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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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如想扶起她,她却跪得越发坚定。躬身的一瞬间,那孩子刚才还在吮吸的手指,却无缘由地伸开,触碰到了昭如的手背。极绵软的一下,昭如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
接下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从女人怀里接过了孩子。前襟里掏出五块现大洋,塞到她手里。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这位沉默的太太,将一切做得行云流水,来不及让他们反应。
待昭如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人们已经散去了。她叫丫头小荷将斗篷解下来,裹住了孩子。起风了,已经是寒凉的时节。昭如将孩子抱得紧一些,胸口漾起一阵暖。这时候,她看见那女人已站起身来,并没有走远。昭如对她笑一笑,将要转身,却看见了女人眼中倏然闪出的依恋。
昭如一醒,低声对小荷说,你先回家去,跟老爷说,我今天去舅老爷家住,明天回来。
没等小荷接话,昭如已经叫了一辆人力车,放大了声量,说,火车站。
昭如坐上了去往蚌埠的列车。这一路上,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一切就要做得格外的堂皇与明朗。她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因为她并不是个会演戏的人,现在,已经演了一个开头,却不知要演多久,演给谁看。这样想着,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涌动,不由自主地,将脸贴一贴孩子的脸。
一路上,孩子竞很安静,阖着眼睛,看得到宽阔的重睑的褶痕。
外面暮色暗沉,影影绰绰有一些塔似的形状,在田地里燃烧着。那是农民在烧麦秸垛,已是秋收后的景象。对于节令,城里人知的是寒暖,在他们则是劳作和收获。
昭如并没有坐到蚌埠。火车走了两站,她在清县下了车。
昭如在城南找了间小旅店。
旅店老板看着一个华服妇人走进来,没有任何行李,怀里却抱着个面色肮脏的孩子。他袖着手,抬起眼皮,脸上不忘堆了殷勤的笑。说起来,这些年的来来去去,他早已经见怪不怪。开门就是做生意,其他是管不了许多的。家事国事,都是他人瓦上霜。打十几年前五族共和,说是永远推翻了皇帝佬,可四年后,就又出了个姓袁的皇帝。短命归短命,可的确又出了不是。他就觉得时势不可靠,做本分生意,是哪朝哪代都靠得住的。
他也看出这太太形容的严肃,似乎有心事。为了表达自己的周到,不免话多了些。昭如听见,只是点点头,这时她已经很疲倦。
安排了一间上房。掌柜请她好生歇着,就退出去。昭如却叫住他,问他能不能弄到奶粉,美国的那种。掌柜就有些为难,说自己是偏僻小店,弄不到这种高级货。昭如想想说,那,烦劳帮我调些米汤,要稠一些。另外给我烧一盆热水,我给孩子洗个澡。
夜很深了,昭如在昏黄的灯底下,看着孩子。干净的孩子,脸色白得鲜亮。还是很瘦,却不是“三根筋挑个头”的穷肚饿嗉相,而有些落难公子的样貌。她便看出来,是因这孩子的眉宇间十分平和。阔额头,宽人中,圆润的下巴。这眉目是不与人争的,可好东西都会等着他。这样想着想着,她就笑了,心里生出一些温柔。她是个未做过母亲的人,却觉得自己已经熟透了母亲的姿态。她想做母亲,想了十二年。过门儿一年没怀上,她就年年想,日日想。念佛吃素,遍求偏方,都是为了这个念想。
这是怪不得卢家睦的,人家在老家有一个闺女,快到了婚嫁的年纪。她是续弦,被善待和敬重,已是个造化。这么蹉跎下去,没有一男半女,到底是难过的。有一天她发起狠,到书房里,磨蹭了半天,终于说起给家睦纳妾的事。家睦正端坐着,临《玄秘塔碑》,听到了,就放下笔,说,我不要。她却流了泪,好像受委屈的是自己,说,老卢家不能无后。家睦一愣,却正色道,孟昭如,你真不愧是孟先贤的嫡亲孙,知道无后是绝先祖祀。可不孝有三,“不为禄仕”一桩,也是大的罪过,你是要指斥为夫老来无心功名吗?
