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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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瑞尼笑笑,“这就是我想做的。”
“可什么是一个真正的人呢?”
“就是一个能与他人面对面的人。”
洛盈琢磨这话的意思,没有再问,凝神思量着,她纯挚的黑眼睛像两湾深深的泉水。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书,轻柔地抚摸着书皮,庄重而仔细地端详着。
“《鼠疫》。”她念出声。
“鼠疫。”瑞尼重复着,“就是哪里也去不了。”
洛盈翻开第一页,念出第一行:“……用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另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
瑞尼没有再解释或说明。洛盈自己低头阅读,目光凝注,轻轻咬着嘴唇。
瑞尼知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她不可能读到多少,自己也不可能说清楚多少,而更多的隐藏在宇宙深处的生存的真理更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领悟的。他在心中默默思考着洛盈所说行动的意义,也反问自己是否太过于不行动或者避免行动,在一些遭遇到现实打击的时刻,他也曾经这样问自己,质疑自己的所为是否偏离了生活真正恰切的方向。通常情况下,他对于行动有种悲观的看法,在永恒无尽的深海中,他觉得孤舟的漂流好于弄潮的英武。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刻,他会为这种静思默想所经历的旁观的苦痛而深感自责,洛盈问的是对的,这正是他心中矛盾之所在。
忽然,一阵音乐打破了两个人和书架的寂静,有人来访了。
“啊。”洛盈放下手中的书,“到时间了!”
“什么?”
洛盈四下寻找着钟表,叹道:“时间过得这么快。”
瑞尼仍然不明所以,洛盈示意他跟她出来。
他们穿过二楼环绕的走廊,转过立有天使塑像的楼梯转角,沿宽阔呈扇面的大台阶一直往下,来到档案馆大门。洛盈停下来,平息了一下呼吸,向瑞尼神秘地笑了。然后她按动墙边开门的按钮,看黄铜色的厚重大门缓缓沿弧线敞开,向门口伸手示意。
瑞尼顺洛盈的双手向外望去,定睛看时内心吃了一惊。他看到一群孩子朝他笑着,边笑边欢快地招手,在他们面前,他从前的雕塑如威严的军队排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列在中间的是那头他雕了接近一年都没有完成的雄狮,不知道被谁将尾部粗略完成了,虽然算不得准确完美,但也符合了整体的身体结构。狮子庄严雄壮地蹲在中央,土黄色粗糙的外表带着酋长的沧桑,身上挂一条军人般的绶带,在四周一众形体较小的塑像的簇拥之下,像一个献礼的来自异国他乡的客商,铜铃般的眼睛仿佛也有了神采。瑞尼从来没发现,自己的雕塑还可以如此迥然生动。大大小小的塑像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中央顶着一块绒布的旗子,上面缝着一行大大的斜体字:生日快乐。
没有风,绶带却仿佛在飘扬。
洛盈已经站到了少年中间,跟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叫着“生日快乐”。有人解释说怕瑞尼一个人搬不了这么多东西,他们就将他所有作品和工具搬来了,让他在这里也有个消遣。各种声音搅在一起,在明媚而炽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两个少年头上系着布条,手里拿着铲子,载歌载舞。另外一个少年仿佛指挥狮子和其他动物前进的将军。
瑞尼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似乎不能表达心中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温暖的记忆了。
他被一种久违的生命力打动了。
※※※
瑞尼出生在火星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火星七年。分岔之年。他今年三十三岁,每当他回顾三十三年前那场分裂,内心就会欷歔不已。他知道,在汉斯几十年的选择中,火星七年的那场分裂就是最不情愿的抉择之一。
火星并非一直是一个固定的世界,最初的缔造者只是选择了数据库,并没有想好任何一种社会面容。理想化的人们设想了一个纯粹自由自在的世界,随意发现新世界,随意向数据库投放成果,随意取用他人的成果,自行获得生活费。然而在建国第七年的整顿中,世界注定的运行规律却推促着人们走向另一端,选择了一个稳定、条理化、效率优先的构造。
