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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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无声地啜泣。那场酝酿许久的罢工,因为接获告密,终至流产。几个工人领袖,相继被捕。两名同志,在转移时遭暗杀。女人光洁的额角上,有道清晰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成了瘀紫的一线。克俞心里一阵疼,紧紧地抱住了她,用自己去温暖她的冰冷。然而,这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他忍不住,他低下头吻她的额头、那瘀色的疤痕。柔软的、雨点一样的吻,仍然触痛了她。思阅轻轻呻吟了一下,却同时间停止了颤抖。

她抬起头,眼睛里是未淡去的恐惧。然而在这恐惧深处,有火热的东西,在克俞的心底,灼烧了一下。她捉住了眼前的男人的唇,猛烈地吻,几乎构成了击打。克俞如同面对一头小兽,被噬咬。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承受,同时感受到了怀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苏醒。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他醒来的时候,思阅已经走了。雨住初歇,晨雾中一片静寂。他望一望周遭,了无痕迹。恍惚间,以为是梦境。他起身,一丝幼细的头发,轻轻飘落在了地板上,如曲折的弧线。

此时的他,尚未知这是与思阅的永诀。但坐定下来,心里空洞得发冷。所谓死生契阔,流云雾散,是这时代的常性。他向不以为意。但此时,离聚之痛,如一道符咒,令他着了魔般地失去了分寸。动静之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叔父。

记忆中的轮廓,是多年前的长衫青年。一只包袱,一顶伞,走出了家门。他在身后追着,叫叔叔。青年对他微笑,轻轻抚摸他的头,说,“待这时代变了,你也长大了。这家里就有懂我的人了。”

他取出那帧纸笺,展开。魏碑的老底子,还是若干年前的,内里却没有了力气。“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他抚摸那字迹,指尖有细微的磨砺。他想起,自己离开四川,已有两年多了。

克俞收拾出一只皮箱。在院落里生起了火盆,将自己这几年的写下的文稿,尽数投入。手中的几页纸,自来水笔一挥而就的段落。落款亦潦草得很,是“河子玉”三个字。他的眼神木了一下,也投进去。

纸烧尽了,火也萎了。有风吹过来,青灰色的纸碎飞起来,蝴蝶似的,落在地上。翅膀上还有一星未熄的红。

风又大了一些。他觉得身上有些冷,这才想起,快立秋了。

待文笙下定了决心去找克俞,走到了万象楼前,已是人去楼空。他愣一愣,就着石桌坐下来。

残阳如血。余晖里头,莫名响起了蟋蟀的叫声。忽近忽远,声声凄厉。

晚上,他把事情说与了可滢听,原原本本地。

可滢似乎并不很意外。听完了,她站起身,从自己抽屉里取出一封鹰洋,放在他手里。她定定地看他,说,若没有这件事,你这一生,总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一世人,总要为自己做一回决定。

文笙说,我这一走,舅舅和娘那里,就要靠你去说了。

可滢说,你总还是要回来的,对罢?

文笙沉默了半晌,说,自然是要回来的,但要心里敞亮地回来。

文笙与浦生两个,在海河边上等了很久,还不见凌佐。月亮被一抹黑霾遮住,渐渐又走了出来。他们的周遭就忽明忽暗。

两个人,未免有些心焦。这时候,才看见凌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包袱。浦生看着他,当胸就是一拳,说,让我们好等。

凌佐趔趄了一下。包袱掉落在了地上,松散开,露出了一只木匣子。在月光里头,也看得出是老物,雕镂得十分精致。

浦生一见,倒更气了,说,我们是去革命,你倒带上了这些家当。

说罢,竟在那盒子上踢了一脚。凌佐起身就要和他打起来。文笙连忙将自己挡在他们之间。凌佐起伏的胸脯慢慢平伏了,这才慢慢蹲下来,一言不发,只是默然地收拾那匣子。

文笙也禁不住道,路上禁不起颠簸,能少带几样东西也好。

凌佐瓮声瓮气地说,这是宝贝儿。

浦生冷笑说,自然是宝贝,不然你还会带着?