昭如以为他是真的动怒,有些畏惧,嗫嚅道,我,是真的想要个孩子。
家睦却笑了。我们不是还有秀娥吗?到时候讨个上门女婿好了。含饴弄孙,说不定比我们自己生还快些。
昭如便明白,家睦是惜她心性简单,却也是真的开通。
她看着孩子,心里没有底,却又有些期盼。就这么着左思右想间,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
昭如回到家的时候,是第二日的正午。
厅里已备好了饭菜,一说太太回来了,都急急赶过来。却不见卢家睦。走在前面的,是郁掌柜,后面跟着老六家逸夫妇两个。昭如便有些打鼓。这郁掌柜,是店里得力的人,自从生意上了路,平日里上下的事务由他一手打理,从未有一些闪失。家睦也便乐得放手,偷得浮生半日闲。除了大事,他轻易也便不会惊扰东家。印象里他到家中来,似乎只有两次。一回是来吃老六头生闺女的满月酒;一回是因要在青岛开分店,与家睦秉烛夜谈了一个通宵。
昭如看出郁掌柜的脸色,不大好看。没待她问,老六先开了口,嫂嫂回来便好了。他媳妇却轻轻跟着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
众人的目光便都牵引到小荷怀里正抱着的婴孩。昭如一愣神,眼光却停在郁掌柜身上,问他,老爷呢?郁掌柜本来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一问之下却答得蛮快,老爷出去办事了。
昭如慢慢坐下来,也渐没了笑容,说,是办什么事,还要劳动郁掌柜来走一趟?
众人半晌没言语。老六媳妇荣芝就说,嫂嫂,咱们家是要给人告官了。
老六轻轻用肘触一下女人。她拧一下身,声音倒利了些,你们个个不说,倒好像我不是老卢家的人。不说给嫂嫂听,谁请舅老爷去衙门里想办法,难道还真赔进泰半的家产不成?
郁掌柜便躬一躬身,开了口,太太,其实这回的事情,倒不见得算是官非。只是说到个“钱”字,任谁都有些吞咽不下去。您记得夏天说起要从老家里运一批煤和生铁,订银是一早过去了,货却发得迟。此次黄河夺淮人海,殃及了一批货船,咱们的也在其中。
昭如说,这事上衙门,理也在我们这边,如何又会给人告了去?
郁掌柜道,太太只知其一。这一回,船上不止是咱们的货。您知道城东“荣佑堂”的熊老板跟老爷一向交好,这次发货,他便托咱们的船给他顺带些铺面上的所需,有七箱,其中五箱,说是青海玉树的上等虫草。此外,还有他家老太太九十大寿,专为女眷们打造了一批金器,说是都在里头。单一支如意上镶嵌的祖母绿,有半只核桃大小。
荣芝冷笑一声,怎么不说他们举家的棺材本儿都在里头。这么多值钱的,该去押镖才是正经。
郁掌柜接着说,太太知道我们老爷的脾性,向有孟尝风,古道热肠惯了。因为是老交情,这回带货,没立协议,也没做下担保。熊家管事的二奶奶认起了真,就有些搅缠不清了。
昭如说,这二奶奶我知道,是个吃亏不得的人。她要我们赔多少,是要将交情一起赔进去么?
郁掌柜袖一下手,走到她跟前,轻轻说了个数。昭如呼啦一下站起来。她这平日不管流水账的人,也知道,这回家睦把胸脯拍大了。
昭如让众人退下去,开始盘算,要不要到哥哥那去走一趟。如果熊家真是个说起钱来油盐不进的人,那是有场硬仗要打了。想着,她难免也有些坐立难安。这时候,却听见外面报,说老爷回来了。
她便迎上去,家睦只看她一眼,就沉默地坐下。昭如使了个眼色,丫头端上一壶碧螺春。昭如沏一杯给家睦,说,老爷,天大的事情落下来,自然有人扛着。先宽下心来想办法。
家睦听见,倒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沉,家中的事是要人扛着。有个出息的哥哥,这家你是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了。
昭如张一张嘴,又阖上,心知他有些迁怒。这原不是个色形之于外的人,此时计较不得。她望着家睦,又有些心疼。暗影子里头,灰飞的双鬓,分外打眼。这几年,这做丈夫的,渐渐有了老态。到底是知天命的年纪。依他的性情,不喜的是树欲静而风未止。她是少妻,纵有体恤,于他的心事,仍有许多的不可测与不可解。
她便也坐下,不再说话。太静,厅堂里的自鸣钟每走一下,便响得如同心跳,跳得她脑仁有些发痛。这时候,却有些香气漾过来。先是轻浅浅的,愈来愈浓厚,终于甜得有些发腻了,混着隐隐的腐味,是院子里的迟桂花。老花工七月里回了乡下,无人接手,园艺就有些荒疏。平日里是没人管的,它倒不忘兀自又开上一季。一年四时,总有些东西,是规矩般雷打不动的。昭如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当儿,却听见另一个人也重重叹了一口气,将她吓了一跳。就见男人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眼睛却有些失神。我卢家睦,许多年就认一个“情”字。在商言商,引以为憾。如今未逢乱世,情已如纸薄。
听到这里,昭如有些不是滋味,这男人果真有些迂的。可是,她也知道,她是欢喜这几分迂。这“迂”是旁人没有的。这世上的人,都太精灵了。
夫妻两个,相对无语。一个怅然,一个怨自己口拙,想说安慰的话,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
这时候,东厢房里,却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一阵紧似一阵。昭如这才猛然想起,这孩子是饿了,早晨喂了碗米汤,现在又是下晌午了。小荷抱着孩子,疾走出来,看着老爷矗在厅里,愣一下,竟然回转了身去。昭如看到家睦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候,却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郁掌柜进来,脚下竟有些踉跄,嘴里说着,老爷,大喜。
家睦的眉头还没打开,有些木然地应道,喜从何来?
