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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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对她的敬爱,这时便又增加了几分。可我的性情,总拙于言表,便想起与一个同窗友好商量。谁知这个师弟对我说,他打算追求印社的吴思阅小姐,无奈人家过完暑假就要回南京去了。我于是没有再作声。
这样到了周末,吴小姐竟默默离开了。我并不知情,事后才知道是这师弟去送她的。后来,他们彼此鸿雁来往,年底便结了秦晋之好。我只是觉得十分恍惚,终于没参加他们的婚礼。此时时局已不十分好,艺术院先是迁址去了诸暨,后来又迁去江西的贵溪。迁往长沙时,我一个人去了四川江津,将息了许久。这间中学教务长是我父亲的故旧,聘我来教书。我便应允下来,只觉得,走得越远越好。
中秋前,收到师弟的快信,说他获公派就要去法国留学,夫妇同往。只想在临走前见我一面。我在南京见到了他们。吴小姐面容和泰,却不着一言。我们与几个同学同游秦淮。河畔的桂花随风洒落,纷扬成盛景,却终于被河水挟裹了去。众人只说可惜。吴小姐这时轻轻说,世事如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游船后,师弟支开同学,只拉我一人去喝酒。喝到微醺,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我问他从何说起。才知道当年吴小姐离开杭州的前晚,曾嘱他交给我一封信。他在煎熬之下,打开了信,原来是告诉我,她将乘翌日下午三点的火车回宁,约我在火车站见面。师弟说,他思虑再三,终于将信藏了下来。他说,这事让自己悔得很,但“爱”这个东西,是不容人的。他在赴法之前,将这封信交给了我,算是一个交代,只望求得原谅。
克俞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的西澄湖。晚风摇曳,有一些水鸟骤然飞起,远去,消失在茫茫暮色中,终不知去处。他说,文笙,人生有许多的失之交臂。如果我当初勇敢些;又或者她回南京后,能主动写一封信,事情也许就不同了。我只想说,若将来你有心仪的感情,我便是前车之鉴。
说完这些,克俞淡淡地笑。笑容中有些凄楚。他手中的信纸上,是十分娟秀的小楷。信末的印鉴浓重,盖得颇为用力,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不负金陵”。
文笙回家的时候,夜色暗沉,天空清澈。月亮仍是白亮的颜色,只是不及中秋那天的圆满了。
万象
到二十六这日晚上,本非节庆,孟家却摆了一桌宴席。文笙见盛浔脸上少见的有生气。崔氏便笑说,快恭喜你舅舅去。全家都在讨他的好呢。
盛浔面有喜色,问道,笙哥儿,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文笙认真想一想,摇摇头。
盛浔佯嗔道:咱们家的人怎可忘了本,后天是孔诞。要在文庙祭典大礼。“中堂严肃素王尊”,袁大头别的不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自日本人来了后,可有日子没好好办过了。往年的春丁秋丁,府县两祀,就没有了着落。我还记得,最后那一次,府庙还是张自忠主祭的。说起来都过去四年了。
崔氏便说,怎么没有,日本人倒是年年祭,你年年骂不是?今年好了,恢复了乡祭,推选了你舅舅做耆绅代表主祭,说起来咱们家也真的许久没这样的大事了。
盛浔便哈哈一笑,说,可不是嘛,也不枉我身为“亚圣”后代。
吃完饭,盛浔兴致勃勃地将准备好的祭服穿上。簇新的对襟马褂,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将主祭辞郑重其事地念一遍,又念一遍。一家子人都陪着他演习,就差三叩六拜。崔氏便说,瞧,老小孩儿似的,这会子可知道体面了。往日要让他把那骆驼鞍的“大云儿”脱下来,跟要了命似的。如今也知道暖靴的好了。
第二日晚上盛浔回来,满脸的倦容。温仪迎上去说,我们都等着看《益世报》了,看我爹爹怎样神气。
盛浔将自己瘫在太师椅里,眼光里头,莫名黯然。半晌才说,日本人到底还是来了。
崔氏愣一愣,便说,来就来了吧。就当没看见可不成了。
盛浔忿然道,中国人自家的事,怎么哪里都有他们。
停一停又说,今天我看见咱们的亲戚了。几年未见,人老了许多。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崔氏说,哪门子亲戚,还有闲心陪你去祭孔?
