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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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他们无比怀念家园。他们知道家园的研究和探索没有这样的紧迫压力,因而以为家园里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错了。

当回忆降临,洛盈赫然发现,它降临在一个她决然料想不到的场合。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梳理过去的一切,现实就和记忆怦然重叠,强行从她的记忆库中调取了一幅画面,赋予它新的涵义。这一切都超出她的预期。

洛盈对家园预期什么呢。她没有期待它像黄金的伊甸园一样富饶,繁花似锦,她知道它贫瘠、狭小、危险,时时刻刻走在生死存亡的边缘,每个人都必须谨慎地节约物资,她一直知道这些,但是她曾经幻想家园是一个安宁的地方,是一个让内心踏实的地方,是一个没有那些危机的地方。她记得在家园每个人都有吃有穿,可以完成兴趣和梦想,没有压榨到分秒的工作,可以自主分配时间。这一切在记忆里是多么闲适,多么自由。可是现在,周围似乎突破了她的记忆。它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安逸,它依然有许多竞争,许多无形的管束,许多不得不遵守的压制,它甚至将每个人约束在电路一般的节点上,动弹不得。在它的体内依然有死亡,有明争暗斗,有正直的人因为偏见而得不到幸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为什么它也像另一个世界那样让人生存得那么艰难?

瑞尼医生说他想做一个与他人面对面的人,洛盈想,那么我呢?

瑞尼医生不是一个行动者,洛盈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是。她犹豫着接下来的行动还要不要参加。这是一个很大的抉择。最初她不想参加,后来想参加了,道具都帮忙做了,现在和瑞尼医生谈过,又有些不想参加了。

洛盈坐在窗口,望着天空,两种选择在心里交错占据上风,很长时间做不了抉择。目睹的死亡像一柄划破生活幕布的小刀,记忆之库被划开巨大的口子,许多片段像破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她坐在世界之外看自己彷徨。

她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参加集体运动的时间,那是和地球的朋友们一起行动的记忆。她跟着的是回归主义者,一群极端环保主义者,因为环保而热衷于各种古老生存方式,试图拆毁现代都市。在二十二世纪几乎所有未开化的原始民族都渐渐消亡的日子里,这样的热衷带有一种很极端的猎奇的信仰感,因为太稀少,所以极端神秘而富于吸引力。他们都是很年轻的人,在世界各地发起各种各样的抵抗活动,抵抗日益变成不可阻挡的大城市运动。那个时候,地球上的城市越扩越大,将零散居住的人们全部笼络到一起,集中居住,减少交通耗能。这本是应对能源压力的举措,但回归主义者却不如此赞同。

“只是欲望无限罢了!”他们说,“完全不需要的。”

那时他们坐在高原的帐篷前,围着篝火,洛盈仰头听着。

“建造那样的超级城市要消耗多少能源?”一个大男孩给她讲解,“维护荒僻了的环境又要花多少代价?从前那种一个个简单的小镇多好,零星分布,那是最好的方式!说什么小镇满足不了生活?人们为什么非要从小镇跑到大城市?还不是因为欲望无穷!欲望是一切堕落的根源。地球原本就是天堂,但人跟着欲望堕落,你看现在已经把地球毁坏成什么样子了!”

洛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要趁自己还有一点纯洁的血,与一切欲望至上的奢靡对抗,拆掉他们的梦。”

他们总是义愤填膺。

“我们要示威,要拆毁那些坏建筑,回到自然,喊出我们的愤怒,发出我们的声音。”

洛盈想了想问:“你们和政府谈谈不可以吗?”

