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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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一愣,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怎么会……会是死人头发?”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一撮老年人的花白头发吗!手一抖丢得远远的,发出一声尖叫。

婉娘叉着腰,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和惊吓的表情,佯怒道:“我还想培养个大家闺秀呢,你瞧你这样子!方沫儿!你能不能有一丁点儿女孩的干净和矜持……”

沫儿用手捂住了耳朵,将脸扭到一边。婉娘却不放过他,猛地俯身过来,似笑非笑道:“文清要是知道你是个女孩,会怎么样呢?”

沫儿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远远逃开。这声嚎叫比刚才的尖叫更加刺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婉娘在后面咬牙切齿,哭笑不得。

肆 蛴粉水

〔一〕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特别是守着蒸房,一天都汗津津的。文清将夏季的衣服翻将出来,换上一件对襟无领小褂,见沫儿鬼鬼祟祟从外面回来,还是长袖长裤,便取了那件他心爱的白色府绸无袖汗褂,道:“沫儿你去哪儿了?快点将这个换上,新的,我都没穿过的。”

沫儿双手捂在胸前,衣服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本来正蹑手蹑脚往楼上走,被文清的话吓了一跳。那个表情,像是做坏事被婉娘发现了一般,羞愧中夹着慌乱:“我不热!”

文清好意道:“换上吧,看你满头的汗。”

沫儿突然发了火:“不想换!”

文清嘿嘿一笑,将汗褂搭在楼梯扶手上:“大热的天,你去买什么了?”

沫儿含糊道:“没什么。”始终不肯给他看手里捂着的是什么,躲闪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啪地一声将文清关在了门外。

文清挠着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沫儿刚来闻香榭时,与文清同吃同住,虽然脾气臭点,但两人毫无隔阂,夏天会一起只穿内衣裤在后面的池塘里游泳,冬天可以钻在一个被窝里取暖……文清也真心把沫儿当做弟弟疼爱。

可不知什么时候,沫儿变得见外起来,换个衣服都躲躲闪闪的,说话之间闪烁其词,再也不肯同文清睡在一起,更别提同文清一起游泳了,甚至连他的房间都不肯让文清进去。前日,文清见一只蠓虫落在沫儿胸前的衣领上,便伸手拍打了一下,沫儿竟然大发雷霆,弄得文清莫名其妙道了半天的歉。

定是自己又哪句话说得不对,惹沫儿生气了。文清想了想,高声叫道:“沫儿,过会儿去买桃子吧?”

沫儿背靠着门,吼道:“不去!”

直到听到文清下楼的脚步声,沫儿才慌忙将藏在衣服里的草纸拿出来,抽出几张,做贼一般将其折成一叠塞进裤子里,又把剩下的放在褥子下藏好。不知道怎么了,从昨晚开始,小腹一直酸困着疼,内裤上也有一些黑黑红红的血迹,十分难受。迫不得已,沫儿去外面买了一沓软草纸。

从哪里出来的血,不会一直流吧?是不是要死了?

沫儿不舒服地扭了几下身子,心里又担忧又烦闷。这个事情,沫儿隐约记得方怡师太曾经告诉过他,女人长大了就会这样,可是具体怎么办,该问谁呢?真是羞死人了。

※※※

沫儿正在房间里发闷,只听文清咚咚咚跑上来叫道:“沫儿快来,三哥已经买了早桃了,真甜!”

沫儿磨磨蹭蹭地开了门。文清举着两个桃子,傻呵呵道:“你躲屋里做什么呢?”沫儿板着脸,推他下去。

没有像往常一样只要看到好吃的就两眼放光,让文清有些奇怪。再看沫儿,下楼极其小心,双腿僵硬,浑身紧绷,脸色也不好看,不由担心起来:“沫儿你哪里不舒服?”

沫儿闷声:“没有!”

文清紧张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呢?到底怎么了?”

沫儿恼道:“没事!”

婉娘刚好走进来听见二人讲话,诧异道:“哟,什么时候调了个个儿,文清成了话唠,沫儿成了俩字一嘣的了?”

