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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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珏便说,人小鬼大。听老师口音,不是本地人。

范逸美便说,嗯,我是山东青岛人。

仁桢就抢着说,我们老家也在山东。

仁珏也笑了,说,既然是老乡,得空老师到家里来坐坐。

两人坐了人力车。仁桢依在仁珏怀里,说,二姐,你说走就走,没言语声,你都不知我心里多难过。

仁珏就抚了下她的头发,要说家里,我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你了。二姐这回不走了。

仁桢猛然抬起头,说,说话要算数,我们拉个钩。

仁珏就笑着伸出了小指头。说,不走了。小顺给三大打发去了均县收账,往后姐天天都来接你。

仁桢欢呼一声,姐俩儿就乐得抱成一团。

一会儿,仁珏轻轻说,这个范老师,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仁桢使劲地点头,说,可不,我们全班都稀罕她呢。

对于仁珏这次回来,慧容其实有她的担心;日本人占了华北,全国的大学都在罢课罢学,也不知道几时能复课。蛮蛮又不是个肯讲心事的孩子,她便不知道如何为这女儿铺排未来。与若鹤的事,她这做娘的,心里已有了半个不肯。闺女不愿,她自也有一番说法应她姐姐。慧月比她精明她是知道的,可自己的两个闺女都要受摆布,即使是亲姐姐的摆布,心里也还是有些膈应。

仁珏这次回来,倒是很安静。自己一个人,猫在书房里练欧阳询。自小练书法,她便与人不同。其他子弟写颜柳,一为清俊,一为匀停。她练欧阳询,则取其险绝,却险归平正。《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塔铭》渐写得熟透,十三岁临欧阳公八旬所书《虞恭公碑》,风姿虬然,几可乱真。欧体本非女子所擅,冯家上下便都有些惊异。然十五岁,仁珏却改弦易张,练起了赵孟頫。赵书与欧体大相径庭。且自明起,赵书便多被批评其“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先生劝她放弃,说其字“骨气乃弱”。仁珏便说,字如其人不假,但因人废字未免小气。赵书《胆巴碑》,并不见其学右军飘逸而流于甜熟之气,姿媚婀娜为其表,用笔之刚劲,在乎其中。正合当世女子应有的性情。

这次回来,重新临欧阳询,怕是心性又有所改变。

每天,她倒是照例去学校接仁桢下学。遇到了范逸美,就聊上几句。仁桢在旁边看着,听着,二人仿佛十分投契。内容不过是大学里的过往,又或者是最近在读的一两本新书,只是没有女儿家常见的话题。

快人夏的时候,仁桢突然受了风寒。第二天烧得厉害,上不了学。仁珏就写了张假条,让小顺送到学校去。

到了黄昏的时候,烧已经退下来,嚷着要吃东西。这时候有人敲门,应门的报,是桢小姐的老师。

冯家是一贯的尊师重道。慧容一听,忙亲自迎了出去。一个模样爽利的女子正在厅里等着。她一看就知道是仁桢常挂在嘴边的范老师。这女孩与仁珏看上去年龄仿佛,毫无闺阁气。一条花呢的长裤越发衬得她体态英朗,却并无造次之感。若不是还有双含笑的杏核眼,几乎是个惹人爱的小伙子。慧容想,这倒真像我们左家教养出的孩子,是走大气一脉的。这样想着,虽还未言语,竟已经有些喜欢了。

逸美先行了礼,开口叫她冯太太。说今天收到假条,知道仁桢病了。想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未来府上家访过,就在学籍卡上抄了地址,冒昧自己寻了来。

慧容笑说,范老师真是客气,说什么冒昧的话。只是太劳动,让人过意不去。

逸美便说,不劳动,我住得也不远。冯太太,您刚才说,您知我姓范?

