身不由主。将来某一日,四哥若有得罪,还望十三妹海量包涵。”
朱微脸色发白,低声问道:“因为乐之扬么?”
“哪儿话?”燕王失笑,“你俩的婚事,我一百个赞成。”
朱微应声欢喜,不及说话,燕王挥鞭打马,一阵风走得远了。
又行一日,山势渐平,只余大块原野,风吹长草,如哭如啸。朱微举目望去,隐隐然看见城池轮廓,大宁城孤悬塞外,平地上拔地而起,雄伟惊人。
前方马蹄声响,驰来一队人马。领头将校擎一杆大旗,上绣日月,下有一个“宁”字。
队伍在一箭之外停下,一个绣衣男子跃马上前,高声叫道:“奉宁王之命,敢问来者何人?”
燕王挽缰上前,高声叫道:“我是燕王朱棣,特送宝辉公主来大宁与宁王相会。”
对面众人面露讶色,绣衣男子回头跟随从交代数句,随从掉转马头,疾驰回城,过了时许,载着一个年长太监回来,那太监紧皱眉头,扫视燕军,忽地朗声叫道:“我奉宁王意旨,面见公主殿下。”
朱微听了,下车上马,来到阵前,扬声说道:“齐公公么?”
太监翻身下马,跪拜道:“公主万安,老奴迎驾来迟,该死,该死!”
齐公公本是宁王心腹,昔日随宁王进京,多曾见过朱微。宁王听说胞妹前来,未知真假,特意派他确认。绣衣男子等人见状,也纷纷下马叩拜,山呼:“公主万安!”
朱微下马上前,扶起齐公公,心中百感交集,问道:“齐公公,哥哥还好么?”
“王爷一切安好。”齐公公指着绣衣男子,“这一位是朱鉴将军。”
朱微点头道:“各位不必多礼,快平身吧。”
众将校都听过这一位公主的轶事奇闻,起身之后,忍不住偷偷打量。齐公公咳嗽一声,说道:“燕王殿下,王爷托我询问,只是护送公主,为何大军压境?”
朱棣笑道:“北方鞑虏异动,我怕路上有失。”
齐公公想了想,与朱鉴耳语数句,回头说道:“宁王说了,请燕王、公主二位入城相聚,至于其他人等,离城二百里结营,如不然,两军对峙,有伤和气。”
此话一出,燕王部下均有怒容,朱高煦纵马上前,张口要骂,燕王挥鞭将他拦住,剑眉上挑,瞪着他两眼出火。朱高煦讪讪后退。朱棣沉思一下,抬眼笑道:“齐公公,宁王真这么说?”
齐公公从袖里取出一束纸笺:“殿下不信?这是王爷亲笔所写!”
朱棣一愣,齐公公已将信笺奉上,朱棣接过一瞧,脸色阵红阵白,忽而笑道:“好!就如十七弟所愿。”
“殿下!”道衍变了脸色,冲口而出。
朱棣挥手道:“我不在军,大师多多费心。”
道衍默然点头,两人四目交融,心领神会。朱棣一抖缰绳,丢下大军,单骑直奔大宁。朱微望他背影,不觉愣神,忽听齐公公说道:“公主殿下,还请上马!”
朱微叹一口气,翻身上马。齐公公当先引路,众军士护拥在旁,朱鉴领着数人留下,监督燕军扎营。
奔驰一程,大宁城的轮廓渐渐清晰,城高堑深,门开八面,城墙斑斑驳驳,经历朔风打磨,颇有苍凉之气。
城下门前,旌旗招展,铠甲鲜明,数万人马森然列阵、杀气翻腾。城头守军强弓怒张、万矢齐向,阳光下箭镞亮晶晶一片,星星点点,刺人眼眸。
燕王奔到阵前,勒马不前,眉峰耸起,透出深深疑虑。这时朱微也打马赶到,见这阵势,微微愣神。燕王呵呵一笑,说道:“好个十七,防我跟防贼似的。”
朱微忙道:“四哥万莫误会!”
燕王叹道:“不是我误会他,怕是他误会了我。”
皇族纷争,骨肉相残,本是朱微心底至痛,燕、宁二王素来交好,而今相互猜疑,当真令人扼腕,她心头惶急,看向齐公公,问道:“哥哥这是为何?”
齐公公恭声道:“公主殿下稍安勿躁。”回头打个手势,一名小校纵马直前,驶入阵中。不一时,号角声起,军阵波分浪裂,出现一道缺口,旌旗高展,枪矛林立,拥着宁王奔驰而出。
历经劫波,再见兄长,朱微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本想大声呼喊,话到嘴边却又哽咽,两眼模糊一片,滚热的泪水顺着双颊滑落,但见朦胧形影缓缓走近,身子却是木石一般,僵硬无觉,不能动弹。
“十三……”宁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微抹去眼泪,注目望去,宁王已然下马,定定望来。
朱微胸口一酸,双目发热,跳下马来,扑入兄长怀里失声痛哭,多日的悲伤、痛哭,委屈、纠结,统统随着泪水涌了出来。
宁王也是悲喜交集,抱着妹子木然伫立,直到朱微停下哭泣,才叹道:“十三,真没想到,你我兄妹还有相见之日?”
朱微应声一颤,抬头问道:“哥哥,我……”
“你的事……”宁王沉默一下,“陛下大多告诉我了,只不过,他说你死了,我倒有几分不信。”他转过身子,手指远处,“我在那儿给你立了一座假冢,如今看来,也是多余。”
朱微见他说话之时,并无多少欢喜,倒有几分忧愁,心中不由恍惚起来,直觉经年不见,这位兄长与之前颇有一些不同,何以不同,却又说出来。呆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朱棣,说道:“四哥他……”
宁王冲她摆一摆手,抬起头来,淡淡说道:“四哥,好久不见。”
燕王受了半晌冷落,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听了这话,上前笑道:“十七弟,为兄落了难,投奔你来啦!”
“不敢当。”宁王漫不经意地道,“王兄放着北平不管,带着千军万马来投奔小弟?可惜大宁庙小,容不下大神。”
初一见面,便碰了钉子,燕王脸色难看,朱微也皱眉说道:“哥哥,四哥他……”
“够了!”宁王打断她道,“这些事,你不懂。”
朱微一窒,无言以对,燕王笑道:“十七,我一人一马,要抓要杀随你的便。只不过,我完了,朝廷就会放过你吗?”
宁王眉头皱起,注视燕王,二人对视半晌,宁王眼神动摇,流露一丝迟疑,忽而叹道:“先不说这个,四哥风尘劳顿,如不嫌弃,先进城里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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