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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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渊深处生死轮换的守火人真的是“祖宗”吗?

还是……自古只一个人?

守着一把骸骨炼成的剑,牵挂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在沉寂的赤渊峡谷里,同一池灰烬作伴。

这念头才刚起,无边的荒凉和孤独就险些把他吞下去。

那一瞬间,宣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以为,历代守火人是为了平息动荡的赤渊烈火,才以身相殉的。他只当是“家门不幸”,托生在一个变态家族,这个家族里所有的人都跟神经病一样,遇到点事不想着出来解决问题,就知道把自己当活祭……原来这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真相刚好反过来:因为乱世或者战火,引起赤渊动荡,守火人每一次都卷入其中,动用力量时不甚震碎了自己给自己加的记忆封印——也就是那枚戒指,身在人间,心却重新掉回炼狱。

他是依托在朱雀骨上的天魔剑灵,因为他是神鸟朱雀最后的后裔,与那些枉死的朱雀血肉相连。

他一次又一次涅槃,其实生死交替的不是“守火人”,而是这枚封印了一切的戒指。前尘皆入内,他就以为自己又是一条崭新的生命。可那戒指太脆弱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破损。

大概是因为……人是不该这样自欺的,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盛灵渊方才有些透支,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这时,一道海浪拍在冰上,他被震醒了,睁眼正好对上宣玑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比万丈海水还沉,隔空压过来,让他一时喘不上气,竟让他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不,熟悉的不止这个,还有他那双会着火的翅膀、他说雅音时的腔调、叫他名字时的语气、鲛人语,还有……

盛灵渊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同时被十万根钢针扎了脑子,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裹着他的气泡。

王队那枚能扛住深海海压的气泡被他一把抓烂了,盛灵渊直接落在空荡荡的冰格里。

“灵渊,你怎么了?”人的声音从冰里传过来,听着和平时不太一样,“灵渊!”

这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招数,那人每叫他一声,“灵渊”俩字就会在他脑子里锯上一锯,无从抵御。盛灵渊颤抖的手抓进头发里,狠狠地往旁边厚厚的冰层上撞去。冰层发出脆响,裂了。

盛灵渊就像没有痛觉一样,连续不断地撞着冰层,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海浪掠过,“冰山”潜艇一样浮出水面,从中间裂开——

俞阳市是个太平又闲散的地方,这边的异控局分部又叫“养老院”,自成立以来,从外勤到后勤,所有人都过着朝九晚四、来去不打卡的神仙日子,就没听说过什么叫“加班”。

偶尔逮住几个搞封建迷信活动的小团体,就能算是年终总结时要大写特写的重大案件了。

这天他们算是中了大奖,从上到下,集体加班加了个通宵。

异常能量警报响起来的时候,俞阳分局的外勤负责人还以为是她那混蛋老公又在厨房偷摸抽烟,把烟雾报警器激怒了,骂骂咧咧地敷着面膜跑出去,把面膜都吓裂了——她家正好是“一线海景房”,后阳台朝海,本来是退潮的日子,海平面却无端涨起老高,暴虐的海风夹着水汽扑了进来,在玻璃窗上糊了一层水膜。

水珠缓缓移动,凝出一张人脸。

闹鬼了!

外勤负责人怒不可遏,闹鬼闹到老娘家里了,长没长眼?她正打算掳袖子上去会一会这是何方神圣,人脸冲她开了口:“是……俞阳分局的杜处吗?我是风神一王泽,请求、请求紧急支援。”

杜处:“啊?”

人脸消失了,水珠迅速凝成一个坐标,后面跟着仨歪歪扭扭的字母——SOS。

救护车、救援船迅速出动,杜处扒下面膜,亲自跑到了现场。

“来几个急救,这有个重伤员!”

“这浮冰底下都是什么?这么这么多刀剑残骸……妈呀,焦尸!”

“这海里是有个古坟场吗?”

“卧槽,这位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血……先生,您松手我看看,松松手!”

宣玑如梦方醒,被人七手八脚地拽开,看着急救人员把盛灵渊抬上担架,下意识地跟上去,又被按住:“您身上有伤吗?确定都不是您自己的血吗?后背上衣服都烧焦了,我们要先检查一下……”

医疗急救人员都是异控局内部的特殊外勤,随身也配着异常能量监控,就在这时,他身上的异常能量监控突然闪过异动。

“咦?什么情况?”

