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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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养辉皱一下眉头,还是温声慢语地说,说起纺织业,有个唇亡齿寒的道理。三井,三菱两家洋行的倾轧,敦义、天义丰、同聚和三十多家染整厂关了门。日本人的心思,可没有人能说得准。
盛浔坐定了,转起手里的核桃,说,穷则独善其身,尽让他们折腾去吧。总能给我留下个棺材本儿。
孟养辉的声音,终于利了一些,叔,这本不是一个人的事。除你我之外,普天下还有千万的中国人。上次祭孔大典,这受的屈还不够吗?
盛浔眼皮抖动了一下,阖上眼睛,轻轻说,送客。
房间里头的气氛,瞬间便僵了。
不知何时,可滢进来。可滢说,爸爸,你可记得“万新印染”的陈叔叔。他们家小意总上咱们家玩儿的。他爸前些天给日本人捉去宪兵队,到现在人还没放出来。这日本人,咱让着他,他可是得寸进尺。
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盛浔沉下脸,口气却软和了些,大人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道理。就是你娘平日太娇纵你。
崔氏端出一盆哈密瓜,说,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都是自家人,往后再商量,从长计议。
转眼又快到了年关,文笙要回襄城过年。临走前,来向克俞辞行。
走进了万象楼的小院,见院落里之前的破败样子,竟然有了许多的变化。篱笆上陈年的丝瓜老藤,收拾得干干净净。篱笆亦用铁丝一一紧过,站得稳了,便精神了许多。沿着窗子底下,支起了一张石桌。文笙认出来,桌面是这院子里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碑材。许是当年为了给藏书楼立碑,终究没了结果。后来给忠叔拾掇出来垒了鸡圈,以为物尽其用。这一回的用处,到底是合适了些。文笙摸一摸这块青石,触手的凉,似乎还余存了经年青苔的滑腻。
远远飘来一阵清香气,内里有膏腴的味道。文笙看厅堂里头,一个瘦瘦的背影。凌佐正在炉边忙碌着,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说,你来得正好。我昨天在后山掘出一颗冬笋,正好和忠叔送来的腊肉烩了一锅。这炖了一个时辰,该有的味都有了,算你有口福。
这时候克俞走下楼,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嗅一嗅鼻子,说,文笙,是该谢谢你。我留下一个人,却得了个好厨子。凌佐窝在我这里,真真是屈才了。该到“登瀛楼”做红案才是正经。
凌佐给文笙盛了一碗烩菜,说,你们这些做少爷的,自然不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什么都要会的。到了毛先生这儿,真是满眼都是活儿。你看我沿着西墙脚,还开了一方田。土都松好了,到明年开春,点些瓜豆种子,便一年都不要再到集上去。
文笙喝了一口汤,品一品说,味道真不错。看不出,凌佐是个多才多艺之人。克俞说,可不是嘛,我在杭州最爱吃一道“腌笃鲜”,也不过如此。
凌佐摆摆手说,什么多才多艺,生活所迫罢了。然后站起身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再炒个菜来下酒。
文笙说,不了,我也该走了。我是要回襄城去,跟你们说声,也带了些年货来。
凌佐愣一愣,半晌才说,多好。有个家能回去总是好的。
这刚下了火车,远远看见秦世雄和云嫂。还未站稳,云嫂已经将文笙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儿地叫。
回到家,昭如已在前厅里候着。文笙见了,先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说,这些时日,孩儿未在母亲身边行孝,还望母亲大人恕罪。
昭如扶他起来,抚摸着他的额头、脸庞、肩膀,竟说不出话来。
云嫂说,您瞧瞧,前些天三不五时地念叨。好了,我来替太太说,我们家笙哥儿,去了趟天津卫。这才大半年,人长高了,俊了,也洋气了。你写来的那些信,太太是整日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裱起来。
昭如这才拉着文笙坐下,先问起舅舅家里可好。文笙说,都很好。舅舅说,多时未走动了,过些日子,怕是也要到襄城来看看。昭如说,那敢情好,我心里也念得慌。
