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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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杜鹏海挎着粪筐,到饲养室旁边的大粪窑那里去交粪。在夏秋两季生产队里打场期间,队里都是安排杜鹏海去看场院。场光地净之后,场院不用看了,杜鹏海也不必跟男劳力们一块儿干活,他每天转来转去拾点粪,交到队里换着工分。这天负责收粪的是杜建岭。他掂着一杆秤,在粪窑子旁边候着。谁来交粪,他用秤钩子钩起粪筐约一约,报出毛重多少,去掉多少皮,净重多少,让记工员折合成工分,记在记分本上。杜鹏海是长辈,杜建岭给杜鹏海约粪时叫着大叔打了招呼,还夸大叔今天拾的粪又不少。杜鹏海谦虚似的,说他拾得不算多。约完了粪,杜鹏海提起粪筐,要把粪倒进大粪窑子里去。不管谁来交粪,都是自己把粪往粪窑子里倒。粪窑子有沤粪用的粪水,把拾来的人粪马粪猪粪牛粪倒进粪水里沤一沤,发一发酵,生粪才能变成熟粪,上到地里才能更好地发挥效能。这天杜建岭阻止了杜鹏海往粪窑子倒粪,让杜鹏海把粪倒在粪窑子岸边的地上检查一下。杜鹏海一听,脸色马上很不好,说:“不用检查了,都是好粪。”杜建岭笑着说:“好菜不怕尝,还是检查一下好一些。”杜鹏海拾的粪有多半筐,他没有把粪倒在地上,却骂了杜建岭一句:“我日你小娘儿,你还不相信我吗!”他们这里长辈骂晚辈是普遍现象,张口就来,当晚辈的都不是很当真。杜建岭说:“看大叔说的,我当然相信你了,检查你拾的好粪,正好可以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说话间,又来了几个准备交粪的社员,等着杜建岭给他们约。杜鹏海问:“你是挨个都检查呀,还是只检查我一个人的?”杜建岭说:“看情况,我是抽查,抽着谁算谁。”杜建岭已经看出来了,杜鹏海的粪筐里一定有假,不然的话,他不会这样怕检查。有好几次了,因杜鹏海年纪大了,往粪窑子里倒粪时倒不远,倒不进水里去,只能贴着粪窑子的边往下倒,杜建岭就发现了杜鹏海交的粪里掺了假。碍着杜建春的面子,他没有把杜鹏海造的假指出来。这次收粪前,他悄悄与生产队长杜建明商量过了,不能再放过杜鹏海这老家伙了,一定要把杜鹏海造的假粪检查出来,抓住他造假的事实,看他有什么话说。杜鹏海说:“要抽查,你就抽查别人吧。”杜建岭强硬起来,说:“那不行,今天抽查的就是你!”他掂起杜鹏海的粪筐,把筐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一倒就露馅儿了,除了表面有一泡大粪和几个半半拉拉的驴粪蛋儿,下面全是一些土和黄胶泥。黄胶泥做成一坨一坨,是大粪的形状,外面裹着一层黄土。这样的“大粪”颇有分量,是很压秤的,当然可以多换工分。可这样的“大粪”里面却连一点粪都没有,不管怎样沤,都改变不了其黄胶泥的性质。把黄胶泥上到地里,对庄稼的生长不但起不到任何促进作用,说不定还会起不好的作用。杜建岭问杜鹏海:“这是什么?”杜鹏海还嘴硬,说:“什么?大粪。连大粪你都不认识了。”杜建岭说:“亏你说得出来,你拉的大粪就是这样的吗!大家都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拿过一张铁锨,对其中一坨“大粪”进行解剖。他一把“大粪”切开,黄胶泥的本质就暴露出来。其它准备交粪的人都围过来伸着头看,有的人还用鼻子嗅了嗅。他们认出杜鹏海交的粪绝大部分都是用黄胶泥做成的,但没有人敢说实话。杜鹏海是老贫农,他的大儿子杜建春又是杜老庄的政治队长,谁敢得罪他!有人今天不交粪了,挎起自己的粪筐,偷偷溜走了。还有人远远地看见这边好像出了事,害怕拍到笸箩米动弹,自己造的假粪也保不住,就绕了弯儿,回家去了。杜鹏海仍不服气,叫着杜建岭的小名说:“你这孩子,这不是要办我的丢人嘛!”杜建岭说:“你还知道丢人?知道丢人就不应该这样做!如果杜老庄的社员都像这样,拿着假粪充真粪,队里的地还种不种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要实事求是。作为一个老贫农,你这样坑害集体,怎能对得起毛主席!”杜建岭对记分员说:“你去把杜建明找来,看看这事儿怎样处理。”

杜建明正在饲养室里观察动静,记分员一去他就来了。杜建明问杜建岭:“怎么回事?”杜建岭说:“你问杜鹏海。”杜建明拿出当队长的权威,说:“我就问你,对老贫农你要尊敬!”杜建岭说:“他吃人饭,不拉人屎,我没法儿敬他!”这话有些难听,跟骂人差不多了,杜鹏海再次叫了杜建岭的小名,说:“你嘴里放干净点儿,小心我抽你的嘴!”杜建岭说:“你敢,我看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杜建明让杜建岭少说两句,把剖开的黄胶泥用脚踩了踩,说:“大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往粪里掺黄胶泥,你让我给社员们怎么解释!”杜鹏海说:“没法解释,就不解释。蒸馍有时还蒸花卷子呢,谁拾粪不带点泥!”杜建明说:“蒸花卷子有黑面有白面,好歹都是面。你这里面大部分都是黄胶泥,称不上花卷子。这样吧,我也不跟你抬杠了,叫杜建春来评价一下,如果他说你交上来的都是粪,一点泥巴都没有,给你记一百分,我都没意见。”他让记分员去找杜建春。杜建明又说了一个意见:“要不把社员们都叫来,在这里开一个现场会也行。你拾的都是好粪嘛,你一心为公嘛,正好办一个展览,让大家排着队参观一下,好让大家向你学习。”

杜鹏海见杜建明派人去找杜建春,杜建明又说要开会,杜鹏海才不那么硬了,说:“今天拾粪算我白拾,我不要工分了,不就结了。”说着,拎起自己的空粪筐,就要走。杜建明说:“大叔,你别急着走,事情还没弄清呢,等杜建春来了,把事情弄清楚再说。”杜鹏海大概知道杜建春来了也不会向着他,不会有好果子给他吃,说:“他来了能怎么着,不管到哪儿,我都是他爹,我也不会叫他个爹。”杜鹏海梗着脖子,还是走了。

说来队里的社员早就对杜鹏海有意见。每年夏天打麦,秋天打豆子、谷子、芝麻等,队里都是派杜鹏海去看场院,说杜鹏海是老贫农,最大公无私。那一两个月时间,杜鹏海除了回家吃饭和解手,日日夜夜都在看场院的小屋里守着。文章就出在杜鹏海回家吃饭和解手上,他每次回家,都要往家里捎点粮食,打小麦时捎小麦,打芝麻时捎芝麻。他的汗褂子上缝有两个口袋,脚上穿着两只鞋,所捎的粮食并不多,一个地方不过装一小把,别人不容易看出来。就是看出来,他也不怕。他整天在粮食堆里滚来滚去,口袋里,鞋壳篓里,难免会溅进一些粮食,谁都不敢说他是故意装的。不怕他每次装的粮食不多,就怕次数多。一天回家五六趟,十天就是五六十趟。所谓一天攒下一颗豆,十年能盖个瓦门楼,就是这样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杜鹏海有两个儿子,他没有跟儿子住在一起,老两口单独起灶,另住另过。杜鹏海在饭场吃饭,人们注意到他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别人家都舍不得拿黄豆生豆芽儿吃,他们家隔一段时间就生一次豆芽儿,一生就是半盆子。把芝麻炒熟了,在案板上擀成芝麻盐,用馍蘸着吃是很香的。一人吃芝麻盐,别人闻见了,禁不住流口水。杜鹏海不管别人流不流口水,他把芝麻盐盛在一只黑釉子的小碗里,隔三差五用馍蘸芝麻盐吃。杜鹏海家还圈养了两只旱鸭子,鸭子下了蛋,他们就放进盛了咸草木灰的坛子里,腌成咸鸭蛋吃。杜鹏海吃咸鸭蛋吃得很细致,很文气,他把咸鸭蛋一头腌空的地方磕开一个小口,把筷子伸进去,一点一点剜着吃。咬一口馍,剜一点咸鸭蛋放进嘴里。有一个谜语:一个小罐没有盖儿,里面装着两样菜儿,一样黄来一样白;一样流红油,一样像豆腐。谜底就是咸鸭蛋。杜鹏海每次在饭场里吃咸鸭蛋,别的人都眼气得不得了,眼珠子瞪得差不多像鸭蛋那么大。他们都认为,杜鹏海没少捞摸队里的粮食,不然的话,他们家的生活不会这么好。社员的意见难免反映到干部那里,有些干部也对杜鹏海有意见。有意见归有意见,因为杜鹏海的大儿子当着队里的第一把手,又没有人抓到杜鹏海的什么证据,别的干部都不好说什么。但是,疮怕越长越大,意见怕越积越多,疮大了要动刀,意见积到一定时候也会暴发。杜建岭抓住了杜鹏海造假粪的证据,意见的暴发就有了突破口。这件事从表面看,是对杜鹏海有意见,是针对杜鹏海的,实际上是针对杜建春的。表面看是物质利益之争,实际上是权力之争。而任何权力都与物质利益相联系,归根结底,争权力还是争利益。