凌佐终于吼起来,说,不是宝贝,是宝贝儿,太监的子孙根儿。

他这一吼,两个人都愣住了。

凌佐嗫嚅了一下,将包袱重新扎扎紧,说,老太监死了。我这许久没有回去,竟然不知道。跟人打听,尸首运回昌平老家去了。我娘在世时,我答应她要给老太监送终的。这宝贝儿是他进宫前留下的,一直挂在房梁子上。我刚才给取了来,如今来不及了。我得带着,等我回来了,就去昌平,把宝贝儿跟他合葬了。也算让他有个男人的囫囵身子。

他说完这些,眼睛有些潮热。文笙接过他的包袱。浦生转过身,用极低沉的声音说,上船吧。

一叶小舟,静静地往对岸驶去。文笙跪在船头,向东磕了一个头,那是意租界的方向,舅舅的家。又面向南面,磕一个,头深深地埋下去,口中道,娘,恕孩儿不孝。

慧容

慧容将自己的病,瞒了许久。

直到这年秋深,肋下疼得不行,人咳得直不起身,才知道不好了。

请了医生来看,将明焕叫到门外,摇一摇头,说,时日无多,尽自将息吧。

不疼的时候,慧容的精神很好,眼睛也亮。她坐起身子,看着窗外的一棵银杏。看一会儿,便说,以前,蛮蛮最喜欢站在树底下打白果。

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看她,怕她触景伤情。她却不在意似的,说,打下来就着火烤,自己吃,也给桢儿吃,多仁义。桢儿吃了还叫苦。

黄昏的时候,又咳。明焕坐在床边,紧紧执着她的手,一边抚弄她的背。慧容喘息着,半晌,总算舒了口气。丫头伺候着喝了水,躺下。她看一看明焕,虚弱地笑,说,你们两个,各有各的事。一个要上学,一个要票戏,倒守着我做什么。

明焕的眼睛直了,目光荡了一下,悠悠地落在她手上。手背上满布了青黄的斑。他闷声说,如今你还要说这些。

慧容缓缓说,两口子的事,就是个将就。蛮蛮这一走,我更是想通了。这病,若是老天放过了我,你就娶她过来。也不分什么大小,我善待她。若是我不在了……也是一样,只要她对桢儿好。

仁桢先前只是静静坐着,瓷白的脸上,并无一丝红润。慧容说这话时,看着她,暗自想,这孩子,生得越发像蛮蛮,却没有那份果敢,是个要人拿主意的样子。这样想着,心头无端紧一下。话说出来,却看见小女儿眼里闪烁,呼啦一下就站起来。不看她,也不看爹,就这么走出了门去。

仁桢站在瑟瑟的秋风里头,黄叶卷地。这时候,身前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一个小小的孩儿,蹒跚走过来,抱住她的腿。这幼儿抬起头,晶亮的眼睛,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唇间翕动。仁桢心底一软,蹲下来,抱一抱他。幼儿将脸贴过来,鼻尖拱在她脸上,一阵温热。

有人疾步走过来。她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宝儿,快过来,莫扰了桢小姐。

幼儿听了,便放开了仁桢。仁桢抬起头,看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展开双臂。女子是仆从的简朴装束,脸色苍黑,却生了一双含水的杏眼,正笑盈盈地望过来。

仁桢对她点一点头,说,菁姐。

这女子便有些慌,朝四下看看,说,小姐快别这么叫,叫三太太听见可怎么好。还是叫我阿凤,两下都自在。

仁桢看着她怀中的幼儿,喃喃地说,小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女子便说,是啊,一阵风吹,长得飞快。如今管都管不住,跟没脑子的鸡雏似的,到处乱跑。您看又跑到上房来了,说了几回都不听。

说完,便将唇贴在孩子绒团团的脸蛋上,眼角里头都是笑。

见仁桢看着她,忙不迭收敛了笑容,悄悄问道,太太的病可好些了。

仁桢轻轻地说,嗯。爹陪着呢。

女人说,我是真想去瞧瞧太太。可顺儿不让,说我人憨,说话没个轻重。

仁桢说,赶明儿娘好些了,你带了宝儿来。娘最喜欢小孩子。

女人听了,又有些喜悦,脆生生地“哎”一声。

仁桢的心里头,因为这对母子,有些暖了。她不禁在阿凤的眉眼里头,寻找七叔明煜的痕迹,终究徒然。这个七叔,是她记忆里的一处空白。明煜在她一岁的时候早逝。家里有些关于他的传说,也是支离破碎。只说他生得极倜傥,并不风流,却恋上了一个妓女。那妓女怀了他的骨血,为他从了良,两人半明半暗地在外头过起了日子。因为是明焕这辈的幼子,位高而年少,众人不咸不淡地装作看不见,由得他不娶。十一年前,他人得了伤寒死了,七房这支便绝了户。那女人便一个人养闺女,不济了,又做起暗门子的生意。倒没有一分叨扰过冯家。相熟的老家仆看不过去,三不五时来接济些。前几年这女人又死了,十几岁的孩子便成了孤女。又是老家仆,偷偷给接回到家里来,只说当个丫头用。三大爷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是老七的骨血,便睁只眼闭只眼。这孩子与仁桢一般,是“仁”字辈,有个名字叫仁菁。可三大娘说,这名字叫起来,如同宣扬家丑,索性改了个丫头名字,“阿凤”。

