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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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容沉吟一下,终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要跟对个男人。你的事,这襄城里多少知道一些。闺女,你也要想好将来的打算。

仁珏没说话,忽然间站了起来,娘是担心我坏了门楣,再也嫁不出去了?

慧容垂目良久,低声道,按说这大年下,不该戳了痛处。娘知道你当年是为了和若鹤的事情赌气。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说说这事。

仁珏听了原委后,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赶走别人,然后再将我赶走么。

仁涓指间绞着丝帕,听到这里手下一紧,便道,二妹,姨这次是的确为了你着想。我终日在修县。你到了南京,那若鹤还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再说,我与你亲姊热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无须分什么大小彼此。

仁珏心口一阵发堵,她将手搁在椅背上,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缓缓地说,娥皇女英?他叶若鹤以为自己是谁,前朝的虞舜么?

两个人走了后,仁珏眼眶一热,泪终于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后来跟了同学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弃。可她忍不住,只为这男人除去眉眼间的纨绔气,很有几分像那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听得出所谓舶来的言语,于端木的生活只是时髦的点缀。骨子里并非如此,可她,就是对自己禁而不止。被这公子哥儿抛弃,是意料中事,迟早的。她本不觉有什么追悔之处,如今却成了自己的罪过。

她擦一擦眼睛,从橱里掏出一只匣子。一沓信叠得整整齐齐。拆开一封,看到“珏妹”两个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进怀里,出了门去。

外面黑黢黢的天,干冷。雪化得成了泥泞。地上还满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颜色,有些发紫,像是肮脏的血。仁珏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将那沓信垒成了小小的纸塔,点燃了火柴。看那纸塔燃起来,火光骤然亮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欢乐的意思。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她来不及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呆呆地蹲在原处,想用手将那些还有余温的碎片聚拢。可这时候有了一点风吹过来,纸碎又滚动着散开了。

她站起来,掸一掸裙子,往屋里走。

听到隐隐地从书房里传来了胡琴的声音。她跟上了自己的步子,走了过去。见父亲坐在门口,闭着眼睛,喃喃有声。

她听出这是一段四平调,唱到“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是沉郁的老生唱腔。突然来了一句娇俏的“来了”。简直石破天惊。

仁珏便听明白,父亲一人分饰两角,在摆一出《梅龙镇》。原是十足的喜剧,插科打诨。正德皇帝和李凤姐,钩心斗角得好不热闹。父亲脸上却无表情,嘴唇开阖,调全都在琴音上。可似乎又全不在,竞唱出清冷来了。

故事里的皇帝,被耍得团团转。是真痴,也是装傻。仁珏站着看了许久。父亲穿得单薄,她本想叫他一声。可这戏文太长,全是念白。她一开口,竞好像是要打断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又听了半晌,终于走了。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冯仁珏,没和人言语,离开了冯家。

侨民

仁桢发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街面上的东洋人多了起来。

打小,她对日本人并不算陌生。瑞和街东边有个夏目医生,就是日本人。头疼脑热了,冯家都去他那里看。说在他那里看,好得快。说起来,夏目本来的生意并不好,因为襄城人,骨子里还是保守,笃信中医。用三大爷的话来说,到底几千年下来,打神农尝百草开始,什么毛病看不得?这西医是什么时候才有的,连给中医做孙子都不配。

可有一次,老太爷突然中了风。瞧了几个中医没法子,这才想起了夏目,央人去请。打了一针,开了几服药,竟然慢慢调理过来,嘴不歪,眼不斜了。冯家从此对西医的印象大为改观,逢人便夸这东洋医生。其他的大户本来将信将疑,可见这么着,也就跟了风似的去瞧了。夏目自然知道老冯家的底细,是很有些受宠若惊的。再给冯家的子弟瞧病,便格外尽心,大约就相当一个家庭医生。

仁桢其实有些喜欢这个老日本人。因为他跟家里那些男长辈不大一样,没有一张正经八百的脸,也没有长长的山羊胡。常年穿着白大褂,没有股子陈年的中药味。挺爽利的一个人,见了人,不分大小,先是九十度的一个躬。脸上成年都是笑,笑起来,灰白的眉毛跟着抖动。他一见了仁桢,就大呼小叫,说是“卡哇伊”。仁桢以为是骂她,就使劲哭。他就忙不迭地拿出一个日本的绢人,穿着和服,美得不行的,说这就是“卡哇伊”。

