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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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桢立刻明白二姐这一切的用心,不过是为了让别人不至于认出自己。包括她不辞劳苦,走过了半个城,到了这么个边远的地方来典当。

仁珏掀开当铺的布帘,很警惕地回一下头,向四周望了一望。她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妹妹,但却让仁桢捉住了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是懈怠的,却又有例行公事的警惕。这眼神是一种动物的,是那种在饥饿中觅食,却即将沦为猎物的小动物的眼神。当再次确认,这的确是自己的二姐时,仁桢的心里揪了一下。

她没有走远。十分钟后,仁珏走出了当铺。尽管近在咫尺,姐姐并没有发现她,因为仁珏正专注地点着手中的一迭钞票。点完了,仁珏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仁桢跟着仁珏,走到了十字路口。看着自己的姐姐,将围巾一圈圈地松开,然后取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仁珏打开了棉袍的盘扣,活动了一下脖子。同时招一招手,准备叫一辆人力车。一辆车应声而至。这时候,仁珏看见车上已坐着一个人,是自己的妹妹。

在那个夜晚,仁桢第一次觉得姐姐如此陌生。灯焰如豆,光线一五一十地映着彼此的面庞。她这才发现,岁月在姐姐的脸上,已小有痕迹。她们对面坐着。仁珏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与她面对面坐着,看着她。眼神郑重,如同面对一个成人。

仁桢打量着姐姐的房间,她知道自己,无非是不自主地在寻找一些东西。一些已经因为姐姐的手,消失的东西。但姐姐的房间,无非如同往常一样简素。竟让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减少。她在心里出现了一种担心,但连自己也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时候,自鸣钟倏然响起来。“当”的一声,好像打破了一个僵局。

仁珏站起来,打开衣橱,弓下腰,艰难地掏出一样东西。她走过来,摆在桌子上,是一只黑木匣子。

打开来,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钞票与银洋。

再储一个星期,大概就够了。仁珏从身上掏出今天的收获,一张张展平。仁桢想,这些纸币,恐怕还带着姐姐的体温。

在这个夜里,姐妹两个间断地说着话。仁桢知道,这些话,关乎一些承诺。对秘密的保守,以及有关秘密的延续。虽则,除了自己看到的,仁桢并未向姐姐询问更多的东西。但是,她知道,姐姐在进行一桩事业。而且,她将成为这事业的一部分,成为这个秘密的同盟。

半年后,慧容回想家里的事情,心里有些莫名的钝痛。于是她不再去想,重又将一只樟木箱子阖上了。

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仁桢的性情亦有些变化。其一是体现在吃上。从去年冬天开始,她却如同许多这年纪的女孩子,开始频频向母亲伸手要钱,去买一些城中老字号的吃食。慧容由着她去。在慧容心里,比起同龄的孩子,她似乎是物欲淡薄的,淡薄得令她有些担心。这样倒是好了。她不过是个孩子,有着孩子的欲望与偏执。这却让做母亲的放心。

直到入夏准备晾晒衣物。慧容才发现,自己的一件银狐皮的夹袄和一只紫貂的袖笼,都不见了踪影。这是她的陪嫁。她怔怔地坐着,闻着箱子里隐隐逸出的湿霉气,说不出话来。

慧容看不见自己的小女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曾瑟缩地打开这只箱子。然后将手伸进去,胡乱地摸到一件毛茸茸的东西。同时间,有一些细微的尘,随着她的动作飘进了鼻腔。她用尽气力忍住,让自己不要打出一个喷嚏,然后将那件毛皮紧紧地贴近自己。出乎意料的,竟有一些暖意,让她镇定了一些。于是,她再次伸进手,拿出了另一件。这时候,她回过头,脸正迎上房间角落里的一面穿衣镜。月光流淌进来,她看到镜子里,有一张苍白的人脸,用一种紧张而畏缩的眼神,打量着她。她知道那是她自己,但是仍然抑制不住地恐惧和兴奋。她匆促地阖上箱子,夺门而出。

