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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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二姐先后出嫁,家里只剩下金种和银种。原先一家七口,转眼间只剩下两口。叔叔黄鹤图的老婆走掉之后,黄鹤图自成一家,一直单独住。户主是黄鹤图,家庭成员也是黄鹤图。后来队里决定,把黄金种和黄银种划归到黄鹤图名下,两家合成一家。这时候队里的食堂已经解散了,各家各户还得自己买锅,自己立灶,自己做饭。一开始黄鹤图找了好多理由,坚决不同意把金种和银种跟他并在一起。他说金种和银种都是大肚子,死能吃,他一个人挣工分分的粮食哪里够三个人吃。他说金种太刁,心眼子太多,他不喜欢金种,一看见金种就起腻。他说银种好尿床,他的床不够银种尿的。但队里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杜建春对黄鹤图说:“你不要跟我说这说那,你哥你嫂子撇下的孩子,不跟着你跟着谁!”黄鹤图说:“我嫂子活着的时候,连让我摸摸都不让,她死了,她的孩子倒想起我来了。”杜建春说:“噢,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嫂子让你摸了,你就管她的孩子,是不是?”杜建春笑了。这就是黄鹤图的本事,他能把严肃的事情庸俗化。在庸俗化的同时,他还是当严肃的话来说,别人笑了,他一点声色都不动。而且,他不拿别人庸俗,他庸俗他自己,作践他自己。他作践自己的目的,还是跟杜建春讲价钱,希望杜建春的口气有所松动,以便他把金种和银种推出去。金种银种又不是他的两个蛋子儿,蛋子儿天天带在身上,他不觉得是什么累赘。若是把两个活生生的孩子交给他带,孩子越长越大,将是多么大的累赘啊!杜建春虽然笑了一下,口气并没有松动,他捏着黄鹤图的头皮,还是把他们叔侄三个合成了一家。

其实金种也不愿意与黄鹤图生活在一起,他不愿承认黄鹤图是自己的叔叔。他们的血缘关系是很近,如果和黄鹤图住得远一些,人们也许会把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忘记了。金种不能明白,爷爷奶奶怎么生出了叔叔这样一个人。叔叔不像一个人,简直就是一头猪。叔叔若真是一头猪就好了,等长肥了,人家宰了他,吃他的肉就完了。叔叔偏偏又是一个人,他是猪成了精变成的一个人。他表面是人,暗里一个精怪。试想想,他天天跟一个精怪吃住在一起,是多么骇人的事情!金种不愿与叔叔拢伙,还有一个原因,是出于阶级方面的考虑。爹死了,娘死了,他们家就没有了地主分子。批斗地主分子,就没有他们家的事儿。跟叔叔组成一个家呢,他们家又有了地主分子,他和弟弟又得笼罩在地主分子的阴影之下,出来进去都抬不起头来。金种也把不愿和叔叔合住的理由向杜建春说了出来:“黄鹤图是个地主分子,他要是欺压我们怎么办?他要是用剥削阶级思想毒害我们怎么办?”杜建春说:“怎么办?很好办。把你们两个安插在地主分子身边,你们正好可以监督他的一举一动,正好可以和他进行斗争。黄鹤图要是有什么反动言论,要是有什么不老实的举动,你可以随时向我报告。你要是包庇他可不行,我知道了不依你!记住了?”金种只好点头,说记住了。

金种吃亏吃在他不屈服,不甘心。他倔强地把自己看成一个人,一个与别人同样的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都是头朝上站着,头朝上走路。他不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不甘心受别人的欺负。他有时嘴上服,心里并不服。他有时嘴上也不服,人家骂他,他就跟人家还嘴。他有时表现出明显的对抗态度,谁要是踢他一脚,他就跟人家对着踢。这从他日常的表情中也看得出来,很少有人见他笑过,他的嘴一点儿也不甜。他的脸一天到晚一个样儿,目光里躲闪着不平之意。跟人走碰面,他极少跟人说话,不管是贫下中农,还是队里的干部,他都是把头一低,把眼皮一抹塌,就过去了。金种这样表现很不好,庄上的人很少有人待见他,一提起他,人家会说:那个地主羔子。他自己拉硬屎,屁眼子疼的只能是他自己。这天出红薯时,他的屁眼子就遭了一次罪。\');

第十二节

这地方的秋庄稼,大面积种的都是红薯。因为红薯产量高,一亩地可以产好几千斤。一年到头,他们主要靠红薯填饱肚子,维持生活。红薯稀饭红薯馍,离开红薯不能活,这个顺口溜很能说明红薯在社员心目中的重要性。红薯分两种,春红薯和晚红薯。春红薯也叫旱垡子红薯,头年留好了春地,一开春就往地里栽红薯秧子。由于地壮,生长期长,春红薯长得比较大,里面含的淀粉也比较多。这样的红薯上锅一蒸,红皮就炸开了,吃起来干面干面,能把人噎得翻白眼。春红薯一般不下窖,人们舍不得把春红薯直接蒸着吃,而是把春红薯削成红薯片子,晒干,用?子?起来,慢慢吃。吃时放进碓窑子里砸碎,再磨成面,做面汤,蒸馍,掺点豆面擀面条,都是用它。在当年的秋天、冬天和来年的春天、夏天,红薯片子都是各家各户的当家粮。晚红薯也叫麦茬红薯。夏天,人们刚把成熟的小麦割去,就得马不停蹄地犁地,栽红薯。他们把这种紧密衔接说成是抢收,抢种。是呀,他们是在抢,与天抢,与地抢,在抢粮食。如果他们不抢,一年就只能收一季粮食,粮食就不够吃,就得饿嘴。他们不歇气,也不许地歇气,地才把小麦生出来,他们随即就把红薯秧子给地插进去了。麦茬地不太壮,生长期相对也短一些,所以晚红薯不如春红薯产量高,产淀粉率也比春红薯低得多。可是,晚红薯里面的糖分却不见得少。把晚红薯从地里刨出来,经霜一打,太阳一晒,晒得表面有一点皮艮,这时再放进锅里蒸,蒸得稀溜溜的,那简直就是一兜子蜜,吃得人牙根子都是甜的。这天上午,金种他们出的红薯就是晚红薯。晚红薯出完之后,给地里上点底肥,犁起来,耙起来,接着就该种冬小麦了。

霜降的节气过了,地里的霜下得并不重,红薯叶子还绿着,黄着,还没有变黑。红薯叶子最怕严霜,严霜一打,太阳一照,红薯叶子会迅速变蔫,发黑,像用开水泼过一样。地里还有个别蚰子在叫,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叫得断断续续。正用钉耙出红薯的金种,在红薯秧子上发现了一只年幼的公蚰子,公蚰子的翅膀是嫩绿的,肚子有一点鹅黄,像是当年的第二代或第三代蚰子。如果把这样很有发展前途的蚰子放进蚰葫芦里,暖在怀里,喂点白菜心子,蚰子一冬天都会叫,一直叫到春节。如果没人收养它呢,这样幼小的生命,随着红薯秧子被扯掉,不是饿死,就是冻死。金种没有蚰葫芦,也没有养蚰子听叫声的闲情逸致,不会把蚰子收起来。若搁平日,金种也许会把蚰子轻轻捉住,拿在手上仔细看一看,判断一下这只蚰子将来是不是一个好歌手。或把蚰子向有蚰葫芦的人推荐一下。今天金种心情特别不好,哪里还顾得上管什么蚰子不蚰子。他一直喜爱的自华走了,这一走就成了人家的人,给人家干活,陪人家睡觉,还得给人家生孩子,这难免让金种痛心。还有,自华走了,自良却被吊了起来。不知自良是死是活,他心里也有些吊吊。自良在家里是长子,他也是长子,这是他和自良相同的地方。他后悔不该给自民出那样的主意,不该挑拨自民与自良的关系,但后悔已经晚了。千不怨,万不怨,还是怨他们的成分不好。就因为他们是地主家的孩子,才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这让金种心里很是抵触,都是土里长出的红薯,谁能比谁高多少,低多少,贵多少,贱多少呢?

