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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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一片的会议室里,只有巨大的屏幕在闪光,上面播放着一段效果很糟糕,一看就是用家用级别DV拍摄出来的录像。抖动的画面里出现的是一群看起来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女,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某种快乐的期待,正在一所大学的门口集结。一个女声的画外音说:“第一次野外实习,即将展开!”

接下来的镜头混乱而零散,大致记录了这帮考古系的大四学生,跟随导师进行田野实习的沿路行程,从内地城市一直延伸到中国西南的某处深山。这是一群典型的新新人类,爱玩爱闹,沿途上除了两位带队的老师显得正经严肃之外,学生们看上去更像是在玩背包游顺道发展暧昧关系。当那个嗲声嗲气的画外音开始不厌其烦地介绍当地的烤黄羊有多么好吃时,屏幕前的一名观众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不是要连这帮狗男女躲在帐篷里野合的镜头也一块儿看了吧?”一个清脆爽利的女人声音很不耐烦地说,“直接快进到我们真正想看的内容吧。”

“别这么说,姐姐,”一个柔和纤细的男声搭腔说,“这些人的生活状态多有意思啊。很多时候我都挺羡慕这样的生活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最幸福的。”

“但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就应该清楚,幸福这种东西,永远和我们没有关系。”女人说。

“那也不一定,幸福这种玩意儿,永远是自己争取来的。”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姐姐你就是思虑得太多、担忧得太多,那样会老得很快的。我还是更喜欢那句话: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我们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够了,未来会怎么样,看天意吧,自己活得快活一点才是正道。”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天意这种东西,我也不必发愁得长皱纹啦。”女人虽然耐性不够好,对她的弟弟却似乎很宽容,“嗯?好像到重点了?”

镜头上此刻出现了一个阴暗的山沟。学生们终于完成了跟随正规考古队毫不自由的实习过程,进入了此次实习最让他们激动的环节——在老师的带领下,脱离考古队,进行独立田野实习考察。他们正在观摩领队的老师用洛阳铲探古墓,DV还拍到两个学生的小声对话。

“可惜这次没能申请下来超声波探测仪,这样多麻烦!”

“我倒是挺喜欢洛阳铲的,有点儿盗墓小说的味道。”

当然了,这样的野外实习,是不可能像盗墓小说那样探出真正值钱的宝贝的。洛阳铲所探出的,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多大价值的普通墓葬,还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了,连墓主的尸骨都被搅得乱七八糟的,散落在棺木之外的土层里。但是打开棺木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天哪!我们看到了什么?”画外音也显得十分惊诧。

镜头拉近了,可以勉强看到棺材里的景象。在墓主人残缺不全的白骨中,赫然长出了一朵花,一朵黑色的花。这朵花的形状十分古怪,由好几十片厚实的花瓣构成,整体近似于一个圆盘。镜头再拉近,才看出它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黑色,而是呈一种暗红的色调。

“很奇怪,棺材里没有臭味,反倒是有一种香气,”画外音嘟哝着,“不是花香,是另外一种古怪的香气,有点像…肉香。”

“快看!那朵花,好像在动!”已经有几名学生一齐发出了惊叫。

果然,镜头里的黑色花朵竟然像虫子一样缓缓地蠕动起来,花瓣也一点一点地张开。带队的老师喊了一声:“都别碰!赶紧离开!王蜀、陈伟良,把棺材盖子重新盖上。”

学生们匆匆忙忙地盖棺材、填土后,连忙离开了。此时DV似乎快要没电了,被主人关闭了。下一段视频出现时,已经是夜晚,大学生们也已经坐在了露营地的帐篷里。实习即将结束,大家难免有些伤感,所有人都围着篝火坐成一圈,喝啤酒唱歌,有的女生喝得眼泪汪汪的,也不知佯醉还是真醉,直接靠到了男生怀里。

“黎老师,今天看到那朵黑色的花,您为什么那么紧张啊?”一个学生忽然问,“难道是它散发出来的那股味儿,那股肉香味儿,有毒?”