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飘进了宣玑的太阳穴,他晃了一下,跪了。

“陛下,”恍惚间,宣玑看见几个内侍一人捧着两个陶罐,恭恭敬敬地走进寝殿,“新烧好的‘惊魂’。”

这是度陵宫,宣玑认出来。

惊魂是什么来着?

“嗯。”一只手掀开床帐,“拿过来。”

内侍们大气也不敢出,鱼贯而入,把陶罐码在人皇的床前,随后快步退出——武帝寝宫内殿不留人,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最亲近的侍从也得在外殿候旨。

盛灵渊掀开一个陶罐,只见里面是一些古怪的树叶,上面用某种秘法烧出了圆滚滚的文字,是巫人语。

宣玑想起来了,盛灵渊告诉过他,“惊魂”是一种巫人族的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惧的事——阿洛津那熊孩子小时候被他爹吊起来打,就是因为偷了大圣的惊魂放在盛灵渊的枕头底下。

盛灵渊没有把惊魂咒放在枕下,他掀开了床头的香炉盖。

那香炉是特制的,不说是香炉,根本看不出来——因为它差不多有洗脸盆那么大,一点也不精致,不知道的还得以为陛下在床头支了口大锅,半夜饿醒了摊个煎饼什么的。

然后盛灵渊把一整罐的“惊魂”都倒了进去。

宣玑顿时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

盛灵渊看不见他,眼皮也没抬,抬手打了个指响,床头几根蜡烛上的火苗就飘下来,落进香炉。

“你不要命了你?巫人族的恶咒是这么玩的吗?”宣玑扑上去,可他的手却从香炉与盛灵渊身上穿过,炉火纹丝不动,“盛灵渊!”

盛灵渊眉目不惊地把香炉放在床头支好,不慌不忙地除去外袍躺下,显然是已经习惯这么睡了。

香炉里的惊魂叶子缓缓地卷曲着,冒出让人胆战心惊的白烟,缓缓笼罩住床上的人,没入他的七窍。

他看起来就像一具精致的尸体。

“那个……”

宣玑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他激灵一下,茫然地四下寻觅,见盛灵渊安静地躺在对面的病床上,手背上还插着针管。

宣玑一口卡在胸口的气这才吐出来,按下狂跳的心,转头看向旁边把他叫醒的小外勤:“什么事?”

“领导,请问一下,您是宣主任?”外勤举着个手机,“总部电话,找您的,我说了您在休息,但……”

“肖征吧?”宣玑揉了揉眉心,“没事,给我吧。”

“你和风神一在搞什么?”肖主任的肺活量依旧惊人,“你不是告诉我你回家调休吗!你到底是调休还是调戏地球去了?”

宣玑站起来,把点滴流速调慢了一点,给盛灵渊拉了拉被子,溜达到楼道里,压低声音:“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嫌疑人已经暂时托付给分局关押处理了,我回去给你书面报告吧。”

电话那头的肖征一愣,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给我什么?你……不好意思您是哪位?麻烦帮我找一下总部善后科负责人宣玑。”

“就是我,”宣玑叼出根烟,含含糊糊地说,“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把事编圆啊。”

肖征心累极了:“……我都已经秃了!你们到底还要让我怎样?三天之内,你跟王泽不滚回来给我个解释,就不用回来了!”

“那不行,我第一个月工资……”

电话里传来忙音,肖征愤怒地摔了电话。

“一提工资就翻脸,这组织没什么前途。”宣玑冲旁边的小外勤摇了摇手机,“借我用一下啊,登陆个内网。”

说完,他登进陆内网,调出之前关上的“全责协议”,看也没看就签了,完事把手机还回去:“谢了。”

小外勤来去如风地跑了,隔壁病房门“吱呀”一声,王泽披着病号服,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两罐能量饮料,一脸疲惫地递给宣玑一罐。

“好点了?”宣玑说,“别喝了,你休息去吧,燕队那边有什么事我盯着就行。”

王泽探头,透过病房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看了盛灵渊一眼,忽然说:“我说,他不是剑灵吧?”

宣玑一顿。

“精通古语,跟那些童尸很熟,高山人秘辛张嘴就来,什么都知道……”王泽掰着手指数,“最后抓高山王的时候他用的那一招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不瞒你说,当时我要是有尿,保准就被他吓出了。那不是什么正经术法,是吧?”