盛浔说,孟养辉。他还说过些天来看看咱们。
隔天的代数课,凌佐出了糗。众目睽睽之下,一问三不知,这让文笙很有些意外。凌佐平日里的机灵,应付这些是绰绰有余的。他自己倒是不在乎的神情。
散了学,他追上了文笙,说,方才课上,我读了一篇文章,写得太好。走了神。说罢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印刷得不很好,字迹模糊。报题用的是斗大的隶书,三个字倒十分醒目,《新津报》。
文笙便说,哪里出的报纸,我怎么没听过。
凌佐搔了搔头发,说,我也不知道。我路过南市的时候,有人塞给我的。可是这篇文章写得真的好。这个河子玉,说的尽是我心里的话。
文笙就接过报纸翻开,凌佐点了一下。他就看到一篇文章《再告救亡同胞书》。他阖上了报纸,四望了一下。
凌佐说,你看一看,写得很好的。特别是“百团大战”那一段。依我看,如今日本人有了真正的对手。
文笙听到,不禁心里一动,他想起了襄城一时间甚嚣尘上的,正是冯家二小姐通共的事。于是对凌佐说,我们做学生的,尽到本分就好,这些本不是我们能管的。
凌佐说,怎么不是我们的事?
文笙想一想,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凌佐于是有些恼怒,说,卢文笙,你别和我文诌诌的。汪精卫的所为,你我都知道。事不关己,将来天津就是第二个南京。
这一夜,文笙睡得很不踏实。朦胧间,出现了母亲的脸,这张脸又变成了大姨的脸,叶师娘的脸。慢慢地,这脸愈加清晰,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坐在一座土堆前,沉默不语。那座土堆突然裂开,里面是一具惨白的尸骨,瞬时便立在了他眼前。
他惊醒了。外头是一枚下弦月。月亮的光线微弱,但如刀镰般锋利,将云霾裁开,且隐且行。
重在课堂上出现的克俞,已不复以往的精神。青白着脸色,下巴上可见浅浅的胡碴。但他仍是一个尽职的教师。一如他的艺术观念,不太存在中西的界线。因此,他讲课的方式,也无所偏重,甚至有些信手拈来。刚刚还在分析西洋画的线条勾勒至散点透视,一忽间就拿出李唐的“万壑松风”,讲起了“钩、皴、染、点”。只一块石头,洋洋洒洒许久,半堂课也就过去了。
到了上素描课的时候,桌上摆着伏尔泰的石膏头像。不知为何耳垂上缺了一块,整张面容立时有些残败。文笙原不认识,以为是个西洋的老妪,笑得很不由衷,显出了愁苦相。他们画的时候,克俞在旁边走动,略略指点。然后便自己坐下来,目光有些失神。长衫穿在身上,肩膀支起来,更显尖削,竟有了嶙峋之感。
上课间隙,有时会出现一个面目可疑的人。这人并没有十分显著的特征。因此,文笙也仅仅记得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立在窗边,或者门口,看一会儿,便走了。当然,这个人并不只出现在美术课上。但他似乎对克俞的课程十分感兴趣。后来有一日,消息传过来,说这个人是日本派驻在耀先的督导,负责监督老师的教学。而他曾通过校方要求克俞反省。理由很简单,他认为克俞对日本文化抱有成见,在课上援引的画例,从古至今,西洋到中国,甚而印度,竟完全与大日本无涉,无视中日共荣源远流长。他说,该让这个年轻人清醒一下,德川时代狩野探幽画得出《中国七十圣贤图》。如今不向日本的艺术致敬,便是中国人自己数典忘祖。