慧容便又笑,说,桢儿经常念叨你,说你是学校最好的老师。虽未见过面,倒好像已经是半个自家人。也别叫我太太了,生分得很。我看你和我二闺女年纪也差不离,就叫姨吧。

逸美爽爽快快地叫声姨。

慧容便执了她的手,说,带你看看桢儿,她已经好了大半了。要是见了你,还不知能乐成什么样。

仁桢看到逸美,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刚刚闹腾了一阵,才又吃了一剂中药,嘴里还含着颗蜜枣,见到逸美,噗的一声将枣核吐了出来。脸上却还挂着苦相。

仁珏从床沿儿上起来,说,你看,成日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范老师来了,原形毕露。

这时候徐婶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嘴里急急地说,小祖宗,紧赶慢赶,打了这一碗。快趁热吃了,肚里一天没食儿,可饿惨了。

逸美嗅一下鼻子,说,真香。是面疙瘩汤吧。

徐婶呵呵乐了。可不是哪,我们桢儿就好这个。打小就要吃我打的疙瘩汤。这是我们乡野的吃食,老师一个文化人,也知道?

逸美说,山东人,谁没吃过疙瘩汤呢。只是离了家,吃不上了,这才念得慌。

慧容说,那敢情好。今天范老师就留下吃饭,徐婶做几个地道的家乡菜,再多打些疙瘩汤。

逸美没客气,高兴地应允了。

慧容就说,好了,我们老的先去忙,不妨着年轻人说话。饭做好了叫你们。

慧容和奶妈走了后,屋里的人倒沉默起来,只听见仁桢小声地啜着疙瘩汤。她怕烫,就用勺先舀碗里的蛋花吃。

这时候,仁珏听见逸美说,那假条,是你写的吧。

仁珏抬头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逸美便说,练欧体的女子,不多见,看得出是童子功。

仁珏说,一个假条看出这么多,也是明眼人。

逸美便笑说,我小时候,也曾冬悬腕,夏转笔。我爹身上虽都是些文人的旧杂碎,但传给我的几本帖子,还是很好的。

两个人又突然没了话。

逸美便问,你不问我爹是做什么的?

仁珏应道,我不问,你要想说,自然会说。除非你是等着我问,我问出来,那又没趣了。

逸美就哈哈大笑,对仁桢说,你这个姐姐,是一等的聪明。

仁桢一片茫然,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在家里却好像打起了哑谜。

晚饭果然是一桌子的山东菜。徐婶还特地做了些家常的吃食,除了疙瘩汤,还有韭菜合子,豆腐卷和油炝饼。逸美竟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说隔了这么久,都忘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味儿了。

慧容说,那就要多吃。徐婶也是难得做,我们是沾了你的光,今儿个一起来回回味儿。

逸美就夹起了一只韭菜合子,咬得脆响。嚼了几下,不住地点头,说徐婶的手艺地道。

徐婶就有些自得,说,我做饭这么久,还没有被学堂里的先生夸过,还是个女先生。

仁珏就笑说,徐婶,现在新式学堂里都叫老师。

徐婶就说,对,老师老师,老师比先生好。那些先生,只会手里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哪里有我们这个老师爽气。我们桢儿只说老师好,从没说在学堂里挨过打。

一桌子人,便都笑了。

逸美说,我娘做这油炝饼,是最拿手的。她有一只小鏊,也是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专门用来烙饼。小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儿。她烙一张,我就吃一张。

徐婶就说,女人要会做饭,才能嫁个好人家。就算是大户的小姐,也得做得几道拿得出手的菜。逢年过节,不好输给妯娌们。

慧容就说,看来你娘也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你一个人出来,她该不放心了。儿行千里母担忧。

逸美沉默了一下,说,我娘不在了。

慧容放下筷子,心里倏地有些疼。她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看着逸美木呆呆的眼神,问道,家里还有谁?