沫儿的脸突然红了,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快速走了出去。留下文清呵呵傻笑。

※※※

黄三在蒸房里坐着,拿着那只捡来的碧玉簪闷头不响。文清递了一个桃子过去,他摇头不吃。婉娘走过来问道:“见到曾绣了?”

黄三点点头,眼睛看向婉娘。

婉娘叹了口气,道:“可怜王婆婆了。”

沫儿小心地动了动身体,道:“怎么了?”

婉娘道:“王婆婆可能已经……不在了。”她拿起放在灶台上的虫茧,将其中灰白色的发丝拉出一根来:“这是王婆婆的头发和发簪。发簪是曾绣送的,刚去确认过了。这块骨头,”她敲打着那块凹状的黄白色骨头,“私下找件作看了,说是一块头骨。”

沫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又别别扭扭地坐下去,呆了一会儿,诧异道:“这么个大活人,就剩下这一块骨头了?和虫子有关吗?会不会是被人害了,尸身我们没发现?曾绣报官了没?官府怎么说?”

婉娘笑道:“话痨又回来了!——曾绣已经报官了,官府没查出任何眉目。至于是不是虫子,还得继续查一查才知道。”

文清笨嘴拙舌道:“那小兰……可好些了?”

黄三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婉娘沉默了片刻,道:“走着看吧。或者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二〕

正值初夏,万里无云,清风拂面,后园的春蝉同枝头的黄莺儿争相一展歌喉,叫得沫儿心猿意马,只想着去后面疯玩一阵。也难怪,如此好的天气,却不得不对着一条死了半边的虫子,实在败兴。

那日婉娘将虫子尸体带了回去,泡在一大坛杜康原酒中,如今足有七天。沫儿本来以为没什么事儿了,可是今早上婉娘将酒坛子抱了出来,说要用虫子做香粉。

虫子经过多日浸泡,已经没了腥味,周围的对足和甲壳脱落沉入坛底,只剩下胖胖的躯干半浮在酒中,口器半张,露出一圈尖利的小白牙齿。尽管只有杜康浓重的酒香,沫儿还是掩住了口鼻,躲得远远的。

文清不像沫儿这般夸张,但也不忍直视,咧着嘴道:“这个……能做香粉吗?”

黄三用铁钩将虫子钩出,道:“这么大的盅虫,十分难得,不做香粉可惜了。”

虫子被翻了个个儿,肚皮朝天地放在了大砂锅中,文清一愣,突然叫了起来:“它的肚子!肚子!”

沫儿不情愿地蹭了过来,这才注意到它的腹部——那些被针扎过的部位,当初已经溃烂化成脓水,露出一些絮状的黄白色组织,如今却好好的,整个一条完整的大白虫子。

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够发现新长出来的部位比其他地方颜色淡些。沫儿后退了好几步,才道:“这个鬼东西……怎么做到的?”

婉娘道:“这些虫子,在成为蛊虫之前,应是被喂食了一些特殊的东西。后来盅虫经过变异,吸收众物之长,具有了这种绝佳的自我修复能力。它虽然被阆苑古桃杀死了,却死而不僵,机体机能还会慢慢修复。”接着惋惜道:“可惜,这种盅虫太少了,要是能够大规模饲养,用来做香粉最好不过。”

沫儿想到这条盅虫可能就是杀害王婆婆的罪魁祸首,而且还有可能就是它吃了她,不由侧目,啧啧道:“用这个制作香粉……亏你想得出来!”

文清却嗫嚅道:“有毒吧?别……毁了我们闻香榭的声誉。”

婉娘看着黄三点火烘焙,头也不回道:“胭脂水粉中有多少原料是有毒副作用的,还不是照用?这个就看制香师的技艺了。如何发挥有毒香料的优势,并对各种毒副作用加以引导利用,或者根据香料的配伍禁忌来抑制消散其毒性——你们要学的多着呢。”

原来这些虫子本来是没毒的,只是被制作成了盅虫后才会产生毒性。如今虫子被莨菪古桃刺中,又中了婉娘用雄黄等物配置的紫蜮膏,身上的毒性几乎消失殆尽,再加上杜康原酒的威力,只保留了其良好的修复能力,成了做香粉最好的原料。

虫子受热,身体在砂锅中慢慢僵直,变成微红色。黄三将火调至将熄未熄,用微火又焙了半个时辰,直到虫子一触即成齑粉。婉娘将泡过虫子的杜康原酒打了一盅子来,嗅了几嗅,赞道:“好香!”眼珠一转,笑道:“沫儿,你要不要来尝一尝?专治小腹坠痛,而且保证你喝了之后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沫儿想起坛底密密麻麻的虫子腿儿,一阵干呕,道:“喝了之后我当下便会恶心死,哪里还能够长命百岁?”