又问起学校的功课。文笙也一五一十地讲了。昭如认真地听了,然后笑笑说,罢了,洋学堂里的这些,我这个做娘的,竟已经听不懂了。
说起学生意的事,免不了提起“丽昌”和郁掌柜。昭如叹一口气,说,这事原是咱们对不住人家。郁掌柜告老,就在襄城西边的修县,不远。年前还专程过来看咱们。没有了主佣的这层关系,反倒更亲密了些。他也说,平津一带的生意,现在是难做了许多。“大丰”听说也是在撑持。
文笙便说,咱们要不也试试别的生意。
昭如说,“生行莫入,熟行莫出”,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守业是要花些气力的。你且在“大丰”学着。要出来独当一面,少不了要多穿几年“木头裙子”。
文笙应了一声,并未告诉昭如,如今的“大丰”掌柜易主,作风也变了许多。将柜上的事多交给了几个熟事的“门屋徒”。情面上的事,自然也就淡了。天津的老字号向有不用“三爷”之说。所谓的“少爷”、“姑爷”、“舅爷”,总被视为任人惟亲的祸根儿。哪怕他这个外来学生意的少爷,除了些日常的事务,也是让他能不插手,便无须插手。这学到的东西,便很有限了。
在家千日好。临近了开学,还是要回天津去。正月十五,文笙便拎了一只礼盒子,去看龙师傅。龙师傅见到他,分外高兴,说自己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难得有笙哥儿还挂记着。听说少爷是去了天津读书,这在大地方待久了,再回来相貌和精气神儿,都不同以往了。
文笙见店里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儿,眉目颇像当年的龙宝,年纪自然是小了很多。龙师傅叹一口气,说,就是这对儿双生,他们娘当年才难产死了。都是个命。吃风喝雨,居然也都长大了,如今能帮忙打个浆糊啥。
问起龙宝,龙师傅倒欣慰地笑了,出门儿送货去了。小子长得比我都高了,一把子力气。往后我防老送终,可就指望他了。
文笙这才掏出那本图谱的描样。龙师傅戴上花镜,细细地看,看过后赞叹,说,这是好东西呀,打哪儿弄来的。
文笙就将来历跟他说了。龙师傅点点头,说,恐怕得是个世家的藏物。你看这个大帽翅,是干嘉宫廷里的制样,用湘妃竹返青的幼节做骨,岂是寻常人家能见得着的。
这么着,龙师傅想起来,走进里屋,执了一只风筝出来,说,照例儿,我去年秋天,给你做了只虎头。只是,竟遇见了异人。
文笙听了,也好奇,等他讲下去。
龙师傅说,我做好这只虎头,上了彩,挂在墙上阴干。这时候,店里来了个道士,说要跟我买两只大鹞子。扬脸看见了墙上挂的,眼睛就离不开了,定定地要买了走。我说不成,这是老主顾订下的。年年一只,规矩雷打不动,不可再与他人。道士便又看了看,说,真是个好东西。也罢,我来个锦上添花。不等我看清楚,他从袖里掏出一枝朱笔,在虎头上龙飞凤舞,画了一道符。我就急了,说,你这是干啥,画的这是什么来路?
道士倒是平心静气,口中念念,在那符上一点说,保平安。
龙师傅说,我琢磨着,倒是不像个心地不正的人。少爷若嫌弃,我便重给你做一只。
文笙见那道血红的符,正画在老虎的印堂上,密密地缠绕住“王”字。他用手摸一摸,沿着那笔路描画了一番,说,不用,就它吧。
文笙回到天津,正值春寒。
晚上到了舅舅家,他便觉出气氛的不对。晚饭时,一家子人,各怀心事的模样。姨舅母崔氏,本是个心宽的人,见他回来,真的欢喜,笑得却勉强。
大表姐温仪也在,抱着新生的儿子,坐在一旁,愣愣地不作声。
文笙跟她问好,又带了一句,姐夫没有来?
盛浔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一拍桌子,一声断喝:他若来了,我就打断他的腿。
桌上的茶盖碗,被震得“咣当”一声。在座的,个个都如惊醒一般。
阿弥陀佛。崔氏上前抚着他的胸口,你这是发的哪门子脾气,这个女婿,可是你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我当初就说,洋派的人,总是不可靠。
这时候,温仪怀里的孩子,“呜啦”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震天响。温仪一边哄着,默默地站起来,往屋里走去了。
崔氏看着温仪,紧紧地跟了几步,却又回过身,不放心地看了盛浔一眼。终于还是赶上前去,抱过温仪的孩子,也进去了。
盛浔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以为他是谁,欺负到我孟家人头上来了。没有王法了。
可滢拉一拉文笙的袖子,让他跟她回屋去。文笙见舅舅定定地坐着,颓然。两眼浑浊,老意丛生。
可滢关上门,说,幸好你不在,这两天家里天翻地覆了。查理要和大姐离婚。
文笙心下一惊,问,为什么?