逸美的眼神还散着,这会儿收回来,答说,还有一个爹。

她埋下头,喝了一口疙瘩汤,闷声说,我既出来了,就再也不想见他了。

过了半晌,逸美说,我娘死,是让这个人累的。逸美说,时势变了没什么,但人要甘心。

几个人就听她讲她家里。她说,她爹是个读书人,读得不错,中过前清的举人。光绪二十八年废了科举,这般人便没了用处。时势变了没什么,但人要甘心。可她这个爹是这样的人,治世乱世,总想着要成就一番事业。范老先生最佩服的一个人,是直隶总督李鸿章。洋务派自甲午战争后一蹶不振,是前车之鉴,也毕竟离他遥远,生不逢时。后来,竟打算跻身行伍。先是听说了冯玉祥在滦州成立“武学研究会”;民国翌年,又知道了袁世凯命陆建章在北京组建左路备补军,要用冯玉祥,他便觉得机会来了。可逢到这时,恰值冯邀集旧部,阴错阳差,他竞投到韩复榘的麾下。本来倒也算顺遂。韩因北京政变算是立下一功,天津一役,又被提升为第一师师长,并兼任天津警备司令。范先生也由当初一个幕僚位至团级。然而四年之后,韩复榘却叛冯投蒋,次年即任讨逆军第一军总指挥,在山东倒戈于晋军。这样几番下来,范先生便觉得这人其实很投机,并不似他外表这么粗疏。离开自己的抱负似更远了,心里直有明珠暗投之感,就有了去意。然而,韩察觉到了,就先下了手,将其软禁。一为不忿其似有二心,一也是怕他重归冯部,将军事机要泄露。其实范先生想的是要归隐,已是人世的人,再想要出世,恐怕就不由得自己了。范家的人,突然就没了他的消息。久了,人心也灰了。范太太积郁成疾,终于殁了。待他两年后终于回来,家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

逸美说,凡事争不得,我爹拐了一大圈,还是绕了回来。我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见过他。后来一个人在北京读书,他来看过我一次,人老得让我也不忍看。可我想起我娘,心又硬下来。

他那次来,倒是给我讲了个笑话,说的是韩复榘的附庸风雅。韩到齐鲁大学演讲,站在台上说,今天兄弟只和大家训一训。你们有文化,都是大学生、中学生、留洋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是科学科的、化学化的,都懂七八国英文,兄弟我大老粗,连中国英文也不懂。你们是从笔筒里爬出来的,兄弟我是从炮筒里钻出来的,因此对你们讲话就像对牛弹琴……接着,韩复榘又说,今天先讲两个纲目,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双手赞成,就是一条,行人靠右,实在不妥,大家想一想,行人都靠右,那左边留给谁呢?第二个纲目,刚才看到学校的篮球赛事,十来个人穿着裤衩抢一个球,多难看。叫总务长明天到我公馆再领一些钱,多买几个球,每人发一个,省得再你争我抢。第三个纲目……完了。

大家听了,都笑岔了气。慧容说,他倒是乐善好施得很。可堂堂一个政府主席,怎么也没个秘书帮他写上几句?

说完这个笑话,逸美哭了。哭哭又笑笑。

慧容叹一口气,说,也真是个疼人的闺女。赶明儿要常来,你只身在外,这也算是个家。

以后,逸美便常来了。因为性情的爽利大方,很快便与冯家的老小都熟识了。渐渐地,也不将自己当成了客。有些活儿竟也会搭把手干,下人一开始十分惶恐,说范老师,您这样,老爷太太都要骂我们。她便挽起袖子,说,我小时候,这些活儿也干得不少。冯姨若是骂你们,我倒要和她说说道理,都是一样人,活儿还真的分谁干谁不干了?

