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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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燃掠至云端,衣袍猎猎,眼中震怒与喜悦并生,他想看看楚晚宁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惊骇的招式不曾使出。

他踩在结界上端,走近了,站在楚晚宁跟前。

他看到那双苍白修长的手缓了下来,抚过九歌琴弦,琴声停了。

楚晚宁抬起头,脸色白的像是阳光映照下的冰雪。

他说:“墨燃。你过来。”

鬼使神差的,他就朝他走过去。

楚晚宁指端轻动,几缕碧色华光朝着墨燃翻飞而去,涌到他心口,墨燃猝然吃惊,原以为楚晚宁要杀自己。

但那光华不痛不痒,在他胸前萦绕着,缓缓渗入皮肤肌理,竟是说不出的温暖。

“薛蒙伤你的那一剑,我替你疗了。”楚晚宁轻轻叹了口气,“放过他吧,墨燃,若是他也不在了,你以后想找个人说说往事,还能找谁呢……”

墨燃还未及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脚底强悍的结界便陡然消失了,与之一同不见的还有楚晚宁召唤出的九歌古琴。

他立即抬手唤来陌刀不归,这才在云端立住,只是楚晚宁却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凋零,好像方才那一曲,已耗尽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后力气。

“晚宁!”

他蓦然色变,御剑长掠而下,在那人将要坠入冰冷的天池之前,将他抢在了怀里。

“楚晚宁!你——你……”

楚晚宁闭着眼眸,口鼻,双目,耳朵里不住有鲜血淌出。

尊严于他而言极是重要,哪怕囚于巫山殿,也依旧是脊梁不弯,极少会让自己显出难堪模样,但是眼下他却七窍流血,素来清正修雅的容姿显得那样狼狈,那样失态。

楚晚宁咽下一口血沫,嘶哑道:“你说……死生不由我……但你看,墨燃……你终究还是小瞧了你师尊,我若是决心要走,你便是拦……也是拦不住的……”

“……师尊……师尊……”墨燃看着他,只觉一阵寒意涌上心间,头皮发麻,竟是无措地如此喊道。

楚晚宁笑了起来,神情竟似有些痛快:“原本一直苟活着,是怀有一丝不甘,总想着,想着要再陪你几年,好教你……不要再犯下更多罪孽……但如今……如今……”

墨燃发着抖,捧着怀里的人,他忽然觉得很害怕。

害怕。

这种情绪十多年都不属于他,如今陡然袭来,摧枯拉朽,几乎挖了他的心。

“如今却知道,唯有我死,才或许能换你……不再为恶……”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痛极。强行召出九歌,让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负荷,脏腑又有哪处碎裂了,大口的血涌出来,墨燃抱着他落在了天池边,神色疯狂隐痛,不断地往他胸口送着灵力。

可是那雄浑的力道到了楚晚宁身上,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搂着怀里的人,死死地搂着,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尝试着把灵流分给他。

“没用的……墨燃,我以性命最后召来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便就请你……放过……”

放过谁?

薛蒙,梅含雪?

昆仑踏雪宫,还是整个修真界?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过他们!只要楚晚宁活下去,只要这个自己恨极了人,不要就这样死去。

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怜悯,又似是亲昵,在墨燃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点。

他说:“就请你……放过……放过你自己……”

墨燃脸上的狰狞,便在这瞬息间凝冻住了。

放过谁……

他在死前,记挂着的是谁?

放过……你自己……

他是这样说的吗?

踏仙君抱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剧痛,又好像心满意足。

“放过我自己?你的遗愿,是让我放过我自己?”

墨燃喃喃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犹如狞动的烈火,穿透了云霄,烧去了所有的理智与神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过我自己?楚晚宁,你比我疯!你好天真呐——哈哈哈哈哈——”

整个昆仑山颠都回荡着他呕哑嘲哳的惨笑,扭曲的、面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

楚晚宁在墨燃疯狂的笑声中,咽下血沫,他如果还有力气,神情当是极痛苦的,可是他连皱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双凤目……那双曾经或是锋利,或是决绝,或是严厉,或是温和的凤目,载着满池悲凉。

纯澈如天池雪,朦胧如瓦上霜。

楚晚宁的眸子渐渐失焦,渐渐涣散,那双曾经精华璀璨,明锐如电的眼睛,渐渐的什么也瞧不真切。

他最后轻声对墨燃说:“你别笑了,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的很……”

“……”

“墨燃,这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最初都是我没有教好你,是我说你质劣难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宁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张看墨燃的面庞,他睁着眸子,他想要流泪,可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脸颊,淌下去。

楚晚宁哭了,他说:“但你……便真的那么恨我……到最后……连片刻安宁,都不愿给我吗……”

“墨燃……墨燃……别再这样了,你醒醒,回头吧……你回头吧……”

你醒醒……

他让他醒一醒,可自己,却茫然地睁着眼眸,如此睡去了。

墨燃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楚晚宁就这样死去。

一代宗师,高山仰止,自己的师尊,自己恨极了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躺在他怀里,在鲜血浸染的天山天池边。