“我们可不信任他们,”他们笑笑,“你是独裁者的孙女,你信任政府,但我们不。”

当洛盈问这些问题,她其实已经不在乎答案。那时她已经跟着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了空寂无人的高原大陆,在亘古恒常的雪地阳光里用铁锅煮菜,坐在帐篷门口仰头看难得一见的星星。她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但她跟着他们摇旗呐喊。她像一个单纯去玩的孩子,不问前路与方向,只是兴奋地向前跑,没有彷徨。现在想想,那些日子多么沉醉而幸福。那些她曾经快乐地全心投入、无需多想的日子,跟着那群坚定而热情的理想者游行示威、摇旗呐喊的日子,在现在的她看来,那是多么幸福。那一次他们最终因为破坏高地上的飞机场而集体被捕,在三日拥挤的拘禁之后遣返各国,以一个不够漂亮却轰轰烈烈的结尾为行动画上句点,在混乱中大笑着离别,从此各奔东西。

想到这里,洛盈忽然跳下地,光脚跑到墙边的屏幕前,打开邮箱。

〖伊格:

你还好吗?

之前你提到的行动进展得如何了呢?很敬佩你的行动,希望你一切都好。

今天想问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地球上的回归主义者们的近况呢?他们又发起过什么行动或者什么新的宣言吗?他们现在好不好?我曾经和他们一起行动,现在有些挂念。

谢谢。

洛盈〗

洛盈将这些写下,点击发送,看着远去的信件图案呆呆地坐着。她发觉自己还是需要行动。她其实并不太关心制度。这样一种或那样一种制度对她来说没有那么大分别,让纤妮娅义愤的系统的恶在她看来也并不是那样有感觉,她只是受到那种行动本身的吸引。她喜欢的是在那种行动中看到一个人身体里迸发出的坦率的生命力,一瞬间的释放,不像平时许许多多拘谨、委屈、充满修饰的样子,在那种行动中,一个人是生动有力而与自己的意志合一的。她羡慕那种状态。

她想着他们的行动,下最后的决心。无论如何她觉得值得做一次努力。她十八岁,站在世界的边缘,这个世界不让他们感觉称心,这也许是他们唯一一次与它战斗的机会。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参加。

※※※

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商议,在洛盈最想踏入又最不想踏入的地方——她父亲的书房。路迪邀请纤妮娅和洛盈其他参与此事的朋友来家里商议。洛盈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哥哥的殷勤竟然是如此郑重其事。

洛盈有些踌躇,经过这些日子,父亲的书房已经成为头脑中一座幽深的园子。她已挺长时间没有踏入那里了,她不知道是怕什么,肯定不是怕那些属于死者的纪念品,但就是不想直接面对那些她曾拼命追寻的事物。或许是因为起初的追寻太用心用力,于是遭遇到波折便容易走另一个极端。她跟着哥哥推开书房的门,沉默不语,脚步微微迟滞,身旁经过纤妮娅、龙格和索林,谁也没发觉她的迟疑。

房间还是清冷安静的。

靠着墙的长方桌睡着画笔、刻刀和没有收拾的茶杯碟,仍然仿佛热闹的筵席刚散,每样物品都带着古董般的朦胧。日光从窗口斜射进来,透过青绿色的窗框,折射出一圈冷而静谧的弧光。日光没有照到的地方,暗影向深远延伸,将窗边的亮烘托得更加明显,给那里晕染出一种夜晚没能显现的出离尘世的圣洁。

“坐吧。”路迪招呼着其他人。

洛盈看到他们依次错落着坐下了,心里赫然一惊。他们散坐在书柜四周,哥哥靠近纤妮娅,索林和龙格坐在他们对面,有人靠着架子,有人脚蹬着台架,胳膊搭在腿上,所有的一切,位置姿态与神情,都与她模糊残存的头脑中儿时的记忆不谋而合。小时候她就是在这里,在所有人的侧面倚着架子一声不吭地看着,而那些快活的人们也正是这样散坐着,神态昂扬地讨论某些超越现实的事情。

