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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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玑试着沉入他的意识,集中注意力,打算趁共感联系没断之前,给他编造个梦境出来。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想让他睡得好一点。
宣玑先是照着以前看过的电影场景,捏造了一个春天的花园,可还不等他把蔷薇花架支好,一回头,却发现方才摆好的假山和池塘都不见了,手头沾着露水的花没来得及开,又被盛灵渊识海里的黑暗不耐烦地一口吞噬。
“嗯,不喜欢?”
可能太西化了,古人接受不了。
宣玑努力回忆了一下度陵宫的样子——度陵宫这种古迹,早就在封建王朝更迭中灰飞烟灭了,而天魔剑断以后才建成,宣玑总共没在里面待过几年,大部分时间神智还都不清醒,因此细节回忆得很艰难。
一想起度陵宫,他脑子里就出现那除夕夜里,寂寞宫灯下的雪。
“行吧,”他想,“也挺美的,陛下年轻时的审美没现在这么跑偏。”
然而这一次,梦境被吞噬得更快了,度陵宫的场景才一闪,立刻就湮灭,就像是那人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宣玑皱了皱眉,最后捏了个东川——古代的那个——他其实没亲眼见过东川的巫人族旧址,盛灵渊小时候,天魔与天魔剑都羽翼未丰,天魔剑是养在他脊背里的,直到天魔成年,剑才能拔出来。所以宣玑印象里的东川,全都是用盛灵渊眼的看见的。
可能不太真实,因为盛灵渊眼里有好多层滤镜。
那些可爱的树林和木屋渐次出现,滤镜下的东川成型,这次,盛灵渊识海里沼泽似的黑暗停顿了片刻。
他还是眷恋东川啊……
宣玑暗自叹了口气,但他这念头才刚闪过,这幅精致的田园山水图就骤然崩了,像碎玻璃,同时,识海中卷起暴虐的狂风,刀子似的,直接把宣玑卷了出去,两人之间的共感联系一下断了。
盛灵渊垂在一侧的手抽动了一下,然后他猛地从病床上翻了起来,宣玑一把按住他插着针管的手。
盛灵渊瞳孔微微放大,头疼得有点恶心,感觉宣玑从他手背上扒下了什么,被虫子叮了一下似的:“什么东西?”
“葡萄糖氯化钠。”宣玑顿了顿,“哦,就是糖和盐。”
盛灵渊:“……”
这些后辈是有什么毛病吗?
“你在海上乱来,流了很多血,还有脱水的症状,血压很低,所以用了这个。”宣玑犹豫了一下,装作无意地问,“当时为什么会撞冰块?”
“头痛之症,老毛病,不碍事。”盛灵渊摸了一下撞破的额角,这种纯外伤一般不要紧,在他身上愈合得很快,一宿过去,已经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他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血沾到你身上了么?撞晕过去也好,省得尴尬。”
宣玑试探着问:“陛下,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碰上血,就会有这种奇怪的联系?”
盛灵渊被他问得一愣,同时,太阳穴处又开始刺痛,搅得他心烦意乱,思绪自然避过了这个问题,脱口说:“因为你家老祖宗大逆不道,捡朕的骸骨去炼剑。”
宣玑又往前逼了一步:“那样就会共感吗?世界上剑灵那么多,好像没听过这种先例。”
盛灵渊头疼得几乎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他用力掐住额角,“嘘”了宣玑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妖一开口,他格外容易头疼。
因为这只特别聒噪?