徐婶就笑说,范老师和我们二小姐好得像一个人,倒真是两般性情。理儿是这样,可你那教书的活儿,我们还真干不了。

逸美便说,只恨我是个女子,若来世做了男人,能干的事还多着呢。

可她这般,还是有人不待见,便是三大爷明耀。一个受了新式教育的侄女,已经让他头疼,又加上这么个假小子。他想冯家的闺秀规矩,迟早要出些乱子。

青衣

仁桢第一次见到言秋凰,是民国二十五年。她记得清楚,因为同一年,范逸美在冯家失了踪。

她是在十条巷的巷口看到言秋凰的。她先看到的是父亲冯明焕。父亲清癯瘦高的背影,还有颜色有些发旧的墨蓝绸长衫,都很易辨认。

按理,她下学很少走过这条巷子。这一天,是因为突然很想吃“永禄记”的糖耳糕,便缠着二姐拐到了这里。这时候,她觉出仁珏的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几步之遥,她本能一样,唤了一声爹。

仁珏原本僵在原地,听到这声却手里一紧,牵着她就要转身。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也是本能一样,明焕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头。

仁桢看到父亲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无内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竟然挪动不开。却见对面的陌生女人,迟疑了一下,脸上泛起柔和的笑。女人款款地走过来,躬下了身子,对她说,我没猜错,这就是桢儿。老听你爹说起你。

仁桢闻到一阵不知名的香气,从这女人身上弥漫过来。这香味十分丰熟温暖,竞让她不觉间嗅了一下鼻子。没有等她回答,女人直起身,轻轻说,这位是二小姐吧。仁桢看见姐姐却昂一下头,将眼光偏到一边去。

仁桢觉得二姐的神情,未免有些不太礼貌。她便和事佬一般地开了口说,请问,你是谁?

女人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牙很美,细密如同白色的贝壳。她执过仁桢的手,打开,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字。仁桢也笑了,因为手心很痒。

她说,这是我的姓。

你姓“言”啊。仁桢辨认出了这个字,很兴奋,原来这还是个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们都叫我言小姐。

言小姐。仁桢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声音的绵糯,是很符合她对“小姐”这个词的想象的。这称呼应该是有些柔和娇,带有着被呵护的成分。她觉得自己和一众姐妹,性格里都有些铿锵,便似乎当不起。这女人,其实穿戴是很朴素的,甚至脸上并没有妆。但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却有跌宕。一层层的,最里面一层,是种懒懒的困意,却有要讨好的意思。当仁桢看出了这层意思,就突然在心底生出好感来。她就从身边的袋里,取出一块糖耳糕,放在言小姐还摊开着的手心里,说,请你吃。

女人说,是“永禄记”的吧,我最爱吃,就不客气了。说完又笑了。这一回,仁桢因看得仔细,发现这自称小姐的人,眼角已有了浅浅的纹路。

女人回过身,仁桢看见她松绿色的旗袍,簌簌响了一下,随着身体的扭动泛起波澜。女人说,冯先生好福气。令爱年幼,已是知书达理。又说,不知道我后天的大戏,桢小姐赏不赏脸来呢?

这时候,仁桢突然惊觉,这女人便是活在家人口中的“戏子”言秋凰。这实在是有些意外。跟着父亲,看过她演的一出《思凡》。台上那个人的光彩,身段与唱腔,美得不可方物。虽则长辈们提起这个名字,口吻都十分微妙。但在她心里,却好像是仙界下来的一个人。然而此时,立在眼前,却让她意外了。这意外是因为,这女人的家常与普通。仁桢甚至注意到,她手袋上的一粒水钻,已经剥落,拖拉下一个很长的线头。于是整个人,似乎也有些黯淡了。

也在这一刹那,她发现,在她与言秋凰对话的过程中,父亲与姐姐,保持了始终的沉默。

多年以后,仁桢想起她与这女人的初遇,仍然觉得是美好的。哪怕此后,她的记忆受到历史与他人的改写。但对这个场景的重现,她会在心底荡漾起一点暖。女人的面目日渐模糊,令她对曾发生的事情,有些不自信。她会寻找一些只字词组,让那个下午重又清晰与丰满起来。