仁桢是整个文亭街第一个种了牛痘疫苗的中小学姑娘。原本她是怕得要死。但是受不了那花花绿绿的奶糖的诱惑。一边打针,夏目医生居然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给她讲花木兰的故事。讲到一半,打完了。仁桢自己将袖子撸下来,说,你讲错了,我二姐说花木兰才不稀罕嫁人呢。

夏目医生就好脾气地笑一笑说,将来谁会有福气娶上桢小姐呢。

可是,年初的时候,小顺发了高烧。冯家请夏目医生给他瞧。夏目前脚来,看都没看一眼,居然后脚就走了。三大爷很生气,说这个小日本,想怎么的。我一个指头,就能把他赶出文亭街去。他在襄城还想吃口饭?

慧容问起来,夏目又是个九十度的躬,说,冯夫人,真是对不住,最近接到帝国的示令。我现在已是在编的军医,只能给我国的军人和上等的支那人看病。我随时都愿意为您效劳,至于府上的仆从,恕难照顾了。

一大清早仁桢跟着小顺去上学。路过平四街口,看到一群孩子,冰天雪地的,就穿个小短裤,光脚踩着木屐,冻得哇哇直叫。然后排了队,一个牵着一个,去上学。一个顶小的男孩子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竟然也没人管,自己慢慢地爬起来。一抬头,恰和仁桢的眼睛对上了。孩子圆头圆脑的,脸上看得见新生的冻疮,已有些裂开了。不知道怎么的,仁桢心里有点疼。那孩子也仔细看了看她,眼神倒是冷得很,好像看到的是个对头。前头就有个大孩子转过头来,切切呀呀地对他嚷,声音很不耐烦。小男孩一步一拐,蹒跚地跑着跟上去了。

小顺便说,这东洋人,自己的孩子不当孩子呀。

仁桢也想,日本的侨民,在这文亭街上住了十几年,甭管中国话说得多么利索,骨子里是不会变的。要说他们不爱孩子,倒也不是。每年农历五月五,过端午。中国人吃粽子,他们也吃。可是,他们还要在家里头竖起旗杆,挂上几只鲤鱼旗,说是为家里的男孩祈福。黑一只,红一只,白一只,热闹得很。仁桢就问夏目医生,女孩儿家有没有节日呀。夏目就说,一样有,在三月三,叫“桃花节”。仁桢就重复了一下,觉得这节日的名字实在是很美。夏目便说,上回送给桢小姐的偶人,就是女儿节父母的礼物呢。仁桢就遗憾地说,在中国没有女儿节。夏目就对她眨眨眼睛,桢小姐若嫁到日本,桢小姐的女儿就有女儿节过了。仁桢便说,我才不要嫁给你们日本人,日本男人打老婆打得凶。夏目听了就哈哈大笑。

这文亭街上的日本女人,也和男人们一样,见了认识不认识的,先鞠上一躬。寒暄几句,分开了,又鞠一躬。然后站在原地,看着你走远了,才迈着小碎步离去。至于打老婆的事情,仁桢是听奶妈徐婶说的。徐婶在济南的时候,说是在一个日本商人家里帮过佣。那商人看着斯文,其实一喝醉了酒,就打老婆。做老婆的,跪在地板上给他踢打,边挨打还得边叫好。打的时候,木屐给踢得飞了出去。她还给捡回来,捡回来继续打。徐婶就说,那家工钱不错,可我真做不下去。我们泰安,男人也打老婆;可是,老婆也跟男人对着打。这就是洋学生说的“男女平等”嘛。

仁桢就有些佩服这个奶妈,觉得她是个有见识的人。二姐自然更有见识,可是二姐讲的那些道理,她听不大懂。但徐婶三言两语,她立时三刻就明白了。

这天徐婶上了街,回来便慌慌张张的,说不得了了。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连高丽棒子都神气起来,见人直嚷嚷。大脸盘,大嗓门,那叫一个横。昨儿个听任家的底下人说,他们家二姑爷,和棒子在“奇仙楼”为了一个姑娘杠上,给揍得只剩半条命。

慧容嘱咐伙计将大门关严实,边就说,老爷,这朝鲜不是亡了国了吗?