不过俞阳城小店里,那些来吃东西的小孩崽子一个比一个能大呼小叫,他倒也没有特别不堪忍受。
盛灵渊思来想去,感觉可能还是宣玑跟他犯克。
“别吵,”盛灵渊有些含混地低声说,“你让朕消停一会。”
宣玑闭了嘴,心沉了下去,他发现盛灵渊的头疼可能不是无端发作的。
两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共感,宣玑为什么突然把雅音说得那么流利,以及在海上几次脱口叫人皇陛下的小名……按盛灵渊的习惯,他不会忽略这些细节的,如果他装作没注意,一定早去给人挖坑,求证自己的假设了。
可是没有,宣玑发现他非但没有追究,还简单粗暴地随便找了个理由解释这些事。
盛灵渊不是不记得天魔剑,跟微煜王互相呛声的时候有理有据,听不出他记忆断了片,但……就好像三千年前天魔剑的存在,在他的意识深处里是一座孤岛,他单纯记得有这么个事,却拒绝将任何东西和它联系起来。
“劳驾,有换洗衣服么?”盛灵渊缓过口气来,扶着床边坐了起来,“叨扰多时……”
宣玑回过神来,强行压下心里的千头万绪:“哦,我正打算跟您说这事。”
盛灵渊回过头来,正对上那小妖的目光,宣玑看他的眼神,一瞬间让他想起了赤渊,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岩浆,压抑着许多没有宣之于口的东西。
盛灵渊一挑眉:“看什么?朕有不妥的地方么?”
“看一口锅。”宣玑不动声色地回答,“陛下您坐,先别惦记着移驾了——我们部门的小丫头给您讲过什么叫‘全责协议’是吧?”
盛灵渊心里升起荒谬的念头,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是不是有人给你下咒了?”
“哎,我刚签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快速眼动期(REM)睡眠周期的一部分,比其他时间做梦频率高得多
第66章
俞阳分局医疗所小小的病房里, 两人同时开口, 随后同时沉默, 因为宣玑在门上画的隔音符咒效果太好,屋里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
面面相觑了好一阵,盛灵渊调换了一下坐姿。
这位陛下把小病床坐得像要上朝一样, 十分宽容地冲宣玑一笑,抬了抬手——禀吧,朕给你断一断, 看看阁下脑子里哪个部件该换新的了。
宣玑一时恍惚, 和灵渊面对面说话,相距不到一尺, 对方的虹膜里清清楚楚地映着他,这是几乎是他有生以来最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而现在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就实现了。
因为晃神, 他没注意,脱口把真话说了:“现在世道变了, 连地形地貌都变了,没有人照顾,我怕你……”
刚说到这, 就看见了盛灵渊脸上古怪的笑意, 宣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连忙找补了一句:“……您很难适应一些社会规则,再说,能有正经身份证,以后干什么事都方便不少……”
盛灵渊脸上笑意深了一些:“哎, 有心了。”
宣玑闭了嘴,并一眼看出了他们家陛下的言外之意——朕有什么需要适应的?
也是,他老人家想韬光养晦,可以找个旅游城市当网红;想兴风作浪,可以引来一串雷追着劈,假证一天换一张也不要紧,连异控局前身清平司都是他一手扶植的。别说是现在这种科技水平,就算将来人们太空移民了,也不耽误他随心所欲、无法无天。
晓之以情,在陛下这是行不通的,宣玑立刻放弃了打感情牌,公事公办地说:“您昨天在海上露出来的力量太惊人了,不给局里一个交代,说不过去,剑灵这个身份是我当时怕麻烦编的,没想到惹来一通更大的麻烦,现在也只能先把戏唱全……”
“他们不放心得倒多,”盛灵渊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疏散了一下筋骨,又感慨,“现如今,清平司没落得很啊,我看你颇为博闻强识,倘若见疑,不如干脆另谋高就。”
宣玑的耳朵又自动翻译了陛下的言外之意:爱他娘的信不信,我管你们这些废物怎么想。天天跟这帮人混在一起,你也没什么出息。
“再说,那个什么协议,好像也只对你有约束吧?”盛灵渊说到这,忽然毫无预兆地凑近宣玑,宣玑猝不及防,反应很大地往后一仰,双肩紧绷起来,就差抬手挡在身前了。
这如临大敌的样子把盛灵渊逗乐了,他捏了一下宣玑额前翘起来的头发:“就不怕朕陷你于不义啊?”
宣玑:“……”
盛灵渊直起腰来,冲他眨眨眼,好心给他支招:“去跟他们说你签错了,明天耍个赖,讨回来就是……哟,你这隔音符画得不错,一气呵成的。”
“等等!”宣玑急中生智,“异控局里有内鬼!”
盛灵渊开门的手一顿:“嗯?”
