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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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锅子推了周水明一把,说:“走!”

周水明瞥了二锅子一眼,认定这个满脸恶气的人是窑上的一个打手。

二锅子把木棍在周水明眼前晃了一下,说:“看什么,有你看的时候!”他把周水明和李正东带到一间窑洞门口,拉开门口的木栅栏门,说:“进去吧!”说着,把他俩往里面一推。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这样的场面,周水明在不少电影和电视剧里都看见过,一些狱卒往牢房里关犯人时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牢房一般来说是铁门,这里是木门;牢门随时上锁,这里好像不上锁;周水明的心是有准备的心,因要给将来的报道打腹稿,他把这间窑洞看得仔细些。其实有些东西他不必看,一进去就感觉到了。窑洞里浊气逼人,有汗酸味,臭脚丫子味,尿臊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腐味。窑洞里面不通风,那些浊臭味似乎已经囤积得很多;很结实,推都推不开。加上窑洞里潮得厉害,把那些能量本来已经很大的浊臭进一步渲染着,膨胀着,增强着,使浊臭变得滑腻腻的,哪怕你闭着嘴巴,屏住呼吸,无孔不入的浊臭之气也会钻进你的肺腑里。周水明被混合型的难闻气味噎得喘不过气,差点呕出来。他使劲往下压了压,,才忍住了。窑洞里没有床,地上铺着一层谷草,窑工们就睡在谷草上。每个窑工的被子都很黑,看去像—堆堆煤。铺边胡乱扔着一些沾满煤尘的窑衣,也像是煤。墙角的瓦碗里,或扔着半块馒头,或残留着几口米饭。一两只老鼠大模大样地爬进碗里啃吃剩饭。周水明和李正东进去时,老鼠稍稍回避了一下,大概见两个新来的人并不能对它们构成威胁,就回到碗里接着吃。屋顶吊着一只昏黄的光屁股灯泡,灯泡的上半部落了不少煤尘,像长了一层老鼠毛。这个窑洞大概是新开凿的,洞壁还有些湿,只有稿尖划过痕迹,没有烟熏火燎的迹象。门口一侧的墙上钉着一张挂历,挂历的正面贴着墙,不知是什么图案。挂历的背后写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字后面—连画着三个惊叹号。字是绛黑色,像是血字。这个字后面一定有故事,周水明不会放过这个故事。他对窑工的住宿状况有过一些想象。但眼前的恶劣现状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觉得这样很好,超出他想象范围的东西越多,他的收获就越大。他在心里悄悄宣布,卧底现在开始。

他走到地铺上,把地铺上的谷草踩了踩,刚要把被子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睡在窑洞最底部的窑工支起身子,从被窝里抬起头来,吼道:“谁让你们来的,滚出去!”

那个窑工的长头发横向支乍着,脸和脖子都很黑,一吼叫才露出白牙和眼白。周水明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像个疯子。他说:“是老板让我们住这个屋的。师傅你贵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这里说话不能说什么贵不贵的。

“贵你妈,滚!”

睡在地铺上的其他两三个窑工也醒了,都半坐起来,看着新进来的两个人。他们都是黑脸,长头发,睁眼才见眼白。有一个窑工在揉头发,揉眼睛,一揉,头发里面的存煤和脸上的煤皮子就掉了下来,落在谷草上沙沙响。

周水明对那个骂他的窑工说:“我又没惹你,你干吗开口就骂人!”

“我就骂你,怎么着!你让我看见你,就是惹我。你滚不滚,不滚我尿你被子上。”

别的窑工说,尿,尿他。

那个窑工从被窝里出来了,他一丝不挂,全身上下也是黑的。

周水明说:“哥们儿你听我说,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应该互相照顾。”

“谁是你哥们儿,我是你爷!”他把一泡尿放出来了,冲周水明的行李卷滋去。

周水明把行李卷提起来,躲对方滋的尿,他说:“哎,哎,你怎么能这样,太不像话了,这不欺负人嘛!”对方滋的尿颇有力度,射程也不近,周水明躲着,对方追着,尿水不但滋在行李上,还滋到了周水明身上。

这有些过了,超出了周水明的想象太多了。以前,周水明总是把到小煤窑打工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势群体,在他的报道中,总是对打工者充满同情。这次来卧底,他也是抱着这种心情,准备揭露窑主对窑工的剥削和压迫,好好为窑工说话。没想到他刚到这里,就受到了窑工的排斥和欺负。这样的材料怎么用,要是写到报道里,恐怕报纸都没法登。这帮窑工太野蛮了,素质太差了,正如人们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提上自己的行李,到办公室找齐老板去了。李正东跟在他屁股后面也出来了。