镜头随着这句问话转向了黎老师。这是一个50多岁的干瘦老头儿,如果不是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还带点书卷气,看上去就像个乡间老农。这一晚上,所有的学生和另一个带队的老师都情绪高涨,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捧着老式军用水壶喝着白开水。

“其实我并不知道那朵黑色的花到底能做什么,”黎老师说,“只是我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带来了让我十分不愉快的记忆,或者说,一场灾祸。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远离它。”

“什么样的灾祸?能讲讲吗,黎老师?”学生们十分好奇。

黎老师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放下水壶,随手抓起一个被学生喝掉一半的啤酒瓶,一口气喝光,然后长长地喘了口气。

“把那个关了吧,”黎老师的脸转向了DV镜头,“这些话,讲给你们听听也就是了,别录下来。”

DV的主人“哦”了一声,在DV上按了一下,把它放进了套子里。屏幕上顿时漆黑一片,但声音却并没有停止。看来她只是假装按了一下按钮,实际上并未关机。

“聪明的姑娘。”大屏幕前的男人赞赏说。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还只是个10岁出头的小孩,在村里认识了一个被下放到那里的老知识分子。他叫袁川江,是省社科院研究中国古代神话的,一辈子钻在书堆里与世无争,却仍然逃不脱劫难。不过他倒是无所谓,只要允许他带着正在研究的资料,住哪里吃什么睡什么床似乎都无所谓。

“他住在村里,属于被监视的臭老九,不仅被公社干部呼来喝去,还经常被小孩儿欺负。但我的父亲,当时村里唯一的乡村教师,却让我一定要尊重他。他告诉我说,现在的这种状况,只是时代发疯了,但我们不能跟着发疯。我听了父亲的话,给他送过吃的,也帮他驱赶过追着他扔泥巴的小孩儿,慢慢地我和他成了朋友。那时候学校也不上课,我除了帮家里干点活,就是窝在他的茅草屋里,读他的那些书。那些远古神话所展现出来的多姿多彩的世界,深深吸引了我,后来我之所以选择考古作为专业,和那段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那时我曾经问过他,我们现在信仰的是无神论,是不是意味着他所研究的那些神话传说全都是胡编乱造的呢?这个问题问得其实挺无理的,他却丝毫不生气,还耐心地向我解答说,无神论也不过是世界观的一种,并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番话在当时算得上是反动至极,我听了都吓一跳,但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加惊人。

“他说,所谓的‘神’,只不过是一种代称,大可不必把这种概念绝对化。假如一个拿着火焰喷射器的人回到远古时代,他或许就是祝融;假如一个开着消防车的人回到远古时代,他或许就是共工,没有必要为了几个词大惊小怪。

“我忍不住问他,那在你的心目中,神仙什么的到底存不存在呢?他没有明确回答,摸着我的头把话题岔开了。不过我注意到,他平时除了看书之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捧着一个木头盒子发呆。那个木头盒子陈旧褪色,上面的漆画已经不可分辨,但却有几行雕刻出来的古怪符号。他告诉我,这个木盒是他偶尔得来的,里面也许藏着足以破解中国古代神话的惊人秘密。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破解出盒子上的符号,然后打开木盒。他说那些符号并不是自然形成的通用文字,而是某个古代组织的暗语,但他尝试了所有的破解方法,都无法拼凑出通顺的语句。

“其实盒子上只有一把锈得快要断掉的锁,压根儿不需要钥匙就能拧开。但他却坚决不让我打开它,说是盒子里装的东西未知吉凶,一定要破译出外面的暗语才能决定。我有时候真想趁他不注意把那个木盒打开看看,但又想到老头儿一定会很生气,于是就打消念头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但一年之后,一场巨变发生了,村里忽然来了一群从城里来的红卫兵,说是要‘破四旧’。他们捣毁了附近的一座小庙,又捣毁了村里的宗祠,村民们都不敢阻拦。干完这一切之后,他们还意犹未尽,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们,村里有个臭老九叫袁川江,一直在捣鼓一些‘统治阶级胡编乱造出来欺骗愚弄百姓’的封建迷信的东西,他们立刻扑向袁川江住的茅屋。

“我连忙赶在他们之前去通知了袁川江,要他赶紧把重要的东西藏起来。在我的预想里,他那样嗜书如命的人,肯定会抓起这本放下那本,到头来一本都舍不得。但是出乎预料的,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从书桌上抓起一沓纸塞到我怀里要我收藏好,然后抱起木盒就往外跑。