“是鲛人语,”宣玑说,“用鲛人语说的诅咒,是很正经的禁术。”

“那这算什么,”王泽沉默片刻,问,“两大魔头对决吗?”

不等宣玑回答,他又一摆手:“你所谓的‘剑灵’完全不听你的,我还听见你喊他‘灵渊’,赤渊事件这么大的事,风神一就是第一拨接受调查的,我仔细看过相关材料。那上面还记载,说赤渊那个大魔头出现的时候,赤渊温度骤降,我感觉跟他今天冰冻海水的原理差不多。”

宣玑定定地看着他,一只手背到身后,来回转着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进手心的硬币:“所以?”

“我……我现在不想打听别的,”王泽的声音开始发抖,他清了一下嗓子,努力想稳住自己的声音,“既然他能在阴沉祭的反噬里活下来,那知春……”

“阴沉祭反噬的是他一个分身,”宣玑轻轻地说,“因为……一些原因,他的真身就是我的剑,所以分身死后,反而回到了自己身上。”

王泽愣了一会,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了:“哦……特殊情况啊。”

宣玑说:“他从来没打算过回应阴沉祭,不管他是谁,你都应该看得出来,他算我们这边的。”

“我知道,”王泽几不可闻地说,“要不是你,我们燕队可能已经凉了,我们欠你一人情,放心吧,你不想说的事,我不问,我和我的人都会闭嘴。”

宣玑手里硬币一闪,缩回袖子里:“谢了。”

王泽好像没听见,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我去……我去看看燕队。”

“等一下,”宣玑犹豫片刻,忽然叫住他,“关于知春,刀灵其实不是完全不可能……”

王泽猛地扭过头去,差点把脖子从肩膀上拧下去。

“但别跟别人说,”宣玑说,“我不确定,条件很苛刻,别让他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第65章

宣玑冲王泽招招手, 把他叫到跟前:“‘相生相克’这个概念你有的, 对吧?最基本的, 水灭火,火克金——但我们也知道,抛开剂量谈疗效是耍流氓, 比如说,如果是森林大火,你拎个水龙头过去, 就浇不灭。”

“对, 除了剂量,还有属性, 你打童尸的时候放的火能在海里烧,因为里面掺着特殊能量, 海水浇不灭。宣主任,咱能不从基础物理化学说起吗, ”王泽打断他,急得抓耳挠腮,“这跟知春有什么关系?哎, 老兄, 我以前居然以为你是个痛快人。”

“正要讲到,”宣玑捏开易拉罐,“当代从微观角度看,是能量问题,但古人没有这些概念, 所以他们通过观察和总结宏观规律,认为世界上的所有的规则都是分等级的。同等级的事物会相生相克,但这个规律不适用与高等级和低等级的之间——高等级的东西可以无条件压制低等级,破坏低等级里的一切规则。”

王泽听出了点意思:“你是说……”

“古人排序方法有很多种,各门各派、各时代意见都不统一,但有一些基本规律,是大家一致同意的。比如最高等的规则,是‘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这属于鬼神范畴,人力不能及。次一等的,叫做‘类同生死’——生灵堕魔,高山人炼器,都属于这一类。”

王泽听到“炼器”俩字,连忙追问:“啥叫‘类同生死’?”

“就是绝对不可逆,”宣玑说,“就像活人可以死,死人不能复活一样,人魔不再有做人的资格,器灵也不可能变回生灵,这就是你们查遍所有资料,都告诉你刀剑灵不能再生的原因。因为炼器的规则级别太高,那些各种各样的献祭,只有少数几个……像大阴沉祭这样的,能够得着这个级别,但也只是同等,还是不能破坏规则。”

王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扶住后腰——后腰头天晚上在海上磕青了——他苦涩地问:“宣主任,您引经据典,就是在告诉我‘别做梦’了吗?”

“我吃饱撑的?”宣玑说,“你刚才没听见我说么,高等级可以压制低等级的一切规则,所以有一种情况,是器身损毁后,器灵并不会跟着消散,就是器灵本身被更高等级的规则约束。”

王泽哭丧着脸说:“可你刚才还说,炼器属于第二等,第一等是鬼神范畴……那意思不就是封建迷信范畴吗?所以我们怎么搞,找几个神庙参拜一下?”