这阿凤来了,做起事来,倒比家里的其他丫头还要勤快,人十分憨实。冯家的人,便也放了心。三大娘见四房的小顺儿长大了,便与慧容合计,将阿凤许给顺儿。一个河下人的闺女,也算嫁得其所。如此,也是要断了她做小姐的念头。

仁桢看着阿凤,心里莫名有些触动。这女人看上去,竟与自己无一丝血缘的牵连。她的样子,对自己的生活,是满足得很。这甚至让仁桢,有隐隐的羡慕。

阿凤忽然身体一挺,说,桢小姐,不行了,我这一急奶,是比屙尿还等不得。我也是惯着他,都满地跑了,还未断奶。我这就回房喂饱他去。

说罢一蹲身,转脸就走。又不忘回头说,顺儿这几天在乡下收帐,过两天让他来跟老爷太太请安。我也几天没见着他了。整日跟我抱怨,说如今的活累死了人,总是没有当年伺候桢小姐轻省。

立冬的时候,眼见着慧容的精神头一天天地垮下去。屋里的火盆生得很旺了,还是叫冷。仁桢的奶妈徐婶,从泰安回来。见了慧容,只是与她有说有笑,说托太太的福,鬼子可劲儿祸害,好歹没耽误今年的好收成。这带来了一篮子玉蜀黍,给哥儿小姐几个爆米花吃。慧容就说,你瞧瞧,都多大的孩子了,就你还惯着他们。徐婶就说,我哪里是惯着他们,我是要讨太太的好。我们家栓子,明年头里结婚。到时候,我可要上来跟太太讨个大喜包。

慧容嘴里说着“好好”,一边笑,笑着笑着止不住地咳嗽。丫头伺候着,一口浓痰吐出来,里头是鲜艳的红色。徐婶还是笑着帮她顺气,没忘了热热闹闹地说话。回转过身,出了屋,才偷偷地抹眼泪,对明焕说,老爷,快些遣人去请大小姐回来吧。我寻思着,迟了怕就见不着了。

冯仁涓回来那天,下着微雨。在老家人的引领下向里走,心下一阵发冷。不过两年没有回家,冯家大宅显见已经破落。“锡昶园”的月门竟被封死了,用青砖码了起来,封得十分潦草。园门口的几丛修竹,齐根儿砍了干净,扎成了篱笆篦子,倚着院墙歪斜地排成一排。仁涓从这篱笆的缝隙望出去,灰蒙蒙的一片,竟不见一丝水的痕迹,才知道引来的襄河水也被截流填平了。这时候,她看见一列士兵走过来,精赤着上身,背着刺刀。其中一个看见了她,突然一笑,嘴唇在牙齿了舔了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浪荡。她慌了神,立刻收敛了目光,正色往前面走。

老家人叹口气,说,大小姐,如今见怪不怪了。这园子,一早被日本人征去,做了军营。东拐里的一排老屋,给要了去做军官的家属宿舍。到了晚上,就听见他们的女人弹着弦子鬼哭鬼叫。如今这宅子……

老家人摇一摇头,终于没有说下去。

慧容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自己的大女儿站在床头。身侧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是自己的姐姐左慧月。

她一阵心悸,挣扎着便要起来。慧月起身按住她。慧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偏要直起肩膀,拉住了慧月的胳膊,一边喃喃地说,姐姐,我对你不住啊。说着,眼底一股热流涌动,沿着脸颊淌下来。

慧月没有说话,只是安抚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手瑟瑟地颤抖,渐渐才平复下来。姐妹两个定定地看着彼此。半晌,慧月才开了口,声音虽是往日的笃定,但干涩得很;因为蛮蛮,我真不想上这个门。可是,你是我的妹子,我又能怎样。

慧容愣神望她,只觉得几年未见,姐姐也老了许多。眼里头的疲惫,是前所未见。不知怎么的,她只静静伸出手去,放在姐姐的脸上。那脸冰冷,粗糙,皮肤是晦暗的薄。慧月坐在床边,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妹妹。怀里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轻得像一片没有温度的纸。她们这么抱着,不知是谁,先啜泣起来。慧月将脸颊贴在慧容嶙峋的肩膀上,终于哭出了声,哭得揪心,不可克制。