“红卫兵们把他的所有书籍全都堆在空地上付之一炬,却仍然不过瘾,开始全村搜寻他。他毕竟只是个书呆子,哪儿有什么躲藏的经验,很快就被发现了。红卫兵们追着他来到了村后的山上,终于把他逼到了一个悬崖边。我跟在红卫兵旁边,装作是看热闹的无知小孩,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红卫兵头领念了几段语录,说了一大串慷慨激昂的宣判词,然后红卫兵们开始一起高呼口号。袁川江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死死地抱着手里的木盒,这个动作无疑引起了红卫兵的注意。他们使了个眼色,忽然一拥而上制伏了那个瘦弱的老人,硬生生从他怀里抢走了木盒。红卫兵头领一口咬定盒子里装着袁川江和国外‘反革命’势力联络的间谍工具,不顾袁川江声嘶力竭地劝阻,一把拧断了那把生锈的铁锁,打开了盒子。我虽然很痛恨那些人的野蛮,但心里却也隐隐有一些期待,想要看看木盒里到底装着什么。

“盒子打开之后,所有人都愣住了。那里面并没有所谓的通信工具,也不像我猜测的那样装着值钱的财宝,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朵黑色的花。是的,你们白天在那个棺材里见到的那朵黑色的花,和我40年前所见的是一模一样的。

“我一下子想起之前问过袁川江的问题:那个木盒到底有多古老?当时他告诉我,他也不知道这个木盒具体的制作年代,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木盒经过了某种特殊的防腐处理,竟然像金属器具一样可以保持千年不腐。而经过他的研究,能够确信的木盒最远的存在年代,可以一直上溯到公元3世纪。如果他的说法确切的话,这个木盒至少有1800年的历史了,里面的花怎么可能还是活的?

“我悄悄走近两步,看了一眼,木盒里并不是只有那朵黑色的花朵,下面还有一层厚厚的胶状物。我猜测,那层胶状物大概就相当于泥土,一直供养着黑色的花朵。但还没能细看下去,红卫兵头领就已经高声下了结论。

“‘这是帝国主义的生化武器!’他宣布说,‘丧心病狂的反动分子袁川江,在帮敌人培育生化武器,用来向人民反攻倒算!’紧跟着,他把木盒扔到地上,浇上早已准备好的煤油,点燃了火柴。

“眼看着火光升腾而起,袁川江蓦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号叫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嗓子能发出来的,抓住他的两名红卫兵吓得手一松,让他挣脱开来。之前被打得满脸鲜血的他,此刻露出极度狰狞的面容,吓得其他的红卫兵都禁不住向后退,不敢阻挡他。他猛扑到火堆前,不顾火焰的灼烧,一把将正在燃烧的木盒抓了起来。紧接着,他脸上的怒容消失了,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是极度的惊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燃烧的木盒上有一些微微的闪光,我猛然意识到,那可能就是破解暗语的关键。雕刻的木纹只是暗语的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却隐藏在木料里,只有用火焚烧才能发光并显露出来。那些闪光和木纹组合在一起,才是真正可供解读的完整暗语。

“木盒上的火焰迅速烧坏了袁川江手上的皮肤,但他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知觉的人,根本不知道疼痛,只是死死盯着那个埋藏了千年才刚刚出现,却又很快会消失在烈焰中的暗语。他的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破译,那是因为经过几十年的研究,所有的密码他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不需要再对照了。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他塞到我怀里的是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袁川江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凶狠,‘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说完之后,他捧着木盒,突然间转身冲向身后的悬崖,纵身跳了下去。

“红卫兵没想到会闹出人命。虽然在那个时期,武斗弄死一个人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但可能是袁川江跳崖之前的神态让他们感受到了恐怖,所以他们悻悻地离开了。我和其他村民绕山路费力地攀到崖底,发现他竟然还没有断气,只是身边散落着一些断裂的树枝。村民们纷纷猜测,他大概是落下来的途中不断撞到树枝,减缓了下坠的力道,这才侥幸没有当场摔死。尽管如此,他也已经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而那朵黑色的花,也早已化为灰烬,连片花瓣也没有留下来。

“村民们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他们的情绪基本只有惊奇和些微的畏惧,而只有我跪在他身前,为失去一个朋友而哭泣。就在这时候,袁川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在我耳边念出了一串数字:‘3405,36194122,3330…’

“我并没有那些天才过目不忘的本领,但我的身上随身带着一支圆珠笔,那是袁川江送给我的礼物。我随身携带它倒不是因为有多么看重它,而是可以随时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当时我灵机一动,掏出圆珠笔,把他所说的所有数字都写在了自己的胳膊上。说完那些数字,袁川江就断气了。他的尸体后来是我父亲埋葬的,就葬在村外的一处荒地,连墓碑都没有。