因为有了抵触情绪,金种格外不能容忍河西欺负他,河西骂他,他也骂河西。河西不骂金种的奶奶,祖奶奶,总是爱骂金种的姐,好像辈数高的人看不见,摸不着,骂了无关痛痒,只有骂金种的姐,才便于联系实际,才能把金种刺痛。金种的亲姐有两个,他最反感人家骂他的姐姐,一骂姐他就恼。河西到地头去撒尿,走到金种身边,骂金种说:“金种,我日死你姐!”金种脸上火烧火燎,马上就恼了。金种没有骂河西的姐,河西只有妹妹,没有姐。金种可以骂河西的妹妹,河西的妹妹还没有出嫁,骂起来应当很解气。但金种不敢骂河西的妹妹,他要是骂了,人家会把骂当成真事儿,把假日当成真日,不当即把他揍个整死儿,也会把他揍个半死儿。金种没有忘记自己的险恶处境,虽然也骂河西,但他骂得比较迂回,比较含蓄。河西骂了日,他说:“你日不如我日,我日的给你泡馍吃。”河西骂了姐,他说:“解不开,勒得紧,一勒勒出你满嘴粪。”他利用谐音,换了字,把那个姐换成这个解。通过换字,他把概念也换了,把骂姐的意思化解掉,同时还给河西一个不轻不重的骂。这就是金种骂人的特色,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不管你骂出什么样的话,他都接过其中的一个字,马上回敬你一套。他不是随编随卖,张口就来,他的心是有准备的心。下工后回家没事,他就琢磨这个。琢磨出一套,他默记下来,再琢磨下一套。他在学校写作文时编顺口溜,受到过老师的鼓励。他上学没有白上,识字没有白识。他把自己的才华和智慧派上了新的用场。像黄金种这样的,也算是一个民间艺术家吧,因为他把骂人艺术化了。

可把杜河西气坏了,气得脸都紫了。他骂人只会用脏话,金种骂人用的却是字儿话。在河西看来,用字儿话骂人更加恶毒,更加深刻,他怎么骂也骂不过金种。他骂了金种一句,金种的骂等于还了他一百句。他骂了金种一尺,金种对他的骂至少有一丈。河西瞥见旁边的人在看他,还有人发笑,像是在笑话他,也像是在撺掇他收拾金种。河西说:“狗日的地主羔子,你小心着!”金种对地主羔子的说法,准备的也有一套响应的话,他把羔子的羔转换成高低的高,说:“我高没有你高,你高没有你妈高,你妈高没有你姥姥高,你姥姥高没有山高……”金种的高还没有说完,河西一下子把金种抱住了,金种说:“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放开我!”这时副队长杜建岭说:“我看你小子嘴怪溜,好吧,你晌午先别吃饭了,留在地里看红薯吧。等别人吃完饭下地,你再回去吃。”太阳已经当头,杜建岭抬头把太阳看了看,说:“收工吧。”

每天中午,地里都要留下一个人看红薯,以免外村过路的人偷红薯。出于信任考虑,地里每天留下的大都是贫下中农。今天杜建岭提出把金种留下,显然不是信任,是一种惩罚。杜建岭和杜河西家的门头比较近,他当然要向着河西。杜建岭的另一个意图也很明显,他适时地宣布收工,就是给河西一个机会,让河西把金种收拾一下。

河西领会了杜建岭的意图,他不去撒尿了,把金种抱了起来,抱得脚不沾地,要把金种撂倒。河西比金种高不少,也比金种胖,把金种撂倒应该不成问题。可是,河西竟撂不倒金种,在金种着地的瞬间,金种的脚一蹬,腿一绷,又站了起来。由于金种反弹时用力很猛,倒差一点把河西拱倒。金种的力气也是偷偷练出来的。庄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当工人。有一年秋天,工人从外面回来,金种看见,那个工人一只手就能把加重架子车的下盘举过头顶,让金种十分羡慕。金种想,他要是有那么大的力气就好了。金种开始在家里偷偷地练。家里没有架子车下盘,他就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从十下、五十下,到一百下。双手撑练过,再练单手撑。没有架子车下盘可举,他这样等于把自己举起来。他还蹲成骑马步,在夜间练马步冲拳,冲了左拳冲右拳,越冲越快,越冲越有力。他听过打鼓书,知道武功里有一个动作叫鹞子翻身。他很想练练鹞子翻身,但不知道鹞子翻身怎么翻,没法儿练。

见河西一个人收拾不住金种,河东,还有山虎,都过来了。山虎说:“咦,这小舅子还怪有劲呢!”河西说:“来,给这个地主羔子老头儿看瓜。”老头儿看瓜是好看的节目,大家都爱看。什么叫老头儿看瓜呢?就是把一个男人的裤子脱下来,脱到腿弯儿那里,然后使劲摁男人的头,将男人的头塞进他自己的裤裆里。男人的腰弯得很厉害,称为老头儿。裤裆里并没有瓜,他的下体代表瓜,他看自己的下体就算看瓜。因把看瓜者的双手在背后捆了起来,一旦他的头塞进裤裆里,他的头就拔不出来,就得一直把瓜看下去。河东和山虎扑上来了,同意给金种来个老头儿看瓜。山虎抱住金种的腿,很快把金种撂倒在地。金种知道看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把他的脸装在裤裆里,把他的屁股暴露出来。这对金种是最大的侮辱,对他的脸面和自尊心是最大的伤害。金种不能就范,不能让他们的伤害得逞。他的手拼命舞着,不让这帮人把他的双手捆上。他还使劲翻滚身子,想保住他的裤腰带不被解开。杜建岭没有走,不少社员都没有走,大家都想看看关于看瓜的节目。河西报过节目的名字了,他们想证实一下,这个节目到底能不能上演。

金种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敌不过三个人的力量,他们跪压在金种背上、脖子上,把金种的双手捆了起来,把金种的双脚也捆了起来。他们捆金种的双手时,用的是金种的裤腰带。金种的裤腰带是用织布剩下的棉线头子搓成的。捆金种的双脚时,他们就地取材,用的是红薯秧子。秋后的红薯秧子也很柔韧,捆东西的效果不比绳子差多少。在捆绑金种的过程中,山虎发挥的作用比较大。山虎力气大,善摔跤,在全庄数一数二,他算是杜老庄有名的大力士之一。按说山虎家的门头与河西家的门头并不近,虽说都姓杜,但已出了五服。可山虎的力气大得没地方使,平时有事无事,都愿找人摔上一跤。见河西与金种斗得难分高下,他手痒脚痒,当然愿意助河西一臂之力。金种的裤子被脱下来了。他的裤子是黑粗布做成的,上面是白裤腰,下面是黑裤子。这种裤子是缅腰裤,大裤裆,最适合做老头儿看瓜。裸露的屁股,使金种感到了秋天的凉意,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一个刚长成的大闺女,即将遭到强x,其羞辱感和恐惧感也不过如此。河西没有像他爹杜鹏飞说的那样,把金种往死里打。可给金种的感觉,这样的侮辱比刀砍脖子还难以接受。金种破口大骂。他没有单骂哪一个,把河西、河东、山虎统统骂着,骂了他们的十八辈祖宗。而他们这几个这会儿重视的是行动,是行动的成果,是成果带给他们的快感,顾不上和金种对骂。金种的骂声突然变闷,变得呜呜啦啦,是他们窝了金种的脖子,终于把金种的头塞进金种的裤裆里去了。金种的头把自己的裤裆绷得紧紧的,顶出一个大疙瘩。但他顶不开自己的裤裆,只能眼睛向内,在裤裆里看瓜。这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刑罚。这种刑罚不知是哪位民间高人发明出来的,受刑的人不至于断胳膊断腿,不至于毙命,但受刑过程够难受的,从生理和心理上,它是对受刑人的双重折磨。金种觉出杜建岭和一些社员还没走,他哭了,哭得泪水横流。他想用自己的哭唤起杜建岭的同情,期望杜建岭命人把他放开。然而杜建岭走了,他把沾了土的手互相抹拉一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那些社员也走了。其中一个社员说:“我叫你小子露能,这下不能了吧!”