文清愣头愣脑问道:“专治小腹坠痛?沫儿你肚子疼吗?”

沫儿板着脸喝道:“胡说!”婉娘哈哈大笑,将炖盅用火漆封好,放入蒸锅。

一个时辰后,黄三将蒸过的原酒与筛过的虫粉混合,又加入十二滴去年做的桂花精油,几下摇晃,变成了粉粉的水样物,除了淡淡的桂花香和酒香,并无异味。

婉娘一把拉过沫儿,盯着他额头发际线边缘的一小块疤痕道:“蛴粉水,来试试效果。”倒了一点便往他的额头抹去。

这块疤是今年年初一那日从死门出来是磕碰到的,黄豆大小,并不明显。沫儿一把推开,道:“我不要这个虫子尸水。这个粉水也就骗外人去。”

文清却没心思嬉闹,心想,到底是谁养了这些蛊虫,有什么用途呢?

〔三〕

粉水做好了,一直放着,也没找到合适的买主。时值牡丹正盛之期,街头巷尾,寻常人家,常见一两支旁逸斜出的花朵随风摇曳,为洛阳城增添了几分艳丽。但也有一些牡丹园开始清理老化的牡丹植株和种子,文清和沫儿便每日去各大花园、商市附近转悠,寻购新鲜的牡丹根叶备用。

今日两人运气不好,从南市到北市,都没买到优质的新鲜牡丹根,只好无精打采地回来了。行至修善坊,文清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婉娘曾交待要他顺便买些好米回来做底粉,便让沫儿先回去,自己去了米行。

沫儿肚子饿了,快步往家赶。见闻香榭大门洞开,嘴里叫道:“我回来啦。”

中堂大门紧闭,无人应答。沫儿朝厨房叫道:“婉娘!三哥!”伸手去推中堂大门。

——中堂大门上,贴着一个封条,上面盖着一个朱砂大印。沫儿愣了下,缩回了手。迟疑间,只听砰一声闷响,后脑勺一阵剧痛,顿时不省人事。

※※※

沫儿在一片亮光中醒了过来,却无法睁眼,因为只要稍稍一动,便觉头晕目眩。隐约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声音傲慢道:“另一个呢?”

一名男子毕恭毕敬答道:“还没找到。”

一股香味冲进沫儿的鼻子,似乎是半边娇的香味。不知是丝巾还是衣角划过沫儿的脸,有些痒。沫儿强忍着不动。

“没死吧?”女子直起身,冷冷道。

男子更加恭敬,道:“回公主,只是打晕了。”

沫儿知道是谁了。那个假红袖,新昌公主。其实上次事件之后,他便和文清提起过,担心新昌公主报复,今天果然来了。

新昌公主转过身,道:“浇些冷水来。”

这大冷天的。沫儿慌忙动了动,强忍住呕吐,慢慢抬起头来。脖子黏糊糊的,后脑勺一阵发凉,似乎流了血。

新昌公主脸上蒙着白纱,白纱上用淡蓝丝线绣了个古篆体“静”字,甚为优雅。但她一双眼睛冰冷阴鸷,不带一丝温情,更这个“静”字更是不搭边。

新昌公主看也不看沫儿一眼,道:“把他丢到旁边靠着去。带她来。”

男子将沫儿拎到柱子旁。门开了,四个侍卫样的人,推着婉娘走了进来。

头晕得轻了些,沫儿慢慢转动脑袋。这是一间高大的佛堂,气派的原木条桌,金色的纱帐,中间供着手抄的经书,上面匾额写着“静心堂”三个大字。堂中间却放了一张圆桌,倒像是要宴请客人一般。

