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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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慕道:“是。”

李庆成漫不经心一瞥,角落里的一桌人里,马上有人转过头去,装作谈笑风生。

那一席人被屏风挡着,半席在屏风里,半席在屏风外。

唐鸿道:“是什么人。”

李庆成答:“自然是孙家的了,还会有谁,先吃罢。”

西川人嗜辣,那口味李庆成与唐鸿都吃不太惯,不片刻吃得满头大汗,颊鬓淋漓,嘴唇红润。

李庆成弃箸用茶,张慕才风卷残云地把剩菜扫了,剩一大海碗殷红的辣汤。

方青余办完事来了,将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双手拿着,躬身放在桌上。

李庆成心里赞其办事快,嘴上却道:“这么久?”

方青余答:“银两多,碎银都去换成票,耽搁了些时候。”

李庆成道:“都给你了,唐鸿,拿着去兑成银锭,这还有点儿…”说着掏怀里银两,掏出几块碎银:“合着带出城去,分予儿郎们罢。”

唐鸿道:“你不留点?”

李庆成道:“不留,待会自有人送来,菜都没了,你凑合着吃。”

唐鸿道:“你一分钱不留…”

李庆成道:“让你去就去,啰嗦什么,办完事来孙府集合。”

唐鸿只得转身离去,方青余也不计较,端过李庆成的碗,张慕登时看了他一眼。

方青余回瞥一眼,漫不经心舀饭,拌辣汤:“谢主公赏赐,角落里有人在看着咱们。外头还有一拨人,多半是等着吃完饭,找咱们麻烦的。”

李庆成没理会方青余,边喝茶边出神,方青余道:“杀了?”

李庆成道:“不杀。”

方青余狼吞虎咽把饭吃了,筷子戳自己腮帮子,又指指李庆成手中的茶杯。

李庆成把茶杯放下,方青余接过喝了。

“我不是西川人,吃不惯辣。”方青余道。

“吃好了么。”李庆成问:“吃好就走了。”

说毕把桌上筷筒提着起身。

方青余喝了茶,一撩衣袖,与张慕跟在李庆成身后走出食肆。

“客官!”小二忙道:“客官还未曾付钱!客官留步啊!喂你们三个!干什么的!”

李庆成转身道:“这可忘了,多少钱?”

小二痞子般笑了笑,两根指头嚣张地动了动:“二千两。”同时以眼神示意门外探头探脑的一彪形大汉。

李庆成微一沉吟,提着筷筒摇签般抖了抖,走到屏风后,五六书生正在交谈,李庆成转眼一瞥,按着其中一人肩膀,温声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自始至终未在李庆成面前露脸,浑不知李庆成为何找上他,先是一怔,继而起身笑道:“鄙人单名一个诚字。”

李庆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孙诚是罢,把帐结了,回去告诉孙岩,不必盯着咱们了,外头的人也撤了罢。”

那人正是孙诚,骤不及防被喝破暗地里的布置,蓦然似遭了晴天霹雳,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笑容:“公子说什么话来?这可听不懂了。”

李庆成拈着筷筒在孙诚面前摇来摇去,哗啦声响,一哂道:“真听不懂?那是我弄错了?难道和你没干系?”

孙诚又是一愕,李庆成拱手道:“既是认错人,还请包涵,后会有期,告辞。”

孙诚短短片刻连珠炮般被逼问数句,还没回过神,下意识拱手,目送李庆成再次转身离去,走出酒肆一步,小二便喝道:“狗\娘养的!吃饭不给钱!打他!”

李庆成吩咐道:“别杀人,用这个吧,喏。”说着把筷筒递给张慕。

那时间地痞十余人各举木棍冲来,大声辱骂,看那模样便要当街开殴。

“你奶奶…”

方青余随手掂了张条凳,横抽一记,把那人抽得满嘴喷血。

张慕接过装满木筷的竹筒,手掌一翻,以“漫天花雨”手法洒出十余根木筷。刹那间无声无息,点倒一地人。

短短片刻,满街静谧,李庆成带着两名手下扬长而去。

李庆成身无分文,横竖没事,便在市集内随意闲逛,却不买东西,西川物产与京师大相径庭,李庆成看看尝尝,把能吃的吃了个遍,也没提付钱的事。

逛了一下午,李庆成在东西城交汇处的河旁寻了个地方坐下,河道冰封,李庆成朝冰上扔了块小石子,问:“什么时辰了?”

“酉。”张慕说。

天快黑了,方青余抻了个懒腰:“回客栈去?”

李庆成道:“去孙府。”

午后,孙诚雇了辆车,把被点倒的地痞们运回孙府。

孙诚道:“他们…看样子是猜到了,可是…”

孙岩放下手中账本,问:“说的什么?”