她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看到了女人的照片。报纸有些发脆,她将它小心地铺展开。因为老花,她不得不弯下腰,让自己与报纸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在那个时代,这张照片算是拍得十分好。言秋凰烫着波浪的卷发,顾盼生姿。虽然是一贯的明星的样态,几乎有些刻板,但并不见一丝造作。笑得也好,并且在这含笑的眼睛里,她又看见了当年的那一点“讨好”。这让她心里动了一下。

报纸说的是言秋凰来到襄城前的一桩往事。大约在当时甚嚣尘上,仁桢也曾听家里的大人提及,可是总有些不自觉的夸张与游离。比如,说起言由北京一番辗转,至此地,总是用“流落”一词。这报上的文字,虽多少也有些小报口吻,但事情的脉络,总归还算是清楚的。

说起来,作为梨园中人,言秋凰早年算是颇为顺遂的。虽则当时女旦并不被看好,但言秋凰入行,却是个机遇。原是有些家世的孩子,祖上是镶蓝旗的汉籍旗人,听说和鄂尔泰一支还有过姻亲。早年失怙,但有一个叔父,官至三等轻车都尉,驻在御河西岸的淳亲王府。家境原是颇不错的。可洋人打了来,一场“义和拳”,家业毁了一个干净。叔父先是无罪失官,两年后郁郁而终,生活便难以支撑。她婶子就打通关节,将她送进亲王府做了女侍。

淳亲王府上的老福晋,原是个难伺候的人。但这孩子做事十分伶俐,因为家中变故,形于神色,眉目间又惹人哀怜,竞很得上下人的欢心。老福晋好戏,家中大小堂会,便是不断。这小女孩子也颇学会了几出。一次亲王在园中,见这丫头躲在僻静处,口中咿呀,听了竟是一折《坐宫》,正唱到:“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这一段西皮流水,唱得雍容自如。再听下去,念科都有式有样。亲王便很感慨,这孩子平时安静讷言,此时却焕发出了十二万分的神采,或者真是祖师爷要赏饭吃。如此,便将她的婶婶找来,说是免了典价,送到戏班去好好栽培。

这戏班,便是当年京城称首的“和云社”。拜了师傅,是大名鼎鼎的刘老板刘颂英。刘老板本是抱定不收女徒弟的,因为淳王爷所荐,就见了一见。这丫头谦恭有礼,带些男儿气度,稳健中却有些哀艾,再一听声音,竞真是唱青衣的好材料。也是爽快人,当时就拍板收下了。原本那日桌上摆着本《苕溪渔隐丛话》,要听这孩子音色,便让她随意念了一段。书上录了苏轼的句“秋风摵摵鸣枯蓼”。大约也是紧张,这孩子竟将“风”念作“凰”。做师傅的心里一动,倒觉得这错是个吉兆,就干脆赐了个艺名“秋凰”。

做婶婶的,是个知恩承情的人。以后言秋凰红了,念着老太太的话,从未忘本,将淳王爷与老福晋的寿诞铭记心中。到了时候,就去王府里唱一个晚上的堂会。经常有新排未公演的戏,又在王府先演上一场。老福晋八十寿辰,压轴就是言秋凰新排的《武家坡》。如此,言秋凰是分文不收,说是孝敬。这样,王府上下,对她便愈发爱了。周边的人,也都力捧。到了十九岁上,已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衣。风头甚至盖过了师傅。

按说刘老板也是个很有心胸的人。爱才也惜才,对这个女徒弟的培养不遗余力。言秋凰红了,他最初也是喜在心里。旁人多少有些闲话过耳,他也不当回事。直至言秋凰有了自己的戏班“雨前社”。首演《碧玉簪》,那真个叫盛况空前。每晚的花篮几十个堆放得拥拥簇簇。场场爆满,戏院门口,汽车一字排开二百多辆。茶会,堂会,言秋凰更无一丝之暇。相比之下,当师傅的这边,倒显出了寂寥来。