当晚,杜老庄生产队革命生产领导小组在会计室召开会议,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妇女队长、会计、民兵连长等,都参加了,讨论对杜鹏海的处理问题。会议由杜建春主持。办过三件事之后,杜建春说:“大家都说说吧,看对杜鹏海怎样进行处理。”大家注意到了,杜建春提到杜鹏海时没说“俺爹”,而是说成杜鹏海,这表明杜建春的态度是严肃的,带有公事公办的意思。但是,没人发言。有人抽烟,有人卷烟。不抽烟不卷烟的,看着桌子上的那盏煤油灯。是那种高脚大肚子的煤油灯,上面罩着玻璃罩。玻璃罩上附着一层煤油烟子。杜建春说:“干吗都抱着葫芦不开瓢?我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又是咱队的政治队长,我先表个态吧。虽说杜鹏海是俺爹,但他犯了错误,我绝不会包庇他。不管同志们说出什么样的处理意见,我看都可以研究,我对谁都不会打击报复。打击报复是党的纪律所不允许的。还是没人发言。”杜建春说:“要说这个事情,我是有责任的。我的责任是家庭学习组织得不够,没把家庭成员变成全家红。”这时杜建岭才说话了,他说:“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不能把别人的责任都揽在你身上,你又没让杜鹏海造假粪。”杜建岭并不是为杜建春开脱,他是担心杜建春一把责任揽起来,事情就到头了,就没杜鹏海什么事了。好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把手一承担责任,什么事都一风吹了。你能把一把手怎么样?总不能处理一把手吧!有人附合杜建岭,说是应该分清责任。他们这样说,等于否定了杜建春的说法。因为杜建春的爹造了假粪,他们才敢于否定杜建春的说法。有经验的明眼人看出来了,别看杜老庄生产队不算大,领导班子成员不算多,连最基层的政权单位都算不上,但领导班子成员还是有派别的,派别之间也是有斗争的。他们分派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同的政治主张,主要是以门头划派。谁跟谁门头近,是一个爷或一个老太爷派生的,他们自然就是一派。他们常说一?没有四指近,指的就是血亲关系。按说领导班子统统姓杜,连一个外姓人都没有,往上数七八辈,还是一个老祖宗。但老祖宗派生的孩子多了,血缘上难免有远有近,有亲有疏,派别之争就挡不住。比如杜建春是妇女队长杜梅的堂叔,杜梅当然也要与杜建春站在一派,向着杜建春说话。而杜建岭和杜建明呢,是一个曾祖父的堂兄弟,他们要抱成把子,跟杜建春斗一斗。从目前情况来看,杜老庄的干部主要分成两派,以杜建春为代表的是一派;以杜建明为代表的是另一派。也有人哪一派都不想参加,想保持中立。会计杜建国保持中立保持得好一些。从门头上讲,他与杜建明门头近一些,但他不参加杜建明的派别。他心里只认宋玉真,跟宋玉真算是一派。他当着他的会计,时不时和宋玉真来上一腿,日子就很不错。杜建国保持中立的办法是开会时不说话,别人说话时,他笑笑就过去了。

杜梅问杜建岭:“怎么想起来检查杜鹏海的粪筐呢?”这话背后有话,有一点向杜建岭发难的意思,意思是说:别人的粪筐你不检查,为啥单单检查杜鹏海的粪筐呢!杜建岭的回答是一个反问:“怎么,难道杜鹏海的粪筐不能检查吗?”杜梅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杜建岭打断杜梅的话,问:“你到底是啥意思?谁规定的杜鹏海的粪筐不能检查?”杜梅说:“你让人把话说完嘛,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杜建岭也想说一段毛主席的教导,毛主席的教导是最有力的武器。但在造假粪的问题上,杜建岭不知道毛主席说过什么。他说:“你说嘛,你嘴头子好嘛,谁不让你说!”杜梅说:“这跟嘴头子好坏没关系。你让我说我就说了,我偏不说!”杜建岭说:“你不说拉倒!”

杜建春把话接过去,对杜建岭说:“你把检查粪的过程跟大家说说吧。”杜建岭说:“有啥可说的,反正那不是粪,那是黄胶泥。黄胶泥沉,粪没有那么沉。粪是臭的,黄胶泥一点都不臭。记分员看见了,杜建明看见了,你也看见了,都可以证明。”又停了一会儿,杜建明开口了,杜建明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的意见,粪还是要收的。不能因为有人造了假粪,队里就不收社员交的粪了。我们处理这件事,不是针对哪一个人,不是跟哪一个人过不去。关键是通过这件事教育广大社员群众,让大家都知道,造假粪是不对的,是损害集体利益的,也不符合毛主席的教导。今后只能交真粪,不许造假粪。要达到教育群众的目的,我看没有别的好办法,只有让杜鹏海在社员大会斗私批修。”杜建岭马上表态:“我同意。”杜建明说:“不要急着表态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认为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意义,就是对提高我们干部的威信有好处。因为犯错误的是我们干部的家里人,如果不进行处理,社员就有话说,说我们是马列主义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那么好,我们对造假粪的事公开进行处理,让杜鹏海进行一下自我批评。这样群众就会说,干部对家里人一点都不护短,这样的干部我们信得过。”杜建明说完了,杜建春先不表态,让大家都说说吧,同意不同意让杜鹏海在社员大会上斗私批修。杜梅说:“这样处理不大合适吧。杜鹏海是杜老庄的老革命,又这么大岁数了,这样处理是不是太重了。再说他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对他提出警告就行了。他要是再犯这样的错误,让他斗私批修也不晚。”杜建春一个一个点名,让每个干部都说出自己的意见,发扬民主不留死角。有人说同意,有人说不同意。点到杜建国的名字,杜建国嗯了一声,好像刚才走神了,没听见大家说的是什么。杜建春问杜建国是什么意见。杜建国说:“我没意见,大家说的我都同意。”杜建明问:“大家说什么了?”杜建国说:“说什么都是讲民主,民主讲完了,现在该集中了,嘿嘿。”杜建国到底没说出他是什么意见。

第一把手都是最后讲话,一锤定音。杜建春说:“今天的会议开得很好,很成功,是一个团结的会议,民主的会议。我赞成大多数同志的意见,要让杜鹏海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斗私批修。另外我建议,还要对杜鹏海进行处罚,今天不给他记工分。”\');

第二十节

杜鹏海老两口儿住在一间小屋里,门口一侧有个粪窑子,窑子边上长有一棵枣树。枣树的叶子都落完了,枝枝桠桠在门口上方伸展着。门口一天三次冒出的柴草烟子把枣树的枝桠熏得有些发黑。杜建春到小屋来了,通知杜鹏海说:“爹,明天下午队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你准备一下,在会上斗私批修。”杜鹏海一听就急了,说:“斗啥私,我不会斗,我不去!”杜建春说:“不去不行,这是干部会议上研究决定的。”杜鹏海说:“什么干部会,那些干部还不是听你的!”杜建春说:“这一回人家不听我的了,一致要求你在会上斗私批修,我也没办法。”杜鹏海说:“我就是不斗,他们还能把我的鸡巴咬掉,我丢不起那个人!”杜建春说:“早知道丢人,你就不该干那样丢人的事。”杜鹏海被杜建岭检查出造假粪的事,回家没有跟老伴说,老伴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丢人的事,便问他:“你在外边干啥了,是偷人家了?还是抢人家了?”杜鹏海说:“我啥都没干,我光明正大。”老伴说:“你啥都没干,人家为啥要斗你。”杜鹏海说:“我看谁敢斗我,谁斗我我就死在他家里。”杜建春对娘说:“他把黄胶泥搓成屎橛子的样子,外面撒上一层土,往队里交时,被人家检查出来了。”老伴一听是这事,认为不算什么事,她说:“我当啥丢人的事呢,这事不算啥。谁拉屎的时候不撒点尿,谁拾粪的时候不掺点土!粪又不是粮食,掺点儿土又不会碜牙,怕啥!”杜建春说:“他掺的不是土,掺土就好了,他掺的是泥巴。”杜鹏海说:“我日他娘,土和泥巴有多大区别,土里掺点水不就是泥巴嘛,泥巴晒干了不就是土嘛!”杜建春说:“我现在不跟你说这么多,你要是认为你有理,明天下午到会上说去,让社员群众给你评评。”杜建春说完走了。杜鹏海把一只鞋砸在门上,说:“斗到老子头上来了,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杜鹏海的老伴哭起来了,哭得声音很大。杜建春的老婆跑过去看了看,回来对杜建春说:“你快去劝劝咱爹吧,老头子要出去要饭,把被子都捆好了。”杜建春心说,这老头子,还真能折腾。杜建春来到爹娘住的小屋,见锅里下好了面条,老两口儿都没吃。娘坐在锅门口的地上哭,哭她的命苦。爹在床边坐着,旁边放着一卷用麻绳捆起来的粗布印花被子。爹一只手抓着捆被卷的麻绳,像是随时准备出走的样子。爹脸上恼恼的,不知他恼的是谁。杜建春说:“咦,这演的是是哪一出儿?”杜鹏海听儿子指出他是演戏,不由恼上加恼,抓起被卷就要走。屋里已经来了几个妇女,杜建春的老婆和杜建春的弟媳妇都过来了,她们一起夺住杜鹏海的被卷,有的喊爹,有的喊叔,有的喊大爷,都不放杜鹏海走。杜建春的老婆说:“爹,爹,您有儿子,有闺女,你出去要饭,不是办你儿子的难看嘛,不是让人家戳你儿子的脊梁骨嘛!”喊叔的那个妇女说:“天说冷就冷了,又是霜又是风的,您的年纪这么大了,可不敢一个人出去。您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些晚辈的人脸往哪儿搁!”杜鹏海愈发来劲,往外挣着身子说:“你们谁都别拦我,我早就不想活了,死在哪儿算哪儿,狗把我吃了算拉倒。”他不惜把自己往悲里说,眼睛要湿的样子。杜建春说:“你们都不要管他,我看他到哪里去!走不到县城,人家就得逮住他,把他当盲流送回来!”杜建春的娘哭得声音更大:“我的娘啊,他要是走了,我咋活啊!”