四爷便说,棒子不过是仗势欺人。打日本人进了山海关,国民政府就一个一个地和他们签协议。现在说什么华北自治,实在是欺人太甚。

徐婶便说,天杀的,那“满洲国”,不是又要大上一大圈?

四爷便叹一口气,说,我们以往的皇帝,现在是他们的儿皇帝了。想想又说,徐婶,你只管看好小姐,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动的别动。在外面头一条,莫论国事。

仁桢就问,爹,什么是国事?

明焕看她一眼,说,就是小孩子不该管的事。我前儿听小顺说,你下了学不肯回家,缠着他要去看学生游行。这个热闹,是你该去凑的吗?

仁桢就扁一扁嘴,说,这个热闹我是不该凑,赶明儿我还是跟爹去戏园子凑热闹去。

明焕听了,使劲皱一下眉头。慧容倒是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隔天的晌午,三大爷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商议。慧容连忙迎出来,说,三哥,明焕带了阿岳送涓儿去车站了。叶家那边的二舅爷亲自过来接,我们这边还是尽足了礼数好。

明耀脸沉了沉,说,也罢,家中的大小事,他也没怎么管过。叫老大老二出来。

待他说出来,几个人也才感到的确非同小可。日本人上门来了。

来的人一个穿着西装,叫和田润一。还有个是平常的和服打扮,是个布商,姓北羽。这两个人来,是要和冯家商量租借四民街临街的三间大屋,说是要开铺面做生意。

慧容便说,四民街的房子,是分租给谢家和袁家的。他们两家又做了二房东。里面住了有几十户,这一时间怎么收得回来。收回来了,让他们迁到哪里去。

明耀说,我也这么跟他们说。可他们说,生意做起来了,就算是北羽和冯家的合作,背后是日本帝国,互惠共荣。时势动荡,谁是帝国的朋友,将来就是支那的光荣。

慧容想一想,说,三哥,我看这日本人,我们不能沾。我听我姐说,叶家就是来者不拒。当年土匪要粮食,他们给。中央军要军需,他们也捐。再大的家,也格不住这么个要法。再说了,日本人现在在中国,闹得很不像话,将来我看落不下好。

明耀捋一下胡子,说,他们是多行不义,我们是燃眉之急。我能怎么说,只有一拱手,说,先生是高看了我们冯家,也就是空有个虚名,做了几世的土财主,不擅实业。更没有和外国人做过生意,怕是辜负了和帝国的合作。

慧容连忙称是,说,到底是三哥,硬话还得软说。

明耀摆摆手,可那个叫北羽的,将咱们家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说没有外国人,哪来的冯家的今天。这“景盛公”现在是卖给别人改了名字。但凡是襄城人,这“大烈”的威名,怕是没人不知道。老先生的牌位摆在面前,他这日本的生意人都要鞠上一躬。明耀这时候压低了声音,对慧容说,他连太老爷咸丰年间“通捻”的事,都知道。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没一个人再说话。仁桢在外头听见了“大烈”两个字,也敛声屏息,觉出家里怕是要出大事了。

祖先

关于冯家的发迹史,在襄城有许多版本。有虚有实,但总是脱不了传奇的轨迹。

往上数,要从仁桢的曾祖讲起。大名景武,表字大烈。听起来十分威风,当年却是个目不识丁的穷小子。早年就靠一架独轮车过活,在山东、安徽一带买卖小商品,大概也曾经到东海贩过盐。有关他的故事,便似乎总与这辆独轮车荣辱与共。最离奇的一桩,要说在襄城里流传很广的一则谚语,“冯大烈推小车,绊倒拾个金娃娃”。这倒并非说不劳而获,而有天道酬勤的意思。是说他最难的时候,无所经营,只好去后山挖黏土,沿街叫卖。给城南的贫困人家打制简易的灶台,当时人称锅炝子。有天推着车,给一块土坷垃绊倒,一抬头,看到路上躺着个闪闪发亮的黄金娃娃。从此就有了本钱,买房置地,终于发达了。

