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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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师娘仰面看一看,嘴角掠过一抹微笑。
雅各布站在文笙身旁,看着一辆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小卡车,沿着山道安静地行驶。同时间向襄城的方向望过去。此时的禹河,在阳光底下,闪着粼粼的光泽,将死灰一样的城市,曲折地划为两半。这条河流,由东北进入这城市。由于地势的缘故,黄河的磅礴在此地收敛,变得温存和缓。顺势流淌,不疾不徐,渐渐也走过了襄城的高低起伏。千百年间,为这城市孕育了许多长溪暗涌。一如襄城人的性情,于这时世间的进退,不知不觉,渐成一统。这一番走下来,禹河原本水中的泥沙,缓冲沉淀,出城的时候,已是一脉清流。出城处挨着一道古城门,正是西凉门。
当卡车驶向西凉门的时候,雅各布放心地叹了一口气。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咬了一口云嫂给他蒸的玉米面饽饽。但一瞬间,他却突然紧张起来。他看到几架黄绿色的摩托车已渐渐挨近了十鹤堡,这是日本人的军车。伤员已安全撤离,但他想起了中国老话中“来者不善”这个词。他咬了一下嘴唇,对文笙说,收线。
我们迅速地下山,但当走上山道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突突”的声音。雅各布知道,他们与那队日本人撞了正着。冬天树木凋零,路旁已没有任何遮挡。雅各布心里轻微地一动,对文笙说,往前走,别回头。
摩托车越过,在他们面前停下。
一个清瘦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略略打量他们,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雅各布瞇一下眼睛,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于是他清了一下喉咙,很耐心地用音节铿锵的英文,又问了一遍。
这次雅各布兴奋地举起了手中的风筝,口气天真地说,放风筝。
文笙注意到,雅各布的中国话,忽然变得半生不熟起来。
冬天放风筝,这是中国的习俗?还是为了迎接圣诞节?男人微微一笑说。他将白手套脱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少年。雅各布对他的来头有了一点判断,这是一个军官。他虽不及昨天那位的身形孔武,但语气果断有力,军阶自然也更高一些。
我们美国人,喜欢玩儿是不分季节的。雅各布用手指整理一下风筝的鼠线,轻描淡写地说,他将重心放在了“美国人”三个字上。
男人慢慢收敛了笑容,他说,最近城里出现了一些可疑分子。对于不明身份的支那人,我们的做法只有一个。他的目光越过了雅各布,落到了文笙身上。他用中文说,请问这位是?
雅各布犹豫了一下,冷静地说,他是美国人,是我弟弟。
男人走上前一步,说,小伙子,你有一位黑头发黄皮肤的弟弟。
雅各布迎上他的目光,嗯,先生,您应该知道美国的大熔炉精神,我们的血缘总是复杂些。如果发色说明问题,你们日本人和中国人就应该是一家人了。
男人皱了一皱眉头,直起了身体,是的,但据我所知,你们的语言只有一种,我有兴趣听听你弟弟的家乡话。
雅各布沉默了。他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却听到了文笙的声音。
雅各布听见,这个中国少年,用流利的英文,说着话。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在些微的停顿之处,他会阖一下眼睛。雅各布看着同伴,一边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惊奇。文笙的发音精准而好听,细节上却比美式英语更为郑重。雅各布的语言阅历有限,他并不清楚,这是地道的牛津音。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e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文笙念完了这一句,用笃定的眼光看着男人。
男人愣一愣,忽然间,默默地脱去了军帽。他对文笙点了一下头。他说,威廉?布莱克,我从未听到一个孩子,可以将布莱克的诗句念得这样美。大学毕业后,我再也未听到过。看来,我应该对华裔美国人表示敬意。
雅各布说,你早该知道,我弟弟是个天才。