“回到家里,我找了一张纸把那些数字誊写下来,开始猜测他的用意。后来我突然想起他留给我的那些纸张,连忙掏了出来,一对比就明白了。那些纸张,是木盒上那套暗语的对应解码方式,前32页是具体的破译方法与技巧,32页之后是一些他已经整理出来的字词表。他所念的那串数字,前两位是页数,后两位是代码,就是字词表上对应的那些词。毫无疑问,这些让他到临死还念念不忘的词句,一定就是木盒上的最终解码。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密码拼了出来,最终构成了一句话。我读完这句话,一方面是百思不得其解,另一方面却也在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惧意。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我们将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呢?”

黎老师说到这里,发出一声长叹。学生们却都被吊起了好奇心,纷纷追问那句话到底是什么。黎老师苦笑一声:“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它的确指。那句话说…”

话音未落,现场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叫声中饱含着痛苦。紧跟着,尖叫声响成了一片。

“那是什么东西?”“快逃!”“救命啊!”学生们乱糟糟地喊成一团,通过这间会议室的高级音响系统释放出来。在那些惨叫中,夹杂着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的利爪在地面上擦刮,而另外一些声音倒是很好判断——人体被锐器穿透所发出的闷响。

过了好久,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会议室里一片死寂,直到那个嗓音纤细的男人重新开口:“全死光了?”

“是的,没有一个活口。”会议室的角落里,另一个女声回答,“幸好我们发现得及时,拿走DV并对现场做了处理。他们现在都是失踪人口。”

“那就好,”男人说,“不过这已经是最近十年来的第六起事件了。平均不到两年就发生一起,这个数字高得惊人啊。”

“看来觉醒在加速,我们需要尽快搞定那个姓冯的小子了。”男人的姐姐说,“不过我现在觉得,杀死他或者把他禁锢起来,都不是好主意。”

“没错,假如觉醒已经不可逆转,就不能杀了他,我们一定会有需要用到他的力量的时候,”男人说,“倒是对另外的那几群人,需要加倍提防。”

“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而且似乎已经和那个姓冯的有了一些小小的接触,现在就看谁能真正控制他了。”男人姐姐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残酷的杀意,“不过,终归我们的力量是最强的,谁敢阻拦我们,只有杀无赦。”

男人叹了口气:“姐姐啊姐姐,我早说了你应该学着温柔点,那样才好嫁人,哪儿有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说起来,我对那个黎老师所说的袁川江很感兴趣,他似乎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摸到了一点门道,不知道他在被下放之前有没有什么学生或者助手之类的。我希望去探查一下他所在的研究院,看一看他们是否掌握了一些不该掌握的东西。”

“还说我呢,你动起杀意来,一向下手比我狠。”姐姐嗔怪地说,但语气依然温柔爱护。

“所以我们才是姐弟嘛。”男人笑了起来。

姐弟俩的对话告一段落,那个角落里的女声忽然插嘴:“你所说的‘不该掌握的东西’,是不是指…历史上消失的那一支?”

“我是这么猜想的,”男人说,“事实上,我想要追查袁川江,不仅仅是消除隐患,最重要的还是想找到历史上消失的那一支线索。只有找到他们,那些无法解释的谜团才可能有突破口,而我们才可能…获得希望。”

三人陷入了沉默中。半分钟后,男人忽然说:“我想起了小时候长辈们老是逼着我们念诵的那句话。那时候只觉得就像是和尚念经,可笑之至,许多年后回头想想,那句话,其实是真的啊。”

他轻声地用一种难以解释的古怪语气念出了八个字:“觉醒之日,万物俱灭。”

长假结束后,大学校园的气氛渐渐趋于沉闷,因为马上到来的六月将进入考试的季节。每到这个时候,学霸们安之若素,处变不惊,学渣们却惶惶不可终日,唯恐一不小心挂科。而即便是心里揣着这样的“唯恐”,不到最后两星期他们也不会开始看书。

冯斯则连“唯恐”二字也扔到一边,照旧逃课,照旧网游挣钱,照旧经营营销微博。只是他的生活中多了两件事:一件是经常往杨绍芬家跑,询问宁章闻查找的进度;另一件则是在学校附近乱逛,试图寻找到那只猴子和它的主人。