洛盈看着他们。纤妮娅侧着头,仰头环视房间悬挂一周的绘画,头发如瀑布般垂落身后,神情好奇而充满兴奋。索林和龙格已经开始端详书架上的书名,尽管没有触碰,眼神却已穿透书脊,低声讨论。路迪靠着书架站着,显得长身玉立,他今天穿了便装,高挑而英俊,嘴角挂着自得的笑容。

“你们行动的日子定了吗?”他问纤妮娅。

“还没有。倾向于四五天之后吧。”

“周日如何?”路迪建议道,“那天有议事院大会,能引起的关注更多。”

“那会不会太挑衅?”索林有一点担忧。

“没事。”路迪说,“我保证你们的安全不会有事,就看你们敢不敢正面行动了。”

纤妮娅挑起眉毛笑道:“那有什么不敢的?”

洛盈没有插话,她一点儿也不想说话。她只是陷入时空交错的恍惚,看周围似乎很不真实。棕色的书架蒙着金色阳光的纱,墙上的照片自动播放像现实的映照。妈妈黑头发黑眼睛热情如火在空气里发表演说,爸爸坐在对面手搭在膝上低缓地论述。他们就站在现在的他们身旁,笑靥明媚,目光穿过她的身体。还有另一个人,那个叫阿瑟的身材不高、头发深而卷曲、不多话的人。她对他的记忆很浅,但她能记得他抚摸着她的头顶,给她讲水手辛巴达的故事。他们的面容和身影定格在空气里,像透明的幽灵始终在四周呼吸。窗边的台面穿过时间,未完成的雕像沐浴着十年的光。

“哪天去我都不怕,”纤妮娅盯着路迪,“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帮我们。”

路迪微微笑笑:“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

“一个原因是,我想我爱上你了。”

纤妮娅嘴角泛起一丝笑:“我不相信。谢谢。”

“另一个原因是,我赞同你们说的。”路迪不以为意,仍然平静地笑着,“其实我早就想提出对系统机构的改革,但一直怕太刺耳,从来没对人说过。你们提出的所有弊病,机构僵化、方式单一、个人缺少自由,我都很赞同。你们提到了电路一样的行政机构,在我看来,绝不仅仅是行政机构,而是所有机构都有着电路一样的控制,不给人自由,从一个实验室到另一个实验室,只不过是零件一样的环节,按照设计运行,不需要灵魂。我早就想发起类似的改革了。我们都要求一个更好的世界,绝不能对缺陷视而不见。”

“可是,”索林皱皱眉说,“我想你扩大了我们的主张,我们没打算涉及得那么远。工程机构太复杂了,我们没打算插手。更何况现在不是有实验室自由联络申报项目的制度吗?”

“是,可是你们恐怕不了解。”路迪说,“如果你把每个实验室想象成一个元器件,电阻电容量子晶体管,或者随便什么,那么所谓的自由组合就是自发将自己融进电路,争相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大电路的一部分,而一旦立项成功,剩下的只有重复与服从。你们知道谁是这其中受益的人吗?只有那些功成名就的老人。一旦他们掌握设计下一代社会电路的权力,就会利用身份让人归顺他们划出的轨道。他们的权力太大了。你们说的问题绝不仅仅是行政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运行哲学的问题。我们既然要发起行动,就不能畏畏缩缩,要直接、要尖锐、要像一把刀直接插入这个世界的心脏。”

没有人说话,寂静在等待。纤妮娅微微眯着眼睛,思索地看着路迪。索林和龙格相互看了一眼。

“我觉得你说的问题。”龙格突然插嘴道,“症结在于丰功伟绩崇拜症。”

路迪谨慎地问:“那你觉得呢?”

龙格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可我们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路迪眼睛里闪过一丝黑色的光,笑了笑,慢慢走到书房另一侧的墙边,用手缓缓拂动,又快速在小屏幕里点选了几个选项,然后向下用力一挥,按动某个按钮,同时手臂滑过整个墙面,仿佛用手在墙上挥出熊熊燃烧的画面,声音冷静地说:“我想做的就是我父母曾经做过的事情。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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