报纸上说的,是这年秋天的事情。也是梨园界著名的“刘言之争”。后来好事的人,说这“流言”不祥,注定是一语成谶。《钟业晚报》投票评选八大名伶。言秋凰与师傅排在了首十六位。说起来入围的都铆足了劲头。而唱青衣的,偏就是这师徒旗鼓相当,针尖麦芒。这年年底的游堂会,两大剧院,一个在“银兴”,一个在“玉蟾”,真格地摆起了擂台。捧刘与捧言的两派唇枪舌剑,在各大报章上对上了火。一是久积薄发,一是锐气当前。势均力敌,难分伯仲。剧场夜夜高满,观众是听得如痴如醉。两人是越唱越勇。这夜里散了场,剧场的经理带了张字条来,说是刘老板托人捎来。言秋凰展开看了:“凰儿吾徒,明暂休一夜。念念。”恰言秋凰在“银兴”连唱六场新编的《法门寺》,广告早就贴了出去。想不能对观众食言,便又上了台。到下傍晚,“玉蟾”也上了广告,是刘老板的箱底剧目《玉堂春》。坊间便说,这一夜是有决战的意味了。这六场唱下来,叫好不绝。然而下了台,言秋凰便看出众人神色不对。追问之下,师父压大轴倒在了台上,咳出了一口血。

这张旧报纸的标题:“望鹃啼血花落去,新凰清音换新天”。这大约是言秋凰最后一次出现在新闻的头版。后来,据说是她自愿退出了“八大名伶”的选举。在众人的不解与期待中,半年未再登台。这年的年底,积郁成疾的师父殁了。她一身素裹.守了半年的丧。临了给师父的遗像磕了一个头,立下誓言,从此离开京津伶界。

后来,又有人说她在沪上停留。无奈一个女人,又少人扶持,竞分外艰难。洋场上的规矩,正邪难循,一来二去,得罪了黑道上的人。好不容易脱了身,辗转一番,才来到了襄城。

襄城这地方,比起京津,民风大约又淳朴容纳些,言秋凰便安置下来,栖身在一个叫“荣和祥”的戏班。这里的票友知道来了个女伶,叫“赛慧贞”,也觉得稀罕,口耳相传。开始的几场,挨在几个角儿当中唱上一段,便不觉得惹眼。后来一出《鸳鸯冢》,有段西皮慢板,是极难把握的,却被新来的女旦唱得行云流水。听者骤然发现了这青衣的不同凡响。没过多久,便有见过世面的票友辨认出,原来就是名震一时的名伶言秋凰。

襄城原本不大,这事便很快在票友间传开了。关于这一层,对于言秋凰与父亲的相识,仁桢有许多的想象。直至长大以后,她仍然觉得,这想象的诸多版本,并未有一个是真正可说服自己的。

她每每想起八岁的自己,当初与父亲践约去听言秋凰的大戏,实际便是这想象的开始。

那是她第一次踏进重新整修后的“容声”大舞台。在襄城的地界上,出现这么一处地方,多少堂皇得有些不真实。门里悬着半人高的灯笼,一字排下来,上书“玉楼天半笙歌起,蓬岛闲班笑语和”。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镶满了各色脸谱,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并不缭乱,仿若色系。因间中自有秩序,便顿然气势非凡起来。进了去,才知别有洞天。椭圆形的舞台已扩建到了十余尺宽。台前蒙了重重的叠帐,紫天鹅绒制,光影在灯底下熠熠地波动。座位排了两百来个。前排照老例儿自然是酸枝的太师椅、八仙桌,却依墙又摆了几张镶了软垫的贵妃短榻,布局一时之间中西合璧起来。仁桢看着新鲜,并不知道,这是为城中几位军界要人的姨太太特设的,只嚷着要去坐。父亲明焕没理会她,嘴里轻声说,这角儿还没几个,倒先把京城里的派头学来了。