可滢犹豫了一下,说,自然是有了别的人。
文笙想一想,终于说,或者他是一时间胡涂,总还有挽回的余地。念到孩子才半岁,做大人的也不能不顾。
可滢叹口气说,若只是儿女私情,倒好办了。他要娶的是钟渊会社社长的女儿。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文笙也有些瞠目,你是说,他要娶日本人?
可滢恨恨地说,我只是揪心,这么长时间,大姐居然一无所知。查理和日本人走得近,不怕瓜田李下也就罢了。听说这回是和三间洋行在中国的代理权有关系。
文笙终于忍不住,说,那他就是要为虎作伥了!
可滢说,爹火的是,自己看错了人。当年吃了日本银行的亏,只说要大姐嫁一个能替咱们长眼的人。如今可好,这眼睛却是替日本人长的。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个男人是可以不要,只是往后,可让大姐怎么办。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房间里头一片静寂,只听得见自鸣钟的钟摆摆动的声音。突然“当”的一声响,惊心动魄。
第二日早饭。温仪喂过了孩子,搁下碗,说,爹,上次沈伯伯说他那里缺个会计,让咱们荐个人去。我想去试试。
她说得轻描淡写,一家人却都停止了动作。盛浔苦笑一下,说,儿啊,你这是何苦。你在外面受再大委屈,回来就是爹的掌上珠。怎么着,我们孟家会缺了你一口饭吃?
温仪摇摇头,慢慢说,我想通了。我和查理的事情,是覆水难收。我劝不转这个男人,是我没本事,眼界窄。当年我高中毕业,您就说要把我养在家里,不要出去,孟家总要有个称得上闺秀的女子。嫁给查理,我就安心当个贤妻,只盼将来还能做个良母。可事与愿违,查理想要的,恰不是这样的女人。他要去过他的新生活,这事情我原本想不通。可现在他离开我,是为投靠日本人。纵然你们想留他,我却心意已决,今天就上律师楼去。我世面见得少,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可滢走过去,紧紧握住温仪的手,说,爹,我们担心了几天,这个扣儿,到底还是姐自己解开了。我是从未这样佩服过姐姐。
盛浔呆呆地看着温仪怀里的孩子,半晌说,孩子这么小,只怕将来,是很难的了。
温仪眼睛里的光,突然强壮了。她说,孩子是小,与其有这么个爹,不如我一个人让他干干净净地长大。
崔氏终于哽咽了,她将温仪的头揽过来,紧紧搂在自己怀里,说,儿啊,疼人的儿啊。
又对文笙说,笙哥儿,你可知道你舅舅,见了你,总抱怨我跟你大舅母,未曾给他生一个小子。可你们看看,我们养出的孩子,心性哪里比小子差上一分半厘。
盛浔摆一摆手,道,都别说了。笙儿,你在襄城的时候,你娘给我来了信。说今年清明,一同去山东,看看你大姨和你姨夫去。数年前事,犹在眼前。若不是日本人,你们全家又何须跑反,颠沛流离,又怎么会落在土匪手里,你大姨……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以为做舅舅的,心里都没有吗?