一点一点的,冷成了霜雪,凝成了寒冰。

楚晚宁脸上都是血,墨燃低头看了一会儿,抬起袖子,胡乱地要擦干净。

但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擦,那张原本清冷洁净的脸庞就越污脏。墨燃抿着嘴唇发了狠,用力擦拭着。

却得到了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

五官都不再能看得太真切。

他终于不笑了。

他合上眼帘,轻声说:“这次是你赢了,楚晚宁。我阻不了你死。”

顿了顿,他复有睁开眸子,那里头看似深黑沉冷,却烧着大深渊的火光。

他说:“但是,你也太小看了我。你不想活了,我拦不住,但我若要你不死,你也同样拦不住我。”

墨燃没有宣布楚晚宁的生死,他把人带回了死生之巅。

彼时他已有了通天的法术,可以保尸身永远不枯不朽——他就把楚晚宁的躯体存置于红莲水榭,他逼楚晚宁这样“活着”。

要他承认他杀了世上最后一个挂念着他的人,太难了。

只要楚晚宁的肉身一日不成灰烬,只要他还能每天瞧见他的样子。

他就可以觉得楚晚宁没有死。

他那疯狂的恨也好,扭曲的爱也罢,就都还有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可以寄托的地方。

踏仙君,终于彻头彻尾地疯魔了。

楚晚宁走后,他每天都会前往红莲水榭看他的尸首,最初一段日子,他眼眶闪着恶毒的光泽,在那尸体前,不住地唾骂,他说:“楚晚宁,你活该。”

“你渡尽天下人唯独不渡我,你伪善。”

“你算什么师父?我当初瞎了眼才拜了你为师!混账!”

再后来,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怎么睡这么久?什么时候醒?”

“薛蒙我已经放过了,你也差不多可以了,给我起来。”

每次说这种话,他身边的仆从都会觉得他是失去理智了,疯了。

他的妻子宋秋桐也觉得他是疯了。她很害怕,所以趁着一次难得的欢好过后,她在他枕边对他说:“阿燃,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难过,但你……”

“谁难过?”

“……”

宋秋桐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些年在墨燃身边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见他脸色不善,立刻住嘴,垂眸道:“是妾身言错。”

“别啊。”墨燃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她,他眯起了眼睛,“你把话都吐出来了,吞下去做什么?你告诉我,谁难过?”

“陛下……”

墨燃的黑眸子里积压着雷霆,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掐住宋秋桐纤细的脖子,把方才还在与自己缠绵的女人单手拎起,甩下床榻。

他面目豹变,好一张狠辣的豺狼虎豹的脸。

“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谁死了?谁又要复生?”墨燃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那么狠,那么用力,“没有人死,没有人要活,更没有人难过!”

宋秋桐嘴唇颤抖,想要挣扎,可她才刚说出“红莲水榭……”这半截话语,墨燃便双目赤红,暴怒而起。

“红莲水榭只有一个昏睡的楚晚宁,你想说什么!你想提点本座些什么!孽畜!”

宋秋桐见他盛怒失去束缚,心中栗然,不知再这样下去墨燃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便下赌注一般豁了出去,拔高声音道:“陛下,红莲水榭里躺着的终是故去之人,你终日沉湎于此,妾身……妾身怎能不忧心?”

她说的巧妙,为了不让墨燃怪罪,最后还将自己的一腔私欲,说做是对墨燃的关切。

墨燃盯着她,呼吸渐渐稳下来,似乎是多少听了些进去,不再朝她怒喝。

他缓了一会儿,说:“倒让你挂怀了。”

宋秋桐松了口气,道:“妾身为求陛下安康,自是可以不顾生死。陛下情深,但也不应当如此意志消沉。”

“那你说本座又当如何?”

“妾身多言,都是为了陛下好。依妾身看来,着日将楚……楚宗师落葬了吧……他人已不在了,躯壳这样空留着,只会教陛下观之更痛。”

“还有呢?你言之未尽,不如今日都说出来。”

宋秋桐见他神色渐缓,心中稍宽。

她放下半卷眼帘,微微侧过头,她知道自己这个模样与师明净最像。

她笃信师明净是墨微雨的软肋,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精细地修饰模仿着师明净的容貌细节,却总挑不起墨燃的兴趣。

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虽喜爱自己陪着,但成亲以来除非极是苦闷,或是喝醉,他才可能碰自己。宋秋桐觉得或许是因为墨燃并不那么喜爱女色,总之与师明净显然没有关系。