年轻人喘了口气,说,咱们的货,到了。
家睦有些瞠目,说,什么,你肯定是咱们的货?
掌柜便说,的确是,我亲自去火车站验过。连同熊老爷那七箱药材,都在里头。
家睦默然,慢慢说,这倒是真奇了。
掌柜擦一下头上的汗,说,说奇也并不奇,是我们“德生长”行事慈济,造化好。
家睦这才醒过神来,说,你刚才说,火车站,怎么到了火车站去?
掌柜便答,我们的货物,这次并没有全走水路。船到了杭锦旗,泥沙淤塞,河道浅窄,咱的船吃水太深,实在过不去了。那边的伙计就临时租了几节车皮,改了陆路。没承想,却躲过了一劫。这是天意。
家睦顿一顿,问,熊家的人可知道了?
掌柜说,这不说着先报老爷一声,给您个心安。那边也命人去了。
掌柜又对昭如行了个礼,瞥一下小荷,低下头,退去了。
这孩子一时的安静,似乎令人遗忘了他。家睦走过去。小荷抱紧了孩子,无知觉后退了一下。家睦却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瞳,看着他,嘴角一扬,笑了。这一笑,让这男人的心和脸,都瞬间松弛下来。
他于是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昭如走到跟前,大了胆子说,是你儿子。
家睦抬起头,与昭如对视。她看得出他眼里并没有许多疑虑,却有些鼓励的神色,那是等着她说原委。她想一想,便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
家睦听了后,又看了看孩子。沉吟一下,朗声大笑,说,这就是所谓“天降麟儿”了。他方才这一声哭,算是诸事化吉。
昭如轻轻说,老爷,你就不怕这孩子不明底细?
家睦说,这世上,谁又全知谁的底细。他来到了卢家,就是我卢家的底细。说起来,我日后倒要给火车站立座功德牌坊。这一日内两件喜事,皆与它有辗转,合该车马流年之运了。
他便俯下身来,也看那孩子。孩子却伸出了手,猝不及防,揪住他的胡子。还真有一把气力,不放手。家睦一边笑,一边却直不起腰来。昭如看在眼里,也忍不住笑了。
抓周
孩子在卢家长到了一岁,已十分的壮大,全无初来时的瘦弱样子。
奶妈云嫂是临沂人,口音浓重,依家乡的例俗叫小孩子“哥儿”,透着股宠溺劲儿。大家便都跟着叫,开始是逗趣的,一来二去久了,也叫惯了。府中并无其他的男童,“哥儿”便成了孩子的小名。
哥儿是受众人爱的。这爱里,自然有深浅。久了,人们渐渐发现哥儿的性情,并不会因这深浅而有所依恃。他的脾性温和,能够体会人们的善意并有响应。响应的方式,就是微笑。一个婴儿的微笑,是很动人的。这微笑的原因与成人的不同,必是出自由衷,然而又无一般婴童的乖张与放纵。这让人很欢喜,因为他笑得十分好看。脸上有浅浅的靥,鼻子也跟着翕动,欣然成趣。然而,人们又发现,他的微笑另含有种意味,那就是一视同仁。并不因为谁对他特别好而多给一分,也不会因为对方只是偶示爱意就稍有冷淡。将他捧在手心里的云嫂和颜色肃穆的郁掌柜,他毫无厚此薄彼,真是无偏无倚。如果是个大人这样,人们就会觉得他世故了,但这样小的孩子,做娘的,就有另一层担心,就是怕他其实有些痴。
哥儿对于寒暖饥饱,其实很敏感;但又是一桩不同。一般婴儿多是用啼哭来表现不满与困境,哥儿到来的第四个月,似乎已不太哭了。他有需要的时候,会有他独特的表达。比如,将鼻子皱起来;比如,发出嗯嗯的急促的声音,这多半就是要吃或者要拉。这孩子,并无给这家里带来很多初生儿的感受。因为他很少有一些激烈的声音与行为,太安静了。