几个妇女把杜鹏海拉回到屋里,杜建春对那几个妇女说:“你们该吃饭,吃饭;该刷锅,刷锅,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几个妇女走后,杜建春对爹说:“干啥事要讲究策略,你这是啥策略?叫我说啥策略都不算,只能算闹笑话儿。好了,先吃饭吧,吃了饭,我给你说一个策略,帮你把疙瘩解开。”杜鹏海说:“我不吃,我吃不下去。你先说说你的策略我听听。”杜建春的娘也不哭了,抓着鼻涕往柴火上抹,等着当队长的儿子说策略。杜建春对爹说:“你没想想,我当着队长,能让你在会上斗私批修吗!我早就替你把策略想好了,你只要按我的策略办,主动权还掌握在你手里。”杜建春给爹说了第一第二第三,把实施策略的几个步骤都教给了爹。爹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光也坚定起来,好像当年斗地主的斗志又回来了。杜建春说:“那门儿的几个人想跟我斗法,我看他们还嫩点儿。”

下午上工的铃声敲响了,杜建明把铁壳子铃铛敲得欢快又清脆。社员们已得到通知,下午不到地里干活儿,集中到队部门前的空地上开大会,听假粪的制造者杜鹏海斗私批修。杜鹏海仗着自己以前斗地主有功,又仗着自己的儿子在队里当队长,平日里骄傲得很,一张口就要日人家小娘儿,都是把自己的话头压在别人话头上。这一回他造假粪的尾巴被人家揪住了,这泡粗屎看他怎样拉得出来。妇女们来了,她们有的拿来了小凳子,有的掂来了草篇子,垫在屁股底下。地不平,到处疙疙瘩瘩。她们的屁股都很肥,也很嫩,要是直接坐在地上,一会儿就会硌出一屁股麻坑。一坐下来,她们就开始纳鞋底,或纳鞋帮。除了睡觉,只要两只眼睛一掰开,她们的两只手就不闲着。她们都知道,庄稼人的日子在床上,在锅里,也在针尖上。针尖扎不到,家里人就没鞋穿,没衣服穿。每逢开会,都是妇女们做针线活的好机会。参加会议可以记工分,连那些常年患病、不怎么下地干活的妇女也来了,来挣开会的工分。男人们来了,他们来了先找墙根。队部前面的墙根蹲满了,多数男人只好坐在地上。他们的屁股都有些尖,不像妇女们的屁股那么肥。硌了就硌了,硌满麻坑也没关系。他们从不觉得拉屎放屁的屁股有多么娇贵。他们都对这天的会议议题抱有浓厚的兴趣,期待老家伙杜鹏海的斗私批修早点开始。男人的粪筐是男人延长了的手臂,没有一个男人不拾粪。而凡是往生产队里交粪的男人,极少有不掺假的,掺多掺少而已。他们掺了假,没有遭到检查,更没有让他们斗私批修,这让他们心中暗喜。杜鹏海造的假粪被队里的干部检查出来了,这同样让他们心中暗喜。一喜他们就跟革命形势联系起来,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好,真是这样呢!地主富农的子女们来了,如黄金种、赵自民、杨纪英、王金灵等。赵自良不能来了,他的脚拖不动水车。黄银种也没有来,他还不是人民公社社员,没有资格参加社员大会。银种到地里拾粪去了。别人开会,没人跟他争粪源,他今天拾到的粪应多一些。黄鹤图、杜建勋、宋玉真、赵自良的娘,还有老地主分子、杜建勋的爹杜鹏翔也来了。杜鹏翔坐在人群外围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嘴唇和腮帮子都塌了下去。他的眼珠子还存在着,只是陷得更深了一些。杜鹏海用黄胶泥造大粪的事他也听说了,觉得这事有些可笑。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造假的事多了去了。把几棵棉花的花朵子别在一棵棉花上,说一棵棉花就开了几十朵花。把几棵红薯结的红薯都连在一棵红薯秧子上,说一棵红薯就结了上百斤的红薯。那些造假虽说有些离谱,但棉花和红薯还是真的。杜鹏海把黄胶泥搓成条子当大粪,是彻头彻尾的造假,一点谱都不靠。在杜鹏翔的印象里,以前的杜鹏海不是这样,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农民。杜鹏海家的地不太多,他种地种得很精心,往地里上的都是真粪,从来不干人哄地皮的事。不为这,不为那,都是因为土地不是自家的了,打的粮食大部分都交了公粮,杜鹏海这才造了假粪。不管到哪一朝,哪一代,人都是对自家的孩子亲,有了好吃的东西,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给孩子吃。土地也是这样的道理,土地是自家的,当农民的才会好好伺候它。土地不是自家的了,就去他妈的蛋吧!杜鹏翔不知道什么叫斗私批修,按他的理解,斗私批修就是斗人,就是一个人站着,别的人都坐着,好多人斗一个人。斗着斗着,就有人喊口号。再斗着斗着,就有人站起来动武,对被斗的人拳打脚踢。杜鹏翔记不清自己被斗过多少次了,已积累起丰富的挨斗经验。别人且不说,杜鹏翔记得,杜鹏海每次斗他都很积极,下手也重。土地改革那会儿,有一回,杜鹏海拿手掌当刀,嘴里说着喀嚓,一下子劈在他后脖梗上。他的头倒没有被劈下来,但他的头一沉,眼一黑,重重地栽到了地上,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他今天大概不会挨斗了,挨斗的人换成了杜鹏海。这是怎么了,难道世事翻过来了,过去斗人的人现在也要挨斗了?人们老是说地主阶级心不死,地主分子要翻天,他没有翻天,倒是贫下中农在窝里斗起来了,他们自己要翻自己的天。杜鹏翔觉得这有点儿好,有点儿不错,他要把这个热闹看一看。

参加会议的社员们基本到齐了,杜鹏海还没有在会场出现。这次会议是为杜鹏海组织的,杜鹏海不来,会议就无法开。好比一台大戏总要有一个主角,主角一般来说都是大戏的台柱子,主角不来,就开不了台。庄里不少人都听说了,杜鹏海不愿斗私批修,不愿丢脸,他捆起被子要去要饭。他不会真的去要饭吧?不会已经离开了杜老庄吧?人们的眼睛在会场里找来找去,会场里找不到杜鹏海,不少人扭着头,朝杜鹏海住的那条村街看。只要杜鹏海一出来,人们马上就会看到他。一只公鸡走出来了,公鸡的头昂得高高的,每走一步,头顶上的红冠子就颤动一下。一群麻雀落下来了,头一点一点地在地上乱啄。杜建春家的黄狗也出场了,它一出场,就拿出自己的标致性动作,撩起一条后腿往墙根滋了一泡尿。滋完了尿,它跑到麻雀群里去了,大概要瞅瞅麻雀们啄的是什么。它一过去,麻雀们就哄地飞起来了。麻雀们仿佛在说:狗东西,我们什么都没吃!黄狗既然是杜建春家的狗,也应该是杜鹏海家的狗。狗习惯为主人跑龙套,跑龙套的出来了,离杜鹏海出场大约不会远了。然而,杜鹏海还没出来。黄狗走到杜建春旁边,在杜建春对面卧下了。杜建春吸着自卷的“大炮”,表情似有些轻松。但人们看出来了,杜建春的轻松是装出来的,他的轻松只是表皮,表皮下面的肉是僵硬的。老爹要在乡亲们面前丢丑,当儿子的恐怕怎么都轻松不下来。

两个基干民兵从会计室里抬出一张三斗桌,并搬出一条凳子,放在会场中央。开会总要有一个主席台,这张桌子就是主席台。在社员们看来,这张桌子更像一个戏台。阳光从有些偏西的天上照下来,把“戏台”照得亮亮的,光线是足够了。“演员”杜鹏海怎么还不露面呢?观众们都有些等不及了。

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黄金种在会场里坐得不是太靠前,也不是太靠后,在中间偏后一点。前面的位置坐的都是贫下中农的积极分子,他没有资格到前面去。而在最后面坐的都是黄鹤图一类的黑五类分子,他绝不能与他们为伍。一个人不管到哪里,都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找不准位置就要犯错误,就要吃亏。也许一些贫下中农的子女不在意自己的位置,没有位置意识。可黄金种对自己的位置是在意的,确认自己的位置几乎达到一种精确的程度。不少人扭着头往杜鹏海所住的那条村街看,金种不看。他不能表现出有任何着急的意思,不能让人家说他幸灾乐祸。他旁边坐的是王全灵,王全灵正在纳鞋底子。他就近看了王全灵一眼。他看得不是很明显,没有扭脸,只从眼角那里溜了一下。王全灵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想看看王全灵表现如何,是不是像他一样沉得住气。这一看不当紧,金种有了意外收获,或者说王全灵把金种给惹了,新的篇章从此掀开。你道怎的,在金种看王全灵的同时,王全灵也在看他。王全灵看他的方式与他是一样的,也是从眼角那里往这边溜。大概王全灵和金种的动机是一样的,想观察一下和自己有着同样身份的人在这种场合如何把握自己。当两人发现在互相观察时,有些受惊似的,赶紧把目光躲开了。会场里那么多人,大家的注意力都注意在杜鹏海即将出场的方向,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短暂的一溜。目光无形,无色,无味,目光走到哪里,别人也不大容易发现。可是,在金种看来,王全灵的目光是有形的,有色的,有味的,他一下子吃到心里去了。