男人笑一笑,很有风度地打开车门。他说,两位小先生,如果回家的话,不介意搭我的顺风车吧。他作了个请的姿势。
雅各布说,不,我们还要再玩一阵儿呢。
当摩托车远去,雅各布捉住文笙的肩膀,急切地问他,伙计,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
文笙摇摇头。
此时,他眼前浮现出叶伊莎的脸庞。在雅各布出现的晚上,她送他回去,突然即兴地吟诵这个段落,一遍又一遍。在夜色中,那些辞句敲打着他,旋律一般,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那天的路程短暂,她甚至没有时间向他解释这些辞句的意义。
叶师娘,我们是“百闻不如一见”。面对银发碧眼的老太太,和田润一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我看,是“见面不如闻名”。叶师娘微笑,用同样地道的汉语回敬。
和田的大名,多和他中国通的身份相关。因为他的擅长,日本军方已习惯于派他处理各种有关支那人的事务。剑桥大学英语系的出身,精于欧亚各国语言,成为他报效帝国最合适的手段。这些,使得他在军中的地位渐不可取代。而襄城人提起这个名字,总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师娘说笑了。和田让自己的口气轻松些,他说,我来到贵院,一则是拜访您,也是来看看我的一位老相识。听说,米歇尔神父近来经常在医院里。
他并不在这儿。叶师娘理直气壮地说。
上午的时候,米歇尔神父跟车护送伤员出城,此时还没有回来。是吗?那有些事情,可能就要请师娘代劳了。和田阴鸷的眼神,终于流泻出底里。
他从随身的活页夹中抽出了一张照片,递给叶师娘。
照片上是个神情严肃的青年人。叶师娘立即认出,这是东区教堂的中国牧师,宁志远。他是米歇尔神父的学生,襄城人。就在半年前,从金陵神学院毕业回来。
我想,您一定认识他。和田说。就在叶师娘瞬间地犹豫,要不要否认这一点时,和田合上了活页夹,看着叶师娘的眼睛,说,他在我们那儿。
叶师娘紧一紧披肩。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迎上了和田的目光,你们,凭什么抓他。他只是个神职人员。
和田瞇了一下眼,似乎没听清叶师娘的话,是吗,他只是个神职人员。那么,基督教会内部怎么会出现一个叫做“抗日救国会”的组织,而且对皇军如此不友好。
我相信,他与你说的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以国安会的名义,我要求你释放他。叶师娘一字一顿地说。
放了他?和田笑了笑,他将军帽的帽檐往下压一压,说,皇军不是基督徒。我们日本人的文化,不包括爱我们的敌人。但是,尊敬的叶师娘,也许您可以救他,如果您帮他回忆起一些事情。
当置身幽暗的房间,叶师娘意识到这是日军看守所的审讯室。空气中有经年的湿霉气,还有某种药水浓烈的气味。当她辨别出这气味的混合中含有若隐若现的血腥与酸腐,还是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中的光线,依旧只看到一些轮廓。这时候她听到和田沉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叶师娘,我们先看一场表演。
灯忽然亮了,强烈的光照在了对面的人身上。男人半裸着身体,他低着头,胳膊被拉伸开来,捆缚在铁链上。这人如同被半吊在空中。胸腹上看得见明显的鞭痕,已经凝结的血污已呈现出黯然的黑褐色。
这一剎那,叶师娘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正面对受难的基督。然而,一桶水被浇在了他头上。男人颤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叶师娘心中猛然一紧,是宁志远。
宁志远微微睁开瘀肿的眼睛,看到了叶师娘,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和田走过去,用鞭梢支起了他的下巴,轻轻说,宁先生,有人看望你来了。你应该认识吧。
宁志远将头偏到一边去。
和田说,叶师娘,少安毋躁,或许您应该做的不是抗议,而是祈祷。演出就要开始了。
叶师娘看见和田招了一下手。一个士兵很熟练地将电极,夹在了宁志远的身体与四肢上。而导线的另一端,连接在一台机器上。
士兵按下了一个键。机器的灯,倏然亮了。触目的红光,灼了一下叶师娘的眼睛。
她看见宁志远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继而是不可抑制的全身的抖动。这张年轻的脸,显出了痛苦万状的表情。青年人咬紧了牙关,汗如雨下。他的指尖,在电流的击打下猝然绷紧。