待哭够了,擦干净了泪水。慧容重又躺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一哭,竟然觉得心里安定了。

慧月说,从小,你就是个闷葫芦的脾气。爷爷那时候就说,这娃儿不说话,是因为不怕吃亏,心里头见识大。我为这句话,不服气了许多年。

慧容淡淡地笑,说,我哪里有什么见识,只是心里怕,不知怎样开口。

慧月便不说话。窗户外头的雨住了,天际竟有云霞,在灰色的云霾上勾勒出浅浅的一线光。慧容说,如今,对姐姐,我却不得不开口。我这一走,剩下一个老头子,一个小闺女,都不是冯家人的做派,让我放心不下。

不等她说完,慧月便肃然道,你那个老头子,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我这回来之前,已经打定了主意。桢儿将来,就是我的亲闺女。

慧容凄然望一眼姐姐,又望望仁涓,眼里头有一丝暖。手放在慧月的手里,紧了一紧。

正月二十一的时候,慧容过了世。底下人都说,四太太真是仁义,过了年关才去,是不想扫大家过年的兴。

在慧月的主持之下,丧事办得排场,却并不铺张。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竟比先前拜年的人,还更多些。慧月才知道,几十年,妹妹不声不响,竟攒下这样的好人缘。

灵堂上,紧挨着灵牌,摆着慧容生前用过的木鱼和佛珠。檀木的念珠,隐隐散发着青黑的光。还摆了她一张照相,是仁涓的主张。这张照相浅浅的笑,目光祥和安静。原是一张全家福,要用在明焕五十岁的寿辰。那是仁珏要出阁的一年,终于没用上。

仁涓与仁桢,站在大哥与三哥身后,一身孝服,给过往的宾客行谢礼。这时,灵堂外传来了响亮的军靴顿地的声音。就看见一袭戎装的日本军官走进来,是和田润一。宾客相觑,纷纷侧目。有一两个,当即起身告辞。

和田站得笔直,对着灵位,深深鞠了三个躬。

转身对明焕说,四老爷节哀,夫人生前懿德积善,必早登极乐。

此时明焕木木地站着,对他点一点头,算是谢过。他又走到慧容面前,低声说,今日方知,叶夫人与冯夫人是同胞姊妹,果然一门两巾帼。

慧月并未抬一下眼睛,语气清淡,中佐有心。只是我妹妹命苦,看不到冯家重振家声。我只盼自己这把年纪,还赶得上为中佐与同袍送行。

和田的喉头动了动,目光与慧月的眼睛撞击,在这年老妇人坚硬的视线中收回。他并拢双脚,对慧月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

到了黄昏,仁桢在蒲团上跪了许久,已有些倦。礼数上,却仍然谨然恭敬。她对着一个宾客行礼,却被仁涓扯了一下衣角。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丝绒旗袍的女人,向母亲遗像鞠躬。仁桢心里一颤,禁不住看父亲。明焕仍是木然。言秋凰梳了一个紧实的发髻,原来竟有这样宽阔的额头。仁桢愣愣地看她走向自己,说,叶太太,桢小姐,多珍重。仁桢正要谢她。却听到仁涓低沉的声音,似乎正由齿间铿锵而出:先母未过头七,你未免太心急。

言秋凰褐色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并未说什么,只对她们浅浅地鞠了一躬。

吊唁的宾客里面,有许多是仁桢未见过的。其中记得一个中年妇人,她只觉得十分面善。临走时,执起她的手,虽未多说话,眉目间是温柔的痛楚。妇人离开灵堂,却又回身望她。仁桢的目光也不禁跟随她的背影,流连了许久。这些,被慧月看在了眼里头,与执事问起这妇人的来历。回说,是城东老号“德生长”的卢夫人。

慧容“五七”时,慧月便要回叶家去。她对明焕说,待丧期过了,她预备将仁桢接回修县。

明焕只是愣愣地不说话。

仁涓问,爹,往后的日子,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明焕终于说,桢儿将将读了中学,从长计议吧。

慧月叹一口气,口气绵软了些,我不接她便罢了。离出阁尚有几年,到时我这个大姨,该做的主还是要做的。只是这阵子,由不得你尽与那个戏子胡闹。我在一天,她言秋凰就没这么容易进冯家的门。