她将这两件皮货,连同她积攒下的一卷现钞,放在仁珏面前。她看见姐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这目光由惊异至严厉,然后却慢慢黯淡,变成了她读得懂的悲凉。

仁珏将那些东西迭好,收起,然后说,答应姐姐,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在这时,她瞥见姐姐的床头上,摆着那团大红色的毛线,和一件织物。仁桢认出来,那是一条没有打完的毛裤。她走过去,捧起它。这条毛裤上,看得出不娴熟与摸索的痕迹。许多地方,似乎都曾拆过,又返了工。所以针脚也并不紧致,甚至有些扭曲。这是一条不漂亮的毛裤。

仁珏说,太难了,手都打出茧子了。说着,她抬起手。在光线里面,仁桢看得到姐姐指间的凹凸。她将这只手拿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姐姐的中指。有一块坚硬、粗砺的突起,是冰冷的。

仁桢说,姐姐,我走了。

仁珏说,桢儿。

仁桢回过头。

仁珏说,桢儿,明儿上午,你陪我到夏目医生那去一趟,好不好?

仁桢点点头。她张一张口,想问什么。但仁珏已埋下头去。她这才注意到,姐姐的桌上摆着琳琅的药瓶。都是些西药。还有一本摊开的药典,上面写着英文与中文,配了一些结构复杂的图表。姐姐正在将一些中文的字条,贴到西文的标签上去,专心致志。

那些药瓶子在灯底下,闪烁着艳异的光彩,像一些五颜六色的精灵。

妹妹走以后,仁珏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短刀。她走到房间当中,在取暖的炉子前坐下,然后用刀将浮面上的几块炭拨开。炉火倏然旺了一下。她将刀放在火上,慢慢地烤。有些木炭在灼热中崩裂、粉碎,成了一些灰白色的粉。这些粉随着温度的热烈,袅袅地升起。在仁珏的眼睛里,化作微小的蝶,燃烧着,舞动着,在火红中劈啪地亮一下,然后冷却,寂寞地在空气中飘落下来了。

刀刃渐渐现出赤红的颜色。仁珏执起它来,并没有太多犹豫,将袖子卷起,猛地将刀刃印在了虎口上。没有预计中“哧啦”的一声。她皱一皱眉头,使了一下力,将刀更深地割下去。血流出来了,红得有些发紫,伴着一些烧焦的味道,刺激了她的嗅觉。这淡淡的腐臭,让她醒觉,突然松开了手。刀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她抬起右手,在灯光下端详。这是一个完美的伤口,因为伴随了烧灼,边缘粗糙丑陋,皮肤外翻,便掩藏了刀口的刻意。一些血液已经凝固,而另一些正汩汩地混合着黄白色的组织液,向外渗透。黑红色的肉,像经年的坏疽。她将手放在水中,这时候才感到了隐隐的痛。当这痛越来越剧烈的时候,她在心里产生了一些快感,同时呼吸急促。她将手抽出来,匆促地擦干净。咬紧了牙齿,没有作任何的处理。她知道,冬天并不是一个容易感染伤口的季节。但是这一夜的时间,加上合适的温度。以她虚弱的体质,并不是一件难事。

第二天中午,仁桢看见二姐应声推开了房门。仁珏右手上缠着绷带,脸色虚白,颊上却泛出一抹桃红色。她微笑着执起仁桢的手,说,走,我们去见夏目医生。仁桢在心里抖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她紧紧握住了姐姐的手,那手心里是滚烫的。

因为天阴,诊所里光线暗沉。夏目医生瞇了瞇眼,望着冯家四房的二小姐仁珏,禁不住去辨认。在冯家的女眷中,这二小姐是他的稀客。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他唯一一次为这女孩诊病,是因为她初次来潮。他不知道在这个女孩的成长中,那次没有经验的痛,还留有多少记忆。他只是记得,在诊病的过程中,这女孩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偶尔与他对视一下,眼睛便垂了下去。