人群中一阵躁动,杜鹏海终于出现了。杜鹏海不愧是今天的主角,一出场就显得有些隆重。杜鹏海嘴上叼着不是自卷的烟,是机器造的白生生的烟卷。杜鹏海穿了一件新夹袄,夹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一直扣到脖子那里。杜鹏海斜挎着毛主席语录袋,袋子里是瘪的。他提前把红宝书取出来了,左手端着红宝书下沿,将红宝书贴在胸口。庄里人都知道,杜鹏海连一个瞎字皮都不识,他拿红宝书是做样子的,带有表演的性质。前不久庄里来了一个耍猴儿的,猴子所表演的其中一个节目就是挎毛主席语录袋。猴子自己打开木箱,取出毛主席语录袋,很利索地挎在脖子里。把语录袋挎好,它就立着身子,伸着毛茸茸的手,瞪着小眼睛,转着圈儿地向观众要钱,要吃的。好像它一挎上毛主席语录袋就有了多大功劳似的。也许人们想起了那只猴子,有人笑了,好多人都笑了,会场里顿时有些笑场。在大家都笑的时候,金种也笑了。金种要看看王全灵笑不笑。他看见了,王全灵也在笑。王全灵的笑是微笑,笑意从嘴角和眉梢荡漾开去,好看极了。王全灵定是感觉到和瞥到了金种在看她,就不再笑了。她的笑收得真快,如流星划过天空,倏地就不见了。她的笑消失得真干净,一点痕迹都不留。王全灵低下眉,把针扎在鞋底子上,用中指戴的顶针从下面一顶,把针顶得从另一面长出来。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针使劲一拔,针鼻子就把线带了过来。因纳底子要纳半天,王全灵往针鼻子里纫的线比较长,恐怕有五六尺。王全灵拉线拉得不快,要是拉得太快,线绳子和鞋底子摩擦就会哧哧响。那些贫下中农的媳妇和闺女,纳鞋底子时总是把线绳子拉得哧哧响,仿佛响声是一种音乐。王全灵纳鞋底子时愿意悄悄的,不愿意发出响声。

杜鹏海闭着嘴巴,沉着脸,一点儿都不笑。他的表情是阶级斗争的表情。他没有在人群外围停下来,一直往会场中央走。他所过之处,坐在地上的人们不由得往一侧歪着身子,像是为他让开一条路。走到会场中央的桌子后面,他在凳子上坐下了。干部们都没坐,他先坐下了。看他的派头,不像是让他斗私批修,倒像是请他做报告,或进行忆苦思甜。会场里又是一阵私语。会议正式开始之前,照例由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杜建良让全体社员起立,面朝北方,他带领大家办三件事。办完三件事后,会议由生产队长杜建明主持。以前这样的大会都是由杜建春主持。要突出政治,要政治挂帅,政治队长主持会议是当然的。今天换成杜建明主持会议,大概是杜建春要避一下亲。杜建明把杜鹏海用黄胶泥造假粪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宣布:“现在由杜鹏海进行斗私批修!”

好比锣鼓家伙打过,好戏就要开台了。男社员不吸烟了,女社员不说话了,手中的针线活也停了下来,一齐看着杜鹏海的嘴,看他如何开口。杜鹏海把毛主席语录翻开了,短粗的、有些变形的指头煞有介事地把语录本翻来翻去,像是在寻找能够活学活用的语录。他的手指有些抖,暴露出他内心的紧张。他翻到中间停住了,像是找到了比较合适的语录。他咳了咳喉咙,念道:“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这显然不是毛主席语录,会场里又是一片笑声。杜鹏海说:“笑啥,谁敢说我念得不对!”没人说他念得不对。他继续“念”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他把语录本合上了,下面该斗私批修了吧?没有。按照儿子杜建春事先给他做好的设计,他的目光在会场里扫视着。扫到了人群外围的杜鹏翔,他的目光便在杜鹏翔身上锁定下来。如同老雕发现了兔子,杜鹏海的目光霎时变得锐利起来。杜鹏海把桌子一拍,站起来指着杜鹏翔说:“杜鹏翔,你怎么来了?我们贫下中农开会,你算老几!你给我滚出去!”人们扭过身子,看着杜鹏翔。好像会议突然改变了方向,焦点人物由杜鹏海变成了杜鹏翔。杜鹏翔怎么办呢?要是在土地改革的时候,背着枪的杜鹏海这么一吼,他早就胆颤心惊地滚出去了。可现在杜鹏海不背枪了,不是干部了,他还听不听杜鹏海的喝令呢?来开会是记工分的,他要是走了,下午的工分就没有了。他坐着没动,看着杜建春和杜建明,等他们的示下。杜建春不说话,看着事态往预定的方向发展。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是全中国的舵手,他是杜老庄生产队的舵手。杜老庄这只船往哪里走,舵把子在他手里掌握着。形势急转直下,是生产队长杜建明没有料到的。搞生产,杜建明没说的,摇耧撒种,犁地耙地,扬场垛垛,打绠脱坯,他是全把式,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搞起政治来,他的经验就欠缺一些。见杜鹏翔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一时吃不准让杜鹏翔走好,还是留在会场里好。

杜鹏海喊起了口号:“打倒地主分子杜鹏翔!杜鹏翔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每次开批斗会,喊口号是少不了的。批斗一会儿,就要喊一阵口号。喊口号可以渲染气氛,烘托主题。可以灭阶级敌人的威风,长贫下中农的志气。还可以把会议掀起高潮。有人举着胳膊,响应了杜鹏海喊出的口号。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不是让杜鹏海斗私批修嘛,他怎么斗开杜鹏翔了。所以他们只把胳膊举了一下,口号也只喊了半截儿,就停止了。

这时金种又悄悄把王全灵溜了一眼,见王全灵把线绳子缠在了鞋底子上,不纳了。王全灵的脸色有些寒。

杜鹏海继续把矛头对准杜鹏翔,问杜鹏翔到底滚不滚,要是不滚,他就把杜鹏翔拉过来进行批斗。说着,他气冲冲地向杜鹏翔走去。没有一个干部替杜鹏翔说话,杜鹏翔一看情况不妙,若再拖延下去,等杜鹏海把他捉住就晚了,说不定杜鹏海发扬当年的精神,还会把手掌当刀劈他的脖梗子。他两手扶地,赶紧站起来走了。

杜鹏海仍然没有斗私批修,他指出,会场上还有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他们都得滚出去。杜建岭有些看不过,他说:“今天主要是让你斗私批修,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杜鹏海说:“我当然要管。我的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让阶级敌人参加这个会议,就成了敌我矛盾。我看你们的阶级立场有问题,我要到大队反映你们的问题。”说罢,他把语录本装进语录袋里,向会场外面走去。戏还没有正式开场,不能就这样结束吧!杜建岭对杜鹏海说:“你不能走,你用黄胶泥搓成假屎橛子的事还没说呢!”会场里响起一片嗡嗡声。听不清嗡嗡的是什么,但里面的不满情绪是显而易见的。

这时,杜建春站出来说话了。他的情绪何止是不满,简直有些气愤,他说:“让他去反映吧!别说到大队反映,就是到公社革委会反映,我们也不怕。我们的阶级立场绝对没问题。”\');

第二十一节

散会后,金种的心思一直在一个地方活动着。他记住了全灵那一溜的眼波,记住了全灵想笑又不敢大笑的微笑。别人没听到杜鹏海斗私批修,像是没听到好戏一样,都有些泄气。金种不但不泄气,他的气反而鼓起来了。是全灵给他鼓的气。那时流行一句话,叫过电影。什么叫过电影呢?就是要求全体人民每天睡觉前都不要急于入睡,躺在床上,闭住眼,把自己一天来所做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自我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做错的地方,有没有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忠的地方。如果做下了对毛主席不忠的事,应立即到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请罪,并保证今后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过电影是斗私批修的形式之一,这叫斗私批修不过夜。全国人民差不多都看过电影,对于过电影的说法,他们听得懂。金种脑子里也在过电影,不等躺在床上,他的电影就过开了,过了一遍又一遍。他过的电影没有别人,也没有他自己,只有全灵一个人。在他的脑海里的电影屏幕上,有全灵的现在进行时,也有全灵的特写镜头。特写镜头越放越大,几乎把整个屏幕都占满了。金种所过的电影不全是纪实,其中也有想象和创作的成分。屏幕上出现全灵的特写镜头时,全灵不是从眼角那里溜他,而是从正面看着他,脉脉含情的样子。再比如全灵的笑也是对着他,笑得灿烂而持久。过电影的结果,金种神思飞扬,心喜欢生,有些快把持不住自己了。他真想自己也进入电影里,和全灵一起把电影演下去,演得卿卿我我,有声有色。

看电影时,人们有时会笑,会眼湿,会走神儿,好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电影一旦放完,电灯一亮起来,人们再看,不过是两根木头柱子之间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天空是黑的,地上遍布看电影的小孩子挖的尿窑子,身边是电影散场后杂乱的人群,人们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了,顿感失落,没意思。然而在脑子里过罢电影的金种没有一点失落感,有的却是兴奋不已。全灵看他了,注意他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相信全灵对他有点意思,至少全灵对他不反感。不然的话,全灵不会拿眼悄悄溜他。会场里的青年小伙子不算少,全灵怎么不溜别人呢!金种稍稍有些自责,以前他只顾注意自华了,只顾把自华当成暗自追求的目标,怎么就忽视了全灵呢!太不应该了。相比之下,全灵是没有自华长得白,长得出色,但全灵长得也不差呀!明鼻子明眼,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呀!问题不在这里,在于他把全灵看高了,而不是看低了,他把全灵看成雇农家的女儿了。杜老庄的人分成的阶级有八九级,分成的成分有八九种,谁家的阶级最低呢?谁家的成分最好呢?王长轩家的成分最好,阶级最低。因为王长轩家是雇农成分,全庄唯一的一家雇农成分。雇农者,顾名思义,就是地主家雇佣的长工,或者说是地主家使用的奴隶。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有一把子力气,靠给地主家干活为生。东河边上有一座烧砖的土砖窑,如果把土砖窑的高度分为九级的话,王长轩家所处的阶级就是地面上的那一级。如果拿水的成分来比王长轩家的家庭成分,他家的成分不是塘水,不是河水,只能是井水。水里没有鱼,没有草,清得顶多只有一些细微的土星子。贫农就够贫的了,雇农比贫农还要贫三分。