孙诚把情况详细说一次,孙岩哭笑不得,把账本扔到一旁,吩咐道:“全家准备,到大门外恭迎李公子。”

时值黄昏,李庆成穿过长街,走向孙府正门。

那处已站满了人,孙岩带领全家老小亲自在门口恭候。

李庆成笑道:“果然是聪明人。”

张慕道:“应是等一下午了。”

李庆成点头,一掸袍袖,拱手笑道:“国舅爷。”

孙岩不现喜怒,淡淡笑道:“李公子,怠慢了。”说毕作了个请的手势,门外二十余男丁躬身施礼,簇着孙岩与李庆成进了孙家。

第22章 折梅手 …

孙府富丽堂皇,七十余间大院套着百余间小院,赫然占据了汀城东隅足有四条长街的区域,几可与虞国王府相比。

傍晚时唐鸿办完事回城来,到得孙府外叩门,自有家丁接待,入大门,迈二门,层层错落,宅院内绕得唐鸿晕头转向,被领至边院正厅,方见孙岩居主位,李庆成占左下主客位,随手撇着茶碗闲聊。

厅内又满满地坐了五六名老头子,看模样都是孙岩的叔伯辈人。

张慕与方青余一声不吭,站在李庆成身后。

“回来了?”李庆成道。

唐鸿抱拳躬身:“按足公子吩咐办了。”

孙岩看着唐鸿,正要起身,李庆成道:“麾下小厮,方才着他出城去办点事。”

孙岩连连点头,又道:“去年秋的收成,商赋俱比往年高,但北疆一战,京师抽得也比往年厉害,待到入冬,光景却不及前几年了。”

李庆成淡淡道:“总会好起来的,匈奴再多,总有全杀完的时候,再过数年,待朝中安稳,小天子登基,愚弟觉得朝中…”说毕抬手虚虚一拱:“也该对边疆用兵了。”

一名老者频频点头,抚须道:“李公子是何处人?”

李庆成笑道:“先父是秦州人,可有好些年未曾回去了。”

数名老者彼此交谈,孙岩又道:“李公子远道而来,横竖无事,便在寒舍多盘桓数日,你我一见投缘,张兄又是故交,还请切勿嫌弃。”

李庆成笑道:“若连孙家都嫌弃,天下便无住得下脚的地方了。”

众人笑,李庆成又道:“都道京师皇宫气派,如今看来,兄台府上却也不输天子家。”

孙岩忙连声谦让,见李庆成将起未起,旋道:“这便请先用膳?”

李庆成欣然点头,孙岩将客人引到东厢,下人已摆上饭,孙诚招待张慕,方青余,唐鸿三人坐一桌,孙岩与李庆成一桌,席间由族中老人作陪,所谈无非是西川风土人情,北疆战事等闲话,李庆成只字不提自己身份,孙岩也默契地没有多问。

孙岩朝族老介绍时,只道:“这位是李公子。”而多的便不再说。孙族人俱是人精,李庆成愿意透露多少,透露到什么程度,全由他自己把握。

一顿饭后,老人们告辞,分回各房,李庆成与孙岩方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还有不到十天便是年节,西川全城细雪纷飞,李庆成与孙岩并肩穿过回廊,张慕与方青余,唐鸿远远跟在身后。

李庆成停下脚步。

孙岩长长出了口气,摇头苦笑,撩起袍襟便拜,李庆成忙把孙岩扶住。

“不需拘礼。”李庆成微笑道:“你我兄弟相称就是。”

孙岩哪敢和当朝太子兄弟相称,忙道:“殿下说笑了,现西川事态未明,府里三叔,四叔又与西川参知,州尹交好,人前不敢以君臣之礼相见。”

李庆成道:“特别时期,无需拘于小节。孙兄…”

孙岩道:“微臣万不敢当。”

李庆成淡淡道:“孙岩。”

孙岩躬身道:“臣在。”

“你妹妹呢。”李庆成道:“好些年了,一直未听她消息。”

孙岩黯然道:“舍妹被方皇后接进宫去了,预备明年成婚。”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站在那漫天飞雪的庭院内,俱是沉默不语,李庆成低低一声叹息。

李庆成开口道:“孙岩…”

孙岩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庆成摇了摇头,孙岩道:“臣斗胆进言,此事殿下不可操之过急,这段时日,就请殿下不弃,在府上稍住数月。”

李庆成缓缓点头,瞳中映出满园梅花殷红似血。

“万一走漏了风声,反倒连累你整族人,不妥。”李庆成道:“城中有宅子么?”

孙岩先是一怔,李庆成虽身无分文,却懒懒道:“自枫城东来,我还带着点银钱,这便麻烦你…”

孙岩道:“殿下可是瞧不起臣?!”