河西、河东、山虎还没走,他们对自己的行动成果还没有欣赏够,还没有玩够,还要继续采取更好玩的行动。有一种叫刺角芽的植物,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到了秋天,刺角芽的果实已长得很硬实,长成坚果,类似圆圆的算盘珠子。河东采来一棵刺角芽,利用刺角芽茎顶的圆果抽金种的蛋子儿。金种的两枚蛋子儿都在外面垂着,抽起来相当方便,只两下,就把金种的蛋皮抽红了。须知结有果实的刺角芽如软把儿的小锤子,抽在蛋子儿上是很疼的,河东一抽,金种就不由得全身痉挛一下,就叫唤一声。金种见过劁猪,知道猪的蛋子儿是猪产生精子的地方。由猪推人,不用说,人的蛋子儿也是产生精子的地方。金种负有为黄家传种的历史使命,人家要是把他的蛋子儿抽坏了,他就不能产生精子,将来娶了老婆就不能干那事,不能生孩子,问题将十分严重。于是金种哎哟连声,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别抽了,再抽我就活不成了!把我抽死,你们得给我抵命,你们也活不成!”他的眼睛在裤裆里蒙着,不知道是谁在抽他的蛋子儿,只能对他们三个一起央求说:“我求求你们还不行吗!”河西提出了一个条件,说:“你叫我一声姐夫,我们就饶了你。”金种的二姐不同意嫁给河西的表哥,河西为了报复金种家的人,就故意让金种把他喊姐夫,肯定是这样。河西要是让金种把他喊爷,也许金种会喊。金种没见过自己的爷是什么样,反正也是一个地主分子。河西让他喊姐夫,他张不开口。河西威胁说:“你不喊是不是,不喊我让你吃红薯!”金种一时没明白河西怎么让他吃红薯,他还是喊不出来。河东不抽金种的蛋子儿了,河西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块红薯,把尖端对准金种的屁股眼子,往金种的屁股眼子里捅。这一手也够恶毒的,新鲜的红薯又尖又长,还有些粗,金种的屁眼子口径那么小,哪里容得下这个,哪里受得了这个!在收红薯季节,若男社员和女社员在同一块地里干活,常见男社员手执一根粗红薯,跟女社员开玩笑,把女社员追得夹着屁股满地跑。他们追归追,跑归跑,可从没见过哪一个男社员真的把女社员的裤子扒下来,把红薯给女社员从下身捅进去。他们只是比划比划,只玩假的,不玩真的,意思到了就行了。然而河西来的是真的,而且非常过硬。金种感到了生硬,也感到了生疼,恍然想到强x二字,这就是强x啊!尽管他是男的,不是女的,这种行为也算强奸,是变相强奸。只不过强奸他的东西不是阳x,而是红薯。金种恼怒至极,他除了把屁股门子收紧,不让河西把红薯捅进去,就是大骂河西。他不管不顾了,这回骂的是河西的妹妹。他叫着河西妹妹的名字,声称要把河西的妹妹日死。金种有种,他英勇无畏,宁死不屈。他像一个处女捍卫自己的处女x一样捍卫自己的屁股眼子。

金种骂河西的妹妹,激发了河西的狠劲儿,在山虎的协助下,河西一发力,就把红薯给金种捅了进去。把红薯的尖端部分捅进去之后,河西犹不解恨,还握着粗的部分往里捅。城门一旦被捅开,金种的防守和阻止顿时失去效能。河西把红薯几乎给金种捅进去三分之二才罢手。

最后,还是银种来到地里,帮哥哥把捆手的裤腰带解开了。银种和叔叔做好了午饭,迟迟不见金种回家吃饭。叔叔让银种到地里看看,银种才发现哥哥正在红薯地里进行老头儿看瓜。银种看见了哥哥的屁眼子插着的红薯,他没敢动红薯,帮哥哥先把手解开了。

手一活,人就活了。金种从头上退下裤子,把含在屁眼子里的红薯抽出来,把捆脚的红薯秧子解开,提上裤子,系上了裤腰带。金种没有跟随银种回家吃饭,他从红薯地里岔开,岔到官路上,与杜老庄背道而驰,向南边走去。哥哥丢人了,哥哥伤心了,银种不知要强的哥哥要到哪里去。\');

第十三节

金种到白马营找大姐去了。一遇到想不开的事儿,过不去的坎儿,他就去大姐家找大姐。母亲没有了,他几乎把大姐当成了母亲。他不能去找二姐。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二姐夫李国成逼着二姐与二姐的娘家人断绝了关系,与地主家庭划清了界限。李国成不许二姐再回杜老庄,也不许二姐的娘家人到二姐家走亲戚。有一年清明节,二姐趁李国成到大队开会,偷偷跑到杜老庄给父亲母亲烧纸。二姐烧完纸没敢进庄,从坟地里直接回婆家去了。烧纸的事儿还是被李国成知道了,金种听别人说,李国成那次把二姐打得很厉害。李国成揪着二姐的头发,抽二姐的脸,把二姐的脸抽得肿了好几天。二姐拿了绳子去上吊,李国成一点都不回心转意,夺过绳子当鞭子,接着抽二姐,把二姐抽得满地打滚。在没听到这些情况之前,金种到二姐家去过一次。李国成一见他就说:“你来干什么!黄月菊已经和你家断绝了关系,你不知道吗?”金种说:“不知道。你又没把声明贴到公社的墙上,谁会知道!”李国成说:“那我现在正式通知你,黄月菊已和你们断绝了关系,以后你们谁都不要来找她了。”李国成的爹把金种拉到一边,对金种说:“国成写了入党申请书,正在要求进步。如果不和你们家断绝关系,他就没法儿进步。你要理解他的心情。”二姐对婆婆说:“俺兄弟轻易不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让他吃了饭再走吧!”婆婆说:“吃啥呢?家里没啥可吃的。”金种一听,转向身就走了。打那儿起,他再也没到二姐家去过。

杜老庄离白马营有二十多里,金种去大姐家走得不是很快。大姐也是天天下地干活,他去早了,也见不着大姐。等天落了黑,地里收了工,大姐才会回家,那时去大姐家比较合适。他走走停停,走过一道小河,就在桥边的砖头垛子上坐一会儿,扭着脸看看桥下的流水。见有人要过桥,他才站起来,接着往南走。又走过一座小桥,他再次坐下来看水。河水从西面流过来,穿过桥洞,向东边流过去。河水流动得很缓慢,往远处的河面上看,几乎看不见河水的流动。河水到了桥下,两边的水往桥下集中,才显出流动来。显示河水流动的是水中的水草。水草的秧子长长的,一顺头朝东,在水流中轻轻摆动,如同受着梳理。水是自由的,想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金种要是一滴水就好了,他愿意掉进水里,随着河水流走,流得远远的,流到哪里都可以。金种想到了死,既然活着处处受欺负,这样窝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算了。这样想着,他的头蒙了一下,仿佛做好了跳河的准备。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会浮水,而且浮得还不错,这样缓缓流动的河水不可能淹死他。秋天来了,河水变清。金种往水底看了看,觉得河水的深度似乎也不够,他要是跳下去,河水顶多埋到他胸口,他轻轻一游就上来了。人说会浮水好,看来会浮水不是处处都好,想来个跳水死,都死不成。

金种见到大姐,大姐对他并不是很热情。大姐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下午没上工吗?”金种说:“没上。”大姐又问:“不上工干啥去了?你跟队长请假了吗?”金种说:“没有。”大姐很不悦,说:“不上工,又不请假,不用说,又跟人家闹气了吧!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记不住。人是人,驴是驴。不管到啥时候,都是人牵驴,没有驴牵人的。驴再强,也强不过人,强不过人手中的磨棍,手中的鞭子。强驴吃强亏,人把驴打死,驴是活该,死了还得扒皮,吃肉!你得记住,你是地主家的孩子,天生就比人家低一等,低三等。你得服这个低,人家站着你蹲着,人家走路你哈腰。人家捏你的头皮,你得让人家捏。人家把你的头皮捏疼了,你得忍着,别跟人家恼,跟人家笑。你看看人家杜建勋,人家眼皮子多活,多会来事儿。庄里那么多干部跟他老婆好,让他当乌龟,你见他跟谁恼过,见面该说话还是说,该笑还是笑。当乌龟怎么了,人家把头往肚子里一缩,回到家,老婆还是人家的。我看你得向杜建勋好好学习。你岁数也不小了,还得让别人替你操心,这个心操到啥时候是个头儿!”大姐见金种眼里有了泪光,才停止了对金种的数落,大姐说:“我也不说你了,说了你,还不够我自己生气的呢!”大姐这才问金种,到底跟谁闹了气。金种没有提河西,没具体说跟谁闹了气。他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跟大姐说不出口。他说:“杜老庄姓杜的都是坏种,没有一个好人,我恨他们!”大姐一听金种这样说,又有些生气,说:“我就不能听见你这样说话,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你咋能说姓杜的没有一个好人呢。啥事都有一还一报,你恨人家,人家就恨你。你得先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啥时候不恨人家了,人家就不恨你了。毛主席说过要相信群众,你连毛主席的话都不听,群众怎能容你!你必须赶快转变思想,要是不转变思想,就没法儿在杜老庄待,受罪的时候在后头呢!”金种说:“没法儿待,我不待,我走!”