王长轩是谁?是王全灵的爹。

既然全灵是雇农家的女儿,前面怎么把全灵说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说起来全灵的情况有些特殊。全灵的娘原是李寨大地主李宪章的小老婆,叫梅淑清。土地改革时,李宪章家的五大财产统统被没收,分给了穷人。五大财产包括土地、房屋、粮食、牲畜、农具,但不包括地主的小老婆。不包括也不行,梅淑清被王长轩得到了。梅淑清嫁给王长轩时,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怀的就是全灵。全灵虽然出生在雇农家庭,不是姓李,而是姓王,但杜老庄贫下中农的目光是雪亮的,阶级斗争的觉悟是很高的,他们把全灵从雇农家择了出来。既然全灵是大地主李宪章的种,他们不能容许全灵混进贫雇农的阶级队伍当中。梅淑清嫁给王长轩后,他们两个合作,又连着生了五六个孩子。队里召开贫下中农会议,王长轩和全灵的弟弟妹妹都可以参加,梅淑清和全灵却被排斥在外。贫下中农的子女,年满十八岁后,都可以当基干民兵,都可以有机会把枪杆子握一握。全灵早就过了十八岁,当基干民兵始终没有她的份。

金种设身处地地替全灵想了想,觉得全灵比真正的地主家的子女还难受。因为她生在雇农家,长在雇农家,原以为可以成为雇农家的女儿,可以沾些好成分的光。谁知道呢,大家火眼金睛,看人看根,单单把她剔了出来。像金种这样真正地主家的孩子,爷是地主,爹是地主,一切都明摆着,对改变自己的家庭成分原本就不抱什么希望,混日子罢了。而像全灵这样的,应该说很有希望。如果庄上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惕性不那么高,全灵或许就被当成雇农家的女儿了,什么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都落不下她。没有希望还好些,恰恰就因为有希望,失望才更大些,处境也更尴尬一些。贫下中农认为,梅淑清把全灵藏在自己肚子里,企图装成是雇农王长轩给种上的,企图让全灵蒙混过关,这是不可能的。不管王长轩的种子有多饱满,在短短三五个月内,他的种子也长不成一个孩子。人们看见全灵,愿意把她和李宪章联系起来。李宪章被人民民主政府枪毙了。见过李宪章的人都说,全灵与李宪章长得很像,眼睛像,鼻子也像。不想还罢,金种越往深里想,与全灵的距离拉得越近。他和全灵是同路人,应该对全灵有所安慰。他不安慰全灵,还有谁安慰全灵呢!他隐隐觉得,全灵也需要他的安慰。全灵溜他那一眼,不正是全灵传递给他的信号嘛!

花开堪折直须折,金种必须抓紧时间与全灵接近,让全灵知道他的心。在追求自华时,他就没有抓紧时间,也没有拿出什么象样的切实可行的措施,结果连自华的手都没能摸一下,自华的头发都没能得到一根,就把自华白白放走了,让自华成了杨纪功被窝里的女人。当然了,自华也有毛病,自华拧得很,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和自华的关系基础差一些。给他的感觉,全灵与自华不一样,起码来说,全灵对他不反感,不排斥。如果一个闺女对一个小伙子不排斥,这就很好了,这就是发展感情和建立关系的基础。他要抓住这个基础,在基础上垒砖,架梁,盖顶,添瓦,盖成一间小屋。他和全灵住进小屋里,不管外面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他们都待在小屋里不出来,在小屋里生儿育女,共度春秋。

说行动,就行动。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金种把自己收拾一下,就出门去了。月亮还没出来,星星很稠密。一帮男孩子在队部门前的空地上玩打仗。玩法是分成两支队伍,一方为敌军,一方为我军。敌军攻山头,我军守山头。指定一棵树,或某一个墙角代替山头。攻方的人须派出一个兵头,只有兵头摸到山头才算胜利,别的人摸到山头都不算。攻防开始,攻方先把兵头掩护起来,待时机成熟,兵头才向山头冲击。而防守一方重点盯的目标就是兵头,他们发一声喊,一齐向兵头扑去,千方百计阻止兵头接近山头。孩子们齐呼乱叫,杀声震天,闹得很热闹。金种贴一个墙角站着,装作看孩子们玩打仗,不时地往全灵家的房子看一眼。全灵家的房子是两间土坯草顶的房子,这两间房子原是杜建勋家的灶屋,土地改革后分给了王长轩。房子原来门朝北,是南屋。王长轩扒成了门朝南,成了北屋,也是堂屋。金种一探头,就把全灵家的房子看到了。全灵家没关门,门口的地上透出一些暗淡的灯光。他知道全灵在家里,但不知全灵在干什么。全灵或许在刷锅,或许在纺线,反正这会儿全灵不会睡觉。他很希望全灵能出来,只要全灵出来,他就叫全灵的名字,跟全灵说几句话。至于跟全灵说什么,他还没想好。有两句话是少不了的,比如问全灵吃饭了没有,再比如问全灵到哪里去。这些话都是嘴边的现成话和家常话,问了这样的话,把话搭上了,往下再说什么,要看当时的情况而定。反正话不能说得太猛,说得太猛,就把全灵吓着了。金种潜伏着的样子也像是在与全灵玩打仗的游戏,全灵是守的一方,他是攻的一方。倘全灵从院子里走出来,他一定向全灵的山头发起攻击,占领全灵的山头。

金种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从院子里出来了。他听见杜建勋说:“早点儿回来。”宋玉真答:“知道了。”尽管金种知道人不是全灵,是宋玉真,他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身子竖得直直的,贴墙壁贴得更紧些。他想走开,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走动,宋玉真正好会看见他。他想蹲下,也没蹲,蹲下后目标会更大一些。真是常偷人的人鬼心眼子多,宋玉真走到院子口,一扭头就把壁虎一样的金种看到了,她问:“谁呀?”金种不回答说不过去,答道:“是我。”宋玉真说:“是金种呀,吓我一跳,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金种说:“我看小孩子们玩打仗。”宋玉真晚上出门,不知又给哪个干部送货上门呢!金种不想答理宋玉真,想让宋玉真早点滚蛋,该偷谁就偷谁去。可是,宋玉真没有马上走开,不但没有走开,还往金种身边凑得近些,小声说:“我知道你等谁。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你放心,我跟谁都不会说。”说罢,宋玉真就向北边走去,很快消失在夜幕里。宋玉真的话让金种吃惊不小,金种惊得简直有些傻。宋玉真,这个娘们真了不得,她太聪明了!太人精了!金种刚一出马,就被宋玉真发现了,金种的动机也被宋玉真说破了,这可如何是好!不过,宋玉真的话也让金种觉得很受用,人长到二十多岁,他第一次听到如此让人受用的话。对宋玉真的话,金种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宋玉真说,她知道他等谁。宋玉真虽然没说出他在等全灵,但从宋玉真肯定的口气里,宋玉真一定知道他在等全灵。这是第一方面。从这个方面的意思来看,宋玉真是了解金种的,说宋玉真是金种的知心人也可以。第二方面,宋玉真说金种与全灵挺合适。这是一种评价,也是一种鼓励。宋玉真是过来人,她的人生经验比一般人丰富,宋玉真的评价是可靠的,她的鼓励对金种来说也很重要。人们做一些事情,需要得到正面的评价和积极的鼓励。宋玉真及时把评价和鼓励给了他,这使他增强了信心。宋玉真话里面的第三个方面的意思,是承诺为金种和全灵保密,让金种只管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全灵。说实在话,金种以前对宋玉真的印象不是很好,觉得宋玉真太风流,太乱,眼皮子太活,干部对她使个眼色,她就把自己的屁股调过去,干部对她伸出一个手指头,她就送给人家一个肉窝窝,简直就是卖身投靠,不顾人格。平日里,在宋玉真不注意他的情况下,他也愿意看宋玉真两眼,困为宋玉真长得的确好看。但是,要是和宋玉真走碰面,他就别着脸,故意不看宋玉真,让宋玉真知道,他对宋玉真不屑一顾。今晚通过几句话,他对宋玉真的看法稍稍改变了一些。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宋玉真向干部妥协,也许是她保护自己和保护家庭的一个方式,是出于无奈。宋玉真是个重人情的人,她眼观六路,把他和全灵都纳入了自己的视野。他对全灵的追求,只能秘密进行,不可能有人给他们当媒人。宋玉真说了这样的话,就权当宋玉真是他们的一个媒人吧。天上星光灿烂,金种心里软软的,不知不觉对宋玉真生出一些感激。

金种急于看见全灵,看见了全灵,全灵就存在着,看不见全灵呢,好像全灵就不存在了。可是,全灵没有出来,全灵连家门口都没出,他连全灵的影子都没看见。玩打仗的孩子们打完了第一轮,开始打第二轮。金种听见,在第一轮的战斗中,进攻一方的兵头被防守一方的士兵活活摁在离山头不远的地上,兵头禁不住打压,放弃了对山头的进击,宣布投降了。这样一来,进攻的一方就算失败了。第二轮战斗开始,攻防互换,失败的一方变成守方,胜利的一方变成攻方。金种为失败的一方感到遗憾,觉得兵头太不坚强。要是让他来做兵头,打死他,他也决不投降。金种等不及了,试着向院子里走去。全灵家住的院子,是一个大杂院,住着好几户人家。说是院子,其实并没有院墙和院门,没有形成封闭式的院子,从这边进来,从那边可以出去,东西是贯通的。金种从东边往西边走时,正好可以走过全灵家的门口。路上碰不见人就不说了,若有人问他去哪里,他就说去西边的一户人家借点东西。金种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纺线,是梅淑清,不是全灵。他正要停下来往屋里多看一会儿,见门口一侧的一点红火一闪,他吓了一跳,赶紧走了过去。他看见了,蹲在门口一侧的是这家的男主人王长轩,王长轩正用烟袋锅子吸烟。烟袋锅子里的火光像一只独眼,独眼是一只红眼。在暗夜里,王长轩的这只“红眼”显得格外警惕,有着狼眼一样的穿透力,不能不使金种心生畏惧。\');