在他来到这家里一年的时候,云嫂便说,是时候给少爷摆桌“周岁酒”了。家睦夫妇二人对望一眼,并没有接话。因为他们是将哥儿的来日作了生日,具体的生辰是有些含混的。云嫂又说,近乎自言自语,摆酒,再就是要“抓周”了。看看哥儿将来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说到这里,昭如心里却是一动,然后转向家睦,老爷,该要请些什么人,咱们拟个单子出来吧。
摆酒那天,十分热闹,称得上宾客盈门。一来是因为家睦在城中的好人缘。山东人重乡情,所以一家事成了百家事;再一来,也是人们对新生的卢家少爷,多少有些好奇。这时节也算市井太平,一个“周岁酒”也可摆成盛事。在旁人看来,是借题发挥,于卢家却是喜由心生。
哥儿生平第一次成了舆论的中心。盛装包裹,虎头帽,绲边的缎子袄,元宝鞋,将他制成只花红柳绿的粽子。这代表着云嫂的审美。沉甸甸的长命锁令他有些拘束,时而扬起脖子,拧动一下,但脸上仍然是微笑的。他微笑地看着半熟和陌生的人,听着他听不懂的或真或假的赞美。一两个雅士,也会站定了,在他面前吟哦一番。大家就都跟着尽了兴。家睦夫妇也微笑着,这无论排场与氛围,都令人满意。接了帖子的,悉数到齐,也表明家道还说得过去。
当晚的高潮自然是抓周。床前设了长案,上面摆了各色物事。一册《论语》,一只官星印,一把桃木制的青龙偃月刀,另有笔、墨、纸、砚,算盘,钱币,账册,钗环,酒令筹筒,可谓面面俱到,满当当一桌。云嫂将哥儿抱过来,让他伏在案前,边说,除了做皇帝,我们哥儿是什么都挑得拣得。这一说,孩子竞收住了笑,脸上一时有肃穆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案子的琳琅。众人便笑,说些鼓励的话。他身子倾一下,左右看看,手抬一抬,似乎要落在《论语》上。旁人就说,好,腹有经纶,要做锦绣文章。谁知他却眼神一转,胳膊挪一下,又去碰了碰青龙偃月刀。众人又说,好,文治武功,将来是个将才。他却依然没有捡起来,望一望云嫂,又望一眼昭如,竟然坐定了,不再动作。只是眼里含笑,心平气和地看这一圈大人,像是在看风景。过了半晌,人们终于有些焦急。云嫂索性将一只算盘,在他面前拨拉。按说这很不合规矩,但大家都了解她的心意。他抓一下算盘,起码是个圆场,说明有意陶朱事业,家睦这爿店后继有人。哥儿眼珠子跟着算盘珠子走,但并未伸出手去,反而将个大拇指放在嘴里吮。吮够了,取出来,仍然是稳稳地坐着。脸上的笑容更为事不关己,左右顾盼,好像是个旁观的人。
人们失望之余,都有些小心翼翼。对待难堪的方法似乎只剩下沉默。云嫂也收起了热闹劲儿,望着男女东家脸色渐有些发木。
这时候,席间却有一位老者,缓缓站起身来。虽未围观,远远地他也看了个周详。人们便听见他说,这一番上下,见得公子是无欲则刚,目无俗物,日后定有乾坤定夺之量。声音不温不火,却掷地有声。人们便纷纷附和。爹娘也舒了口气,心中感激老者的解围。
家睦举了杯酒,到了老者面前,道一声“吴先生”。老者捋了捋胡须,笑着挡了去,说,卢老爷,客套便罢了。是我与小公子有缘分,竞比你们做父母的更懂得他的心志。
这吴先生,大名吴清舫,是城中一个画师。认识他的,看到他坐在这里,都有些诧异。一来他实在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二来,此人近年来名头颇大,却心性淡泊,渐有了神龙藏首之姿。人们只知其与杭天寿、于书樵、江寒汀等人齐名,至于其本尊,却目者寥寥。今晚他坐在这里,人来人往,竟也十分的清静。