现在,二小姐就坐在自己眼前,已经长大了。若非仁桢在场,他应该认不出她来。因为她与家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不相似。并非指眉目,而是神情。她仍然是年轻的,但是眼神中却没有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憧憬或茫然。作为一个病人,她显得十分镇定。

他看着仁珏将手上的绷带一层层地解开,立即听见了仁桢的惊叫。他在心里也吃了一惊。仅仅目测,这姑娘手上的伤口,是十分严重的烧伤。他心里判断,三小姐仁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伤口。而这个更小的女孩子,却也立即安静下来,同时忧心忡忡地看一下姐姐,又望了望自己。

没有等他询问,仁珏已经开口。她说,医生。昨天不小心碰到了火钳。你知道,我们的佣人真是不济事。烧得通红的火钳,就摆在地上。我又一向不仔细。本来觉得没什么,直到今天发起烧来。

夏目医生看着她,很清楚她在撒谎。因为他在这伤口的烧灼的表皮深处,清楚地看到了锐利的刀口,并且相当整齐。他听着这女孩,用略带抱怨甚至絮烦的声音,在为这个不平常的伤口掩饰。但她的眼神,仍然是镇静的,内里没有任何起伏,哪怕是流动。

他很仔细地为她消毒,将坏死的皮肤剥除,同时体会着这伤口的蓄意。他不禁在心中揣测。或许这是一次半途而废的轻生,为何却切在了虎口上,静脉近在咫尺。或许是一种威胁。中国的每个大家族,总是有着各种令人解释不透的鸡零狗碎。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摇了头。

医生,严重么?仁桢问。夏目看得出,三小姐的关切是真实的。她并非一个完全的知情者。他一面包扎,一面故作轻松地说,不严重,可能医生要给你姐姐螫上一针。

他做了一个打针的动作,然后对仁珏说,二小姐,伤口有些感染,为免意外,我会给你打一些盘尼西林。

夏目医生回过身,打开药柜。用随身的钥匙,打开了一只保险箱。他隐隐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紧了他。他回转了神,两个女孩儿却都是心不在焉的表情。他从蓝色的小盒里,拿出一支针剂,稀释,然后对仁珏说,这是新药,见效很快。

当这些液体注射进仁珏的皮肤。夏目注意到二小姐青白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同时眼里泛出了一些光芒。

当他完成了这些,对仁珏说,恐怕,接下来的几天,小姐还要再打几针。

她看见仁珏皱一下眉头,然后说,医生。这盒盘……我是说这盒药,能不能交给我。

夏目医生并没有来得及作反应。仁珏抚了一下胸口,然后说,我真的太怕到诊所来。我闻了这里的味道,胃里就直泛恶心。你知道,我们家的卢叔,因为老太爷中风的事,已经被你训练成了半个护士。打针什么的,不在话下。

夏目医生将目光移向这个姑娘,深深地看她一眼。微笑了一下,然后将这盒管制的处方针剂放到了她手里,说,好,卢叔我信得过。一天一针,别忘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仁珏姐妹鞠了一躬,轻轻说,二小姐,听说你前些年在杭州读大学,应该快毕业了吧。

仁珏点点头。

看,你姐姐是冯家的第一个大学生,真是有出息。桢小姐要加油啊。夏目医生温存地笑了,然后抚摸了一下仁桢的头,好像一位慈爱的长辈。

晚上,仁珏将那些西药,一瓶一瓶地用油纸包好,然后放进一只“永禄记”的点心匣子里,连同那盒盘尼西林。当她做完了这些,听到不知是哪房的孩子,在外面呼喊起来。然后是更多的孩子的声音。

她站起身,推开了窗子。原来,外面下起了雪。

她将手伸出去。雪花飘散下来,一阵紧似一阵。落在手心里,一阵凉,却又很快地融化了。没化的,是落在了紧紧缠绕的绷带上,彼此便凝结起来。她出神地看着它们,慢慢地透明、坚硬,融为一体。