第二十二节

金种打算送给全灵一样东西。他和全灵不能只玩眼神儿,不能只来虚的,必须实打实凿,来一点物质性的东西。把一块地量来量去,地不算是你的。在地边栽上一丛蔷薇,作为地界,作为标记,地才属于你。蔷薇花开了,开得红艳艳的,你只看不行,看多少遍都是白搭。你动手把花采下来,花才是你的。他们这里定亲须由男方向女方下定礼,定礼多是布料、围巾什么的,家境好的人家还要给女方封一点钱。下定礼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定礼,定也。空口无凭,有物为证。有了定礼作证,亲事就算定下来了。他们也许不会马上结婚,一两年之后再举行婚礼,但定礼只要下过了,就等于铁板钉钉差不多。金种要给全灵送一样东西,还谈不上下定礼,离下定礼还差十万八千里。通过送一样东西,主要是表达他的实在,他的诚意,是以物传情的意思。

给全灵送什么呢?让金种颇费脑筋。他想到送给全灵一只卡头发的卡子。全灵留的是剪发头,头上没见戴卡子,分出的一部分头发是用一根蓝布条扎起来的。全灵需要戴一只卡子。过去的卡子都是用铁丝做成的,又小又细,戴在头上一点都不显眼。金种在商店里看见,现在的卡子多是用塑料做成的。卡子有红的,有黄的,有紫的,也有绿的,称得上五颜六色。卡子的形状多种多样,有的做成了月牙儿,有的做成了花朵,还有的做成了蝴蝶结。要是有一只塑料卡子戴在全灵头上,一定很好看。金种想到送给全灵一条围巾。农村的闺女和年轻媳妇都喜欢戴围巾。围巾是用机器织成的,四周带有流苏一样的穗子。围巾是正方形的方巾,她们对角一折,折成双层的三角巾,或顶在头上,或系在脖子里,或披在肩上。围巾多是大红色或粉红色,也有绿色,颜色都很鲜亮。她们喜欢戴围巾,除了挡风取暖,更多是为了装饰。那时衣服的颜色极其单调,不是黑色,蓝色,就是灰色,很少有人穿花衣服和颜色鲜艳的衣服。她们把围巾一戴,立即就显得出色不少。好比一棵桃树,没戴围巾时,她们是冬天的树。一戴围巾呢,她们像是迎来了春天,春风在荡漾,小鸟儿在歌唱,美丽的花朵霎时开满一树。全灵肯定没有围巾,金种从没有见过全灵戴围巾。全灵要是戴上一条红围巾,一定像开满繁花的桃树一样漂亮。金种还想到了几样东西,那几样东西也是闺女家喜欢的,也都能寄托他的情思。可是,金种想到一样,否定了。又想到一样,又否定了。哪一样东西都需要花钱买,金种身上哪有一分钱呢!家里的钱都归叔叔掌握着,他花钱只能跟叔叔要。他不想跟叔叔要钱,一要钱,叔叔必定问他买什么。如果他说出买什么,就把自己的意图和秘密暴露了。叔叔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他不能让叔叔知道自己的想法。

能不能既不花钱,又送给全灵一样东西呢?如果是夏天,他可以到生产队的菜园里偷一根黄瓜,送给全灵吃。他要摘那种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让全灵吃得脆,吃得满意。不行了,随着夏天远去,黄瓜也跑得远了,他连黄瓜的魂都找不到了。要摘黄瓜,只能等到明年初夏。四月八,不见黄瓜也见花,说的是每年见新黄瓜的日期。金种等不到那个时候,一家有女百家问,若等到明年四月,恐怕黄瓜菜都凉了。如果金种家喂的有母鸡,而且母鸡会下蛋,他就把母鸡新下出的蛋藏起来一个,煮熟了,或烧熟了,悄悄送给全灵吃。新鸡蛋很好吃,剥开一层硬皮,软皮还没有剥开,一股特别的清香味就出来了。全灵家弟弟妹妹们多,他相信全灵极少有机会吃到一个鸡蛋。全灵能吃到鸡蛋一定很高兴。可是,金种的设想只能停留在“如果”上,他们家没养母鸡,金种自己又不会下蛋,他到哪里弄一个鸡蛋给全灵吃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鸡蛋成了稀罕之物。金种两三年都没吃过鸡蛋了,几乎忘了鸡蛋是什么味儿。

什么事情就怕老想,老想,想得多了,总有灵感闪现的那一刻。金种脑子里的窗户像是被打开了,刷地照进了一道亮光。他突然想到一件自己的藏品,那件藏品堪称珍藏,他可以拿出来送给全灵呀!床上面的墙上有一个洞子,洞口被半块坯封堵着。金种爬到床上,把半块坯抽出来了,手伸进墙洞里一摸,谢天谢地,藏品还在。他心跳加快,仿佛摸到的不是藏品,而是自己的心。他把藏品拿出来了,托在手上,沉甸甸的。藏品的表面落了一层白色的细土,他用手把细土擦去,藏品立即闪出铜色的光亮。他的藏品是一只小小的铜质墨盒。墨盒是椭圆形,做工相当精致。盒盖上镌刻的图案是一棵松树,一只长腿鹤,还有半个月亮。墨盒是父亲上学时用过的。金种见过父亲在一本古书的空白处写的毛笔字,父亲的毛笔字写得相当秀气。父亲所写的几句话金种也记得清清楚楚,叫:春游绿草地,夏观红荷池;秋饮黄花酒,冬诵白雪诗。这几句话不知父亲是抄别人的,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反正金种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金种一开始上学,父亲就把铜墨盒给了他。金种从一年级上到四年级,从没有用过铅笔,也没用过别的笔,都是用毛笔蘸着墨写字。这只墨盒一直伴随着他。四年里,他每天端着墨盒去上学,放学后端着墨盒回家。他不敢把墨盒放在教室里过夜,怕别人给他偷走。上了四年学,他总算把自己的墨盒保住了。既然墨盒是父亲传下来的,虽说谈不上是传家宝,也算是一件家传品。他们家别的东西都没能传下来,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父亲的一些书也没有了,传下来的只有这件铜墨盒。墨盒是铜的,不是金的,值不了多少钱。金种之所以对墨盒比较珍视,因为墨盒可以传承亲情,保留记忆,也盛着他的一颗向往文化的心。金种把墨盒打开了,一股墨的臭香从盒里释放出来。盒底的丝棉还在,笔的木通片还在,只是都干巴了。这不要紧,只要往墨盒里添进些许清水,洇一洇,储存在丝棉里的墨就会化开,变成墨汁,蘸来写字不成问题。一同放在墙洞里的还有一支毛笔,金种把毛笔也取出来了。笔头上戴着铜笔帽,金种把笔帽取下看了看,笔头并拢,笔锋还保持着。因他收藏时到水坑边用水清洗过,笔锋才保持得这么完好。金种试着把笔杆竖起来握了握,他握笔的姿势仍然很正确。

如果把墨盒送给全灵,那么,毛笔是不是同时送给全灵呢?金种犹豫了。他在意的不是毛笔,还是墨盒。这样的毛笔商店里有卖,花一毛钱就可以买一支。而这样工艺品一样精美的铜墨盒,恐怕很难买到。全灵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都没写过,他不知道全灵会对墨盒怎样看待。全灵会不会把墨盒只看作一块铜,只认铜的价值吧?金种不是舍不得把墨盒送给全灵,也不是担心全灵不解其中意味,他主要担心的是全灵的那帮弟弟妹妹。全灵的弟弟妹妹有五六个,哪一个不是狼羔子,哪一个不是馋嘴猴儿?他送给全灵的墨盒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过不了几天,墨盒就会被他们偷走,当成碎铜烂铁换了糖豆子吃。若是那样的话,金种珍藏多年的墨盒就再也无处寻觅。

金种的灵感继续闪现,新的灵感让他有些激动。他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改变了主意,不打算送给全灵墨盒了。有墨盒,又有毛笔,他学过的字还没有忘掉,为何不给全灵写一封信呢!写字是金种的强项,在学校上学时,他就写过一个顺口溜。称赞过学习好的同学,受到过老师的表扬。写一封信对金种来说不在话下。是的,全灵不识字,他给全灵写了信,全灵也看不懂。这不要紧,全灵不识字,他也要给全灵写信。写信是他的优势,他必须发挥自己的优势。通过写信,他要让全灵知道,他是识字的,是有文化的青年,在这方面,他比全灵高出一个档次。天下的闺女找对象,眼睛都是往上看,都希望所找的对象比自己高明。不识字的找识字的,小学毕业的找初中毕业的,初中毕业的找高中毕业的。兔子想找羊,羊想找马,马想找骆驼。一个小伙子想让一个闺女喜欢你,就得先学会和那个闺女拉开档次。写信是拉开档次的手段之一。信也是金种的武器,他先用这个文明的武器把全灵搞蒙,下一步再接近全灵也许就容易了。

金种跃跃欲试,已经开始在肚子里遣词造句。句子造了两个,他才想起来,写信的条件三个具备了两个,还有一个不具备。他有了笔,有了墨,还没有纸。没有纸,信写在哪里呢,总不能写在自己手心里吧。锅门口的柴火里有一些干树叶子,有的树叶子叶片还不小,但树叶子代替不了纸。馏馍的馏布子也不能当纸用。据说纸是中国人发明的。世界上原来没有纸,人们只能在石头上、竹片上、树皮上写字。有了纸之后,人们才开始在纸上写字。中国人发明了纸,中国的纸应该很多吧,够用吧?不,在村里找一片纸难着呢。金种在家里瞅来瞅去,巴掌大的纸片都瞅不到。家里倒是有两本毛主席语录,是纸印的,可那是红宝书,有着神圣的性质,谁敢打红宝书的主意呢!再说,书页上已印满了字,再写字也没地方写呀。镇上的商店里卖的有白纸,五分钱一张。金种想用纸,只能到商店去买。看来金种还是绕不过叔叔,他还得向叔叔要钱。