通常情况下,当一台仪器的设计越来越完善,加工越来越精细,系统内的热运动就成了噪声和能量浪费的最大来源。对一个社会也是一样。随意来去的世界固然听起来喜人,但是在实际生产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大量的社会资源损失。因此那一年,系统在城市里结晶,自由的随机运动被压制到了最低,系统开始由层层叠叠的级次和一个接一个的部门链条重新整合,或者换句话说,系统官僚化。
那一年的决策并没有进行全民公投,而是在议事院中由全体议员投票。什么样的事件启动全民公投是相当微妙的事情,那一年在任的总督理查·斯隆最终批准只由议员投票。汉斯和他的伙伴们都是议员。他们曾对此展开激烈辩论,几个好朋友几乎都不喜欢为了效率强行牺牲自由,然而只有朗宁和加西亚对此坚定不移,汉斯和加勒满认为理念需要对现实妥协。汉斯和加勒满投了系统方案的赞成票,而朗宁和加西亚投了反对票。那一年的投票很激烈,最后的结果竟然相差不多。理论上讲议员是由各个系统最积极参与建设与决策的人物构成,这些人通常正是赞成系统整合的支持者,本以为改革派会大胜,可最后的结果两方竟然不相上下。官僚派取得了微弱优势,一个以工作室为单位的电路形系统设置为统筹和管理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没有人能说得清,在当时的情境中,汉斯和他的伙伴们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面对这样的局面,所有人个性的差异都被鲜明地摆上桌子,不同的人最终做出了不同的世界选择,进入或者远走,道路由此不同。
汉斯不喜欢系统化。他喜欢整合之前自由组合团队和跨领域研究的方式,但他也明白,部门化与流程化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提高效率的最可靠方式。他最终选择了赞成系统化。他留在系统内,专心飞行,以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偏远地带的考察赢得了同伴的信任,十年后升至飞行系统总长。
加勒满是房屋方案的设计者,战争年代已有了全火星皆知的设计成果,改革后没有退出系统,而是进入土地系统玻璃研究室,科研与政论双手肩负,将他的研究室带为火星顶尖的实验室,他自己也随后成为土地系统总长。
但朗宁和加西亚却没有这样平静地接受现实。朗宁不喜欢新学校对人的高针对性培养,他永远是一个杂学家,找不到精确的位置,因而退出了一切管理和政治工作,以挂名的闲职往返于各个小星球之间,与谷神建立了深厚的交往。而加西亚虽不喜欢系统的管辖,但没有完全退出政治,他在系统里仍然坚持了两年,以为这两年就能学会与官僚合作。然而他不能。他不愿在系统里生活,也受人排挤,于是主动提出承担当时没有人愿意去做的建立地球外交的任务,从此远走天际。
这些事件在后来有了或多或少当事人不曾预料的结果。汉斯做到了火星的总督,然而系统的权力设置却引起儿子的反对,以致最后他不得不下令处罚。朗宁的漫游到最后化为永远的流浪,再没有一个角落容得下他那孤傲的身影。加勒满主持的系统需要谷神,于是他只能让朗宁带着故事终老在星空。加西亚始终生活在玛厄斯上,再也回不到地面。他为火星打开了一扇窗,却为汉斯的儿子带来远方反叛的意识和最终的死亡,又将他的孙女送上终生流浪的精神的旅途。
这一年对瑞尼也是决定性的。当加西亚终于敲开地球的大门,与地球建交的时候,地球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释放战俘。于是瑞尼的母亲离去了。她听到这样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欣喜若狂,将刚刚三岁的瑞尼放在地上,就踏上了茫茫不回的归家之旅。
每当瑞尼整理资料的时候,这些或远或近的往事走进他心里,让他在内心暗自欷歔。他凭窗眺望,内心叹息岁月的一个时刻和其他时刻如河流分支一般的悠远影响。城市在大地上脆弱而晶莹的展开,人在岁月中的身影化成张开臂膀表情凝结的剪影,一步一步,走出无法预料的分岔命运。
※※※
瑞尼从档案馆出来,踏上通往贝塞尔伊达影像资料馆的隧道车。
他在车上看着档案馆,问自己选择留在这里是不是对的。他想了很久,还是肯定了自己。有时候瑞尼觉得他对过去的人和事更熟悉,那些场景和物品一直存在在他的生活中。那些路灯昏黄垃圾缠绕的青石街道,青铜雕像高高耸立的伦敦古老桥头,虽然存在在另一颗星球,却和档案馆角落红色的小圆桌相互映照,仿佛比身边的景物更亲近。那些人始终在他身边,让他相信静默而持久的思维并没有错。
他很久没有去贝塞尔伊达影像馆了。曾经有那么几年,他每年都会去两次。这几年慢慢淡了,疏远了,去得少了,该纪念的人也没有纪念得那么频繁了。只是他仍然牢牢地记着乘车的线路,即便换了始发站点,也依然轻车熟路。他出门前通讯联系过了,现在珍妮特应该正在她的工作室静静地等他。