又一年过去了。她叹一口气,想起许久前回家的那个晚上,分明也是这样大的雪。她笑吟吟地站在妹妹的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如果不回家,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从头脑中驱逐出去。这时候,一阵风刮过来,带着干净的寒冷,打在她脸上,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愣愣地在风中待了一会儿,将窗子关上了。

黄昏,仁桢手里捧着点心匣子,站在“永禄记”的门口。人们行色匆匆,并没有留意这个刚刚放学的小姑娘。但她自己到底有些紧张,手心里渗出薄薄的汗,眼睛却遥遥地望着远处的钟楼。她在等待五点钟。

还有十分钟。大钟上的指针,慢条斯理,似乎看不出任何的行动。长了这么大,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她将自己的手紧了紧,彷佛这样就可以将这匣子保护得更好。她甚至有些想打开匣子,查看一下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在。那些钱,贴着自己的心脏,或许会更安全些。

她索性让自己放松下来,将目光移向路上的行人。她很确信的一点是,在这些行人中,必然有一个也在观察着她。也在等待着五点钟。然而,她不知道那是谁。有些人偶尔放慢了脚步,眼睛扫到了她的身上,但很快也就离开。对这女孩儿的有些焦灼的神情,不以为意。他们想,大概等父母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吧。仁桢在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期待与被期待。于是她感到了一阵松懈,神情因之茫然。

她望着这条熟悉不过的街面。即使是作为一个小姑娘,也看得出一些变迁的痕迹。五年前的石板路,浇筑了水门汀,变得平整灰黯。对面的“老祥记”布庄,门脸儿粉刷成了亚麻色,门口是一张招贴画,上面是个穿旗袍的妖精一样的女人。卖的多是青岛和上海过来的洋布,艳丽挺括。隔壁的“凤泰”茶馆,早已经没有了。改成了一间咖啡店,是个德国人开的,现在也易主东洋人。女招待们,却都是中国人,听说一些是女学生在做兼职。放着怪里怪气的音乐。不过里面的云石蛋糕,是顶好吃的。就连“永禄记”,也在包装盒上加了洋文。她低下头,慢慢地念,Good Eating, Good Life。

这时候,街上出现了骚动。人们有些避闪。仁桢看见,一些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踏步而来,面容严肃。他们肩上背着刺刀,在夕阳的光线中,闪着红亮凛冽的光。他们的身后,却是两个女人,踏着小碎步,紧随其后。女人的脸上涂着惨白的粉,一直涂到颈项,因此辨不清面目。然而唇却是血一样的颜色。她们穿着华丽的和服,佩戴着繁复的装饰,犹如夏目医生送给她的女儿节玩偶。与这灰扑扑的街景,多少有些不衬。仁桢禁不住将目光留驻在她们身上。其中一个女人注意到这孩子的神情,竟笑了一下,然后用一把精致的折扇掩住了口,与旁边的女人耳语。两个人,就都嘈嘈切切地轻笑起来。然而,她们并未因此而放慢脚步,木屐细碎地踩在水门汀路面上,发出迟钝清晰的声响。

仁桢远远望着她们的背影,耳畔忽地敲起了钟声,袅袅回荡。她愣一愣。又响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警觉地张望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到“永禄记”的门口靠左的石狮子旁边,搁下了那只点心匣子。

“放下后,转身往前走。不要回头看。”她记得姐姐的话,快速地将自己湮没在了人群中,向街的尽头走过去。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石狮子旁边,什么也没有。点心匣子消失了。

她扬起脖子,使劲张望了一下。街面上的人群,似乎突然间寥落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挪动步子,走到狮子跟前,将手伸进了狮子的肚腹间,掏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塞进书包里。

以后的一个月里,仁桢陆续地完成几次同样的“任务”。她已经相当地得心应手。甚至于,她不忘在等待的时候,先走进“永禄记”,买上一块桃酥,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这使得她手里的点心匣子,变得更为恰如其分、有模有样了。

冬至快要到来的时候,仁涓终于决定了主意,离开娘家回修县去。

她强打着精神收拾行囊细碎,一错眼,却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是仁珏。

二妹,你坐。她想笑一下,却不自觉地将这笑容在心里碾碎了,吞咽下去。手里也并没有停。

一只皮箱填满了,她盖上,发狠似地压了压,却扣不上。她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仁珏不禁问,这些活儿,怎么不让底下人做?

