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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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孟婆堂,时辰已迟,除了煮宵夜的老妪,什么人没有。
墨燃要了一碗小面,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慢慢吃起来。面是麻辣的,吃进胃里很暖,他在狼吞虎咽间抬头,氤氲四散的热气里,孟婆堂灯火昏暗,影像模糊。
恍惚想起上辈子师昧死后,他远比现在任性,三天三夜不肯离去,亦未曾进食。
后来终于被劝得离开霜天殿,去吃些东西,却在厨房里瞧见楚晚宁忙碌的背影。那个人手脚笨拙地在擀着面皮,和着馅料,案几上搁着面粉和清水,还有整整齐齐码好的几排抄手。
“哐当”。
案几上的东西被一扫而下,那暴虐的声音隔着滚滚前尘传来。令如今的墨燃举箸难投,食不下咽。
他那时候觉得楚晚宁是在嘲讽他,是不怀好意地要刺痛他。
但是此刻想来,也许楚晚宁那时,真的只是想代已经死去的师昧,再为他煮一碗抄手而已。
“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也配做他做过的菜?师昧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楚晚宁!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字字锥心。
他不愿再想,他吃着他的面。
可是又怎由得他呢,回忆不会轻饶了他。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楚晚宁的脸,无喜无悲,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那时候的每一个细节。
想起手指尖上的一丝轻颤,脸颊边的一点面粉屑。
想起饱满雪白的抄手滚了满地。
想起楚晚宁垂下眼帘,俯身慢慢将那些不再能吃的食物捡起来,再亲手倒掉。
亲手倒掉。
豌杂小面还剩大半碗。
墨燃却再也吃不下了,他把面碗推开,逃也似的离开这个会把他逼疯的地方。他在死生之巅夺路狂奔,像要把这十余年的误会都甩在身后,像要追回这荒唐的滚滚岁月,追上当年那个独自离开孟婆堂的男人。
追上他,说一句。
“对不起,是我恨错了你。”
墨燃在黑夜里毫无章序地跑着,跑着……可哪里都有楚晚宁破碎的身影。善恶台,教他识字,练剑。奈何桥,与他举伞,同行。青天殿,受尽杖责,独自行远。
他在夜里越来越凄惶,越来越无助。
骤然之间,跑至一开朗处,忽觉云开雾霁,明月高悬。
墨燃喘息着停下脚步。
通天塔……
他前世死去的地方,他与楚晚宁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心如擂鼓,眼里马乱兵荒,他被潮水般的往事追得招架不能,躲闪不得,最后逼至这里。
月白风清处,与君初见时。
墨燃终不再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能逃出生天,他这辈子,都注定是要欠了楚晚宁。
他缓缓走上台阶,走到那株兀自风流的海棠花树下。伸出手,抚过干枯的树疖,硬邦邦像心头的茧。
此时距楚晚宁身死,已近过了三天。
墨燃仰头,忽看到花树温柔,依稀如旧。直到这时候,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悲伤,他将额头贴在树干上,终是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师尊,师尊……”他哽咽着喃喃,口中反复的,是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句话,“你理理我,好不好……你理理我……”
可是物是人非,通天塔前,唯剩下他一个人,谁都没有理他,谁都不再会来。
重生之后的墨燃虽是少年身形,壳子里载着的却是三十二岁踏仙君的魂灵,他看过了太多生死,尝遍了人间酸甜,是以复活以来,他心中的喜怒哀乐表露的并不那么真挚鲜明,总像是有一层假面覆着。
可这一刻,他脸上忽然流露出这样的迷茫与痛楚,赤裸的、稚嫩的、纯粹的、青涩的。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像个失去了师尊的平凡少年,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像一个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归途的孤犬。
他说,你理理我。
你理理我……
但,回应他的,终究只有那婆娑枝叶,繁茂花影。
而当年海棠之下眉眼英挺的人,却是再不会、也再不能抬起头,去看他,哪怕最后一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子:“qaq”
二狗子程序持续崩溃中,大白猫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拿过了他手中的稿子。
日常蟹蟹追文的小伙伴~么么扎!