“如果我没猜错,阴沉祭背后的人,肯定和三千年前的妖王有关。”宣玑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把万年仪里和白影对峙的事挑挑拣拣地大致讲了,又说,“妖族想重燃赤渊火,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当年妖王声称自己有九百九十九条魂魄,万一……”
“没有万一,”盛灵渊冷冷地打断他,“就算他有一千条命,朕也一剑砍完了。”
“那么他就是当时在现场目击的某个人,当年在那个战场上的,就算是个喽啰,活到现在,也够异控局喝一壶的了。”宣玑说,“我不知道他是哪来的,也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身份,但既然所有阴沉祭文的最后一个愿望都会落在重燃赤渊火上,我想这个白影一定和妖王有很密切的关系。”
盛灵渊背对着他,皱起眉,疼得发木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起什么。
“不光是妖族,陛下,还有历史上已经没什么记载的类人族,异控局……我们都毫无头绪,根本对付不了。知春的残片就是被人从局里偷走的,现在他们都没查出来是谁干的、为了什么。召唤高山王的事,对方三年前就开始布局,我们毫无准备,万一这次让微煜王逃到人群里……”宣玑决定彻底不要脸了,“委屈”地问,“您不管我们了吗?”
盛灵渊沉默了一会,双臂抱在胸前,转过身来:“我没记错的话,你才是赤渊的守火人吧?”
宣玑之前被他叫了大概得有好几百声“小妖”,感觉不能白吃这个亏,于是拿出了他逢年过节时收“亲戚”压岁钱的无耻,面不改色地说:“反正我要是死了,赤渊就再也没有守火人了。”
盛灵渊感觉自己可能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行,他好像记得,刚给这小妖出的主意,是让他耍赖把那什么玩意协议讨回来,没教他在这跟自己耍赖。
宣玑:“那个白影是本尊也好,是分身也好,反正一直在异控局出没,您要去查它,有个正当进出总部的身份,不也方便吗?”
盛灵渊其实听到宣玑说异控局那白影记得他斩妖王的事,就已经改了主意。如果真是那时候落下的历史遗留问题,那他是一定要去会一会的。可是没有立刻答应,因为觉得这小妖挺有意思。
要说宣玑心大如斗,似乎也不是,盛灵渊觉得他对自己颇为戒备,稍微靠近一点,就有要炸毛的趋势,可是一边戒备着,他又一边在想方设法地要把自己留下来。
战战兢兢的,唯恐大魔头出去惹是生非。
他于是忍不住逗了宣玑几句:“你还真敬业,就那么怕我去杀人放火,破坏公共安全和那个……什么和谐稳定?”
啧,好拗口。
盛灵渊背着手,溜达到宣玑面前,压低声音一挑眉:“怎么,为了天下苍生,不惜舍身饲虎啊?”
宣玑这次成功用城府盖住了心思,虚与委蛇地回答:“瞧您这话说的,多伤感情啊。”
盛灵渊无声地笑了——这回有长进,忍住了没躲,脸上和话里没露出破绽,要是手指没有蜷一块就好了。
宣玑手背绷紧,青筋又把主人出卖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砸了一下,砸门那位很不讲究,不等人应,就大大咧咧地进来了:“宣主任,总部刚才……哎呀妈呀!”
王泽因为有自家老大的事……当然,其本人思想也比较龌龊,一听到剑灵刀灵什么的,心里就起桃色联想。推门一看见盛灵渊稍微越过了一点“社交距离”,他的想象力已经插上了小翅膀,自导自演了大概有五十多集。
当下一捂眼,缩到门外,“咣当”一声把门带上了。
宣玑:“……”
不是,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王泽在门口卡鸡毛一样浮夸地咳嗽了几声:“宣主任,在吗?你现在方便吗?啊,我没别的事,就是刚接到总部电话,想问你打算哪天回永安!”