站在身后的士兵,强行架起了叶师娘,支起了这年老妇人的头颅,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这青年的身体像被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弹了起来。他原本瘦弱的身形却在电击下膨胀。颈项上的静脉鼓突,青蓝色的血管,随着肌肉高频的抖动,在原本白皙的身体上迸张,似乎要随时炸裂。这时,和田猛然关上了机器。
汗湿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叶师娘的身上,让她感到一阵脊背发凉。她在晕眩中慢慢地苏醒。她看着面前的青年男子,已经昏死了过去。他的口涎,却还在不断地流下来。而裆部此时已经濡湿。地上是一滩尿液。
空气中弥漫着未知的焦糊的气味。
宁志远在多次凉水的刺激中醒了过来。
叶师娘看到他终于开口。然而,她却听不到他说什么。她也看到和田眼神中突然迸出了暴戾的光,却也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她竭力地想要听到,她不信任自己,用手使劲捶打自己的耳朵。但是,周遭却异样而令人恐惧地安静下来。她只看到,士兵再次按下了按钮。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电流流动的滋滋声。她听到了电流窜进了宁志远的血管,暴虐地游动。她看着这个年轻人再次昏死,又在冰冷的刺激中醒来。又再次在电击的苦痛中抽搐与颤抖。还有和田的微笑,那无声的笑。这一切,在她面前重迭为了画面,击打着她的眼睛。
在这画面中,她踉跄了一下,跪了下来。她对着和田跪了下来,求他看在上帝的面上,放了这个孩子。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感到自己脸上有火热的液体流下。那流动的感觉如此陌生,她的面庞,已经麻木了。
画面突然静止了。所有的人,都没有了动作。而跪下的叶师娘,这个老迈的白发妇人,成为这静止的画面中的一部分。
在这时,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面前的青年人,再没有抬起头来。而这时,她恢复了听觉。她看着这具年轻的身体,一动不动地悬挂在铁镣上。她看不到他的脸。她听见了冰凉的水滴从他的头发上落下来,穿过寂静,在她的耳廓里无端地放大,最终击碎了她。
叶师娘睁开眼睛,第一个动作是紧紧拉住米歇尔神父的袖子,口中喃喃,救救他。
神父低下头,轻轻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师娘神色瞬间黯然,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一株银杏,树叶已经快要落尽。萧瑟的风吹过,树枝摇摆。又一片叶子掉下来,打着旋,在空气中游动了一下。像是飞舞,说不出的静美,最后气定神闲地落到了地上,融进一片枯败的颜色。
她摸了摸酸涩的眼角,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已经干涸。
神父说,他们逮捕了十二个人。宁志远在昨夜就义。我们要将剩下的十一个人救出来。
叶师娘咬了一下嘴唇,说,和那些魔鬼讲条件?
神父说,我打算去一趟神户,同修县圣何塞堂的普宁神父。他和日本外务大臣有田建一在年轻时就认识,算是有些交情。
叶师娘想一想,问,有把握吗?
神父摇摇头,时间太紧迫。前后的疏通,我正在筹钱。
师娘叹一口气,我听说,教会的资产已经冻结了。
神父说,我在想办法。上海的法租界,有一个买办朋友,我已经写信去。
叶师娘说,但是,他们恐怕挨不了一个星期了。
昭如是在第二天知道了消息。
这时,卢家人已准备离开医院,搬回思贤街去住。临走之前,昭如留下了那只红木匣子,和里面的东西。
叶师娘坐在灯光底下,阖上了木匣。她对米歇尔神父说,那些孩子,或许有救了。
匣子上还有残留的泥土。叶师娘认出,这做工精细的物件,质地是上好的印度紫檀。盒盖上的图案,是盛放中的莲花,有层迭繁复的花瓣。卷曲的祥云在其间缠绕。她轻轻抚摸,触手的凉。然而,在这手指的游走间,她心里一动。重又将那云的纹理描摹了一遍。许久之后,恍然,这图案的轮廓是一句梵文。
她在记忆深处寻找,年轻时的所学已然稀薄。终于,还是认出了只字词组。意思是,归命。
秘密
这时候的仁珏,在家里,能说上话的人,更加少了。倒是仁桢,每天还是去房里看她。
