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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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唤,令李效回过神来,眉间满是戾气便要发作,见那侍卫嬉皮笑脸,是许凌云,便不耐烦道:“胆大包天。”

许凌云嘴角略翘,躬身避过李效目光。

“何事?”

“陛下在那处坐着,宫人不敢扯锦。”许凌云声音明朗,于黄昏时敲在李效耳内,有种清澈感。

李效侧头看了一眼,几名司监忙跪下告罪,李效闷哼一声站起。

许凌云上前为李效掸了袖子,跟在其后,李效也不知该去哪,沉声道:“你今年多大?”

许凌云恭敬道:“回禀陛下,二十二。”

李效只把许凌云当少年看,不想竟也过了二十,还与自己同岁,不悦道:“几日的生辰?”

许凌云一直低着头,答:“腊月初十。”

李效这下更觉意外,转身打量许凌云,眯起眼道:“只比孤小一天,看上去倒小了好几岁。”

许凌云笑答道:“臣自幼身体底子不好,是以长得孱弱。”

李效点了点头,信步在宫内走动,过了长廊朝花园去,明廊中太监唱道:“太后驾到——”

李效一见太后身边跟着大司监,火气便上来了,知道定是大司监前去寻太后告状,今日没好事,却只得侧身让过,忍气道:“母后。”

太后不进殿,站在廊前,板着脸:“陛下明日大婚,黄柬可都看了?”

李效点头道:“都看了。”

太后道:“当真看了?”

许凌云站在李效身后,苦忍着笑,片刻从袖内取出黄柬,躬身捧着。

李效:“鹰奴昨日念与朕听了。”

太后看看李效,又端详许凌云,问:“你便是这任鹰奴?”

许凌云单膝跪下,一手按肩:“见过太后。”

太后淡淡道:“起来罢,手上捧的什么?”

许凌云道:“回太后,写婚仪的黄柬。”

李效与她十来年母子,心知太后脾性——对其余人俱是好言好气,宽厚仁慈,唯独对自己是严厉有加。

所以凡是有事不合她意,拖上旁的人垫背,便决计不会挨骂,李效心内念头一转,说:“鹰奴昨日说了一半,还未念完。”

太后道:“记得多提点着,唤什么名字?”

许凌云恭敬报了名字,太后修得齐鬓的细眉不易察觉地一动。

“许凌云?”太后诧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许凌云抬头,太后凝视他的双眼,喃喃道:“长得不像么?”

“母后。”李效冷冷道。

太后道:“你是腊月初九的生辰?”

许凌云复又低头:“是。”

太后缓缓摇头:“你娘是赵嫣…我还记得的,你倒不像她…”

李效蹙眉道:“斗胆!先前问你生辰,如何答孤的?分明是腊月初十!”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悻悻住声,许凌云道:“不敢与陛下…嗯,臣当年幼点。”

太后难得地柔声道:“你与皇上是同一天,同一时辰生的,可见缘分这玩意,还真的难说得很。”

许凌云吁了口气,低头答:“是。臣…罪该万死。”

李效心里哭笑不得,若太后得知自己差点就把许凌云给抓去凌迟了,不知有何感想,随口道:“鹰奴…嗯,罢了,赦你无罪。”

太后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似将往事抛到脑后,吩咐道:“许凌云,你既跟着皇上,平日就得多提点着。”

许凌云躬身道:“谨遵太后吩咐。”

李效听得极是莫名其妙,太后吩咐完后离去,在宫内察看翌日大婚时的布置。李效反而不再前行,站在回廊中,眼望许凌云。

许凌云比李效矮了半头,眼睛不敢与皇帝对视,望着地面,嘴角依旧带着隐约的笑意,恭谨而不卑微,明朗而不唐突。

李效问:“你家是许家…你!过来!”

李效见到太后离开,司监独自带着数名小太监转出殿外,登时蓦然起火,不顾形象喝斥道:“背后说了孤什么!”

李效怒起,许凌云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息怒!”