“知春刀身已经被销毁过一次了,但他仍然能以刀灵身份存在,你没觉得很奇怪吗?除了他以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器灵能操控多个器身的先例,就好像他能凌驾于刀本身上似的,所以我怀疑他有很特别的地方。”宣玑顿了顿,其实他第一次在海水中见到知春,就觉得他太不像一把刀,就算是水果刀也有刀刃,他实在是缺了点锋芒,“都跟你说了,只是个初步的猜测,我还要去仔细查查知春的来历——所以才让你先不要告诉别人。”

“那你凭什么告诉我啊?就因为我看起来很坚强?”王泽丧丧地说,“实话告诉你把宣主任,就算我长得像条硬汉,但谁内心还不是个宝贝儿呢!不行,我不能一个人承担这么多,得把我的小弟们一起祸祸起来,凭什么我默默背负,他们安心享受surprise。”

宣玑觉得能量饮料有点齁,喝得他反胃:“王兄,您可真是个硬核的宝贝儿。”

王泽刚抬腿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说:“宣主任,我觉得你这两天……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可能是我不小心又帅了吧?”宣玑不动声色地冲他一笑,又敷衍地解释了一句,“我前一阵回老家取回了点家族传承,恶补了点课,这不是刚从业余转专业,想提高点业务水平么。”

王泽张了张嘴——他指的不是那些神秘的鲛人语、各种奇怪的知识。

善后科宣玑,在异控局本来就是个传说,深藏不露、来历不明,以前就是一位时而厉害、时而捣乱的编外人员,一代不如一代的废物异控局连他的完整资料都拿不到,只能“招安”。不管他会什么秘术,王泽都觉得理所当然。

他只是觉得,以前的宣玑有种飘忽不定的狡黠,像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精怪什么的,主要任务是游戏人间,在红尘万丈里撒欢打滚,虽然玩耍得也很投入,但总让人觉得,他一尽兴就会走,一来一去,谁也不知道他的来龙去脉。

可是这几天,他突然“沉”了下来。

原先,王泽觉得他的脚踩在风上,现在他的脚不光踩在了地上,还一步一个深坑,无端多了几分沉重的疲惫感。

但仿佛是落地扎了根,他疲得很有生命力。

宣玑冲他举了个杯,转身钻回了病房。

头天晚上在海上,盛灵渊的血沾了宣玑一手,好在其中一位一直在昏迷,没什么意识。宣玑只能共感到他一些模糊的感觉——给他拉被子,就是宣玑觉出他有点冷。

方才跟王泽在门口说了几句话,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盛灵渊好像还是被惊动了,宣玑听见他心里冒出几个“何人喧哗”一类的念头,连忙小心翼翼地掩上病房门,伸手蘸着巨难喝的饮料,在门上画了个古老的符咒。

病房四周瞬间像多了一层降噪网,落针可闻地安静了下来。

宣玑毕竟不是天魔剑了,有了自己独立的身体,只有碰到血,才能跟盛灵渊建立起短暂的联系,持续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周围能量场太强,时间还会再缩短。

这会天已经亮了,宣玑有感觉,他俩的联系开始淡了。这让他又是恋恋不舍,又隐约地松了口气。

燕秋山和知春三年不见,都还会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何况他和盛灵渊之间,已经隔了三千年。

三千年里尘嚣起落、斗转星移,各自在生死的河里游过了一趟又一趟,什么都变了。

共感对他俩现在的情况来说,实在太亲密无间。

何况在海上,宣玑露出的破绽太多了,他自己现在也还有很多事没想起来、没理清楚。连王队都觉出了他的不对劲,以盛灵渊那一叶知秋的明察秋毫,他会毫无察觉吗?

宣玑不清楚他是装的,还是有什么问题,盛灵渊往冰上撞的样子有点吓着他了。

他轻手轻脚地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双肘抵在膝盖上,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把自己蜷缩进那个人的意识里。

他们俩生命中最初的记忆,就是被噩梦联在一起的,可是盛灵渊此时的识海中空空如也,只有一片黑暗。

当然,睡眠是有周期的,谁也不是一梦一整宿。但让宣玑很不安的是,一夜过去,盛灵渊的识海里始终只有空荡荡的漆黑

他真的没有做梦。

“特能”的梦,有时候会有特殊的意义,不过那特指有完整情节、而且清醒以后能一五一十记住的梦。平时,他们也像普通人一样,也会在“快速眼动期”(注)做普通的梦,那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梦到的也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片段,醒了也不会记住。

为什么盛灵渊睡着以后,除了对周围环境变化有微弱反应,其他就跟死了一样?

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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