别说是她,整个死生之巅都清楚那个多年前死去的男人,才是踏仙帝君的挚爱。

楚晚宁算什么。

宋秋桐想,那不过是个踏仙君用来发泄爱欲的玩物,操都操腻了的男人。虽说楚晚宁用性命换来了死后墨微雨的坐立难安,日夜沉念,但她明白这不过是一时的愧疚,一时的不习惯。

她自信凭着像极了师明净的一张脸,红莲水榭里那个活死人,就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但墨燃不能再这样痴狂下去,如今天下纷乱,兵戈四起,她恐跟错了主,若是墨燃大势去了,她如今不再青春年少,大约是再也找不到可以攀附的通天树木。因此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墨燃重新振作精神,别再这般疯魔。

所以她想了想,权衡利弊,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楚宗师走后,也再无人配的上红莲水榭了。”

墨燃道:“不错。你接着说。”

“妾身想,既然如此,陛下去到水榭里,只会触景生情,不如……”

“不如?”墨燃眯起眼睛。

“不如将红莲水榭就此封去了吧。一榭只住一主,也算是佳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宋姑娘作大死。

宋姑娘毕业论文《论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能死的多惨》

第101章 师尊,世间的最后一捧火

墨燃没有说话,良久后,粲然笑了。

“好一个一榭只住一主。好个一段佳话。”

他施施然赤着脚趾修匀的双足,踩在冰冷的石面,脚背青筋隐绰,停在宋秋桐面前。

然后墨燃抬起一只脚,用足尖,点起宋秋桐的下巴,令她仰头看着自己。

“这些话,你在心里头,憋了很久了吧?”

他望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笑眯眯的:“宋皇后,过去有许多事情,我都还没好好问过你呢,既然你今日对我说了些掏心窝子的体己话,那我们不如坦白到底,来,我跟你聊聊。”

“就从最近的事情聊起吧。去踏雪宫那天,我明明是把楚晚宁锁在寝宫里的,你告诉我,他怎么会出现在昆仑山?是谁给他解的禁,让他来找的我?”

宋秋桐身子猛然一颤,说:“我不知道!”

她太急着辩解,甚至忘了说妾身,而是用了“我”。

墨燃便笑了,他说:“好,这件你不知道,那我就问你下一件。那年我敕封你为后,让你协理死生之巅,后来我有事前往阴山,走的时候,楚晚宁因为不听话,正被我关押在水牢之中反省……”

他提起这件事情,宋秋桐的脸色禁不住青白起来,嘴唇也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你借由探查监牢,去看望他。却被他一通鄙薄……”

“是,是。”宋秋桐忙着道,“可是陛下……阿燃,这件事我当年都跟你说过,楚宗师他让我滚出天牢,且言语间多有侮辱,他不但骂我,还连着陛下一起责骂,我当时是气不过……我……”

“本座知道。”墨燃微微笑了,“你当时气不过,但楚晚宁乃是重罪之人,未经本座允许,又不能妄加惩戒。于是你便小施责罚,命人生生拔去了他的十枚指甲,并在他每个指尖,都钉了荆棘刺。”

宋秋桐满眼惊惶,争辩道:“陛下您当时回来,是夸我做的好的!”

墨燃微笑:“哦……是吗?”

“您……您说言语不干不净之人,就当如此对待,您那时候还跟妾身说,说罚的轻了些,若是他下回再出言不逊,大可……大可断了他的十指……”她越说声音越轻,最后望着墨燃瘆人的笑颜,颓然软倒在了地上,眼中噙着泪花,“阿燃……”

墨燃轻轻叹了口气,他笑道:“秋桐,日子过去太久了,本座当年说了些什么,没说些什么,都已忘了。”

“……”女人明明从方才就已猜到了墨燃的心思,但听到这句话时,身子依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本座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到那天,本座自阴山回来,进了水牢里,看到他双手溃烂,尽是血污……”墨燃慢吞吞说着,到最后,声音蓦地拧紧,眼中亮着寒光,“本座,并不高兴。”

宋秋桐无措道:“陛下,陛下……不,阿燃……你听我说……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本座并不高兴。”

墨燃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面无表情地垂下脸,冷淡地看着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女人。

“你哄哄我,好不好?”

他霜雪般的神色,配上这样骄矜的央求,纵使宋秋桐伴君伴虎这么多年,也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头皮都是麻的。她嗅到狂风骤雨的气息,抬起深褐色的眸子,做小伏低地仰视着他,她爬过去,伏在墨燃的脚踝边。

“好,阿燃说什么都好,阿燃想要我做什么才会开心?我一定好好地……好好地……”

墨燃俯身,掐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他笑了,很是可爱天真。

就好像他第一次在儒风门瞧见她的时候,甜丝丝地露出两池深酒窝,拉着她的衣袖央道:“小师妹,你叫什么名字?……哎呀,你不要怕,我不伤你,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不寒而栗。

时隔多年,他几乎是用了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调,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他甜蜜而温柔地说:“秋桐,本座知道你是真心的,为了哄本座高兴,什么都愿意做……”

他的指尖摩挲过她柔软的唇瓣。

她整张脸上,与师明净极像的地方。

墨燃睫毛轻颤,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两瓣花朵般的嘴唇,终于还是说:“那你,就去黄泉路上,先等一等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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