金种对叔叔说:“我要买一张纸,你给我钱。”叔叔问他买纸干什么。他说:“你管我干什么呢,什么事都得跟你汇报吗?”叔叔说:“谁让你汇报了,你汇报我也不听。想汇报,你向毛主席汇报。干部不是说了,要早请示,晚汇报。”金种说:“少废话,把钱拿来!”叔叔说:“离清明节还早着呢,还不到烧纸的时候。”金种知道,叔叔是故意装胡涂,故意跟他打岔,他不把叔叔授给他的把柄摇一摇,叔叔就不会乖乖地把钱拿出来。上次,黄鹤图的罪恶行径被金种发现之后,黄鹤图并没收敛,没有中止犯罪。过了几天,黄鹤图再次给银种“挠痒痒”。之后,黄鹤图大概见金种并没有告发他,“挠痒痒”越发上瘾,每过三五天,他就要跟银种睡一头,给银种“挠一次痒痒”,几乎形成了规律。银种的表现也够让人恶心的,黄鹤图再给他“挠痒痒”时,他不哭了,不骂人了,黄鹤图也不必往他嘴里喂冰糖了,就那么不声不响地任凭黄鹤图“挠”。也许银种的痒痒就是黄鹤图“挠”出来的,不“挠”不痒痒,越“挠”越痒痒,银种需要黄鹤图给他“挠”。老不要脸碰到了小不要脸,一个把自己当公的,一个把自己当母的,就这样过起了两口子的生活。金种说:“你非要问我买纸干什么,我实话告诉你,我要写你的大字报,用大字报揭发你,把你的罪行公布于众!”黄鹤图说:“你这孩子,又跟我开玩笑。你知道我胆小,就故意拿大话吓唬我。我小时候,你爹,就是我哥,带着我玩的时候,也好吓唬我。说吧,你需要多少钱?五分够不够?”看看怎样,抓住黄鹤图的把柄轻轻一摇,黄鹤图马上就老实了。金种说:“不够!”黄鹤图说:“五分钱不够,那就给你一毛吧。”黄鹤图解开腰间的布带,剥出一张烂糟糟的一毛钱的毛票,给了金种。黄鹤图说:“我知道你买纸干什么,我不说。”金种不相信黄鹤图知道他买纸的用途,说:“你不是说我买纸为了烧清明纸嘛!”黄鹤图说:“不是。”金种说:“既然知道不是,为什么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成心找不自在。”

趁中午收工的时间,金种到镇上买回了一张白纸。一张白纸五分钱,剩下的五分钱他没有交还叔叔,自己收起来了。他把纸折起来,用菜刀把纸割开,割成一张一张,每一张都像书本那样大。他没有马上写信,把割好的纸压在床席下面。他对叔叔和银种说:“你们谁都不许动我的纸,谁要动了,我就用刀把谁的屁眼子剜掉!”他不说剜眼睛,说的是剜屁眼子,里面含有敲打的意思,是一语双敲,一箭双雕。

晚上,等叔叔和银种都睡了,金种才爬起来,点上煤油灯,准备给全灵写信。墨盒里的墨洇好了,笔在木通上一摁一,墨汁子就从木通片上的小孔里冒出来。木通是一种药材,熬过几遍就没用了,和其它药渣子一块儿倒掉。这个木通片是金种从人家倒掉的药渣子里捡出来的,放在墨盒里的丝棉上笔最好,对墨可以起到一种过滤作用,既可以避免丝棉的毛毛沾在笔尖上,又不致使笔蘸墨过饱,同时墨里还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药香味儿,挺好闻的。金种把一张纸铺展在擀面切菜的案板上,把毛笔在墨盒里了一遍又一遍,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来。他原以为写封信很容易,真的拿起笔来,才知道写信这么难。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给人写过信,没有丝毫写信的经验。在学校里,老师教过怎样写信,写信的格式金种懂得。可是,他不知道跟全灵说什么。事先想好的几句话,临到下笔,都被他一句一句否定了。由此他知道,心里想的话和落在纸面上的话是不一样的,有的话适合想,不适合写,写出来不一定好看。而适合写的话,他暂时还没想起来。他皱紧眉头,两眼看着白纸,使劲想。不料这不是使劲的事,越是使劲,他的脑子越木。白纸仿佛变成了一朵云,白云在他眼前飘飘忽忽,一滴雨都下不来。信写不成,这样吧,先写几个字练练笔吧。他手中的笔总算落到纸上去了,白纸黑字马上显现出来。他没写全灵的名字,也没写自己的名字,写是什么字呢,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和社会主义好。这些字他没怎么想,一写就写出来了。等字写出来了,他才知道自己写了一些口号。这些口号在墙上随处可见,他不知不觉就记熟了。金种把这样的字看了看,他写得还不错,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没有一个掉胳膊少腿的。可是,这些字能算是给全灵写的信吗?他能把这样的字纸送给全灵吗?不能吧!他写的口号虽然都很正确,都光芒万丈,人家全灵在墙上看这些口号就行了,他没有必要再给全灵抄写。金种摇了摇头,没有把这张纸团掉,收了起来。

金种没能给全灵写成信,他搅了半夜墨汁和脑汁,给全灵写了一些顺口溜。顺口溜一共是八句,起首一句最后一个字是花,后面押的都是花韵,读来朗朗上口,说是一首诗也可以。顺口溜写完,他不知自己背诵了多少遍,已背得很熟。他对自己写下的顺口溜相当满意。何止是满意,他简直有些得意。哎呀黄金种,真看不出来,你是一个诗人呀,是一个才子呀。像你这样的才子,放在杜老庄,真是埋没了,真是可惜了。王全灵,你发现了一个才子,你最有眼光。高山流水遇知音,你就是我的知音啊!金种很想站起来,把自己写的顺口溜朗读一遍。要是朗诵出来,一定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效果一定不错。他当然不会朗诵,叔叔和银种在床上睡着,他不能让他们听见。有一句成语叫对牛弹琴,叔叔和银种连牛都谈不上,只能算是两头猪。金种小心地把写了顺口溜的纸折迭起来,折成一个长条,又把长条折成燕尾形,放进自己口袋里。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金种就穿衣下床,提起水罐子,去井台打水。他多次在井台碰见过全灵,知道全灵家用水都是全灵打,全灵每天很早就去井台打水。他要趁在井台与全灵碰面时,把信交给全灵。他虽然写的是顺口溜,信的意思也包含在里面,他还是愿意把它看成信。外面下了雾,雾还不算小,井台那边朦朦胧胧的。井台南边不远处有一棵柳树,在雾气的笼罩下,柳树的枝条若隐若现,像画在空中的一幅水墨画。金种没急着到井台去,他要等全灵也出来打水,才跟过去。杜建国走过来了,他挑的是一对柏木筲。杜建国刚出现,宋玉真也出现了,宋玉真也提着水罐子向井台走去。一见宋玉真,金种赶紧躲在墙角后面,宋玉真的眼太尖,他不想让宋玉真看见他。两个人几乎同时到了井台,杜建国打水,宋玉真站在一边等。杜建国打满一筲水,又打满一筲水。打满第二筲水时,他本可以挑起水筲走人,可他没有走,而是提起水筲,把水倒进宋玉真的空罐子里。杜建国把宋玉真的水罐子注满后,宋玉真可以走了吧,然而宋玉真还不走,待杜建国把第二只水筲重新打满水,他们才一起离开了井台。杜建国的两筲水像浮在雾中,步履甚是轻快。宋玉真的屁股也像膏了油,扭得好看极了。金种看出来了,杜建国和宋玉真之间一定有文章,有秘密。别看他们并没有说话,越是不说话,越是只用行动说话,越是表明他们关系默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仅是水和罐子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关系一定很深了,恐怕比水井还深。金种以前对杜建国的印象不错,认为杜建国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也是一个平和的人,没想到,哑巴蚊子咬死人,杜建国跟宋玉真也有一腿。金种听说宋玉真跟这个好,跟那个好,从来没听说过宋玉真跟杜建国好。说的不一定真,真的不一定说。杜建国不吭不哈,就把宋玉真的水罐子灌满了。宋玉真同样不吭不哈,任杜建国把水往她的水罐子里灌。说良心话,金种觉得宋玉真和杜建国是合适的,一个是杜老庄的美人儿,一个会打算盘,拉弦子,他们不好就亏了,好了才不亏。金种把给全灵送信的地方选择在井台,在没有看见杜建国和宋玉真之前,他以为自己是首创。谁知道呢,杜建国和宋玉真早就走到他前面去了。井台真是好地方。全庄的人,哪家不吃水呢,哪家的人不到井台这里来呢!有情的男女若是想见面,就以取水的名义到井台去。人一辈子就得经事,经一事,才能长一智;看一井,心里才会添一景。由己推人,世世代代井台这里不知成全了多少人的梦呢,不知上演了多少有声有色的人间活剧呢!前面有车,后面有辙,金种的预感很不错。

全灵提着水罐子来了,一边往井台走,一边腾出一只手整理头发。时不我待,金种赶紧转过墙角,跟了过去。金种心跳有些加快,好像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指头都在跳。雾气在加重,树上的麻雀叫成一片。金种在心里对自己说:“存住气,不要慌,跟平常打水一样,没什么可慌张的。”他伸手往口袋里摸摸。摸到了信。信好像也有些跳,仿佛是他的又一颗心。他以极快的速度,把信的内容又背了一遍。全灵到了井台。周围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金种跟全灵打招呼:“全灵,打水呢!”全灵扭头看了金种一眼,说:“打水。你也打水?”金种说:“我们家吃水都是我打。我看你也是,我天天见你打水,你一天至少打两回。”全灵眼瞅着井筒,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要不是水罐子把水面的平静打破,她可以在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水面一晃动,她就看不到自己了。全灵已把水罐子打满,一替一把拉着绳子往上提。全灵打水用的陶罐比较大,系陶罐的披毛绳子也比较滑,她提水时稍稍显得有点吃力,绷劲绷得脸上有些发红。金种把自己的罐子放在井台一边,伸出手说:“来,我帮你提。”全灵说:“不用不用!”她把打满水的罐子提出了井口。金种掏出了信,对全灵说:“全灵,我送你一样东西,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全灵吃惊似的愣了一下,说:“不要不要,你知道我不识字,不会念信,不是笑话我嘛!”全灵不可避免地满脸红透。太阳还没出来,全灵的脸红得像提前升起一轮红太阳。金种说:“不识字没关系,以后我给你念,我教你认字。快拿着,别让别人看见。”全灵还是说不要。她提着的水罐子没有放在地上,欲走。水罐子里的水满得溜边溜沿,稍微一晃荡,水就会溢出来。金种把信塞到全灵口袋里去了,说:“把信收好,千万别让咱庄的人看。”