这故事在民间算是颇为惊艳,但仁桢总觉得牵强得很。家中的老辈人就说,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人总是想在一朝一夕改了命数。她就听说了另一个故事,倒是日积月累的。说这太爷爷,曾为城东的一个布庄跑脚。这布庄是个南洋的商人开的。那时候,“洋布”刚刚进了中国,行情一直不怎么好。甲午战争前,还没有倾销这回事,外商是想和本地的同行平等竞争的。中国人念旧,这土布又到底厚实了许多,也耐穿。外来货一直打不开局面。这商人便有些灰心,家里这时候又出了些事故,便对中国的这桩生意意兴阑珊,想回国去。一时又盘不出铺面,便物色了一个人,帮着打理。这个人,便是冯大烈。他看上的,是这年轻人的老实本分,能力又不错。便指望着,让他暂且保住家业,从长计议。

十年后,他回到襄城,却吃了一惊。原来,他的布庄,已多开了两家分号,生意是红红火火。他找到大烈,当年的年轻人,已然中年。拿出一部账本,明细清清楚楚,他便知道,没有托错了人。

毋庸置疑,冯大烈是打开本地洋布市场的第一人。要说方法,并未有什么取巧之处,但要的却是魄力。其实也简单,就是送布。他亲自带上伙计,去城里的富足人家,精挑了数种花色送上。可是英雄无出处,便被婉拒。他也不灰心,便又花了钱,找到本地有名的裁缝。问到了城中名媛女眷的喜好,送了花色相类的上好布料,叫裁缝按他们定做的衣物再做上一套,择日赠上。因了裁缝的推荐,对方则不便拒绝,便有些试穿的,也渐看出这洋布的好来。因是机织平纹,质地紧密,上身则轻薄如绸缎,十分舒适。女人之间的口耳相传,原本如此,好就是好上加好,坏是雪上加霜。一来二去,这布庄的声名竟就起来了。因为行内的规矩,降价不合适。大烈便叫伙计,给顾客每尺都让出三寸。让出去的是布,得到的是口碑。

这商人便也十分叹服,说窝在襄城,是委屈了人才,问大烈要不要跟他去南洋。大烈说,这中国人,大概还是在中国的地界上,才知寒暖。商人便叹了口气,说,也对,安土重迁是本分。我这次回去,大概就不回来了。你若不走,我想你能将这店接下来。大烈说,那自然很好,但只怕我的本钱不够盘下来。商人便道,我是说,送给你。你这些年为我赚了不少钱,我将这些铺面都留给你,将来经营成怎样,就是本事和造化了。

又过了几年,西门路东开了一家“景盛公”。这是襄城第一家洋货行,冯大烈算是又开了一个先河。因为先前的经验和口碑,又讲诚信,这生意便如虎添翼。外商都愿意请他做商保,一来二去,和他的合作也渐成为赊销。他再转手鲁西南、豫东等地的商贩赊销,卖货点由江浙往南一路拓展到上海。因为经营有方,供求有致,获利颇丰。到了光绪二十六年,他将一部分资金投向金融业,开办数家钱庄。同时又在风化街、艺波巷、襄阳路、文亭街一带大置房产。

富了,他就将那独轮车用红缎子布封起来,悬在堂楼上,提醒自己莫忘微时。又经常周济穷困,因此在襄城八县威望日隆。

有关他的善行,确有兼济天下的意思。光绪二十四年,襄淮一带遭水灾,出万金救济灾民。他出巨资买米、豆饼、杂粮救济民众。修筑黄河大堤时,他又承担修建了最长的地段,且独资重修了鼓楼。

对这个不可谋面的曾祖父,她总有些莫名的亲近与忧伤。她一个人,偷偷去祠堂看悬在堂楼的独轮车,车上的缎子早就破败污秽了,黯淡地发着红。她就坐在门槛上,想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烟火气熏的。这个曾祖父,富甲半城,据说到老自奉俭约,独善其身。衣服还是补丁摞补丁。莫说是他自己卖过的洋烟,连土烟都稀罕。她就嗅一嗅鼻子,想他抽过的芝麻叶,该是什么样的味道。这老人的事迹,和她读过的四书五经,总有些壁垒分明。每每她不想读这些咿咿呀呀,先生便拿出戒尺,说,小姐,你莫说为了自己,可怎么对得起这冯家的祖宗。