李效道:“简直是胆大包天…”

许凌云道:“陛下!听臣一言…”

司监早已骇得魂不附体,跪在廊外,李效上前拿脚便踹,哪有半分当皇帝的样子?许凌云慌忙把李效按着,拉皇帝肩膀时,脸上不禁一红。

李效被许凌云一碰,心头也有点不自在,随手轻一挣,许凌云便顺势放了,低声道:“臣斗胆,陛下请处罚臣。”

“外头成何体统?谁在喧哗?”那时宫内又传来太后声音。

李效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娘,本以为太后走远,见这势头只怕太后又要啰嗦,深吸一口气,朝跪着的三名太监指指点点,转身兔子似地跑了。

许凌云追在李效身后,心内好笑至极,绕过一段路,李效方自站定,气也消了。

“有何可笑?”李效又一肚子火。

许凌云道:“见司监惊惶,所以好笑。”

李效冷哼道:“不过是一群阉人。”

皇帝在前头走,侍卫在后头跟,许凌云随口道:“阉人身残,然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有道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无论是君还是臣,臣以为,只要对方抱着真心,便担得起一个友字。”

李效冷冷道:“你在教训孤?”

许凌云忙笑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起一个人说过此话。”

李效:“何人。”

许凌云:“成祖。”

李效看着许凌云,心里思考是否该把他拖出去打一顿,孰料许凌云又道:“但成祖也说过,阉人们连自己子孙根都不要了,又怎能指望他们忠于谁呢?”

李效噗一声笑了出来,莞尔摇头,抬脚进了寝殿。

许凌云在殿外侯着,李效接过毛巾,擦了脸,换过袍服,一身龙纹黄衫,朝榻上坐了,说:“进来,今日带了书不曾?”

许凌云道:“带了。”

李效道:“说罢。”

许凌云左右看了看,庆和殿是虞国历朝皇帝成婚前的住所,殿内只设一客席,予深夜时禀奏的大学士坐。

许凌云也不多说,朝那席上坐了,从袖中掏出史卷,搁在桌上,朝帐内望了一眼,李效侧躺于榻边,眯着眼。

“话说张慕一路跟随成祖与唐鸿将军,待得发现方青余时,终究按捺不住…”

话说那夜张慕现身,冷不防一刀当头劈下,方青余以掌迎敌,一招空手入白刃功夫使出,张慕人在半空,翻转手腕,方青余再在刀背横拍一记,借力跃出。

“好!”唐鸿尚是首次见这等俊功夫,忍不住大声喝彩,后脑勺冷不防被李庆成拍了一记。

“帮哪边的你!”李庆成怒道:“鹰哥,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唐鸿讪讪不作声,张慕与方青余在院内追逐,逃者一脚斜斜扫去,雪碎迷蒙,追者一刀挥开冰碎,如影随形追在其身后。

方青余:“中秋那夜是姑母令我带他出去不错…”

张慕横刀一劈,方青余手腕撞在刀上,登时断折,闷哼一声,垂手左闪右避,却不还招,大声道:“未知廷内有变…后来才知当夜孙家与唐将军一派,早已设下陷阱,我叔进宫与姑母密谈后,决定先下手!”

方青余闪到假山后,只闻轰声爆响,石山坍塌下来,乱石与飞雪疾射。

“陛下才是幕后主使,驾崩那夜谁也没有动手,忽然起火,本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唐妃暗谋后位,唐思远将军拥立殿下,想对边疆用兵;孙家早已定下太子妃联姻…”

“张慕!”方青余怒吼道:“你与我共事多年,我方青余虽不拘小节,岂是这般人?”

张慕不作答,刀锋斜挑,方青余喝道:“我拼着锦绣前程不要,为的便是寻他!你不懂?!”

张慕眯起眼,将钝刀架在方青余颈上,方青余道:“那夜我仍拿不定注意,延和殿起火,皇后在养心殿!”

“我若真想缉他领赏,当去延和殿;若想成全忠名又保己身,当去养心殿;把他交给皇后,皇后自有对策,或幽禁,或设个替身,如此方能独掌朝政。”

“但你可知我们当时走的路,是去何处?!”