大姐正要问金种到哪里去,大姐的儿子海生背着书包回来了,海生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大姐说:“海生,你大舅来了。”海生看了金种一眼,没说话。金种先跟海生说话:“海生,放学了?”海生还是不说话。大姐说:“海生,你大舅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你喊大舅了吗?”海生翻了一下白眼,向里间屋走去,腾地把书包扔在床上。大姐说:“这孩子,真不懂事儿。”喊不喊大舅,金种并不计较。他每次到大姐家来,都是空着手,一分钱的礼物都不带,失礼的首先是他,海生有理由不喜欢他。像海生这么大的孩子,家里来了客人,他最关心的不是客人的身份,是客人给他带来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他见人不亲,见吃的东西亲。金种每次来都让海生失望,海生排斥他是必然的。金种还想到,大姐夫是富农家的儿子,那么海生就是富农家的孙子。作为富农家的孙子,海生在学校里肯定也不得志,也要受同学们的歧视。海生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家就没好气。孩子这么小就受家庭成分的连累,是可怜的。大姐说:“我去做饭。”问金种,“你晌午吃饭了吗?”金种没说实话,说吃了。

大姐去灶屋做饭,金种跟到灶屋帮大姐烧锅。大姐一边用刀往锅里砍红薯,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问金种:“你说你走,你往哪儿走?”金种说:“我去找俺大姐夫。”大姐说:“你上哪儿找他,他在贵州的山窝里建煤矿,连我都没到他那里去过,你哪里找得到他!”金种说:“你给我一个大姐夫往家里寄信的信封,按信封上的地址,我就能找到他。”大姐说:“给你信封容易,咱这儿离贵州那么远,你哪有路费?路费还是小事,我听你大姐夫说过,现在对行走的人盘查得非常严,坐车,住店,吃饭,都要看你的证明信。你拿不出证明信,人家就把你当成流窜犯抓起来,再把你送回来。”金种说:“那,我去大队开一个证明信,证明我是去探亲。”大姐把一个红薯砍完了,又拿起一个红薯像是忘了砍,说:“我敢肯定,大队不会给你开证明信。我不知道,你去找你大姐夫干什么?”金种说:“我想让我大姐夫给我找点活儿干。”大姐说:“那不可能,他那里哪有什么活儿给你干?我不同意你去找他。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大姐夫跟我说过,他坚决反对老家的任何人去找他,也反对任何亲戚去找他,包括咱叔,也包括你和银种。你去找他,他也不会认你。”金种听得出来,大姐说的“想起来了”是临时编出来的,不管大姐夫是否反对去找他,大姐先反对在了前面。大姐是金种最信赖的人,现在大姐也拿编出来的话堵他的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塌下眼皮,不说话了。大姐接着往锅里砍红薯,砍完红薯,放上箅子,在箅子上馏了几个红薯面馍,还蒸了半碗咸糊糊。咸糊糊是当地人常吃的一种就馍菜。切点葱花,多放辣椒,放上盐,用水搅成稀面糊,在锅里蒸。等馍馏透了,咸糊糊也蒸好了。他们没有油炒菜,就把咸糊糊当菜吃。大姐盖上锅盖,对金种说:“你不知道你大姐夫是怎样当上的工人。那是一九五九年,上面派下来的任务,让白马营出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建煤矿。那时候白马营正在吃大食堂,有馍,有米饭,还有豆腐熬粉条,大家都在过着共产主义生活,谁都不愿意出去,把外出看成受罚,受罪。贫下中农家的孩子都不愿意去,就派富农家的孩子,就派到了你大姐夫头上。当时你大姐夫也不愿意去,可他不敢不去,不去队里就断他的伙食,他只得哭着走了。你大姐夫就这样才捡了个工人当。要是搁现在,轮一百遍子也轮不到他去当工人。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他这个工人跟别的工人不一样,家里成分不好,他什么都担待不起,犯一点错误,人家都可能开除他。要是把他开除回来,俺家的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大姐沿着这思路说下去,几乎红了眼圈。

金种答应不去找大姐夫了,但他还是要走。他说树挪死,人挪活,他要是不挪一挪,在杜老庄就没法儿活。他说中国这么大地方,地外有地,水外有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不信找不到一个混饭吃的地方。他听说新疆有很多荒地,准备到新疆去开荒种地。大姐说:“你能得不轻,你知道咱这儿离新疆有多远吗?听说坐火车不停气地跑,就得坐四天四夜,你要是地上走,走不了多远,就得死在半路上。”金种说:“死就死吧,死在哪儿算哪儿。反正早晚也是个死,不如早死早脱生。”大姐说:“又说气话,又说气话,我劝你半天都白劝了!你要是这样不识劝,不听话,以后我就不管你了,啥事儿都不管了!”大姐一直在数落他,他不知大姐劝了他什么。大姐说起,前些天她还想着给金种介绍一个对象。那闺女是白马营的,叫小慧,今年十七了,还没说好婆家。小慧长得不赖,眼是眼,眉是眉,嘴是嘴,鼻是鼻,个头儿也不算低。小慧家的成分好,是贫农成分。小慧的舅舅还在公社里当干事,听说写字写得很好。唯一有点不足的是,小慧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发过高烧,留下了后遗症,脑子不太够数儿,说话不太照路。小慧这点毛病不是胎里带的,是半路添的。估计小慧不耽误结婚,也不耽误生孩子。生了孩子不一定不聪明。大姐已经探听过小慧她娘的口气,小慧娘没说不同意,看来事情有些希望。大姐建议金种哪天把小慧看一看,要是金种不嫌弃小慧,这桩姻缘也许能成。大姐说:“人走到平地说平地,走到洼地说洼地。咱家的成分不好,你就不能想那么高,能找下一个女人,过成一家人就不错。咱不求别的,求只求黄家能留下一个后代,留下一个根苗。咱叔指望不上了,银种也很难指望,我看老黄家就指望你了。”

金种到白马营来过多次,他没看见过大姐说的小慧。不过他一听就知道,小慧肯定是一个傻闺女。脑子不够数儿,就是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说话不照路,就是说话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大姐给他介绍小慧,当然是往好里说,说的都是轻的,实际上的小慧,不知傻成什么样呢!金种到镇上赶集时看见过一个女傻子,那女傻子蓬着头发,满脸黑灰,裤脚烂成了绺,赤着双脚,拾起一个烟把子也往嘴里放。赶集的人一看见女傻子,都赶紧往一边躲。金种不知道,小慧与那个女傻子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形象。金种是没有放弃找对象的想法,他对要找的对象要求的条件也不高,但起码应该是一个正常人,不能把一个鸡蛋说成两个,不能把猪说成羊。金种没有想到,一向对他比较关心的大姐给他介绍的是一个傻闺女,可见他掉价儿掉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跟傻子到了一个水平。金种想到了自华,想把赵家昨天发生的事跟大姐说一说。他还没说,大姐见他态度不太积极,又说:“你好好想想,小慧不是嫁不出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要不这样吧,一会儿等海玲回来,我让海玲把小慧叫来,你看看。海玲天天跟小慧在一块儿玩。”

海玲是大姐的女儿,今年六岁了,还没上小学,天天在村里跑着玩。吃晚饭时,海玲回家来了。海玲还没进屋,就喊娘,嚷着她饿了。大姐说:“不饿你还不知道进家呢!”一看,小慧跟在海玲后面,也来了。小慧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几块很小的红薯,像是从犁过的地里拾回来的。大姐对小慧很热情,说:“哟,是小慧呀,你来了!你是到地里拾红薯去了,拾的不少嘛!”说着给金种递了一个眼色,意思说:这就是小慧。小慧把大姐叫嫂子,跟嫂子说,她在地里看见一只兔子,兔子一跳一跳,跑得很快,一眨眼,哎,兔子就没影了。大姐说:“看见兔子了,你咋不抓住它呢?你抓住它拿回来,我给你熬兔子肉吃。”小慧笑了,说:“熬肉,熬肉。”海玲看见了金种,大姐对海玲说:“喊大舅。”海玲喊了一声大舅。这时小慧也看见了金种,小慧随着海玲,也叫了一声大舅。大姐赶快纠正小慧,说:“不对,这是我娘家兄弟,你应该叫他哥。你叫一声哥试试,我看你会不会。”那么小慧就看着金种叫了一声哥。小慧会叫,发音很清晰,还有些脆。

金种没有答应,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小慧与他在集上看见过的女傻子不大一样,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应对。大姐说:“小慧喊你呢,你怎么不答应,快点儿答应。”金种这才答应了,一答应就是两声:“哎,哎。”小慧又叫了一声哥,金种又答应了。不料小慧来劲了,他哥哥哥地,连着叫起来。她叫了哥,金种答应了,她就嘻嘻笑,像是找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笑完了,她再叫哥。她叫哥时,两眼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金种,眼珠转都不待转的。大姐说:“好,够了。这个小慧,好像八百年没叫过哥一样。”

这边说着话,海玲已擅自掀开锅盖,从箅子上拿起一个馍吃。大姐说:“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大舅还没吃呢,你就先吃。给你小慧姑拿一个馍吃。”海玲说:“她不吃。”小慧也说:“我不吃,俺娘不让我吃别人家的东西,说吃了人家的东西光拉稀。”大姐说:“不吃你就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娘又该喊你了。”小慧走了。走到门口,小慧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大姐说:“嫂子,我走了!”大姐表扬小慧说:“小慧真懂礼貌,好了,走吧!”