第99章 师尊的第三把武器
这天晚上,墨燃是倚着海棠树睡着的。
死生之巅有许多地方,都有楚晚宁生活过的痕迹,若要凭吊,去红莲水榭再好不过,但他却唯有靠着这棵花树,心才不那么疼,才能感知到一点点人间的气息。
曾经他以为,拜楚晚宁为师,是自己莫大的不幸,这一拜,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不幸的人不是他墨微雨,而是站在繁花荼蘼里,低头兀自沉思的楚晚宁。
“仙君,仙君,你理理我。”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师尊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这样子的,或许有些许字句偏差,时间太久了,他记得不再那样清楚。
但他却能清晰地回想起楚晚宁抬起睫毛时,那一张茫然和微愕的脸庞。
眉眼间,瞧上去很温柔。
如今墨燃躺在花树下,他想,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到择师的那一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缠着楚晚宁,让他收自己为徒。
因为那瞬间的抬眸,要送上的代价,是之后无穷无尽的纠葛,是楚晚宁的性命。
两辈子了。
他都毁在自己手里。
两辈子了……
他喉头攒动,哽咽着闭上眼睛,他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浅浅睡去。
然后,重生以来他从不敢轻易触碰的那段回忆,在睡梦中挣开枷锁,举着刀子,挖去了他的心。
那时的自己已经登顶人极,楚晚宁也早已被废了灵核,软禁深宫不得自由。
可接连遭受了几次暗杀,最后一次暗杀甚至是薛蒙和梅含雪二人联手的,墨燃虽因法力强悍,没有命殒当场,但也受了重伤,在宫闱里养了足足一月有余,这才恢复了精力。
蜀中多雨,那段时日,更是淅淅沥沥终日不停。
墨燃披着厚重的锦袍,玉色五指捏着袍襟,站在廊庑下看着外头天色晦暗,脸上的神情有些痛快又有些癫狂,他不吭声,但谁都能感到他身上扭曲的人性,他明明长了一张极英俊的脸,但他眼底的光往往是阴沉暴虐的,没有半点温情。
他在高位上坐得越久,这种阴沉就越明显。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说:“来了?”
“你要去灭昆仑踏雪宫?”楚晚宁的声音在大殿内幽幽响起。
墨燃说:“是又如何。”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不会再去伤及薛蒙性命。”
墨燃心平气和道:“师尊前来,也不问问我伤势如何,站在这里吹着风冷不冷,就只关心我杀谁不杀谁吗?”
“墨微雨,我来是为告诉你,莫要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呵,后悔?该后悔的人是师尊你吧,当年我屠儒风门,你与我生死一战,灵核粉碎,如今我要屠踏雪宫,你已与凡人无异,连和我对决的能力都不再有,你后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多管闲事?”
墨燃说完,侧过脸,回头看,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眼底闪动着精光;“楚晚宁,你如今废人一个,还能拿什么来阻止我?”
或许是因为真的一无所有了,楚晚宁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顺着屋瓦房梁漏下。
楚晚宁最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轻声说了一句话:“别去。”
黑袍翻飞,墨燃转过身来。
他的身后是铅灰色的天,是凄风楚雨,他看着殿内的楚晚宁,然后说:“为什么不去?我给过薛蒙机会,那一年你为了他甘愿在我身下雌伏,我守了承诺,要了你的人,放了他性命——如今是他要杀我,你倒说说,我凭什么不去?”
“……”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墨燃冷笑一声,“训斥我啊,辱骂我啊,楚晚宁,你不是很能耐吗?我知道,薛蒙是你的心头肉,是你最得意的门徒,你觉得他是赤子之心,我就是他鞋底的一块烂泥。”
“够了。”楚晚宁脸色苍白,眉心紧蹙,似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不够!怎么够?”墨燃见状,心中残忍的快意愈胜,暴怒、狂喜、仇恨、嫉妒,诸般激烈的情感如同烈火烹油,煎熬着他的内心。
他眼睛极亮,透着精光,他来回踱步。
“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楚晚宁,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我要杀了他,把他的皮剥下来踩在脚下,拿他的头骨载酒喝!我要掏去他的肝肠,剁碎了他的血肉去炖汤!你拦不住我!——楚晚宁,你拦不住我!”
他眼睛熏着红,越说越痛快,几乎是丧心病狂。
忽然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疯够了吗!”
楚晚宁的脸离得那么近,他看到对方的睫毛在颤抖,眼底有泪光。
“墨燃……你醒醒吧,你醒醒……”
“我醒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却令他越发痴狂,他瞪着楚晚宁的面容,忽然怒焰滔天,“我醒着呢!睡的人是你!你是瞎吗?”
他一把推开对方,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下面洇着血色的纱布。
“你是瞎吗楚晚宁!”他怒吼着,戳着自己的胸襟,又觉得不够,竟发了狠一把将那纱布撕扯下来,掀起一片模糊血肉……
“这是谁做的?你的好徒弟!薛蒙!他的龙城再偏一点我就死了!你告诉我,我凭什么放过他!”
“在你眼里只有他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对不对?!”恨生之下,墨燃猛地抓起楚晚宁的手,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贴,“你不是要阻止我吗?好,我给你机会,把我的心掏出来啊!——楚晚宁,你他妈的有本事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啊!!”