仁涓说,都打发出去买东西了。快过年了,婆家始终还是要应付。我在那里,有什么意思,还不就是活个冯家的面子。

仁珏走过去,将箱子打开,零碎拿出来,重新摆放了一下,然后扣上了。

呵呵,你倒是什么都比我强。仁涓坐定了,声音有些气喘。

仁珏看着大姐,这两年其实是现出些老态了。浑圆的面庞,原先是富贵相的,现在却有些浮肿。眼袋也松弛了。鬓角间闪烁过一丝白发,她突然间有些不忍。她让自己定一定神,问道:姐姐近来好么?

好,怎地不好。我现在是心宽体胖。仁涓拎起手中一件黑色的丝绒旗袍,说,生了孩子,都穿不上了。你看这做工,“瑞蚨祥”就是不一样。二妹,留给你吧。

她放在仁珏身上,比一比,笑得似是而非。仁珏知道,对于自己的出现,她自然百感交集,连敷衍的情绪也没有了。

当姐妹两个,都渐渐没话可说。仁珏咬咬唇,说出一句,听说姐姐最近有些为难的地方。

瞬间安静下来。仁涓警醒地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仁珏,蛮蛮,你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仁珏略略偏一下头,说,这话说的。无非是娘姨们乱说罢了,姐姐也不要往心里去。

仁涓有些颓丧地扯住自己的衣角,苦笑道:真是好事不出门。

两个人都沉默了,却突然对视一下,眼睛里有内容,彼此好像都有话要说。终于还是仁珏先开了口,姐姐,只是,往深里想一层,总要有个法子才是长远的。

仁涓就有些失神,苦笑一下,说,我一个笨人,能有什么办法。摆平了下去,落了满世界的抱怨。我现在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仁珏便说,姐姐这话差了。人一辈子长得很,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要我看,姐姐算是个有福的人。

仁涓将一件披风折一折,折乱了,却又抖了开,说,人的福分是注定的,多一分都不是你的。当年我嫁进了叶家,人人都说我好福气。可这本不是我的,合该现在成了众人的笑话。蛮蛮,说起来这件事,因为累了你,我其实没有一天安心过。

仁珏本是笑的,这时候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挂下来也不是,她觉得嘴角上,有些牵扯的酸痛。

仁涓却继续说,二妹,其实我想你也来叶家,掏心窝子说,一半儿是为我自己,一半儿真是想你进来后,能让我这做姐姐的尽一点本分,也算是个弥补。可是,如今这个人,不要也真就罢了。

说到这儿,仁涓就呜咽了,红了眼窝儿。仁珏一咬牙,慢慢地说,姐姐又知道我不肯。

仁涓却冷冷地一笑,当这是风凉话。这男人,现在我都不爱了。何况妹妹一个洁净惯了的人。我是真看错了,谁知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仁珏沉吟了一下,说,玉不琢,不成器。若是放任了他,将来却真的难以收拾了。

仁涓叹息,不是我放任,是他放任自己。

仁珏咬咬唇,脱口道,也和姐姐说句私己的话。这几年过来,我的年纪也明摆着。与其这样在娘家不知去处,倒不如索性守着个知根底的人,这一辈子便也罢了。

仁涓心下一惊,倏然抬起头,打量仁珏,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看了又看,到底开了口,蛮蛮,你的意思是……我这里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是现时,我倒真怕委屈了妹妹。

仁珏抬起手,撩一下额上的刘海,似要让仁涓看清楚了她。她含笑,慢慢地说,姐,你是明白我的。我既开了口……

仁涓一把握住她的手,妹妹快别说了,我是欢喜还来不及。让做姐姐的,将来也有了个盼头。你若过了门,谁敢不高看我们冯家一眼。他们叶家再家大业大,何尝出过一个女大学生。姐姐是笨,但道理是明摆着的。这左革命右革命,日本人再来闹上一闹。时代都是新的了,这家里也自然要是新的人当家。你说可对?