思阅
文笙在旭街找到了凌佐。
这条街道文笙有些许印象,是因为靠近南市有一家“下天仙戏院”。当年与母亲同大姨,在这里看过一出《追鱼》。如今看起来,是比以往凋敝了许多。商铺竟有一半关了门,整个街道灰扑扑的。
找到凌佐时,他正往柜面上搬货。一个稻草捆子,压得他瘦小的身形有些佝偻。如今的漆器店,自然生意也不好做。买精细玩意儿的人少了,便也兼卖陶器。不大的门脸儿,腌菜坛竟摆了小半个门面。凌佐擦一把汗,说,如今钱不值钱,能有钱腌得起咸菜算是不错了。这条街面上的情形,别说是你,就连天津人自己都认不得了。对面的几个绸缎庄,去年,“老九章”停了业,改成了满洲中央银行,“大纶”也关了门,现在改成了天津会馆,里头整天是脸抹得煞白的女人没黑没夜地跳舞给男人看。
要说生意好的,只有“中华”和“同庆”两处窑子。你看那些扎堆的日本浪人,都是往那儿去的。文笙见远远的,果然有一些穿和服的男人,走着醉醺醺的步子,嘴里头唱着不成调的曲儿。路人都有些躲闪,他们便更来了劲儿似的。
凌佐见文笙闷闷不乐的样子,问起来,文笙便说了舅舅家里的事。大表姐将离婚协议签了。一路上没和查理说一句话,临分别时握了手,对男人说了句,好自为之。
凌佐说,这让我对你家里的人,刮目相看了。我最近就琢磨着,现在国家是这个样子,我们青年人,究竟能做些什么。胡虏未灭,何以家为。现在怎么都是茍活,窝囊得很。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最近又读了河子玉的几篇文章。与其读死书,死读书,倒不如真的出去干一番实事。
两个人相约去找克俞喝酒。
春日里的万象楼,的确有了万象更新的意思。院里的枝叶藤蔓,都返了青。凌佐点下的瓜蔬,竟也从地里冒出了嫩芽,鹅黄的一片,十分喜人。
他们走到楼上,听到有人说话。门关着。平日克俞很少会关着门。文笙敲一敲,里面的谈话便停止了。安静了一下,门打开。
他们走进去,看克俞的脸色不太好看。书桌前端坐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他们。这女子衣着朴素,穿着竹布的旗袍,剪着齐耳的短发。眉目十分清秀,眼睛如同一弯新月。脸上却呈现出健康的麦色,是见过一些风雨的。
女子打量文笙,说,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克俞在信里提到的文笙了。
文笙与她问了好。她站起身,大大方方,伸出手,说,吴思阅。
尽管刚刚已经估到了几分,但这么人站到了眼前,文笙还是有些惊奇。他踌躇一下,浅浅地握了那手,轻声说,吴小姐。
吴思阅说,快别这么客气。我虚长几岁,叫声大姐倒是正经。
文笙又对她说,这是我的朋友凌佐。
吴思阅便笑说,我怎会不知?凌佐是这里的半个主人,是该要招呼我这个客的。克俞说你是“文武双全”。
几个人全笑起来,只有克俞沉默不语。文笙心里只是奇怪着。
凌佐见桌上有幅未干的笔墨,说,先生,您又新作了画。
思阅便将那画执起,说,我方才看了,也觉得是幅上佳之作。丹青有情,是为心照。
克俞终于闷着声音说,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个好法。
思阅便清一清嗓子,说,虽是小品,好在一气呵成,笔意氤氲。水边有岸,岸上有石,石上有树,树下有桥,桥上有车,车上有人。人分男女,女分老少。形不同,神不同,韵不同。
只是这款识……她说,文笙你也过来看看。
文笙看那画左题款:“懒听谷雨催啼鸟,爱坐春光趁小车。”下写着“辛巳春三月首日克俞”。
你不觉得,这款识的格局小了些。画到最后,还是个“无论魏晋”的桃花源。
克俞终于忍不住,说,你放着大世界不去。先是自作主张不去法国,如今又跑到了天津来。这又如何?
思阅不说话,克俞的语气便温和了些,说道,既已嫁作人妇,我便是你的兄长。你不可太任性。
这时外面有一对新燕,在窗台上落下,柔软地叫着,一面侧过脑袋好奇地看他们。叫了一会儿,便展翅飞走了。在空中仍不忘了盘旋,嬉戏。
思阅说,我如何是任性。如今外面的情势,箭在弦上,你还在这里做隐士。若不是年初的皖南事变,让我看清了这政府的面目,想我如今已在巴黎;若非联大的师友,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克俞说,你留下来,只怕受苦的又会多一个。
思阅说,没有共苦,何来同甘。你错过了一回,难不成还想有第二次。
克俞心下一惊,看着思阅。思阅并不看他,只是重又坐下来,伸出手去,将旗袍上的褶皱捋平整。她说,我这次由昆明,先去了四川,在江津见了一个人,他很挂念你。
文笙看见克俞的眼睛颤抖了一下,手捏成了拳头,紧紧地抵在了书架上。他问,你见了谁?
思阅说,你叔叔。
克俞眼睛里的光慢慢冷了下去,他,还好吗?
思阅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很好。我是在重庆他住过的医院打听到他的下落。见了面,依然是一把硬骨头。
克俞笑一笑,说,他是硬了一辈子。峣峣者易折的道理,他一辈子都没有参透。当年他从安庆出走,我爷爷就说,你这一走,是要带走毛家的气运的。他这一走就是二十年,姓汪的来找过麻烦,蒋介石也找麻烦。爷爷去世的时候,他在坐牢,未见最后一面。他出了狱,轮到王敬明来找我们的麻烦。好好一个家,就因为他的一把硬骨头,家不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