他不知道见了她第一句话该从何说起,每年他们见了面第一句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珍妮特比他年长十二岁,可是一些共同的人却将他们连在一起,成为忘年的朋友。这些渊源他们不用说,因为确定无疑,所以从来都不用说。
瑞尼没有和洛盈讲过,他曾是阿黛尔的学生,和她在社群雕塑室学习雕塑课程三年半。那三年半对他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三年半。
瑞尼见了珍妮特,心里很有些心酸。自从地球来的年轻人带来了阿瑟去世的消息,她就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人的信念总是能支撑人的精神,而人的精神总能支撑人的年岁。珍妮特曾经十年保持活力,可是现在,皮肤一下子松了,嘴角出现了无法消失的纹路。
她看见他仍然保持非常亲密的友好态度,虽然那态度中带上了一丝忧伤。她引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坐下,为他泡上一杯茶。他也不客套和遮掩,寒暄过后,直接把洛盈叙述的他们的革命计划告诉了珍妮特。
不出瑞尼预料,珍妮特一下子沉默了,眼睛望向窗外空中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十年了。”瑞尼叹了一句。
“嗯。十年。”珍妮特说。
“有时候我觉得我看见了历史。”
“……”
“那种热情和正直,非常相似。”
珍妮特将眼光收回,低下头,将自己茶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抬起头不胜悲伤地凝视着瑞尼,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如果你都觉得看见了历史,那你说我呢?”
洛盈
当死亡在面前降临,洛盈和纤妮娅想到的是同样的记忆。那是地球上一个可怕的瞬间,在当时尚幼小的他们心里,那个瞬间一直存留了很久。
那是一个公共假日,人们都拥去海边度假,城市里人丁稀少,水星团十来个伙伴们好不容易凑到一起,从世界各地飞到曼谷,租了一艘廉价的运货小飞艇,在城市半空中漫无目的地飘着。运货飞艇速度很慢,摇摇晃晃也不稳当,但船舱很宽敞,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围坐一圈玩扑克。洛盈盘腿坐在船尾,男孩们边笑边吵,舱内的气息懒散而欢愉。舷窗外是钢筋铁骨的高楼,他们飞到楼中央的高度,有阳光闪烁在楼身边角。
那样一个慵懒的下午就被一个偶然的瞬间划破。当时洛盈随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刚好就看到那个坠楼者。其他好几个人也看到了,手中的动作都停下了。那是一个男人,张牙舞爪地从他们飞艇边上一掠而过,衣服被风兜了起来,脸僵成一种扭曲的姿态,如一幅凝固的歪曲的版画强烈地映入他们眼帘。洛盈吓了一跳,趴到窗边,想看个究竟,可是下面一片黑漆漆的深渊,什么都看不清楚。在城市,楼顶看不见地,街道看不见天。洛盈吓坏了,身旁的索林揽住她,轻轻盖住她的眼睛。
几分钟之后,他们从网络上更新的讯息板上看到,那是一个自杀的药剂师,据传能制出抗击KW32病毒的特效药,被投资者普遍看好,纷纷把钱押在他身上,身价一路飙升,可是预报的结果一拖再拖,投资者的经费大把花出,却迟迟拿不出令人满意的成果。他的身价曾经达到市场顶点,但在自杀前两天却已跌到谷底,让无数投资者被深深套牢。投资者怨恨丛生,他终于扛不住压力。讯息板在死亡讯息下登出颜色温暖的友情提醒:投资要谨慎,对于一些太前沿的研究不要轻易掏口袋,否则很容易空手而归。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死亡。那天晚上,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夜。先是在临街的小酒馆待到半夜,然后开始一直走一直走。街道本就清静,夜间更是人影全无,连路灯都稀少。龙格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洛盈穿上。接近清晨的时候他们很饥饿,找到一间难得的没有打烊的小店,胡乱吃了些东西,小店里独自喝酒的男人和胭脂散乱的女人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们。他们谁也没有再提白天的事件,但每个人都很压抑。他们心里清楚,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研究是怎么回事。研究是运气的试错,不是必然有所回报的投资,谁也无法在这样一张时间表的管网里安然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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