如此,克俞讲版画一堂,选了一个日本画家。并未从祖宗讲起,督导皱一皱眉头,也就放他过去。即使是学生,都对他在这时选择蕗谷虹儿感到莫名。画上净是伤春悲秋的年轻女郎。寂寞怅然,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都有一双神经易感的眼睛,嘴角间或是一抹意味情色的暧昧微笑。以往对于画风格局的开阖,克俞是颇为注重的,但却不作解释。在课堂结束时,他终于说,以目下的形势,这些画未免不合时宜。这画家是鲁迅爱过的。那时我不爱他,如今却爱,就爱他的不应景。想一想,不过十年的光景,他便是个被抛弃的角色。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退出国联,二十六年这场战争打起来。日本人是不要他的,嫌弃他颓废、萎靡,没有精神。中国人也不爱,因为他是个日本人。谁都认为他多余和碍眼,他便索性放下画笔,归隐到乡下去,扛起了锄头把。如此一来,却是让人羡慕。
他说完这些,眼神里十分落寞。但却笑一笑说,这世上尽是多余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傍晚的时候,文笙去了藏书楼,将风筝的图册还给克俞。之前他描画了一些图样,想着回襄城的时候,带给龙师傅去。因为颇为费时,一来二去,也耽搁了不少时日。
到了万象楼,却发现忠叔和忠婶不在了。连同满地跑的鸡和鹅,也不见了踪影。后来才知道,因为教工宿舍多了一间房,老两口就搬了过去,只是间或过来照顾克俞。这院子于是寥落了许多。篱笆上的丝瓜藤,已经在秋日里发了黄。一个未曾收获的老丝瓜,已经风干了,孤零零地悬在藤上。
院里倒多了一些木板,一字排开,整齐地靠墙摆着。这些木板,有的已不怎么新鲜,看得见木纹间的水渍,和经年风蚀的痕迹。文笙走进去,先看见的,是克俞瘦削的肩背。肩胛骨在汗衫底下隆起着,他正在努力地动作。夕阳的光线下,整个人的形状格外的清晰。听见唤他,这才回过头。看见是文笙,便笑了,同时从一旁抓起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擦一把。文笙有些意外的是,这笑容与此前不同,是有些昂扬和明亮的。
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说罢,便又弓下长大的身体,在一块木板上一前一后地使起劲来。一些刨花翻卷着,堆栈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略有些朽腐的木头的清香。
他终于停下来,将木板侧过来,瞇着眼睛看一看,又笑了,说,好了,我们上楼去。然后将汗衫脱下来,拧一拧,又穿上。
几天未来,楼上的景象竟充塞了许多。地上堆了木板与画纸,散落着木屑,不复往日的整饬。克俞刨开桌面上一角,给文笙沏了杯茶,一边说,对不住,太乱了。一面将刚才那块木板小心地倚墙搁好,说,认不得了吧。忠叔给我找来的门板,总算排上了用场。只是老木头旧了,潮气太重,洇纸。这不,晾上一晾,刨了又刨,勉强可以用。
文笙见一块木板上刻好的图案,已刷上了一层墨蓝色,便知道克俞正在做版画。克俞循他的目光望过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从桌上拣起一把很小的刻刀,在木板上细细地顿挫了几刀。又瞇起眼睛,左右看一看。
桌子摆着几本画册,被翻得卷了页,其中一本上课讲过,是比亚词侣。墙上的多了数张,竟是杨柳青年画。都是喜闻乐见的题目,刘海戏金蟾,三英战吕布,年年有鱼之类。克俞便说,讲好东西在民间,真是着实不错。就这几块木板,分版尚嫌奢侈,想要做套色几乎不可能。还好看了这年画,有个“半印半画”的办法。做两版单色,勾勒线条,然后直管用水粉的法子画上去。既有木味,又有水气,实在是好得很。
那块上过色的版,纹理凸起间并不繁复。眉目清楚,是一个人形。周边的枝叶花卉,轮廓也是极其茂盛的。
再到上课的时候,克俞夹了一卷纸,微笑地走进来。他说,同学们,眼下忌讳多,西洋画讲不得,中国画也讲不得,那么我就讲讲我自己的画。昨儿刚画好,没容细琢磨,见笑了。