仁珏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她也看到仁涓的笑,笑得眼角的褶子越发的深了。一瞬间,这疼就有些椎心,险些让她动摇。然而,她眼前出现了另一张脸,让她立时清醒了。她望一眼仁涓,眼里的哀愁此时此刻,恰如其分。她说,姐姐说得都对,只是……

仁涓的手握得更加的紧,只是什么,妹妹有什么难处,姐就豁出命去……

仁珏将手轻轻抽出来,眼光有些恍惚。她分明看到窗户纸上,有一只蛾子。在这寒冬的季节,这蛾子扑闪了一下翅膀,在灯焰光晕里挣扎了一下,终于跌落了下去。她笑一笑,说,也未至这样严重,只是,那时因为端木康,背上了许多债务,这两年还了又还,却还有余数。我只想清清楚楚地去叶家,省得旁人指点。

仁涓倒舒了一口气,说,我当是什么,这世上,凡说到个“钱”字,反倒就简单了。

说完,便又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锦囊,从里面掏出一迭法币来。仁涓塞到仁珏手里,说,蛮蛮,这是今年的田租,姐姐尽数交给了你。只怪我不争气,打牌又花费了些。你数数够不够,不够姐再想办法。

仁珏一垂头,说,姐姐,这算我借你的,将来加倍奉还。

仁涓的语气就有些激动,说,借什么借。难道你想说下半生也是借给了姐姐不成?你让我如何消受得起。

姊妹两个默然相对了许久,仁涓又道,姐明日回去,就操办起来。过了年择个日子,要比我当时过门还要办得体面些。

仁珏便说,有劳姐姐了。娘那边,我去说。

仁涓愣了一愣,终于说,也罢,毕竟是你出阁,理儿上也对些。她老人家,没准儿现在还在负着我的气。

仁珏捏着那迭钱,心中有些颤抖。经过前院的天井,见到暖房里有两个孩子。

这暖房是老太爷留下的,养了许多奇珍异卉。墨西哥的一人高的仙人掌,荷兰的金郁金香,甚至还有印度来的曼陀罗。原本请了一个马来亚的园丁,专门打理。老太爷殁了,三大爷便觉得无谓养一个闲人,辞退了他。这暖房缺少人看顾,逐渐败落了。可却并未萧条,花花草草自己可了劲儿地疯长,倒长成了小小的热带丛林,纠纠缠缠,五光十色起来。

原本并没什么人进去。仁珏看到这两个孩子,是三大的一对双胞胎孙子。正八九岁,狗也嫌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仁珏,突然有些惊慌,匆匆地离去。头也没有回。

仁珏想一想,便走进暖房,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却突然听见“扑啦”一声。便循声望去,见地上躺着一尾金鱼,正沿着水缸扑打。她认出来,竟是老太爷生前养的黑龙晶。只是没想到牠还活着,且长得这样大,不知是靠了什么生活的。仁珏蹲下身,捧起牠,将牠放回水缸去。这鱼翕动了腮,似乎很努力地想钻进水里去。然而,动弹了一下身体,肚皮却朝上浮了起来,两片鳍微弱地摆一摆。仁珏看到有一些红色的血丝正从牠的眼睛里流动出来,将牠身边的水,都染红了。再一看自己的手,也是红的,蓦然有些惊惧。仔细辨一下,这鱼竟然两只硕大的眼,都被戳开了一个洞,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她觉得胃里突如其来地痉挛,捂着嘴巴跑出来了。

仁桢坐在“永禄记”门口的台阶上,慢慢咬着一只龙须卷。她并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为二姐帮忙。虽然对这样传递东西,她已经轻车熟路。但这次究竟不同,因为要交到来人手上。这让她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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