第一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因为涉及神话志怪的资料过多,大多数都只是讲述视肉的传说而已。但冯斯可以肯定,照片上的东西不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视肉,因为这种传说中延年益寿的肉灵芝,还不值得那么多股不同的势力兴师动众。尤其是发生在翟建国诊所里的血案,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视肉的特性去解释的,好在他的心态摆得比较正。

“这种埋藏了千百年的秘密,要真能一下子就挖出来,那不跟游戏开挂一样吗?”冯斯对宁章闻说,“现实生活中是没有外挂这种东西的,慢慢来吧。”

第二件事也一无所获。自从被文潇岚目击到一次之后,那只猴子就再也没有在附近亮过相,也没有再像在老家时那样来对冯斯进行袭扰。冯斯仔细想想,觉得这帮人不可能穷到需要卖艺赚钱的份儿上,那一次街头卖艺,其实应该理解为一种发给他的信号:“我们来了,你悠着点,不该打听的不要去打听,我们随时都盯着你。”

因此冯斯可以肯定,猴子、少女和那个大个子一定离他很近,还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

除此之外,他还在担心着那六个杀手所从属的势力。按理说,这起杀人案虽然出于社会和谐的考虑一直被遮遮掩掩,但还是有消息放出去,网络上更是有很多传言,对方能找到他,就不可能不注意到这六人的死,但奇怪的是,从那一夜之后,除去猴子及其主人,再也没有其他人来找他麻烦。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父亲说的话:“他根本不是你们有能力掌控的,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难道这帮人改变主意,打算“顺其自然”了?

此外,生活中还发生了一个乍看似乎无关紧要的变化: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冯斯在这学期选修了学校的特色选修课:外教口语。这门课颇为热门,每次都是选课系统刚一放出课程就被选个精光,他不得不依靠万能的宁章闻侵入系统来加上自己的名字。

“你这样做是挤掉了别人的公平机会!”文潇岚十分生气。

“人生就是不公平的,得让他们从起跑线就开始受教育。”冯斯振振有词,“要不要也帮你选上?”

“我才不像你那样拿无耻当饭吃!”文潇岚大声说,接着声音忽然变得很小,“要不然…让宁哥帮我选一下古代诗词鉴赏?这门课最好过…”

外教口语受欢迎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在这个全球化时代,精通外语的人才更容易找工作,大学生们也都不笨。系里流传着一位学长的传奇,此人号九门提督,原因是上学时一共挂了九科,差一点儿就没法毕业和拿到学位证。但这厮别无所长,独擅英语,尤其口语十分出色,大学四年跟随赏识他的外教,在若干北京举办的国际性会议里捞到接待工作。这份履历往简历上一放,再在面试时秀一秀口语,居然成为全系第一个签约的人。这样的故事一传开,谁不心动?

然而本学期选课的学生却十分失望。外教口语是一个教师人员流动性很大的课程,基本每学期都换老师。这学期来上课的是一个古板的英国老女人,满脸严肃,看见女生穿露腰的吊带背心,眼睛里都要飞出不屑与批判。她上课也按部就班,无比乏味,听得大家昏昏欲睡。更重要的在于,贵族味儿十足的牛津腔是有钱有身份的人才去追求的,对于广大在盗版美剧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大学生们来说,还是更加喜欢活泼而流行的美式英语。

冯斯照例上完前两节课后就开始逃课,不过五一之后传来消息,英国老女人因故提前回国了,但这学期还剩了三堂课,得临时找人来顶一顶——这也是这门外教课时常发生的幺蛾子。他倒是来了兴趣,想要看看这位新来的老师是什么样的。

不过这一天他还是睡过头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6点。他骑着自行车飞速冲到教学楼下,刚刚锁好车,上课铃声已经响起。好在教室就在一楼,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教室,铃声才刚刚止息。

他喘着粗气找到个空位坐下,这才顾得上抬头看向讲台,那里站着一个年轻女性,应该就是新来的外教。但她并不是金发碧眼,也不是卷发黑肤,竟然是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

长得真不错,这是冯斯的第一反应。她的面容有一种颇具东方韵味的古典之美,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仿佛刚刚从画卷上走下来一般。此外,她还很年轻,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与其说她是老师,不如说更像一个学生。