学生们看他展开画幅,原本眼睛都有些怠惰,这时却发亮了。原来克俞画的,正是“耀先”的校园风光。且地分四季,一时一景。西澄春晓,夏至烟波,弘毅秋色。笔意时而柔曼,时而刚劲,轻描喻于重写。最后一张是他自己的住处。颜色顿时萧索了很多,题为“万象入冬”。学生们传看间,一面赞叹,一面竟有些唏嘘。一个男生说,老师画得好,如今入了冬的,岂止是咱们的校园。大家听了,就都安静下去。
这时克俞向外看了看,笑一笑说,诸位同学,还有一张。大家看了后,定心有戚戚。
他将这幅版画慢慢展开来,空气顿然凝滞。文笙见旁边的男生,已经露出瞠目的模样。不同于之前几张的简劲,这张画笔意的明艳华丽,显然可见画者的心力投入。画面上是一男一女,神情亲密。女的是着旗袍的中国少女,修身玉立,手中捧着一株盛放的莲花。文笙见她,面目清丽幽婉,不期然想到了“思阅”这个名字。然而她身边的男子,却是个着和服的青年,眉宇英武,手中执一株樱花,正将一朵摘下,别在女孩的发髻上。女孩垂首,看得见喜悦的颜色。他们的周边,天地间绘着百鸟朝凤,松鹤延年,这正是中国年画的气派了。
克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学生们的迷惑,甚至于不明就里的忿然。他的目光望着教室的门口。这时响起了掌声,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学生们看着传说中的督导先生,用激赏的眼神望着克俞。他用十分流利的中文说,画得好!中日亲善,正如这画上男女的琴瑟龢同。言未尽,意已达。变通则久。若时下中国的青年艺术家,皆是如毛老师这般识时务的俊杰,支那有望,大东亚共荣指日可待。
克俞点点头,说道:先生,这画并没有你说得这样好,不过是些心里的想法而已。
督导摆摆手,说,过谦了,过谦了。一边走出门去,临走站定,向克俞鞠了个躬。
待他走远了,克俞淡淡一笑,将画幅慢慢翻转过来。
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忽然间如被凝固了一般。文笙定睛一看,也不禁屏住了呼吸。这幅亲善主题的版画,乾坤颠倒后,是另一幅图景。一个面目狰狞的日本兵,正举着刺刀,站在中国的地图上。他的脚下,是无数愤怒的拳头。而那跃飞而起的凤凰,是一句用花体写成的英文:Get out of China!滚出中国。
教室里,响起了嘹亮而由衷的掌声。文笙想,督导先生或许听不见了。
凌佐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
文笙想起,他说过自己住在折耳胡同。放了学后,便一路打听。这胡同在城西,偏僻得很。七弯八绕,总算是找到了。巷口有些窄,地上铺着青石板。踩上去,噗哧一声,陈年的污水冒了出来。
有个老人猫在墙根儿,袖着手打盹儿。这时候天已经半黑,文笙就问他,附近有没有一家姓凌的。老人耳朵不大好使,努力地望一望他。他便放大声量,又问,家里有个孩子,跟我般大的。老人摆摆手,将眼睛阖上了。走过来一个卖糖葫芦的胖子,听了便说,你是说金太监家吧?就在前头。
文笙谢过他。胖子又追了句,他们家出事了,唱大鼓的女人死了。
文笙停住步子。胖子叹一口气,病了这几年,拖得久。活够了,一根绫子结了自己个儿。只苦了这孩子,将来怎么成。
说完又叹一口气。文笙心里抖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脚底下急了些。到了巷子中段,看见一个人家,屋檐底下挂着个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奠”字。门紧紧闭着。文笙犹豫了一下,敲一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女人,一袭白衣,面相很老。她打量了一下文笙,问找谁。文笙说,找凌佐。说自己是凌佐的同学。女人赶忙将门打开了。