金种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小慧。小慧扎了两个小辫儿,头发一点都不乱。小慧脸上没有黑灰,脸很干净,脖子很干净,牙也很干净。小慧的裤子没有烂,穿着一双带襻儿的黑布鞋。小慧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口,都长得端端正正,挑不出什么毛病。小慧真是可惜了,要不是落下了脑膜炎后遗症,小慧应该是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小慧没有毛病,不知小慧有多骄傲呢,别说一连声地叫他哥,恐怕连看他一眼都不会看。金种长这么大,除了妹妹月秋,还有哪个闺女叫过他哥呢,小慧是第二个。小慧的样子真像一个小妹妹呢!金种难免沿着大姐的想法想得远一些,倘若他真的娶了小慧,他对小慧体贴一些,爱护一些,或许能过成一家人。大姐认为事情很巧,说到小慧,小慧就来了。大姐还有话没说出来,遇到巧事,她都理解为是老天爷的安排。大姐问金种:“你看小慧这闺女怎么样?我没瞎说吧?”金种似乎不好作出评价,说:“我也说不来。”大姐对金种的回答不是很满意,说:“这有啥说不来的,我又不是外人,你有啥说啥!”金种说:“我看她傻得不算太狠,还透点儿气。”大姐说:“你不能说人家傻,傻子不是这样的。你要是说人家傻,让小慧她娘知道了,人家肯定不高兴。你只能说小慧老实,不会玩心眼子。要我说小慧有小慧的好,小慧到啥时候都不会害人,不会把人分成这阶级,那阶级。”金种承认:“那倒是。”大姐还说到,小慧很喜欢小孩子,海玲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小慧就跟她抢着抱海玲。小慧有时抱海玲抱得不得劲儿,把海玲抱得哇哇哭,小慧都舍不得撒手。海玲都这么大了,小慧对海玲还是很喜欢。金种以为自己想得远,听大姐的话意,大姐比他想得还远,还周到,连小慧将来能不能带孩子,都替他想到了。金种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他捏起一根草棍,又捏起一根草棍,把两根草棍放在一起。见一根草棍比另一根草棍长一些,他就把长出的部分掐掉,使两根草棍一般齐。不要以为金种把两根草棍比来比去有什么意义,没有,他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因为双手一时无所措置,只好寄托在草棍上。金种觉得来大姐家真是来对了,只有大姐在为他着想,为他操心。他没有再提离家出走的事,当晚也没在大姐家住,吃过晚饭摸黑就返回杜老庄了。

回家之前,金种还是把赵家因换亲所引发的风波对大姐讲了,说自良这会儿可能还在队部的梁头上吊着,不知是死是活。大姐有些吃惊,也很感兴趣,问了金种不少细节。大姐叫着天爷,一再感叹:“你看看,你看看,多吓人,成分不好日子多难过!”大姐安排金种说:“你可要小心哪,看见人家的鸡也敬着,看见人家的狗也敬着,对谁都不要惹。”金种这才跟大姐提到了河西,说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河西一家盯住他了,光找他的事。至于河西一干人让他在红薯地里老头儿看瓜,并拿红薯捅他的屁股,他还是没好意思说。对于河西一家对月菊有气,并把气转移到金种银种身上,大姐是知道的。大姐说:“根子在河西他娘陈慧君身上,陈慧君的娘家人在村里受了欺负,她心里不平,就仗着婆家的成分好,在杜老庄欺负别人。听说解放前陈慧君在娘家当过地主小姐,嘴头子厉害着呢。要我说地主家有地主家的毛病,把地主阶级打倒也不算亏。你听听她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一个河西,一个河东,她还惦着十年河西转河东呢,还惦着变天呢。亏得她家的成分好,要是换了成分不好的人家,敢给儿子起这样的名字,早把她斗得分不清西东了。他们找你的事儿,这也没办法,河西横着走,你绕开他就是了。实在绕不开,你就退回来,他走咱不走,还不行吗!”金种下午没上工,也没跟干部请假,大姐对金种也有交代,要求金种回到杜老庄马上向干部检讨,请队长原谅。大姐说:“今后记着,不想让狗舔你的屁眼子,你得先把你的屁股擦干净。不想让人家找你的事儿,你自己得不出什么事儿。”金种喜欢听大姐说话,同样的意思,大姐说出来就不一样,而且一说就说是一套,还带比喻。金种说:“大姐,我听你的。”\');

第十四节

吃中午饭时,赵大婶来到队部门前,推开一点门缝,头抵着门缝往里看,见自良还在梁头上吊着。她喊:“自良,自良!”听不见自良答应。赵大婶又喊:“自良,自良,我的儿,听见娘喊你了吗?你要是听见了,就哼一声。”赵大婶喊着,声音发颤,眼角子也湿了。自良还是没答应,也没哼。我的娘,自良不会死了吧?赵大婶往地上一坐,手拍着门哭起来。她哭的不是她的儿,是她的娘,一哭就拉了拖腔:“我的娘啊,我哪一辈子作了孽,这一辈子遭这样的报应啊,啊啊啊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你娘把你害成这样啊,啊啊啊啊!”一个妇女端着饭碗过来了,问赵大婶:“死了吗?”赵大婶这一回哭的是天,哭的声音更大些:“我的老天爷呀,你咋不打个炸雷把我打死呢,你让我活着干啥呢!”那个妇女一只手扒着门缝,帮赵大婶喊:“自良,赵自良!”得不到响应,那个妇女说:“人可能不中了。”她对赵大婶说:“你还在这儿哭啥呢,你还不快去找队长,让队长开门,把人放下来。”

赵大婶找到杜建春,一句话没说,坐在地上还是哭。杜建春说:“哭啥哭,死不了他!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他!”赵大婶不敢哭了,说:“那我喊他,他咋不吭气呢?”杜建春说:“不吭气是他装死,说明他还是不老实,我看他吊得时间还不够!”杜建春的老婆小声对杜建春说:“我看你还是让大婶去看看自良吧,万一有个好歹,传出去不好听。”杜建春采纳了老婆的意见,对赵大婶说:“你去找杜建兴,就说我说的,让他把门打开。你给自良喂点水可以,但不能把他放下来,不能松他的绑。他想跟无产阶级专政耍锛镢,我要让他知道知道,是他的锛镢厉害,还是无产阶级专政厉害。不专出他尿儿来,他就不知道谁是马克思!”