先生便告诉她,这太爷爷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只好随身揣着一枚印章。于是发狠要让后代读书考取功名,女子弟也要识文断字。他捐资两千金设义塾两所,当时两江总督刘坤一以大烈“乐施不倦”,专折上奏,被朝廷奖给一品封典。也是善有所偿,后来次子果然中了举人。

她也知道,这举人儿子便是分家出去的二爷爷。本来是这佳话的主角,偏偏是最不成器的一个。吸大烟,一房接一房地娶姨太太。儿子自然是不少,但养不教,父之过。这过错若是应到了自己身上,便就成了现世报。这也是冯家一桩当年的丑闻。二爷爷作了古,几个儿子为了丧葬费,纠缠不清,居然就将这老爷子的遗体丘在了东郊的万年寺里。这丘原本不犯忌,是大户人家的老人去世,要等夫妇合葬,或是等远人归来的。可这二爷爷,一丘二十年。族里族外,明里暗里地笑话。到头来,还是他弟弟,仁桢的爷爷出钱给埋了。说起来也真是凄凉。

因为几次分家,冯家其实是有些伤筋动骨。家中的子弟又缺陶朱之才,无心将太老爷苦心经营的实业发扬。到了明耀明焕这一代,洋货行和钱庄竞都慢慢地盘出去了。换成了现钱,自然是大置房产,或是在襄城八县到处买地。由此得见,冯家家大业大,逐渐也转为守势。

但若论起外贸的生意,冯家的威信犹在。这襄城四街多少商铺,追溯起来,当初都是昔日冯氏的产业。日本人也是看上了这一点,在这襄城打开局面,要的是提纲挈领,纲举才能目张。对他们而言,冯家既是一面旗,又是一颗棋,是志在必得。

三大爷明耀,隐约觉出了日本人的企图。但他更担心的,倒是日本人言而无信。到时这四民街上的三间大屋,怕是有去无回。再一则,谢家与袁家,都是有些黑道背景的。这一动迁,先切了他们的财路。虽说冯明耀并不怕这个,但明处树敌,暗箭难挡,总归不是好事。这一来,他倒是踌躇得很。想来想去,他就使了一个缓兵之计,对和田说,他们还有个五弟在外国。老太爷生前有交代,家中产业大宗的买卖租赁,要兄弟几个合计了才能决定。他一个说的不算,他会去封信,等弟弟有个回音儿,也算是无违父命。和田倒是笑一笑,说冯老爷还真是孝子。没错,中国人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那我就静候佳音。

先生

转眼就是四月。仁桢坐在课堂里,黄昏的阳光照进来,叫树影子筛过,忽明忽暗。春困秋乏夏打盹,仁桢就有些瞌睡。她在心里数下课的时间,想着和小顺去东和巷买新出炉的油果儿。

按理这国文科是她喜欢的。可是教这科的李老师是个长髯的中年人,言行风度和她开蒙的私学先生并无分别。明明是新式的语文,他却有本事将“卷束两袖,勿令沾湿,栉发必使光整,勿令散乱”摇头晃脑地念成八股,也无怪乎让人昏昏欲睡。

这天快下课的时候,先生说,同学们,家遇变故,我明日即要暂别诸位。国文科授课一事,将由范先生代责。

大家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门外走进一个人。是个年轻女子。孩子们都有些惊诧,因为这女子的装束。头发剪成齐耳,穿着件线条简洁的鱼白棉布衬衫,可下身却着了条格子呢的男人裤子。在这襄城,青年女孩顶时髦的装束,还是女大学生的黑裙子衣久蓝,这一身却是没见过的。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李老师则是一脸非礼勿视的模样,说,请范先生做个自我介绍吧。

女子便先绽开一个笑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说,各位同学,我叫范逸美。将担任二年级国文科的教师。大家可以叫我范老师,也可直呼其名。师生之仪在心即可,不必拘礼。