这地方是圣上赐予新昌公主修行的,沫儿几个月前曾在小安的带领下偷偷来过,结果不但被抓,还丢了披风。

婉娘朝沫儿看了一眼,垂手站立,道:“婉娘见过公主。”

新昌仍背对着婉娘,一动不动。几个侍卫告退,大门关上了。

新昌倏然转身,欺身上前,拉过婉娘厮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辱骂:“你这个该死的小贱人,你以为我收拾不了你么……本公主一句话就能让你在洛阳城中消失!……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还公主呢,这简直同市井骂街的泼妇没有两样。婉娘似乎被惊住了,只管躲闪,也不还手。

新昌却越战越勇,嗬嗬怪叫道:“贱人!贱人!我要把你的脸咬下来!”一把扯了脸上的面纱,扑上去咬婉娘的脸。

婉娘轻巧巧一巴掌,打在新昌的肩头,新昌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依旧破口大骂。窗外侍卫竟然也无人进来查看,显然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

婉娘冷冷道:“若公主叫婉娘来,就是为了骂人,那我就告辞了。”

隐约听到窗外有人轻咳了一声。新昌愣了愣,闭上了嘴巴,恶狠狠地瞪着婉娘。她的一张脸惨不忍睹,左侧脸颊上,一个鸽蛋大的疤痕,中间凹进周边鼓起,暗红色的结节蚯蚓般扭曲在一起;右侧脸颊一条长长的撕裂性疤痕,从颧骨一直到嘴角,还有脖子各种抓痕,条条惊心。她之前用密术扮成红袖的样子,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如今满面疤痕不说,眼角松弛,眉毛稀疏,老态尽显。

沫儿扶着柱子站起来,呕出几口清水,慢慢走到婉娘身边,拉住她的衣袖。婉娘拿出一瓶冷香粉,倒出些敷在他后脑勺的伤口上。

新昌爬了起来,眼中的怨毒一闪而过,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道:“今天请你来,是要感谢你帮忙调整洛阳的风水,佑我李家万世永昌。”她重新带起面纱,击掌道:“来人,上菜。”

几个侍卫、侍女鱼贯而入,将桌椅碗筷摆好。

第一个菜上来了,是红烧鲤鱼。新昌款款坐下,示意婉娘也坐下,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婉娘前面的碗碟上,斜眼看着婉娘,皮笑肉不笑道:“尝尝我府里的手艺。”

第二个菜是清蒸鱼头。新昌拨弄着鱼的眼睛,啧啧道:“有人说渭水河鲜好,要我说,哪里也比不上洛水的鲤鱼味道鲜美。嘿嘿。”

沫儿心头一紧,觉得好像有些东西不对劲,但却不知是为何。

婉娘笑道:“公主好品位。”

菜源源不断地上来。凉拌鱼皮,酒酿鱼膘,干煸鱼排,花椒鱼片,鸳鸯鱼枣等,数十道菜,全是以鲤鱼为原料的,香气四溢。

新昌不住地给婉娘夹菜,盯着婉娘的脸色,嘴里说道:“本公主专门为你准备的,尝尝味道怎么样?”甚至还招呼沫儿:“小子,你也来尝尝呀。”

不知是饿的,还是因为后脑受伤后的眩晕,沫儿胃部一阵翻滚,“呱”地把一大口酸水吐在了饭桌上,四处飞溅。

婉娘刚夹起一块鱼肉正要吃,见此情景,慌忙起身,拉着沫儿推揉了几下,低声呵斥道:“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上不来台面。”转而赔笑道:“公主恕罪。小门小户的孩子,没见过大世面。”

新昌掩住口鼻,恶心不已,连声叫人将饭菜撤了去。

沫儿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站在一旁。婉娘施了一礼,道:“谢谢公主美意。若无他事,小女子就告退了。”

新昌眼中恨意大炽,瞪着婉娘良久,冷冷道:“本公主要祛除脸上的疤痕。”

婉娘拿出手绢儿,将沫儿嘴角、衣襟上的秽物擦拭干净,这才道:“哦。什么条件?”

新昌大怒,一字一顿道:“你还敢和我谈条件?”

婉娘微微一笑,道:“相信这两个月公主也没闲着。你的脸只有我闻香榭能治,不过我的香粉从来不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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