杜建兴把队部的门打开了,对赵大婶说:“我只给你一个钟头的时间,过了一个钟头,我还要把门锁上。”说罢就走了。绳子吊的是自良背剪着的双手,把自良两只胳膊向上揪着,吊得很高。自良的双脚没有悬空,前面的脚趾头还点着一点地。做什么事情都有分寸,这种吊法大概就是吊人的分寸。如果把人的双脚吊得悬空,时间长了,就会把人的胳膊吊断。让脚沾一点地呢,人的胳膊就不至于断。这种吊法的效果还在于,被吊的人不能自我放松,若是双脚想多沾一点地,胳膊就疼得承受不住。不用人提醒他,他自己就把脚尖点起来了。自良的腰向下弯着,头向下垂着。自良的脖子软塌塌的,像罢园的瓜秧。而自良的头正像瓜秧上未摘去的瓜,显得甚是沉重,欲坠的样子。赵大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手放在自良的鼻子上,试试自良还有气没有。谢天谢地,自良没有死,自良还有气。她扒扒自良的眼皮,自良摇头,不让她扒。她不扒了,自良把眼皮抬了一下。自良的眼珠子是红的,眼角布满血丝。赵大婶问:“自良,你喝水吗?喝我给你端去。”自良把头点了点。赵大婶小跑着回家,端来了一瓦碗凉水。她把瓦碗送到自良嘴边,喂自良一口一口喝下去。赵大婶想找一块东西,垫到自良脚底下,让自良歇一歇。她满屋子瞅了瞅,地上光光的,一块垫脚的东西都没有。这时屋里来了几个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有。他们对吊着的自良上下看,目光有些恐惧,有些好奇。一个男孩子有所发现似地把自良的裤裆一指:“看,他尿裤子了!”其它孩子转到自良后面一看,果见自良的裤裆和裤腿是湿的。有的女孩子开始撇嘴,说大人尿裤子,不害臊!赵大婶对一个男孩子说:“你去帮我找一块砖头。”男孩子说:“我才不去呢,赵自良是坏蛋!”赵大婶说:“赵自良不是坏蛋,是好人。”男孩子说:“我不信,他要是好人,干部为啥把他吊起来!”赵大婶对自良说:“你等等,我去给你盛碗面条。”

赵大婶把面条端来了,举着碗,往自良嘴里喂。赵大婶还拿了筷子,把稠面条向自良嘴时扒。自良闭着眼,嘴倒张得不小,赵大婶喂他一口面条,他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因自良的头被吊得往下垂着,他每吃一口面条都很费劲,须把脸往一边侧,才能把面条咽下去。人生了气,容易跟饭打别。只要一开口吃饭,问题就不大了。这种情况跟喝酒的人有些相似,人把酒喝高了,不是胡闹,就是睡觉。等睡够了起来喝水,吃饭,酒劲就过去了,人也清醒了。赵大婶以为自良也清醒了,问自良:“你还记得你昨天做了什么事吗?”自良摇摇头。赵大婶说:“看来你昨天真是迷了,闯下那么大的祸都不知道。你拿着锛镢要锛队长,一直把队长追到这屋里,把全庄的人都惊动了。不然的话,人家怎么会把你吊起来呢。到这会儿,人家已经把你吊了对头儿一天一夜。”赵大婶的话像是唤醒了自良的记忆,自良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话。赵大婶说:“自良,你可都改了吧,等队长来了,你赶紧向队长赔罪,说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说的话你记下了吗?”自良点点头。

杜建兴过来了,对赵大婶说:“到时间了,我要锁门!”赵大婶说:“他大哥,你把吊自良的绳子松一点吧,这样吊时间长了,自良就成一个废人了。”杜建兴说:“什么他大哥,我是民兵连长,我手下有一连基干民兵。”赵大婶把杜建兴叫杜连长,还是求杜建兴把绳子松一点,让自良的脚能踩到地。杜建兴说:“那不行,我们松一松,阶级敌人就攻一攻。在阶级斗争的问题上,没有任何放松的余地。”赵大婶说:“阶级斗争我知道,自良挨吊也不亏。自良已经悔过了,你跟队长说说,把自良放下来吧!”杜建兴说:“你这个地主分子,刚才你说把绳子松一点,现在又要求把赵自良放下来,我看你是痴心妄想!走,走,出去,出去!”杜建兴把队部的门重新锁上了。

赵大婶再去找杜建春,说自良已经认罪了,后悔得不能过。杜建春问:“他是怎么说的?”赵大婶说:“他说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贫下中农,对不起队长。他向队长赔罪。”杜建春又问:“这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替他说的?”赵大婶说:“我说一句,他都点了头。”杜建春说:“我就知道是你替他说的。不怕他的嘴硬,绳子拉紧了也不软,再吊他一夜再说。”

这天夜里,自良没有再挨吊。吃过晚饭,赵大婶让自民带着新媳妇杨纪英和香烟去央求杜建春,杜建春才答应把自良从梁头上放下来。自民先给杜建春敬了一支烟,又掏出一整盒烟放在杜建春面前的桌子上,说谢谢队长为他的婚事操心,又说替自良向队长请罪。杜建春看着杨纪英说:“你们的结合很不容易,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杨纪英说:“我不会说话。听自民说,队长都是为我们好,我也不知道说啥好。”不知是整盒的香烟了作用,还是新媳妇出面起了作用,反正队长同意了放自良回家。杜建春对自民说:“你跟自良说,让他准备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做检查,准备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刚从梁头上放下来,自良已不会站立,他如同踩了棉花堆,身子晃了两晃,就摔倒在地。自民喊来黄鹤图帮忙,他和黄鹤图一人架着自良的一只膀子,才把自良扶回家。自民本来去找金种帮忙,金种没在家,就找了黄鹤图。自民问黄鹤图,金种到哪里去了。黄鹤图说:“金种被河西河东用红薯塞了屁股门子,有气出不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自民问:“金种气性很大,自尊心很强,他不会自杀吧?”黄鹤图说:“说不来。他越是要脸,人家越是把他的脸蒙住,把他的屁股露出来。”自良的小床从西间屋搬到东间屋,跟赵大婶住一间屋。自民和黄鹤图把自良扶到小床上躺下,自良很快就睡着了。

赵大婶家原来只有一盏煤油灯,灶屋用罢,端到堂屋。灶屋需要照明,再端到灶屋。自民与杨纪英结婚前,自民又做了一盏煤油灯。自民认为,既然成了家,他和老婆的房间里应该有一盏灯。灯代表着光明,屋里需要光明时,他可以随时把光明点起来。灯火也代表着一个家庭,有灯火相伴,这个家才算成立。其实行夫妻之事不一定拿灯照着,仅凭感觉,就把方位找准了。造孩子也不用点灯,造出的孩子眼睛照样明明亮亮的。那边,赵大婶把灯吹灭了。这边,自民也把灯吹灭了。自民与杨纪英睡到了一头,睡到了一个被窝。昨晚,闹洞房散得很晚,把杨纪英折腾得筋疲力尽。加上自良在队部里吊着,自民的心情也不好。他们睡觉都没有脱衣服,杨纪英抽泣了一会儿,自民叹了一会儿气,天就亮了。这天晚上,没有人再来闹洞房,自良也没有事了,新婚的人大约可以亲热了。自民把一只胳膊从杨纪英脖子下面伸过去,把杨纪英搂住了。自民的胳膊是烫的,脸是烫的,全身似乎都是烫的。自民已经脱光了膀子,但裤衩还没有脱。裤衩宽松,好脱,时机一旦成熟,裤衩一拽就下来了。杨纪英没有拒绝自民搂她,她把头拱到自民怀里,小声问:“自民,自民,是你吗?”自民也小声答:“是我。不是我是谁!”西间屋与东间屋是相通的,虽然两间屋都夹了箔篱子,箔篱子门口都遮了布帘,但隔音的效果很有限,他们只能小声说话,动作也尽量放轻。杨纪英说:“自民,我有点害怕。”说了害怕,她身上哆嗦了一下。自民说:“别怕,有我呢,你怕什么!”说着,把杨纪英搂得更紧些,还把杨纪英的后背摸了摸。杨纪英除了穿着裤衩,上身还穿着一件紧身的无袖裹胸,裹胸的扣子在身子一侧的腋下,扣子扣得紧绷绷的。杨纪英问:“咱哥睡着了吗?咱这样说话他听不见吧?”自民说:“睡着了,肯定睡着了。在梁头上吊了那么长时间,他能不困吗!不要管他,不要想他的事。”杨纪英又问:“咱哥没疯吧?他睡醒了还会不会闹?”自民说:“你看你,我说不让你提他,你老提他干什么,净耽误咱俩的事儿。”

自良闹得这样厉害,几乎出了人命,杨纪英没有想到。这都是因她而起,她要是嫁给自良,自良就不会闹了。她对自良不是很理解,认为自良的风格不够高。俗话说,要得好,大让小。你自良是大的,自民是小的,你当然应该让着自民。若自良不闹事,大家平安无事,日子还能过。自良这一闹等于把脸皮撕破了,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在一个屋里出入?怎么在一个锅里耍勺子?这让杨纪英对前景有些担忧。自民不让她想这些事情,她怎么能放得下来!