范逸美。话音刚落,班上就有个调皮的男孩子喊了出来。

女子微微笑,爽爽快快地答应一声。孩子们就都笑起来。

李老师皱一下眉头,可没忘对女子拱一拱手,说,范先生,从此这一科的教务,就拜托给您了。

女子微笑点头,当作回礼。

这瞬间,仁桢已是精神百倍。她仔细地看这女子的眉目,觉得她真是美。可是她的美,却和她见过的女人的美,都不一样。和娘,和她的姐姐们,和那个叫言秋凰的名旦,都不一样。既不柔美,也无关风情,这是让她很吃惊的。

她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将这事说了。慧容听了,放下筷子,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合适,女人家穿裤子到学堂上去。这新式教育的先进,还不至于不顾男女纲常。

仁桢就说,娘,你那时候和大姨跟师傅练咏春,不是也要穿裤子。

慧容说,那怎么能一样,习武自有习武的做派。

说完了,心觉不妥,口气就更严厉了些,说,你这个孩子,读了几天洋书,越发没大没小了。

仁桢就吐吐舌头,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第二日,仁桢就很盼着上那国文课。

到了钟点,范老师进来,依旧是昨天的装束,可肩膀上却扛着一口箱子。孩子们都好奇得很。

范老师望一望大家,微笑一下,竟然将那箱子缓缓拉开了,再阖上,便有魔一样的声音流泻出来。这旋律与音色,都不是他们熟悉的。

范老师坐下来,说,同学们,这是手风琴,是一种西洋乐器。我看咱们学校各科都有,就是没有音乐课。文同曲理,文字和音乐都是表达内心的方式。今天我们就来好好感受一下。

她的手指,很灵巧地在手风琴上按下了几个音,然后问,同学们都学过什么歌。小孩子们先是不说话,看出她眼睛中的鼓励。有胆子大的就说,“两只老虎!”“一担谷!”“车轱辘!”

范老师朗声笑起来,然后说,这些都是小时候的童谣。现在你们长大了,要学些不一样的歌。

她想一想,便拉起了一段旋律。旋律高亢,欢快,很敞亮。这时候,孩子们听到同样高亢的女声,由范老师唱了出来。他们真的有些吃惊,一个女子会发出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是一个人,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对未来有希望的声音吧。

唱完了。孩子们似乎还屏着呼吸,好像一张口,就要放走了这些希望。

范老师浅浅地笑,说,这是美国的海军军歌,叫《起锚歌》,说的是毕了业的年轻人参军的心情。来,老师教给你们。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

“伙伴们起锚了,起上大铁锚,学校的生活已过,启航在破晓,在破晓,昨夜晚在岸上,快乐又逍遥,再会吧,伙伴祝你,早日归来快乐又逍遥。”

以后的日子,范老师总在课堂上,先教给他们一支歌。这些歌朗朗上口,加上仁桢又聪明,几乎下了学,就哼得出整首的旋律。

慧容便有些奇怪,说,你爹曲不离口,你这倒天天唱的是哪出戏文。好了,爷俩儿嘴巴可都不闲着。不过,还真是怪好听的。

仁桢得意得很,说是范老师教的。

慧容愣一愣,说,这范老师,还真和以往那些先生不一样。

是不一样。仁桢想。以往的老师,在堂上都是提问学生。唯独范老师,要学生和她互相提问。她说,学问学问,边学边问,才称得上学问。

这一天的课文,题目叫“御侮”,却是讲了一则成语,叫“鸠占鹊巢”。“鸠乘鹊出,占居巢中,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鸠去。”

到了快下课的时候,仁桢就举手,说要问个问题。仁桢问,老师,若是这斑鸠不强占,想找喜鹊借窝住?这喜鹊是借给它呢,还是不借给它呢?

范老师想一想,正色道,那要看斑鸠是诚求襄助,还是另有所图。聪明的喜鹊是看得出来的。

答得好。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同学们正茫然,仁桢却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倒也顾不上课堂的纪律,大声唤道,二姐!

可不正是仁珏,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她。

仁珏一边笑着,一边又抱歉,说,老师,打扰您上课了。

范老师摆摆手,说,没关系,也该放学了。就阖上课本,宣布下课。

仁桢便牵了二姐的手,跟老师道别。

范逸美笑说,你这个妹妹,鬼精灵的,将来很可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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