张慕收刀,方青余冷冷道:“明凰殿!供奉我虞族开国前,族中列祖列宗画像的殿廊,七皇训之首:帝崩时太子须得在明凰殿中等册,遗诏将由大学士与镇国将军同监,于明凰殿中扶立太子,赋予登基监国之任!”

张慕冷冷道:“当时我未曾听见。”

方青余道:“回去问他,一问便知,张慕,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中秋当夜,皇宫起火时。”方青余眼中有种得逞的讥讽:“你又去了何处?你从明凰殿的方向过来,为何提着刀,刀上还沾着血?那夜延和殿起火,来往俱是救火的御林军,无论谁犯上作乱,御林军是绝对不会反的,你杀御林军,杀太监做什么?还是说,你刀上染的,其实是大臣们的血?还是唐妃的血?或者是…禁卫统领,符殷的血?!那把火不是皇后放的,张慕,是谁放的,你心里清楚得很,对不?”

方青余声音虽低,却丝毫不掩气势,一问连一问,步步紧逼,犹在一身戾气张扬发散的哑侍卫之上张慕刹那眼内起了杀机。

方青余眯起眼道:“庆成也从不起疑,莫非是把前事都忘了?”

张慕怒道:“放肆!”继而横刀一拍,将方青余抽得横摔下去。

远处李庆成与唐鸿静观片刻,见张慕先步步进逼,方青余不住逃窜,直到张慕架刀,方青余蹙眉沉着应答,再到这倏然间的一刀,一直听不清二人所说何事。

四周又静了下来,方青余以肘支起身体,吐出一枚染血的臼齿。

张慕冷冷道:“项上人头,且先寄着。”言毕收刀,转身离去。

“鹰哥!”李庆成道。

张慕离开后院,方青余摇摇晃晃地起来,深吸一口气,倚在墙角,为自己接续断折的手腕。

第10章 冻红绫 …

深夜,许凌云合上了书卷。

李效缓缓道:“你在编故事。”

许凌云一笑道:“臣不敢有半句欺诳,事实确是如此。”

李效蓦然起身,径自走到殿前,负手道:“方青余不顾三万将士性命,可见其对大虞国的安危,覆灭根本不放在心上。孤且问你,满朝文武为何听命于孤?”

许凌云低声道:“因为陛下是天子,陛下一人之身,系我大虞全国气运,陛下荣则国昌盛,陛下辱则国衰亡。”

李效淡淡道:“正是如此,所以忠君,说到底,本质上终究是‘爱民’。先有国,后有君,以此推及开去,先效忠于大虞,才有资格称忠君二字,否则纵是做得再多,不过也是个奸佞。”

许凌云嘴角勾了勾:“但历朝历代,本末倒置之人也是有的,弃万民意愿于不顾,只顺遂了帝君一人,史上这等奸臣还少了?”

李效道:“孤不相信以方青余的才学与能耐,会连这点也不清楚。”

许凌云缓缓点头:“或者,还有内情也不可知,陛下英明。”

李效道:“所以说,你在编故事。当年那场火,历代太史众说纷纭,其中定有隐情。许凌云,你且说说,张慕与方青余,孰忠孰奸。””

许凌云淡淡道:“臣不敢妄加评判,也不知当日火起详情,但太祖年间有两件事,说不定能告诉陛下,这场政变的元凶。”

“第一件:成祖年幼时,跟随太祖下江南赏春景察民,方青余与张慕随行。成祖见江南花花世界,锦绣荣华,不禁动了心。太祖遂言:‘这好风景,来日都将是你的,皇儿,看上什么,你可随意取来。’于是成祖去折一朵麒麟花。陛下曾见过麒麟花?”许凌云抬眼问。

李效微一颔首:“又名铁海棠、麒麟刺,花枝满是尖刺。”

许凌云出神道:“太祖怕成祖伤了手,前去折来,指头拈着枝尾,道‘给你’。成祖自然不敢拿,太祖又提起剑,将花刺削了,亲自交到成祖手里。捋须道‘父皇交予你的东西,自然是能让你拿得住,拿得稳的’。”

说完此事,李效与许凌云二人相对沉默许久。

李效终于开口:“诛戮功臣一事,自古有之,那把火,定是太祖所放无疑。”