自民摸到杨纪英裹胸的扣子,想把扣子解开。杨纪英把胳膊夹住了,不让自民解。自民说,他想摸摸奶。杨纪英的意思是别摸了,搂搂就行了。自民认为,光搂搂不解决问题,他还要摸。没解开杨纪英的裹胸,他就隔着裹胸摸。胸前勒得有些平,不显高山,也不显洼地,自民摸得不大满足,他说:“隔着一层布,啥都摸不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杨纪英说:“本来就没啥可摸的。”自民说:“我不信。”他的手摸到了裹胸的下沿,手指头贴着杨纪英的胸口使劲往上拱。杨纪英只得做出了让步,说:“我就知道你,让你摸,行了吧。”她把扣子解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说:“咱先说好,今天只许摸上边。”自民不说话。杨纪英说:“你不说话是不是,那上边也不让摸了。”说着要把解开的扣子重新扣上。自民阻住她的手,说好好,答应你。杨纪英这才把裹胸的扣子解开了,把两个奶子解放出来。杨纪英的奶子弹性很好,裹胸一解开,两个奶子腾地跳将出来。自民喜得哎呀哎呀的,摸了这个摸那个。摸了那个,像是怕这个跑掉,又回手摸这个。他干脆把两只手都派上了,一只手捂住一个,看你们往哪里跑。他对着杨纪英的耳朵说:“刚才我摸着你的胸脯平不塌的,还以为你的奶很小呢,原来这么大个儿,太好了,太棒了!”杨纪英说:“小点儿声,别让咱哥听见。这下你满意了吧!”自民说:“你天天勒这么紧,奶不疼吗?”杨纪英说:“不疼。”自民说:“以后别勒了,别勒坏了,你不疼我还心疼呢!”杨纪英说:“那不行,胸前鼓着两大块东西,多恶心哪!”自民说:“那有什么恶心的,我看着好看。”杨纪英说:“你看着好看,说明你有资产阶级思想。”自民说:“管它什么思想呢,反正你已经结婚了。”杨纪英说:“结婚了也得谦虚谨慎,严格要求自己。”

自民把奶子摸了一会儿,腾出一只手往下面走。杨纪英一下把自民的手扒开了,问:“你刚才怎么说的?”自民哼哼叽叽,说:“我说什么了,咱俩不是已经结婚了嘛!”杨纪英说:“结婚怎么了,结了婚也不能急,心急喝不下热稀饭。”自民说:“你又不是热稀饭。”杨纪英说:“我就是热稀饭。”“你哪儿热?”“我哪儿都热。”“热我也喝,我不怕烫!”说着抬起一条腿,往杨纪英腿上压。他还没脱掉杨纪英的裤衩,还没摸到门道,就急着上杨纪英的身。那时有一个词很流行,叫狠斗私字一闪念。自民也有一闪念,他在一闪念中想到了妹妹自华。也许杨纪功这会儿正把自华压在身子底下,早把自华摆平了。按照对等交换的精神,他也得把杨纪英摆平,把杨纪英由闺女变成媳妇。不然的话,他就对不起自华。然而,杨纪英不允许他上身,说:“你不要脸是不是,再不要脸我喊了,让你哥听见!”自民知道杨纪英不会喊,他说:“我试试,看你能不能禁得动我,试试你的劲儿大不大。”硬把自己的腿压到杨纪英的腿上去了。腿连着屁股,自民把自己的屁股也调动起来,准备全盘压在杨纪英身上。他刚压了一半,窗外有一道电光刷地照进来,照到了床上。自民赶紧从杨纪英身上下来,拉被子蒙住他和杨纪英的头。他们只防备着被自良听见,忘了防备窗外有人蹲墙根子听房。窗棂子上本来糊了白纸,闹洞房时已被人撕得七零八落,手电筒的光柱穿过窗棂子的缝隙,一下子就捅了进来,并直接捅在了鼓起的被子上。亏得他们还没闹成事,要是正在闹着,这一下就暴露在灯光底下了。在被窝里,杨纪英拧住自民胳膊上的一块肉,狠狠拧了一下,以示惩罚。杨纪英拧得再疼,自民都不嫌疼。相反,他感到亲切,一种疼痛的亲切。停了一会儿,自民露出一点头,见电灯光还亮着,斥责道:“谁?照啥照?想照,回家照你爹你娘去!”外面的脚步一阵躁动,还有人捂着嘴哧哧地笑。听声音,在窗外听房的孩子不少,好像还有女孩子的笑声。手电筒熄灭了,自民仍不敢动。他知道,听房的孩子并没有走,等一会儿,手电筒还会亮起来。果然,手电筒又亮了。同时,窗外有人放了一个响屁。一听响屁,自民就猜到了,放屁的孩子是山豹。整个杜老庄,要论放屁的本事,山豹恐怕要数第一。别的人须肚子里有屁才能放出来。而山豹呢,他的屁称得上随要随到,随时都可以放出一个。山豹不把放屁说成放屁,说成开枪。几句话说不好了,他说:“我向你开枪!”说着,屁股一调,冲着人家一撅,响屁就放出一个。自民猜出了听房的人有山豹,但他不敢把山豹指出来。他知道山豹身边有一帮孩子,那些孩子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个个都不好惹。

自良睡醒后没有再闹事,他找出一段竹竿,拿出自己做木匠活儿时用的锯子,把竹竿放在长条凳上,用脚踩住,拿锯子锯竹竿。他埋着头,锯得很专心。竹竿的表面有一层玻璃质一样的东西,很难锯,手劲一点掌握不好,就会滑锯。可锯竹竿对自良来说不算什么,他把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掐在竹竿上,右手执着锯子,贴着指甲掐着的地方下锯,来回几下,锯齿子就吃进竹竿里去了。自良像把换亲的事忘掉了,又捡起了自己的手艺,恢复了一个工匠的平静心态。赵大婶看在眼里,长出了一口气,差点掉下泪来。

把竹竿锯断后,自良做了一个竹筒,他把竹筒打磨得很光滑。竹筒的一头开着口子,另一头由竹节隔子封闭着。自良用锥子在隔子的封闭处钻了一个小孔。而后,自良从灶屋取来一根竹筷子,在筷子的细头部分缠破布条子,再用棉线把破布条子勒紧。确信布条子不会滑脱,自良就把缠了布条子的筷子进是竹筒子里去了,筷子可以在竹筒子里上下抽动。赵大婶看出来了,自良做的是一个水姥娘,水姥娘可以吸水,也可以滋水。水姥娘像什么呢,很像医生打针用的注射器。只是注射器的前端安有针头,水姥娘不安针头,前端只打一个小孔就完了。

只见自良往水姥娘里吸满了水,把滋水的目标对准杨纪英。他先滋的是杨纪英的脸。杨纪英把脸捂上了,他就滋杨纪英的胸。杨纪英转过身去,他把水头滋向杨纪英的屁股。水姥娘滋出的水相当有力量,往高处滋,可滋两三丈高,可以滋到桐树的树梢。往水塘里平着滋,能滋得更远,可以把对岸停在红蓼花花穗上的紫蜻蜓击落。杨纪英被滋到脸时感到震惊,滋到胸时感到羞辱,滋到屁股时像被人扒掉了裤子,活活被侵犯,她跑到西间屋,趴在床上哭了。自良乐了。他乐得不是很大,没有乐出声,就那么嘴一咧一咧的,上眼皮和下眼皮靠近,嘴角向耳朵靠近,快意明显地写在脸上。年龄不大的自良还有了抬头纹,由于快乐,他的抬头纹像是在波动,如涟漪一般从脑门子波动到脑把子那里。自良不像金种和自民那样留东洋头,他从来都是剃光头。他的无发的发型使他比较早的溶入了庄稼人的队伍。也许就是这样农民的发型,成了杨纪英看不上他的原因之一。答案有了,水姥娘是自良精心设计的,冲着杨纪英滋水,亦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不能娶杨纪英做老婆,不能正大光明跟杨纪英玩,那么好吧,他换一种方式跟杨纪英玩。水姥娘代表他的生殖器,水姥娘里边的水代表他的精子,那么大,那么多,够杨纪英受的。哈哈,我的天,我的地,我的老公鸡,我的老母鸡,真他娘的好玩,太好玩了!