全灵没有把信掏出来,提着水罐子走了。她走得有些快,水罐子里的水洒出一些。

金种没有马上打水,目送着全灵往家里走。全灵上身穿的是一件黑粗布夹袄,夹袄一侧留有一个口袋,口袋是暗的,金种给全灵的信就放在那个口袋里。全灵走着走着,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去了。金种很担心全灵会把信掏出来扔掉,要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把他的心扔掉了。还好,全灵的手在口袋里停住了,最终也没有把信掏出来。全灵大概是把信摸一摸,并把信放进口袋深处,把信藏得更保险一些。金种的第一个计划实现了,种子埋进土里,离发芽儿还会远吗!真他妈的有点好!他仰头往天上看了看,雾气罩着,他看不到什么。夏雾热,冬雾雪,雾也很好。从饲养室那边传来两声驴叫。在这个不错的早晨,驴的叫声显得格外高亢,嘹亮,气冲霄汉。\');

第二十三节

王长轩的爹和娘就是大地主李宪章家的长工。说李宪章是大地主,是与周围一些村庄的小地主相对而言。李宪章家的地多,门口挂过双千顷牌。挂双千顷牌时,仪式搞得很排场,仅大戏就唱了三天三夜。戏班子里有一个著名的坤角,戏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风情万种的样子。据说李宪章掏了加倍的银子,不光听了戏,还把坤角给睡了。李宪章并不满意,说戏子台上是仙女,下了戏不过那么回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仅仅因为地亩广多,李宪章还称不上大地主,须有另外几个附加条件,李宪章才与别的地主区别开了。李宪章当着保长,握有一方权柄,抓丁派粮的事都是他说了算。李宪章的二儿子在外面当军官,背后有枪杆子的支持,并和城里的文明生活有了联系。别的土地主都吸不起大烟,李宪章吸得起,吸得大摇大摆。李寨离镇上并不远,李宪章每次到镇上的烟馆子里吸大烟,都是坐着带篷子的马车去。他下车时,有男仆给他撩开篷前的帘子,有女仆赶紧扶住胳膊。先探出来的是他手中的文明棍,文明棍落地,他的脚才落地。他戴着茶色的水晶石眼镜,走得稳稳当当,不紧不慢,把文明的做派做得很到位。走着走着,他停下来了,把拴在扣子上的银链子往外抽,抽出一个圆圆的、明晃晃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钢壳子的怀表。他把怀表看了看,才走进烟馆子里去。他知道街边的人都在看他,但他谁都不看。他是这个小地方的一个人物。成了人物的人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大家都看他,他眼睛空着,一般不看别人。王长轩的娘病死了,王长轩的爹被土匪打死了,王长轩成了孤儿后要了一阵子饭,后来还是李宪章收留了他,让他当了李宪章家的第二代长工。王长轩会种庄稼,也会种菜园。他在菜园里就地和泥搭成一间小屋,晚上一个人睡在小屋里。原来李寨的人都不会种山药蛋,王长轩四处要饭时在菜园里帮人干过活,把种山药蛋的技术学会了。王长轩种的山药蛋结得多,长得大,吃起来格外面。李宪章爱吃山药蛋,对善种山药蛋的王长轩有所夸奖。有一年秋天收山药蛋的时候,李宪章还到菜园里看了看。沾着两手黄泥的王长轩见到东家拘谨得很,脸红得比红皮山药蛋还红。李宪章对王长轩说:“好好干,等你再长大一点儿,我给你说个老婆,怎么样?”东家问了怎么样,意思让王长轩做出回答。王长轩紧张得直挠脖梗子,说:“我不要老婆。”李宪章问:“为什么?”王长轩说:“我一个人挺好的。”又说:“有了老婆,光耽误干活儿。”李宪章笑了,用文明棍指点着王长轩说:“你小子不懂,等你娶了老婆,你干活会干得更好。”李宪章不惜弯了腰,踏进王长轩住的泥巴小屋里视察一番。见麦草打的地铺上,只放着一团渔网一样的破被子,便对随行的人做出指示,把家里多余的被子送给王长轩一条。王长轩感激得差点给李宪章磕了头。

土地改革初始,身挎盒子枪的土改工作队员,到菜园的小屋找到贫苦人王长轩,动员他起来闹革命时,他的态度并不是很积极。工作队员向他作调查,问李宪章这个人怎么样?民愤大不大?王长轩说,李宪章对他不错,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他,给他活儿干。每年夏天收麦季节,李宪章都让伙夫给他们这些干活儿的人蒸白面卷子,煮咸鸭蛋,擀蒜面条。王长轩把地铺上一床印花被子一指,说:“你看,这就是李宪章让家里人送给我的,盖着暖和得很。”李宪章还说过,等王长轩再长大些,他让人给王长轩说个老婆,这一条王长轩还没有跟工作队员说。工作队员认为,王长轩说的都是表面现象,还没有认识到地主阶级的反动本质。王长轩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勇敢地承担起同阶级敌人开展斗争的责任。工作队员天天到菜园里给王长轩讲革命道理。工作队员说,李宪章为什么有那么多地呢,都是从穷苦人那里剥削来的。李宪章自己不干活儿,都是雇穷人给他干活儿。地里打了粮食,穷人得不到,都被李宪章剥削走了。李宪章攒的粮食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多,就不断买地。其实李宪章的地都是用穷人的血汗钱买来的,应该属于穷人。工作队员的说法,王长轩未能理解,他说:“不是,李宪章家的地原来就很多。俺爹俺娘给李宪章家种地时,李宪章家的地就这么多。”工作队员说,李宪章凭什么一个人娶三个老婆,而穷人一个老婆都娶不到,还不是因为李宪章地多钱多。李宪章的老婆也是从穷人那里剥削来的。本来应该每人一个老婆,因为李宪章多占了两个老婆,就等于把两个穷人的老婆剥削走了。工作队员拿王长轩作例子,说:“比如你吧,你是应该有老婆的,因为李宪章娶老婆娶多了,你就娶不到老婆了。”这种说法让王长轩害羞,他说:“我哪能跟李宪章比,人家李宪章命好,我的命不好。”真是榆木脑袋,死猫扶不上树!工作队员几乎对王长轩失望了,几乎放弃了对王长轩的开导。可从阶级分析的观点来看,王长轩的确穷,的确属于可以动员的革命力量,的确属于依靠对象。工作队员干脆直接对王长轩说:“这么说吧,你只要愿意跟我们干,我们给你打保票,你什么都可以得到,没有地可以有地,没有房子可以有房子,没粮食可以有粮食,没有老婆可以有老婆。”王长轩听说过一个宝葫芦的神话故事。一个穷汉得到一个宝葫芦,从此拥有了一切。穷汉饿了,把宝葫芦一摔,眼前马上出现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还有一壶酒。穷汉冷了,把宝葫芦一摔,马上来了一件皮袄,里子是二毛羔子的羊皮,面子是团花缎子面。半夜里,穷汉觉得有一个大闺女陪他睡觉好一些,他又把宝葫芦一摔,果然有一个大闺女翩翩地来了,钻进了他的被窝里。王长轩对工作队员的话将信将疑,依工作队员这么说,工作队员不是成了一个宝葫芦嘛!他答应跟着工作队员干干试试。

工作队员说得没有错,他跟着工作队把李宪章斗倒后,果然像得到了宝葫芦一样,要什么有什么。他分到了土地、房屋、粮食、衣服等,再有一个老婆就齐了。王长轩入了党,被土改工作队任命为民兵队长。工作队还给王长轩配了一把带木枪盒的盒子枪,王长轩一天到晚把盒子枪斜挎在肩,枪盒子帮在腿帮子上,撅达撅达走到这儿,撅达撅达走到那儿,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一副志得意满、威风八面的样子。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王长轩睁着眼敢相信,闭着眼简直不敢相信。那么,王长轩就尽量不睡觉,不闭眼。地上有树,树上有鸟;塘里有水,水里有鱼。没错儿,这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枪毙李宪章那天,就是王长轩和另外一个民兵把李宪章抬到公审大会上去的,这难道有假。李宪章听说要枪毙他,吓得软瘫在地上,再也拉不起来。当年的李宪章何等了得,他的脚跺一跺,李寨的地就颤三颤。王长轩原以为李宪章是个硬汉子,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失体面呢,不料想李宪章也怕枪子儿崩头,也是个包。李宪章不能走怎么办,王长轩只好把他捆起来,右手和右脚捆在一起,左手和左脚捆在一起,拿木杠子从中间一穿,抬起来往会场抬。这样的办法不是王长轩发明的,他们这里过年时杀猪,就是这样的捆法和这样的抬法。王长轩把这样简单易行的办法用在他以前的东家李宪章身上了。抬到半路,李宪章要求解手。王长轩不把他放下来,不给他解手解脚,让李宪章想拉屎就拉在裤裆里。李宪章说:“王长轩,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我待你不薄,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我说一句话你记着,十年河东转河西,将来你跟我一样。”王长轩风头正健,这话王长轩不爱听,或者说李宪章的话让王长轩有些气恼,王长轩抬脚朝李宪章垂着的头上踢了一脚,说:“放屁!你再敢胡说,我提前喂你一颗花生米(枪子儿)!”公审大会开过,在枪决恶霸地主李宪章时,王长轩要求由他执行。乡里领导考虑到王长轩的枪法不一定准,说不定会浪费子弹;王长轩使用的是短枪,短枪的威力也不够,不能一枪毙命,没有批准王长轩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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