文笙走进去。这是个两进的院子,不小,空落落的。正中间摆了个灵堂,搁着些纸糊的牛羊。文笙便对着灵堂鞠了一躬。女人燃了三支香,递过来。文笙拜一拜,插到了香炉里。他听到抽噎的声音,回过身,看女人正抬起袖口擦眼泪,一时间也乱了心神。女人说,我这个妹子。小先生,你可知道,除了些老邻居,亲戚朋友里头,你倒是第一个上门的。都怕沾了晦气。
想想,又说,按规矩,谢仪却不能少。我就叫他去。
女人便掀开布帘,轻轻地唤,妥儿,妥儿。
文笙便看见,穿着孝衣的凌佐,靠着一口薄棺,已经睡着了。孝衣过于大,包裹了他瘦小的身体,像是一只口袋。他煞白着脸,眉毛紧蹙着。
文笙便止住她,说,别叫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女人便抱歉地说,这孩子,给他娘守铺,守了五天五夜。中间也没个替换,怕是一个囫囵觉都没有过。
她就搬过一只小马扎,让文笙坐下。文笙看见东边墙上有一个缺口,是一棵杨树,艰难地从砖缝里生长出来,硬是将围墙撑开了一条裂缝。枝叶寥落。他问,您是凌佐的姨?
女人愣一愣,说,我算是什么姨呢,不过是一样苦命的人。我是他娘一块儿学唱大鼓的姐妹,跟同一个师傅。当年他娘要嫁给凌先生,我们都羡慕红了眼。没成想,人说没便没了,只留下了这么个种。可说起来,这一病四年,全指望着孩子前前后后地伺候,还得顾着那右厢房里的半个人。本来这家还有个样子,自打这位爷抽上了大烟,哪还有他们娘儿俩的日子过。一嫁是福,二嫁如虎。大凡家里能有个主事的人,怎么就能让自个儿的闺女行出了这一步去。
说到这里,她便又哭了,拿出一方手帕揩眼睛。手帕已经洗污了,上面绣着陈旧的花鸟。这时候布帘子动一动,凌佐走了出来。女人站起来,说,妥儿,你同学看你来了。
凌佐也看见了文笙。面色青了一下,点点头。文笙觉得他脸上,并未有许多悲戚的颜色,眼睛里只看得到漠然。
他依着规矩,在蒲团上跪下,给文笙磕了一个头。头抬起来,却已泪流满面。
文笙慌了,将他扶起来。两个人就坐在台阶上,谁也没有说话。文笙看着他,目光远远的,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他脸上的线条这时候也硬了一些,不大像个孩子了。遥遥地有鸽哨的声音传过来。一群鸽子擦着黑,在天空中掠过,一忽儿便消失了。
这时候,西厢房响起了剧烈的咳嗽声,伴着急促而无力的呼吸。一顿一挫,几乎让人心悸。文笙说,你去看看吧。
凌佐面无表情,摇摇头,说,我只想他死。不是他,我娘不会死。
又过了一周,凌佐回来上学了。人比以往又沉默了许多。到了放学的时候,他与文笙两个走了一程,才说,我娘没了,我想要搬出去。
文笙站定,看着他。凌佐说,这房子是他的,我住得不踏实。
文笙说,你们家原先的屋子呢。
凌佐苦苦地笑一下,说,我娘跟他时,只一条心思,没放在别处。他也没什么积蓄,娘就将我们的房子典了出去。换了钱,给我交学费,全贴补了生活。后来我娘病了,这些钱花完了,才花他的。开头两年还好,可大烟瘾是没个头儿。就这么点家底,哪禁得起折腾。他往年私藏些从宫里带出的东西,让我拿到黑市上去卖。说好了,这钱只能给他买烟土。我背着他,偷偷给我娘买了贵些的药。发现了,他就往死里打,还当着我娘的面,骂我是贼子。我娘是给他憋死的。那房子,我是不要再回去了。
文笙说,可你不回家,能去哪儿呢。
凌佐说,我想好了,旭街上有一家漆器店。过了年,我就去店里做学徒去,管吃管住。这个学期我还是上完它,善始善终。
文笙想一想,说,我跟我舅舅说说,你到我们家去住一阵儿。
凌佐说,不了,高门大户我住不惯。我再想想办法。
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文笙突然停住,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兴许帮得上你。