自民不许自良欺负杨纪英,作为杨纪英的丈夫,他必须保护好自己的老婆。他冲上前去,一把从自良手里夺过水姥娘,将缠了布条的筷子从竹筒子里抽出来。把竹筒跺劈了,跺扁了。他把缠了布条的筷子折成两截,甩手扔进粪窑子里。自良乐不成了,他霎时变得非常恼怒,恼得脸都黑了,好像自民不仅夺走了他的老婆,还弄坏了他的生殖器一样。

自良现在不上工了,不背毛主席语录袋了。上工的铃声响起来,在他听来非常遥远,听到了跟没听到差不多。赵大婶提醒他铃声响了,该上工了。他看着赵大婶,像是回忆了一下,对赵大婶笑了笑。他没有下地,只在坑边站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开始做第二支水姥娘。这支水姥娘做好后,他没有马上使用,把水姥娘藏了起来。这天半夜,他才悄悄起来。他来到灶屋,把水姥娘放进水缸里吸满了水,再回到堂屋,撩开西间屋的布帘子,突然把水往自民和杨纪英睡觉的床上滋去。

在自民的百般努力下,这晚自民终于把好事做成了,好事正在运行当中。如果拿水姥娘作比,自民的生殖器是水姥娘,杨纪英的生殖器也是水姥娘,目前两个水姥娘合二为一。自民觉得自己的水姥娘饱满得很,刚活动几下,似乎就有东西要从顶端的小孔里滋出来。应该说好事到了关键时刻,马上就要推向高潮。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受到了干扰,也受到了打击。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雄性动物,最不愿意在此等忘我的时刻受到干扰,这种干扰简直如同抢槽,如同争夺交配权。一旦受到干扰,他们恼恨的程度可想而知。自民骂了自良:“赵自良,你个狗日的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找死!”自良不答话,继续往床上滋水。别看屋里没点灯,自良滋得还真准,把水滋到自民的嘴里去了。滋完了一筒子水,犹不过瘾,他又到灶屋的水缸里去吸水。

自民蹬上裤子,撵到灶屋,从后面揽腰把自良抱住了。他抱住自良,就夺自良手中的水姥娘。这回自良不让了,两手把水姥娘攥得紧紧的。一个发狠的人,力气是超常的。自民奋力一夺,把水姥娘从自良手中夺了过来。这次他没有把水姥娘扔在地上,用已吸了半筒子水的水姥娘在自良头上地敲了一下。自良转过身来夺他的水姥娘。灶屋里很黑,自良的双手乱舞一气。院子里的地上倒是有月光,月光还很白,如落了一层薄雪。但月光照不到灶屋里,外面越是有月光,屋里显得越黑。自良不但没夺到水姥娘,自民杀下身子用腿一扫,把自良扫倒了。这种功法是上了书的,名字叫扫堂腿。自民在黑夜里练过扫堂腿,不承想还真的用上了。他听见自良倒在案板上了,头磕得咕咚一声。自良没有哭,也没有骂人。他像是失去了哭的能力,也失去了骂人的能力。他只在喉咙眼里哼哼唧唧,似哭非哭,似骂非骂,仿佛压抑得很。打个比方不好听,狗有时受了委屈,就是这样的哼哼法。然而自良暴发了,他摸到了一摞瓦碗,在地上摔碎了。他端起和面用的瓦盆,在地上摔碎了。赵大婶听到响声赶到灶屋,听见自良正往起揭锅,接下来就该摔锅了。赵大婶说:“自良,自良,不敢哪,摔了锅咱就没法做饭了。”自良哪里还管什么做饭不做饭,他揭起铁锅,来到月亮地里,把铁锅高高举起,砰地在地上摔碎了。月光照在碎锅片子上,反映出一些暗光,如水,如泪。做完这些,自良就躺到自己的小床上睡觉去了。

自良疯了,肯定是疯了。疯子天不怕,地不怕,破坏性是很大的,必须对疯子采取限制性措施。有人给赵大婶出主意,把自良送到精神病医院里去,让医生给自良治一治。赵大婶也想给自良治病,哪有钱呢!赵大婶和自民去找杜建春、杜建兴请示,请示的结果,是用铁链子把自良拴起来。一根水车链子,一头扣到自良的脚脖子上,一头用铁丝固定在一台废弃的水车上。水车是用生铁铸成的,一台水车有一二百斤重,如扎根地底的一棵树,自良拖不动它。自民原以为,他和杜建兴往自良脚脖子上砸铁环时,自良会反抗,会挣扎,不会轻易就范。没想到自良老实得很,顺从得很,让他坐下,他就坐下;让他伸脚,他就伸脚。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铁环,好像往他脚上扣铁环跟他没什么关系。也许自良被吊怕了,怕把他再吊在梁头上,就不敢挣扎。也许自良的精神和肉体已经分裂,肉体不照顾精神,精神也不答理肉体。自良被放置在灶屋的磨道墙角。赵大婶往磨道的地上铺了些麦草,把自良的被子抱过去,让自良睡在磨道里,跟水车睡在一起。铁链子很短,自良的活动范围很小,还不到磨道的一半。自良拉拉腿,有一只脚拉不动,铁链子一响,他知道脚被拴住了。至此,自良再也玩不成水姥娘,只能躺在磨道里睡觉。饭做好了,赵大婶盛上碗,端给自良吃。给他吃,他就吃;不给他吃,他就不吃。吃完了一碗饭,给他盛,他还吃;不给他盛,他也不再要。在吃的方面,自良的自觉性还不如一头猪。不少人家养的猪是用铁链子拴在猪圈里,一听见主人家刷锅,猪就知道吃食的时间到了,一会儿吃不到嘴里,就急得噢噢叫。到了吃饭时间,自良好像一点儿都不急。赵大婶在磨道里放了一个尿罐子,把尿罐子指给自良,让自良解手时就解在尿罐子里,大手小手都解在尿罐子里。自良不,大手小手都解在身子下面的麦草里。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把好好的字都弄脏了。

自华到娘家回门,见大哥变成这样,叫着大哥,大哥,哭得非常痛心。然而大哥好像不认识她了,就那么趴在地上,两只胳膊支地,直眼张嘴看着她,对她的哭一点反应都没有。感情需要交流,通过双方进行交流,感情才能保持,才能加深。如果只是单方面释放感情,得不到应有的响应,感情就形不成交流。自华想跟大哥交流一下感情,不见大哥理她,就算了。

为了避免杨纪英再看见自良,为了把儿媳妇保住,赵大婶跟自民商量,把锅灶搬到堂屋的东间屋去了,以后做饭在东间屋里做。\');

第十五节

晚红薯还没出完,一部分土地已整理出来,耩上了麦子。麦子不管这块地的前辈是谁,不管前辈的成分如何,谁的班它都接。高粱、玉米、大豆、芝麻、棉花、谷子、春红薯、西瓜、小瓜等收去了,紧接着就可以种小麦了。除了留下一些春地,明年春天栽红薯,大片大片的土地几乎都种上了麦子。在麦子没发芽之前,土地是裸露的,呈现出褐黄的本色。一年到头,土地难得这么裸露,它们长出一口气似的,显得轻松而平静。这时候的太阳好像成熟的果子,发出的阳光有一点黄,还有一些稠。阳光普照在大地上,扯在田垄之间的蛛丝反射出道道银光。往远处看,似有半人高的水波在波动。那里并没有水,是地气,是土地的呼吸产生的气,地气经阳光一照,如同波动的湖水。再往远处看,就看不见什么了,天和地仿佛连在了一起。天蓝得很高远,大雁以集体的形式往东南方向飞。人们突然发现不见了小燕子,不知小燕子是何时飞走的。每年秋天,小燕子总是带着新生的子女悄悄飞走,从来不跟主人打招呼。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大雁,飞过时不断在天空变着字形,带给人们一种仪式感。坟地里腾地蹿出一只野兔,向河堤方向跑去。杜建春家的黄狗追过去了,样子相当奋勇,表现出了四条腿的优势。野兔跑得真快,它不像在跑,简直像飞,飞得如一朵黄云。它不像身体在跑,简直像是灵魂在跑,跑得飘飘忽忽。狗虽然跑得也很快,但它一直是身体在跑,没有上升到灵魂的高度。所以兔子和狗之间总有一段距离,眼看黄狗快把兔子追上了,它总是追不上。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打着眼罩子,往狗撵兔子的方向看,热切希望狗能把兔子咬住。然而兔子一跃上河堤,冲下河坡,人们就看不见了。黄狗也冲下了河坡。可不一会儿,黄狗就站到了河堤上,它的嘴里是空的。在狗撵兔子的事情上,体现出肉体用事和灵魂用事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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