说着便牵了她的手,上楼去。巴洛克式的转角楼梯,通往楼上的包厢。这包厢是几个有名姓的大户留下的。多是为携了家眷,免得抛头露面,图个清静。冯家是长期包了一个。可是这一日,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父女俩。仁桢便站到了椅子上,手扶着栏杆往下面张望,看着底下人头攒动。见过的没见过的人,来来往往,作揖打招呼,寒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也十分热闹。她正看得真切,明焕却将她抱下来,说,小心栽了跟头下去。你不是孙猴儿,到时爹可没有筋斗云来救你。

说着鼓点便响起来。开场的是一出武戏《挑滑车》。角儿刚上来,亮了一个相,便跟着有喝彩的声音。这折戏用来热场,是极好的。说的虽是个鲁莽的英雄,倒也十分的有作为,观众便会投入。扮高宠的叶惠荃,据说是“金陵大武生”赵世麟的弟子。赵虽是长靠优于短打,行家云其拙于翻扑,但仍有许多看家功夫,像是大靠夹鞭,飞脚三越,都是旁人不会的。一一传给了这弟子,便十分的有看头。而这叶惠荃因为后生,英武逼人,眉宇间又有些富贵气。肩上四支蓝色令旗,上下翻飞,倒真将个少年气盛的王爷将军演得很像一回事。仁桢对这一折戏并不陌生。小时候听父亲讲《说岳全传》,内容是熟透了的。说起来,她总是对这高宠有些同情,怪岳武穆不近人情,将个少年人逼急了,终于有些头脑发热。可又真是有本事的,替岳飞解了围,却不得善终。为了打外面的人,死自己人是可以,可这样死,终究有些无谓。所以,仁桢看这出就十分入戏,每次高宠一得意,仰天而大笑,她便心里捏一把汗,想着他离死期不远了。当挑了第十二辆滑车,见他直挺挺地倒下,仁桢就如释重负,然后又惆怅得很。她再惆怅,底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那角儿禁不住央求,又活生生地出来谢了一个幕。这下倒真显出了她自己的傻来。

可终究是分了神,为了这个死而复生的英雄,下面就有些看不下去。不知为什么,演到中央,插了一折昆曲《风筝误》。明焕叹了口气,说,“花”“雅”合流,也真是没有规矩。昆曲的唱腔持重绮靡,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便是有些闷。所以,当一个面相很老的小生在台上咿咿呀呀,仁桢险些坐在椅子上瞌睡起来。好在他身边还有个书童,倒是很活泼可喜。只看着他手执着一只风筝,在那里长篇累牍地对书生讲着大道理。可是仁桢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精神终于涣散了下去。

就在这时,她看见对面的包厢里,坐着几个人。因为光线昏暗,衣着形容,并看不清晰。大约很有些排场,只见得一团锦簇。锦簇中却坐了一个少年。这少年笔直地坐着,凝神屏气,是个端穆的表情。他身旁的女眷,交头接耳。他却似乎不为所动,只是远远地望着舞台。眼神也是静止的,虽然和泰,却看不出喜乐。倏然间,他转动了一下颈子,解开了蓝绸夹袄上的一粒扣子。旁边便有个仆从躬下身,和他说了一句话。他便抬起手,只轻轻摆了一摆。再静下来,仍然是个端坐的姿态。仁桢便有了一些兴趣,觉得这人的做派,像是这戏外的另一出戏。虽然眉宇已见了些成人的轮廓,可以俊朗来形容。那微微垂挂的嘴角,分明还是稚嫩的。这份老成与克制,便有一些可笑。

接下来的一折《三岔口》,本是仁桢十分爱的。加之扮了任堂惠的小云昌,在当地也算是一个角儿,台下便很起了一些反应。明明是大亮的一片,戏中的两个人却要装着在乌漆抹黑间,不明就里,摸摸索索地打斗。却是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每看这一出,仁桢就在心里恶作剧,盼着两个人,不由己地撞到一处去。只是她今天有些分心了。打到最紧张的时候,刘利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她便又向对面望过去。少年人神情凝滞,眼里依然没什么内容。仁桢便想,真是一个木头人。这样想着,就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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