怪不得教室里的一众男生都带有一点莫名的兴奋。在这所男女比例七比一的学校里,漂亮姑娘就像藏羚羊一样珍稀,至于身份到底是老师还是学生,反而不重要了。

“为什么这学期只剩下三节课了…”冯斯身边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低声抱怨着。

“那么,我们开始上课吧。”女外教用标准的美式英语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柔和动听,让坐在讲台下的男生们好感倍增。

女外教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她名叫索尼娅?林,是一个美籍华裔,祖上移民美国已经许多辈,却始终固执地只和华人通婚。所以她虽在美国文化中长大,却有着纯正的华人血统,是一个标准的“香蕉人”。

“当然,我的中文也说得不错,”她换成字正腔圆的播音腔普通话说,“你们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林静橦。橦字在古书上是木棉树的意思。”

“我知道,按照惯例,应该到你们做自我介绍的时间了,所有的外教课都喜欢这样,不过我决定略去这个环节,”林静橦说,“我们只有三节课而已,我不认为我有可能通过这三节课就记住你们,与其这样,不如抓紧时间让你们练习一些有趣的东西。所以这堂课的主题是:我最喜欢的美剧和美剧角色,英剧也可以。假如有完全没看过英美剧的,不妨讲讲你为什么不爱看。大家分组讨论,我会分别参与每一组。”

如前所述,这个年代的大学生,基本是看着各种网络盗版影视剧长大的,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课堂里讨论得热火朝天。林静橦则走到每一个组里,倾听学生们的讨论,她走到哪一个组,组里男生的声音都会提高十分贝。

而冯斯则是“基本”之外的人,他偏偏就不喜欢看电视剧,总觉得天下的电视剧无非是又臭又长拖时间,狗血桥段翻过来覆过去地编,而且属于被动式的低级娱乐,爱看电视剧的人大抵智商都有点问题。但这些话又不能直说出来,不然全教室智商有问题的同学们,大概会把他撕成碎片。所以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只能根据平时网上看到的文字信息信口胡诌几句,想来猥琐男们见到漂亮女教师都会很亢奋,就让他们多说好了。

但没想到,林静橦静静地听完他说的“我最喜欢《越狱》,因为剧情很紧凑,人物很有魅力”之后,居然向他发问:“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个角色?”

冯斯愣了愣:“那个…弟弟。”他还略微记得里面的一点点人物关系,似乎是一个弟弟舍命救哥哥的故事。

“那你觉得他好在哪儿呢?”林静橦继续问,“你最欣赏的关于他的剧情是哪一段?”

冯斯觉得自己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就好像小学三年级偷偷跑进电子游戏室被老师抓住时那样。

林静橦笑了笑,也不再追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另一组。但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悄悄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冯斯好似监狱里的哥哥乍见到弟弟时那样,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冯琦州。”林静橦只说了这三个字。

在男生们遗憾的叹息中,这堂课飞快地结束了,紧接着他们的眼神由遗憾转为嫉妒:冯斯居然和林静橦一起并肩走出了教室,就像是两个老熟人。还有人隐隐记得,这厮似乎就是常和某个漂亮的长腿妹子在一起吃饭的那个家伙。

“好白菜都让猪拱了…”他们恨恨地自言自语。

与此同时,猪跟在这棵好白菜身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理不出头绪。之前他已经遭遇了两拨冲着他来的人,这个美籍华裔到底是这两拨之一呢,还是新出现的第三股势力?

最糟糕的是,倘若是那一夜见到的那个故作妖媚的女人,他是不会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的,但林静橦偏偏看起来温婉文静,对这样的年轻姑娘,他很难下得去狠手。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怎么和我动手?”林静橦忽然问。

“还没想到那么远,”冯斯也跟着一笑,“我现在想的是,我还没吃晚饭呢,就算要死也得做个饱鬼吧?”

林静橦嫣然一笑:“放心,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既然是我打上门来的,那就我请客吧。大爷烤串?南门鸡公煲?傻子肥肠粉?”