明焕只站起来,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执起了一把胡琴,是他常用的。胡琴的颜色通透。他一年便上一次桐油,养得很好。他轻轻抚摸一下,又摸一下。突然举起来,狠狠地掷到了地上。黄檀的弦轴立时崩裂。琴弦断时发出清亮的一声响,将这房间里的安静划过,洞穿耳鼓。

重逢

这天黄昏,仁桢坐在祠堂后的凉亭里,身旁坐着一只黑色的猫崽儿。过年前后,这一带的野猫多了起来,多是为了祠堂里的摆供,赶都赶不走。出了正月,冷清了,也就渐渐散了。只这一只,却不走,定下心在屋后废弃的土地龛做了个窝。仁桢第一次看见牠,牠正艰难地在地上拖着一具已僵硬的鼠尸。老鼠硕大,是被遗弃的猎物。头部已经腐烂,凝固着乌紫的血。因为看到人接近,牠警惕起来,迸出小兽的本能。趴低了身体,喉咙里发出隐忍声响。仁桢看一眼牠瘦弱的脊背,支楞起的凌乱毛发,心想,这么小就要出来觅食,怕是无父无母。后来,她便三不五时拿些吃的给牠。大雪那几天,她拆了一件旧棉袄,填在土地龛里,给牠御寒。谁知再来看,猫崽却将棉袄刨了出来,棉花扒拉得到处都是。仁桢便晓得,牠对自己亲近得有限。却不知怎的,更为心疼起来。不再扰牠,只是间中来看看。人和猫偎着,不说话。

她正愣着神,却听见身后有声响。黑猫崽儿轻轻叫一声,跳出凉亭,箭一般跑远了。来人是阿凤,在她身边也坐下,口气有些躁,说,我的小姐,你待自己也太不仔细。野猫性子烈,抓了你如何好?仁桢抬起眼睛,看猫崽儿从土地龛里探出了头,朝这边遥遥地望,满眼戒备。

她说,如今这家里,还有人管我吗?

阿凤拍一下腿,说,这成什么话,我不是来管你了吗?你可知道你们学校里,甄别试已经发榜两天了。

仁桢点点头,说,分到哪个班去,与我有什么相干。

阿凤便有些恼,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三老爷家的双胞胎,跟你一个年级不是?都分到甲班去了。你看三房那叫一个喜庆,杀猪宰羊的心都有。不知的,还以为中了状元呢。依我说,这个榜要去看,不为了小姐你自个儿,是为了咱四房,你懂不?

仁桢抬起脸,正撞上她晶亮的眼睛。她心里一动,都说阿凤憨,怕是错看了她。

两个人赶去了学校。天已经黑透了。原本还在放寒假,周遭也并未有什么人。校外的路灯,竟然也没有开。阿凤拧亮了手电筒,冲着墙上照一照,说,乖乖,这榜长的,跟旧衙门的状纸一样,要看瞎了人的眼睛。

此时仁桢不免也有些忐忑,说,从后头开始看吧。两个人找到甲班的榜,从后一个个看过来,很快看到了双胞胎的名字。阿凤说,三房这么欢天喜地的,也不过是吃了个牛尾巴。看了一圈下来,没看到仁桢的名字。疑心漏了,就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仁桢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去看乙班的榜,竟然还是没有。他们没有再往下看。这回轮到阿凤无措了。她瞥见仁桢的脸,在手电筒幽暗的灯光里,现出了青白色。仁桢呆呆地看看她,突然苦苦笑道,娘都没有了,还读什么书,我们回去吧。

说罢就要走。阿凤一咬牙,说,小姐,让我再看一看,我就不信这个邪。

仁桢便木木地站在一边,由她去看。突然,听到阿凤一声喊,小姐小姐,咱的名字在这儿呢。

仁桢一扭头,看见阿凤手中执着一张纸,脸上是又气又喜的表情,口中骂道:哪个天杀的熊孩子,自己考不中,将最前面的榜给撕下来了。就着电筒的光线,仁桢看见,这张大红的纸被人践踏过,有些污秽,上面只有三个名字,是考试的头三名。每个名字都是斗大的。“冯仁桢”三个字正排在第二位。

阿凤一把抱住她,说,咱要是搁在前朝,就是个榜眼啊。都说二小姐会读书,如今做妹妹的,怕是要超过她了。

仁桢也有些高兴,可听到这里,心下猛然一灰,说,有了就好,我们回去吧。

阿凤仍然絮絮地说话,仁桢只是默默往前走。这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冯仁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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