以前她多是挑了一盏灯,读书,或是习写赵孟俯。这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却是和才女的形象不大相称的。仁珏手里多了几支竹针,膝盖上是一本针织的图谱。仁桢看拿惯了笔墨的二姐,将这竹针与大红色的毛线,比比划划,绕来绕去。绕了半天,拆了,“哧哧”地线都散开了去。又从头开始。一来二往,自己先要放弃了。仁珏叹了一口气,说,真是行行出状元,平时只觉得那些娘姨,嗑着瓜子拉着家常,飞针走线。也不当一回事,现在可真知道艰难了。
仁桢闪了闪眼睛,就问,姐,你怎么想起要打毛线。
仁珏想想就说,闲着也是闲着。
仁桢便又问,这是要打给谁呢。
仁珏没答她。而是站起身,从椅背上又取下一绺毛线,招呼了仁桢过来,让她帮着缠线团。
两个人一边缠,一边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起仁桢的功课。仁桢就说,闷得很。昨天教务主任到了班上来,说下学期要开一门日语课。我在平四街听到那些日本孩子说他们的话,像是老鸦叫一样,一点都不好听。
仁珏笑了,停了手中的活儿,听她讲。
仁桢就说,上国文课的,现在是个老先生,一口宁波腔。
她便站起来,摇头晃脑地念,“滋滋为滋滋,不滋为不滋,斯滋也。”
仁珏狠狠愣了一愣,也听明白,她在学先生念《论语.为政》。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仁桢看了她老半天,直到这笑声停下来。仁珏点一点她脑门,说,小丫头,这学堂里的先生,都给你败坏光了。
仁桢小心地张了张嘴,说,二姐,好久没见你笑过了。
接着又说,范老师走了后,我们连音乐课都没有了。
听到“范老师”这三个字,仁珏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仁桢看见她手上的红线团滚落了下来,慢慢地,滚到自己的脚边,又继续滚过去。
仁桢就放下手里的线,去追那线团。这时候,影影绰绰的歌声,却响起。怯生生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仁珏的声音轻细,又有些五音不全。这么多年,仁桢都不曾听过她的歌声。而这时候,她唱着这首《送别》。以一种连她自己都讶异的坚持,将这首好听的歌曲,唱得支离破碎。仁桢记得,那天,仁珏和她一同去参加高班生的毕业礼。正是范老师,带着大家在唱这首歌。高亢明亮的歌声,当时在礼堂里回响,并没有离愁,更多是憧憬中的未来。
此时,仁桢看着昏暗中的二姐,以一种肃穆的神情,在唱这首歌。一缕光线,照在她的脸上。青白的脸,浮现出雕塑般的明暗与色泽。不知为什么,仁桢有些害怕,又有些痛楚。而这些感觉,对她而言,都并未有来处。
她慢慢地和上去。她的清晰的、有些柔软的童音,将仁珏的旋律中那些破碎的间隙,慢慢地填补,充满。竟是姐妹两个都觉得有些悦耳。她们似乎受到了某种诱惑,一遍又一遍地,将这支歌曲唱下去,再唱下去。
直至多年后,仁桢也并不知晓。在这歌声里,仁珏对自己的小妹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赖。
仁珏也没有想到,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由妹妹对她的跟踪开始。
这一天下学,仁桢在校门口等小顺。这时候,同班的钟斯绮却走过来,小声说,冯仁桢,你们家没出什么事吧。
仁桢将书包在怀里紧一紧,没理会她。对这个同学,城北琉璃厂钟老板的女儿,她总有一些冷淡。尽管她很清楚这孩子对自己的追随。钟斯绮其实十分漂亮,称得上天生丽质。但是,仁桢认为,她并没有善待她的美,包括将刘海用火钳烫成了卷发,也包括将一手的指甲染成了滴血的颜色。都让仁桢觉得,她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朋友。然而,钟斯绮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看来你们家真的是穷了,要靠当东西了。
这句话,让仁桢无法无动于衷。她猛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这个同学,然后说,你在说什么?
钟斯绮被她有些严厉的眼神吓得吞吐,但终于还是说,就在,就在我们家门口的“裕隆押”。我看见你二姐,去当东西。好几次了。
仁桢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她还是让自己镇静下来,说,我二姐根本就不出门,你看错人了吧。
钟斯绮咬咬嘴唇,很肯定地说,就是你二姐,她围着围巾,可是我认识她的眼睛。
一个星期后,仁桢亲眼看到二姐仁珏走进了这间门面有些破落的典当行。仁珏穿了一件式样老旧的棉袍,围着很厚的围巾,刻意将头发盘了一个髻。看上去只是个家境贫寒的妇人。她手里的蓝花包袱,鼓突着,黯淡地发着灰,也是不干净的颜色。与她的装束却很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