“……”楚晚宁的指尖在颤抖,那么冰,那么冷。
墨燃盯着他,狂怒的,暴戾的,脖颈的青筋都在不住颤抖。
他嘶哑道:“你掏啊。”
外面大雨瓢泼,敲在瓦上檐间,忐忐忑忑如痴如狂。
死寂。
谁都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终于松开了楚晚宁的手,低低地喘着气,沉声道:“薛子明和梅含雪的性命,我要定了。”
“……”
“你恨我吧,师尊。”墨燃说道,“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都回不了头,那就黑灯瞎火地走下去吧。黄泉路上,我多拖些故人作伴。”
那天,楚晚宁看着他远去的黑色背影,最后说了一句话。
他说:“墨燃,若是你毁去踏雪宫,杀了薛蒙,我便也会死在你跟前,我没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了,但我至少可以选择死。”
墨燃听了,顿了顿,然后侧过半张英俊的脸,在昏沉风雨里,展颜一笑。
“有本座在,你死不了。”
“……”
“你鲜血流尽我都能把你从阎罗殿里捞回来,你这辈子就算再恶心我,也得和我过下去。”墨燃的癫狂释放之后,脸上渐渐恢复了平素沉冷杀伐的从容,他说,“我的好师尊,你就乖乖待在死生之巅,待我捉了薛蒙回来,我让他好好看看,他日夜牵挂的天神,如今在我身下是什么淫·荡模样。好歹同门一场,我总该让他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墨燃怎么也没有想到,楚宗师终究还是楚宗师。
一个月后,墨燃兑现了自己说过的豪言,他傲立于昆仑山巅,天池湖前。梅含雪和薛蒙已被他擒住,束之冰柱上,而后以珍珑棋局控去踏雪宫千人神智,让他们在梅、薛二人眼前自相屠戮残杀。
洁白巍峨的雪山霎时间染作霞红,血染红了天池,浸透了山峦。
墨燃好整以暇地坐在踏雪宫的宫门前,一边吃着仆从递上的葡萄,一边笑吟吟地看着眼前景象。
他问目光近乎失焦的薛蒙,他说:“萌萌,好不好看?”
“……”薛蒙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已丧失了听觉。
墨燃对此很满意,便笑得愈发亲昵,他又问:“堂哥给你瞧的表演,你喜不喜欢?”
“……你放过踏雪宫。”
忽然听得这样微弱的呢喃,墨燃眨眨眼,问道,“什么?”
“你放过踏雪宫。”薛蒙一向灼灼的双目再也没有了光亮,“放过他们,放过梅含雪……那次暗杀,要你命的人是我,你杀了我吧,别诛连他人。”
墨燃失笑:“你在与我谈条件吗?”
“不是。”薛蒙空洞地睁着双目,他说,“我是在求你。”
天之骄子说,我是在求你。
心中的恶魔被猛地取悦了,墨燃眼中发着光彩,似是来了兴趣,他捏住薛蒙的下巴,迫使对方仰头看着自己,正欲说些什么,忽见得天边亮起一从碧色光华。
“怎么回事?”
他带来的随扈还没来得及作答,就瞧见崔嵬雪峰上方,一道华光四溢的法阵绵延数千里,将整个昆仑山都覆盖在其中。
法阵上方,楚晚宁白衣如雪,衣袂飘飞,立于云端。
他面前悬着一把形状奇异的古琴,通体乌黑,琴尾上扬翻卷,散开繁茂枝叶,上头海棠泣露,光华流散。
——楚晚宁的第三把神武,“九歌”。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狗子0.5丧心病狂无药可救,但是莫名就是很喜欢写0.5有关的剧情,哈哈哈哈~
欢迎帮前世的师尊疯狂打前世的狗子,哈哈哈~
第100章 师尊的最后一句话
墨燃悚然。
他此生只见过楚晚宁的九歌一次,便是生死对决那一回,楚晚宁召唤出了古琴九歌,琴声裂帛破空,纤音入云。
被珍珑棋局操控的活人精怪,异兽飞禽,便在九歌琴声中被召回神识,一曲长歌,大乱了墨燃百万棋子雄兵。
可召唤神武需要调动灵核,需要消耗大量灵力。
楚晚宁连他惯用的天问都已经无法唤回了,又怎么能突然召唤出比天问还要强悍的“九歌”?
天池之上的那一场恶战,声势并不亚于当年的师徒殊死对决。
但墨燃却记不太清那么多细节了,这场血战后,他的身边,终于不再剩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其实,到前世墨燃身死,他也没有明白为何楚晚宁可以用自己的魂魄之力召唤出九歌。
这是任何神武与主人都不会有的牵绊,但是楚晚宁做到了。
那一天,墨燃所制的珍珑棋子在琴声中纷纷碎裂成灰,九歌之力比他多年前初次见过的更为纯粹强悍,强悍到令他甚至怀疑楚晚宁的灵核根本没有破碎,那么多年,都是楚晚宁在装,在忍辱负重,要一血前耻。
他后来甚至会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如果楚晚宁真的是装的,那么或许事情还不会走到那最后一步。
那该多好。
九歌摧毁了墨燃的禁术,让沦丧在互相厮杀中的修士们猛然惊醒,甚至击碎了禁锢着薛蒙和梅含雪的法咒冰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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