文笙再见到克俞,在图书馆后面的银杏林子。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落叶,金灿灿的。克俞坐在石头凳子上,正在读一封信。他抬眼看见文笙,眼睛里有些光芒,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与你说。
他将信递到文笙手里,说,你看看,原来思阅并未去了法国。她现在人在昆明。
见文笙迷惑,他便说,这信里说,陆师弟一个人先去了巴黎报到。她取道香港,那班船却取消了。正好遇到两个西南联大的学生,便随他们过海防,由滇越路到了昆明。你看这一句,“及至入滇,身处联大,方知此处气象,远非北地碌碌之日可及。赴法之心,亦渐淡薄。”
文笙问,她是说,她要留在中国了?
克俞说,我看,是要在昆明待些日子。她说那边很需要文科的师资。她已取得一个助教的职位。自平津失守,三校合并迁湘。这些年我屡屡听人提及联大的好处。但竟然让思阅留了下来,还是意想不到。
他愣一愣又说,对了,上次那幅版画,我寄给往年艺术院同门的学长。他推荐给上海一家杂志,给登了出来。我今天收到了稿费,我们出去小酌几杯。
文笙便说,我来,也是央你一件事。我有个同学,家里的老人去世了,眼下没有住处,可否借你这里住些日子。
克俞笑一笑,说,那好得很。这里夜阑寂静人伴鬼,我是惟恐闹出些聊斋的故事来,多个人也壮壮阳气。自忠叔忠婶搬走后,楼下的房子一直空着,搬进来就能住。
两个人就沿着林中的小径往外走,踩得满地的树叶簌簌的响。克俞突然回转了身说,其实,思阅没有走得成,于她的前途,我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可是,我竟然莫名的高兴。
当晚回去,文笙看到家里来了一位客。
客人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微胖。站起身来,才看得见身材的高大。穿着合体的西装,很见风度。
看见文笙,男人致意说,这就是小姑家的表弟吧。数年未见,长成俊小伙子了。
文笙见他这样说,一时不很自在。
崔氏便道,笙哥儿小孩子家,也不出趟的。谁叫这是长在了辈儿上呢。快来见过你们孟家的大表哥,咱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儒商。
文笙便知道,这就是前几日说到的孟养辉了。便对他鞠了一个躬。
几个人坐定。孟养辉说,叔,方才说到的这件事,还是劳您三思。日本人现在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天津商界,怕是半壁江山都要落在了他们的手里。此次我发起联署,便是要他们知道,咱中国人的骨气。士绅这一层,若得您意,他人定马首是瞻。
盛浔摆摆手,我一个窝在家里的老头子,能有什么用。这下了野,便什么都不是,谁能听我的。你们生意人的事,我也不懂。
孟养辉便道,我斗胆提一句,听说您在本地的几个企业里都有股份。这生意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日本人是“军事管理”、“委任”、“合办”、“租赁”几管齐下。当年周学熙何等威风。可现如今,启新和开滦矿务被“军管”;华新纺织下属天津、唐山两个纱厂和耀华玻璃公司尽数“合办”。“华北纤维统制协会”刚建起来,华新就被拍卖给了东洋拓殖会社。这些可都是前车之鉴。
盛浔一个眼色,让底下人给他加了茶,说,我看你的“谦祥益”,并未受到什么波及,生意还好得很。他们要卖洋布,就让他们卖些去。九牛一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