许凌云低声道:“臣不敢妄加评断。”

李效点头道:“只是那把火,却放错了时候,阴错阳差,最后反倒成了皇后得利的局面,实是天不佑我大虞。”

许凌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祖昔年龙体渐衰,成祖年满十六,已到监国年纪,有心人若时时提防着,也当是那段时候了。”

李效点头道:“不错,这等事,若花重金买通御林军与宫人,总能从细微末节中,查知一些蛛丝马迹,譬如宫中柴火安置,灯油份量,中秋当夜,宴中筵位…诸如此种种。只能说,太祖叱咤风云一世,所向披靡,晚年一时昏聩,百密一疏乃至酿成这场祸乱。”

许凌云不敢评价,沉默以对,李效道:“起火当夜,张慕又去了哪里?”

许凌云缓缓道:“臣以为,通风报信的人,其中有一个是方青余,方青余知会皇后此事,皇后便命他带着成祖出宫。方青余与张慕都万万未曾料到,太祖会在起火当夜驾崩。内情错综复杂,当夜众口纷纭,太难说清,唯有从一些旧事中推测,是而有第二件事。”

“第二件:中秋起火当夜,太祖已崩,张慕前往明凰殿,是取一件埋在殿廊尽头,地砖下的一件东西。”

李效蹙眉道:“是什么?”

许凌云道:“那处据说有个活板机关,藏着太祖的遗诏,早在成祖被册立为太子的那一年,便拟好的登基密诏,唯太祖与张慕知道。但张慕未来得及进入明凰殿,便被御林军先一步拦住。”

李效道:“最后那封密诏呢?吩咐个人去取出来,孤想看看。”

许凌云笑道:“早就烧了,现在活板机关下,埋着另一件东西,陛下当无甚兴趣。”

李效道:“如今埋着什么?”

许凌云淡淡道:“一个小瓷瓶,两个琉璃杯。贴着方青余的封条。”

李效眉毛动了动,许凌云没有再说,起身道:“明日陛下大婚,该歇息了。”

李效坐下:“夤夜难眠,说下去就是。”

许凌云笑道:“陛下恕臣啰嗦,明天是…陛下的人生大事,也是大虞的举国大事。”

李效反常地没有发火,缓缓道:“孤知道,但这些年里,从未有过今夜般难以成眠,你说,孤躺着听,困了自当入睡。方青余这便跟着回去了?”

许凌云只得再次翻开书,声音轻了些许:

“当夜…”

李庆成躺在床上,一夜不成眠,方青余接好骨,倚在破屋门外。破晓未至,群山与雪原陷入彻底的黑暗中,李庆成披上外袍出厅,小声道:“鹰哥?”

李庆成蹲下,问:“把方青余押回去?”

张慕安静地躺着,锋锐的唇中迸出一字:“不。”

李庆成茫无头绪,张慕眸子明亮,沉声道:“不可朝外提到他。”

李庆成心内疑惑至极,然而张慕与方青余却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黎明时士兵们在河间废墟集合,李庆成与唐鸿、方青余三人站在一处,张慕远远站着,竟是不与方青余朝相。

“去何处?”唐鸿不信任地打量方青余。

方青余以一块破布蒙住半张脸,墨色的剑眉英俊挺拔,双目漂亮得令李庆成自惭形秽,他与唐鸿看了方青余一会,唐鸿说:“先回郎桓?”

李庆成道:“方青余,过来。”

“你认识我?”李庆成问道。

方青余侧着头,端详李庆成,答道:“不认识。”

他蒙着的鼻梁与唇看不见,双眼却微一动,表情在笑。

李庆成心中一动,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刚想得片刻,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方青余双眼充满紧张神色,一手伸来,按在他肩上,问:“怎么?你不舒服?”

李庆成拍开方青余的手:“你把兵带到哪里去了,说实话,否则我会把你交给朝廷。”

方青余眼睛帅气地眯了起来:“你舍不得。”

李庆成蹙眉斥道:“正经点!”

方青余道:“参军与我并非同个派系,你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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