林静橦所说的,是校园里几处著名的价廉物美的小饭馆或者小摊,冯斯时常去光顾。他很快领会到了这位美女教师的意思:你身边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所以别试图耍花招。

不过,最后两人没有去那些地方,林静橦带着冯斯去了一家校外著名的连锁比萨店,这里多年前曾经是低收入阶层的小白领们表现逼格的好去处,而现在连低收入阶层都嫌弃它了,只好成天在电视上和网络上做一些“我们好便宜快来我家吃,不想出门我们还管送外卖”的毫无节操的广告。林静橦选择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吃不惯中餐。

冯斯足足吃下了三盘肉酱意面外加两碟鸡翅,这才算吃饱。看着林静橦切割比萨的优雅姿态,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看起来,至少你是在外国长大的这一点是真的——蛮夷不懂我天朝上国的精致饮食。”

“我的名字也是真的,”林静橦说,“而且我确实是美籍华裔,只不过我的血统并没有那么纯。往上数个三四百年,我的某位不知道得加几个曾的祖母是德国人。”

“完全看不出来,”冯斯盯着林静橦的眼睛,“连小清新最爱的‘眸子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湛蓝’都看不出来。”

“混血太多代了,又一直都是和华人通婚,要是还能剩下那么一丁点儿白种人的影子,而倒是奇怪了。你就把我当成一个纯粹的中国人好了。”林静橦倒是毫不避讳。

“你那位不知道多少个曾的祖母是德国人,为什么会嫁给中国人呢?”冯斯问。他知道,此刻的局势由对方掌控,既然对方不着急进入正题,那就索性东拉西扯闲聊一会儿,没准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我的这位先辈,是个女巫。”林静橦说。

“女巫?”冯斯先是一呆,继而反应过来。林静橦所说的,不是《哈利?波特》中骑着扫帚乱飞的美女,而应该是指欧洲中世纪的女巫迫害。在那个黑暗的年代,无数普通女性在酷刑的折磨下被迫承认自己是会巫术的女巫,然后被活活烧死。

“一位来自中国的道士救了她,后来他们就成婚了,并且为了逃避抓捕,躲到了美洲,再后来世世代代留在了那里。”林静橦说。

“还是道士好啊,”冯斯感慨着,“出家了也能结婚。这要是和尚,搞不好你就不存在了。”

“我真想回答你一句‘命运安排我存在,我就一定会存在’,”林静橦一笑,“但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些话,命运什么的玩意儿,在你眼里都是骗人的鬼话,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微博上替你增加转发率。”

“看来我的底都被你摸透了,”冯斯叹了口气,“而且除了你,还有很多人也很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还了解。如果命运就是那么奇怪,我还真是不甘心呢。”

“如果你不怕被我肢解了做成人肉包子的话,就到我家去一趟?”林静橦看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只需要五秒钟,我就能让你明白命运究竟是什么,当然也可能让你更加糊涂。”

冯斯毫不躲闪地和她对视:“无所谓,我已经足够糊涂了。”

林静橦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走路只需要五六分钟。她走在路上时告诉冯斯,房子是她买下的。冯斯估算了一下,成本不小,即便这里并不是黄金地段,但帝都房价高昂,这里的房价也并不便宜。不过,冯斯已经习惯了这些与他作对的人的排场。为了接近他,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买下一套房,乍一看太过夸张,但想想为了这件事连人命都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似乎人民币也就不算什么了。

“来点咖啡吗?”林静橦问,“我这儿有不少好咖啡。”

“白水就行了,别糟践东西,极品蓝山喝到我嘴里也就是巧克力汤加白糖。”冯斯打量着这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发现不只是装修精致,各种各样的家具、电器甚至装饰物也都齐备,实在不像是临时居所。

“买的时候太仓促了,没太多选择余地,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房主搬家,所以干脆把房里的一切一块儿都买下了,省得麻烦。”林静橦看出了冯斯的心思。

冯斯自嘲地一笑:“如果我告诉我的朋友们,有一个漂亮女人为了接近我,不惜在我身边买下一套房,还是北京的房,他们一定会取笑我小说读多了。现实永远比小说更加富有戏剧性啊。”

“戏剧性?”林静橦倒了一杯冰水给冯斯,“我让你看看真正的戏剧性吧。”

她转身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长柄剔肉刀。这种刀虽然是厨具,但是三十多厘米长的刀刃薄而锋利,完全可以用作凶器。

冯斯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但林静橦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别看了,那个花瓶不是仿古的,是真货,用它来打架敲碎了的话,你得卖几千个网游账号才赔得起。何况你不用担心,这把刀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那这个屋子里除了我,还有什么玩意儿值得劳动他老人家的大驾?”冯斯被看穿了心事,只能耸耸肩。

“还有一个,”林静橦的笑容妩媚温柔,令人心动,“那就是我。”

她双手握着刀,高高地把刀举在半空中,然后突然之间,她仿佛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双臂下落,把这把尖刀狠狠捅进了自己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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