李庆成笑了起来,拍了拍孙岩的肩:“孙岩,我落难至此,蒙你款待,已十分承情,来日之事,谁也说不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远远站着的张慕听在耳中,忽然开口道:“孙岩。”

孙岩只得道:“既是如此,臣去为殿下挑一间宽敞的宅子。”

李庆成吩咐道:“与你孙家不须隔得太远,西城处便可,切记尽快。否则年末你家客人络绎上门,方青余又是通缉犯,人来人往,难保没有不认识的。”

孙岩点头,李庆成道:“银钱…”

孙岩道:“殿下此话不可再提,否则臣实在无颜见先帝了。”

李庆成眼内清澈,蕴着笑意,道:“如此便不言一个‘谢’字了,今日你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里,去罢。”

孙岩躬身告退,李庆成站着发了一会呆,转身回客房。

孙家豪富,为李庆成备的客房在东厢,院内收拾得极是干净,花园宽敞,更有假山小池,六间客房拥着中间的院落,宛如一处人间仙境。

李庆成让方青余与唐鸿各选一间,自己仍与张慕一间房,屏风隔了内外两停,李庆成睡内间,张慕睡外间的小厮床。

李庆成遣开孙岩派来的下人,径自进了房歇下。

黑暗里,张慕忽然开口道:“他…”

李庆成的声音平稳:“慕哥,睡觉。”

张慕不吭声了,李庆成又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一宿无话。

翌日张慕起得甚早,于孙宅内轻车熟路,穿过回廊,在东西厢相隔的花园内站了一会。

满园梅花沁人香味飘来,寒冬腊月,一面大池已结了厚厚的冰。

张慕提襟转出长廊,站在空地中,双掌前按,扎了个马步。

孙岩亲自领着府内下人,捧着早膳食盒从东厢过来,穿过长廊时转头,停下脚步。

“少爷。”管家躬身道。

孙岩示意不可惊扰了张慕,低声道:“你们将食盒捧到西厢去,说话时须得恭敬。”

管家接过,带着下人们走了。孙岩行出花园内,站在张慕身旁,也摆了马步。

张慕双掌一拢,迈开步伐,打的并非鹰武,孙岩亦步亦趋,动作几与张慕一致,二人手臂划圈,起手时一环套一环,拳掌之意隐隐切合这满园梅花,翻掌平抹,犹如拈花颀指,妙不可言。

孙岩跟着张慕打完一套拳,哂道:“一别经年,慕哥儿还记得我孙家的折梅手。”

张慕站着沉思,片刻后开口道:“孙老谆谆教导,自该记得。如今却不知孙老何在。”

孙岩自顾自地在花园旁的石椅上坐了:“家父已不再打理族中事务,在汀城外十里地的闻钟山上潜心修道。”

张慕缓缓点了点头,孙岩道:“你今生便跟着太子了?”

张慕没有回答。

孙岩:“慕哥儿,你我相识十余载,当初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进京这些年里,也不见来封信,你不够义气。”

张慕:“我家被烧了,无处可去。”

孙岩叹了口气:“为何不来孙家?”

张慕沉默,孙岩又道:“当年那场大火起得霎是蹊跷,虞帝也未曾下旨彻查…”

张慕:“不必再说。”

孙岩哂道:“是,不提也罢,来日有何计较?”

张慕又静了会,忽然道:“孙岩,你是我朋友。”

孙岩起身道:“慕哥儿,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正想寻个时间,与你谈谈。”

“是否襄助殿下,此事我不能做主。族中老小俱看着,这些年里,我接任当家之位,不可行错一步,不可落错一子…”孙岩道:“你我私交虽笃,但族老们未必便认得你。”

张慕道:“殿下是个念旧的人。”

孙岩摇头道:“殿下念旧,他们不念旧,他们只认钱,皇位上坐的是谁,孙家上下其实并不关心…”

张慕一扬眉,凌人之意尽显,冷冷道:“你再说一次。”

孙岩却丝毫不惧,笑道:“慕哥儿,孙家于西川一地,昌荣已有四百年,这四百年中,改朝换代也经历了不少,你明白不?”

“没有谁是稳坐王廷的天子。”孙岩道:“也没有坚不可摧的江山。十六年前我父押对了注,孙家倾尽家力,为先帝提供了四十万两白银,一百二十万斤铁,方换得今日荣宠。”

“短短数年间,重新落子的时机又到了,这次应在我身上,不论私交,不论天命,不论黎民百姓生死,你用大道理来压我也没用,咱们只论前途。”

“殿下要想得我孙族助力,就得许给孙家足够的回报,同时证明他有入主京师的能力。”孙岩道。

张慕说:“他有,也会。”

孙岩笑道:“要待我亲眼见到。”

一院静谧,孙岩忽道:“慕哥儿可是打算拔刀砍了我?”

张慕道:“有这念头。”

孙岩莞尔,从怀中摸出一物,交到张慕手中。

那是一把沉甸甸,纯金打造的鹰羽镖,张慕指头一撮,哗啦十六片薄金羽呈扇型摊开,再一撮,笼成薄薄的一叠,掂那重量,手工外加金重,起码值三千两银子。

张慕交给孙岩,示意不收,孙岩坚持不让:“纵是他朝各为其主,你我自小相识,于这梅园中,跟随父亲学打拳,学练武的情谊永不会变。”

张慕收了金羽,略一点头,穿过回廊朝边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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