说起来,这画师如何成为家睦的座上宾,有一段渊源。吴先生的前半生,称得上一波三折。生于清光绪十五年。幼承庭训,早年入私塾、读经史。后值洋务运动,世中学堂卒业。功名求取告一段落,方齐一心之志,投身绘事,习《芥子园画谱》,视为初学之津梁。其间笔喻耕耘,遍访名山,胸藏丘壑,精工花卉、翎毛、走兽、人物,无不涉猎,所谓“画得山穷水尽”。匠心锐意,终自成一家,创写意富丽花鸟画一派,为时人所重。其近年声名大噪,又是一桩佳话。机缘巧合,五六年前,其画作被国民政府选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竟一举获得金奖,于是成为国际上获金质奖的第一个国人。此举似乎有些空前绝后。他年中国在博览会上获奖的,是大名鼎鼎的贵州茅台,再与人无涉。
这一来,一众政要、名流士绅,求画若渴。润笔之赀,水涨船高,时称“官宦人家大腹商,中堂字画吴清舫”。这吴先生的画,便不是凡俗之辈赏玩的物件了。以家睦的处境,实在算不得“大腹商”。好奇的人,便与他问起彼此的交往。他答得十分简单,只两个字:朋友。
吴先生哈哈一笑,说,我还真是个找上门来的朋友。
家睦与吴先生,相识有十年了。那时候,也是卢家睦来到襄城的第五个年头。在老家居丧三年,才接手父亲一手创立的“德生长”。起初是十分艰辛的。因他并不是个做生意的人。早年在老家开了一间私学,既无心仕途,授教孔孟一为了生计,给养家小之余,成了无可无不可的乐趣。他也就自比南阳的诸葛,躬耕习读。外面是大世界的纷扰,心中却自有一番小天地的谦薄自守。往来的也都是些相像的人,没什么野心,青梅煮酒流年去,菊黄蟹肥正当时。那个在外创业的父亲,于他更是遥远。久了,竞也没什么牵念。直到父亲去世有时,他才第一次走入襄城。这一爿家业,让他意外之余,更添几分戚然。郁掌柜将一枚商印交予他手中时,竟有些诚惶诚恐。
此后的日子,似乎比他想象的顺利。一来卢老太爷,兢兢业业,日积月累,客源与货源已十分充分。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再一来,便是家睦自己温厚的性格,与商界朋友的相处,待见有余。加之同乡会的拨舵引领,渐渐水乳交融。两年多,铁货生意顺风顺水,竞比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更进了一步。家睦是有远见的人,看得见这城里外来人的土木兴筑,愈发繁盛。便想在道平路又开了间分店,叫“宏茂昌”。
民国十一年,逢上豫鲁大旱,是百年不遇的“贱年”,山东各地,便有大批的灾民东进南下。又因投靠乡党,流人襄城的尤多。同乡会将他们分别安置在下洪、齐燕会馆两处。鲁籍的富庶商贾,便有心设棚赈灾。硬食多是花生饼、豆饼施以稀饭。寻常人家上不得桌面的东西,于难民是救命之物。“德生长”的粥棚前人山人海,却不同,发放的主食是一道“炉面”,让同乡大为罕异。
原来这“炉面”,是鲁地乡食,做法却甚为讲究。五花肉裁切成丁,红烧至八分烂,以豇豆、芸豆与生豆芽烧熟拌匀。将水面蒸熟,与炉料拌在一起,放铁锅里在炉上转烤,直到肉汁渗入至面条尽数吸收。如此出炉,味美令人食之不禁。粥棚以“炉面”发送,本为善举,在旁人看来却是有奢侈之嫌。家睦并不在意,见难民食乡味至涕零,甚感安慰。
这一日施粥,却见一位老者,施施然在桌前坐下,要一碗炉面。他操的是本地口音,显见不是难民。伙计便皱了眉头,厉声道,没听说,打秋风打到粥棚来了。这面再好吃,是你这种人吃的么?