跟他一起来的谷月汐和平倩如落后他一步,不明真相,立刻被王队误导,纷纷露出“对不起打扰了”的羞愧表情——透视眼谷月汐为了避嫌,还把脑袋扭向了天花板。
宣玑终于明白什么叫“造谣不用嘴”了,他大步走过去拉开门:“你瞎嚷嚷什么,老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王泽说:“什么也没有,哈哈,我什么都没看见,哈哈哈。不着急,什么时候走都行,我们先去安排别的事……你忙,你们忙。”
他们在俞阳“闹海”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尽快回永安汇报,于是短暂休整后就启了程。
燕秋山暂时没法动,先留在俞阳治疗养伤,王泽把谷月汐和张昭留下照顾他,自己带走了俞阳的一个外勤组,押送瞎子和木偶女回总部。
总部派了专机,善后科也顺便跟着一道走。
“主任,人事部发的邮件,”起飞之前,平倩如回过头来说,“全责协议审核通过,剑灵可以建档了,三个工作日后拿身份证,想问您名字是……”
盛灵渊和宣玑同时开口。
盛灵渊:“盛潇。”
宣玑:“灵渊。”
平倩如:“……啊?”
这俩名怎么听着都那么耳熟。
“剑铭为潇,上一任主人姓盛,”盛灵渊不慌不忙说,“怎么,是不巧跟谁重名了吗?”
平倩如想了想:“应该没事,反正汉族人名一般就俩仨字,重名的也多。”
“故意重名著名历史人物的不多,”宣玑听见“上一任主人姓盛”这句话就浑身不舒服,他拧开两瓶矿泉水,上供了一瓶给陛下,又意有所指地说,“上一个……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改一改也没什么不好吧?毕竟自由时代了。”
平倩如那傻丫头附和:“对啊,干什么还跟上一任主人姓,我们宣主任的姓也很好听呀。”
宣玑一口水呛进了肺里:“咳咳咳……”
盛灵渊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宣玑:“不……不是,别瞎说,咳咳……不敢。”
“也好,”盛灵渊顿了顿,“跟他们说我姓‘凌’名‘渊’就是,称呼而已。”
他听出了小妖隐晦的好意,“盛潇”两个字于他,确实如一副千钧重的枷锁,压着他跪伏在万里江山下,一辈子没松快过。
但只要换个名字,就能自由么?
那未免也太天真无邪了一点。
陛下第一次以人身坐飞机,一路都在饶有兴致地往窗外看,一点也不担心掉下去——反正旁边坐着只大鸟——他还问宣玑:“你既有翅膀,能一日千里,为什么不自己飞回去,反而要坐别的鸟?”
宣玑:“……”
他感觉陛下这句话说得不对劲,像在骂他,但一时半会又挑不出毛病来。
旁边王泽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又回头跟盛灵渊解释什么叫“航空管制”。盛灵渊听说非权非贵、又不是修士的普通人也一天到晚在天上飞,十分不信,一时也说不好是这鲤鱼说话没谱还是自己见识短浅,于是不动声色,很有技巧地开始套王泽的话。
王队是个宝藏老爷们儿,从天上说到地下,很快把自己祖宗三代交代了个底掉,最后还拿出了自己手机里独家珍藏的小视频分享……因为部分内容过于低俗,被宣玑打断了。
“你这又是什么?”盛灵渊的目光落在宣玑手机上的网购页面上。
古代来的陛下不知道“手机”是当代人的底裤,还以为能随便看,一点也不知道避讳。
宣玑藏得不及时,手一哆嗦,把他方才收进购物车里打算慢慢挑的三十多件男装,并一堆鸡零狗碎的生活用品……一键下单了。
第67章
回到永安的时候, 已经是很晚了, 王队先去交接人犯, 宣玑带着盛灵渊回了自己家。
永安与东川、俞阳这些温暖的地方不一样,靠北,此时已经进入隆冬, 天也黑得很早,夜色里,满街都飘着蒙蒙的烟雾——车的烟、人的雾, 还有从沿街小店橱窗里冒出来的, 彼此交织的食物气息。
越是冷,烟火气就越有生命力, 像是跃跃欲试地想和严寒斗上一斗似的。
宣玑没走大路,一路穿小胡同, 他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得买点能把冰箱填满的东西。什么犄角旮旯的小店都能让他翻出来, 从这家买二斤点心,再从那家稍点水果,不一会, 胳膊上大大小小地挂了一堆袋, 一路买一路聊,聊完,总能饶点额外赠送,看着跟谁都挺熟。
“比人还像人。”盛灵渊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想。
但他不相信这会是宣玑的本性, 因为赤渊不是个能长出太阳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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