家睦听见了,眼光也跟了过来。老者并不恼,拈一下胡须,微笑说,既是善举,岂有一时一地之规。我腹中饥辘,也是一难,怎么就不是难民了?
伙计就有些恼,说,我们“德生长”,不招待无理闲人,你请吧。
老者坐定,阖上了眼睛。
家睦就走过来,作了一揖,说,老人家,我们这炉面,确为流离乡民所备。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是鲁产,倒可解离乡背井之苦。您若不嫌粗鄙,卢某即奉上与您品尝。
老者并不客气,说,那就来上一碗。
好面。老人吃罢,起身从袖笼掏出一个卷轴,说,既吃了你的面,也不能白吃,聊作啖食之赀。
家睦展开一看,是一幅工笔花鸟,画风谨致,再一看落款,是“吴清舫”三个字,心下大惊。原来这老者便是这襄城盛传的清隐画家。此番出现,实在出人意表。
家睦连忙拱手,说,吴先生,家睦怠慢,还望恕罪。老者还礼笑道,卢老爷之盛情,心知肚明。今日到来,一为吃面,二有要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原来这吴先生,为人清澹,内里自有热忱。近年也苦于襄城画派式微,后继无人,就想着开办一间私学,招收生徒。却碍于声名,很怕城中显贵商贾,都将自己的孩子送了来。二来又确需资助,才可遂他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愿。他在城中多方查考。肯出钱的不少,多为沽名钓誉之辈,令他大感失望。心气凉了,便将这事搁下了。后来有一日,听人谈起城东“德生长”五金店的卢老爷,是个淳厚之人,早年在山东乡里耕读,并非俗庸之辈。吴先生便心里一动,想要登门造访。
却见卢府当日搭棚施粥,吴先生便有心要试他一试,于是便要了一碗“炉面”。
吴先生笑得十分爽气,说,我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唐突了。
家睦也笑,说,莫以善小而不为,遵承古训是本分。能与吴先生结缘,却是造化了。
这私学便办起来,设帐教授绘事。因吴先生致力,后又有陈兰圊、郁龙士、路食之等城中丹青高手加入。家睦则出赀襄助,名任督学。因不囿门第,学生中的寒素子弟,勤苦愈甚。其中有一年幼学生,名李永顺,出身城南赤贫之家,天资过人,尤得吴先生喜爱赏识,频称“孺子可教,素质可染”,于是给他起了新学名“可染”。时过多年,这李可染果成为画坛巨匠,仍念念师恩,这都是后话了。
因这襄办私学的机缘,吴先生与家睦成为忘年之交,闲时谈文论艺,颇有几分伯牙子期之快。家睦在旁人眼中是个凡俗商人,吴先生却当他是知己。因他经济往来,身染烟火,纵论时事,也就少了些文人的迂腐气。这是吴先生与同仁间的酬唱往来,所少见的,也就觉得格外新鲜。一来二去,更是相见恨晚。
家睦得子之乐,吴先生有心贺上一贺。这一日,原本预备看这孩子抓周。抓到什么,就即兴作画一幅,算作应景的贺礼。可满目琳琅,这哥儿却是横竖都没看得上,也是桩奇事。他那一语解围,倒有大半是真心话。
酒宴尾声,家睦又留住吴先生致谢。吴先生摆摆手。家睦便说,见先生与小儿心气相融,另有不情之请。
吴先生笑道,请讲。
家睦便说,犬子虽已周岁,却还未有大名,想借先生金口赐教。
吴先生让道,岂敢,不过卢老爷抬举,我就造次了。
吴先生端详这婴孩,眉目和泰,天真纯明,也真的从心下喜欢,便说,公子形貌和谐淳正,有乃父之风。《小雅·鼓钟》里有“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之句,正当其是,大名可取“文笙”。字谓同义,就叫“永和”吧。
家睦谢过。从此,卢府上下,便唤这孩子“笙哥儿”。
天津
笙哥儿周岁的时候,舅父并未到场。半个月后,盛浔从天津回到襄城,将一串玛瑙串挂在这孩子颈上,使劲摸摸他的头,说道:外甥像舅,我可就等着你长大了。
孩童伸出手去,捻一捻这壮大男子蓬乱的髯,扭一扭脖梗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