杨师傅他们二人还没走,齐老板正在给他们数钱。周水明说:“齐老板,他们不让我们在那屋住,有个人尿了我一身。”他背转身子,让齐老板看他后面裤腿上的尿迹。

齐老板停止数钱,把钱放回抽屉里,说:“尿你身上怕什么,没尿你嘴里就算不错。”他喊过二锅子交代说:“你去看看老毕那狗日的皮是不是又松了,你去帮他紧紧。”

回到那间窑洞里,二锅子上去就踢那个刚才发凶的窑工,说:“老毕,老毕,你他妈的鸡巴是不是又痒了,小心我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老毕的凶劲一点也没有了,二锅子一踢他一软,像一堆烧乏了的煤炭一样。

周水明这才在窑洞里住下了。他摸摸脸,觉出鼻窝儿里都是沙土。他想洗洗脸,不知道哪儿有水。从中午到晚上,他两顿饭都没吃了,肚子咕咕噜噜,饿得厉害。他原以为到了窑上人家会安排他们吃点饭,结果没一个人问他们吃饭没有,看来吃饭也没戏了。他当上矿里的新闻干事后,在宣传科还养成了喝茶的习惯,每天都要泡一次茶。到这里别说喝茶了,喝杯白开水到哪里寻呢?他想起在记者站下去采访时,被采访单位都是派小车接他。接他的人有的是办公室主任,有的是宣传科长。主任和科长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他们都有很好的仪表、得体的举止和谦恭的态度。他们称他为周记者或周老师,哪怕手里提着一个很轻的包,他们也会抢着替他提。到了单位,他们都是先把他送进宾馆和招待所的单人房间,让他洗一洗,休息一下。他不用带任何洗漱工具,卫生间里有牙刷牙膏梳子香皂毛巾浴帽,—应俱全。水龙头里有凉水,也有热水。他对着大面积的镜子,脸还没洗完,女服务员就在外面轻轻敲门,问可不可以进来。他说了请进,服务员才进来。服务员送来开水和茶叶,还送来一大盘时鲜水果。采访之前,单位领导必要给他洗尘接风。采访结束,领导还要设宴感谢。在宴席上,他被安排在首席,从单位的一把手二把手开始,轮流向他敬酒。他如果哪天不想喝,人家决不勉强他。他如果高兴了喝下一杯,陪坐的人无不为他叫好。陪酒的人通常都会有一两个女士,她们会喝酒,也会讲段子,总是把酒桌上的气氛搞得很活跃。这时他不知不觉间会喝得多一点,愿意跟女士碰杯,给女士面子。喝完了酒有时还有节目,那些节目跟井庆平说得大致差不多,反正都是接受服务,服务内容都是娱乐性的,服务人员都是女性,且无须他花一分钱。临走,人家还会以纪念的名义,送给他一些礼品。现在送烟和酒的已经不多了,所送大都是一些国内和世界名牌产品,如金利来领带、派克金笔、鄂尔多斯羊绒围巾、鳄鱼牌皮带、梦特娇T恤衫等等。之所以受到那样的礼遇,因为他顶着记者的名号,是社会上流人士‘而转眼之间,只因他把记者的身份隐去了,就一落千丈,落到连一个叫花子都不如的地步。周水明以前就知道,人是分为许多等级的,至少有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还有—个说法叫人上人和人下人,说是吃不得苦中苦,做不成人上人。以前他对人的三六九等也有体会,但没有在短时间内造成这样强烈的反差,没有体验得如此切肤,如此深刻。这一切都是为了当一个真正的记者啊!都是为了当人上人啊。他又看了看墙上的那个忍字,此时此刻,这个字他也用得着。

周水明听见三轮车重新启动,铁门打开,群狗又叫了一阵。他猜是那两个自称是马师傅和杨师傅的狗男女走了。他们也是人贩子,只不过贩的不是妇女和儿童,而是能干活儿的男劳动力。他们没花任何成本,连路上的车票都没给他和李正东买,一转手就把他和李正东卖到了窑上。从齐老板数着的那一沓大票儿上看,那两个坏蛋得了不少钱。他分析,那一男一女并不是窑上的人,他们和窑上只是买卖关系,他们是骗人,卖人,窑方是买人,用人。他们也许不止向这一个窑里卖人,哪个窑里需要人,他们就向哪个窑里供货。这样的小煤窑,周水明已经为它想出了一个新名词,叫牢窑。这个牢是从画地为牢来的,把地上打个洞,把人放进去,不就成牢了。他对自己这个命名有些得意,觉得牢窑的说法要比圈窑贴切得多),也深刻得多。他明天要下去的这个窑如果真是一座牢窑的话,为虎作伥的就是那两个人贩子,不知他们害了多少人呢!几天之后,等他返回省会,摇身变成记者,他一定要让公安人员抓到这两个人,把他们绳之以法。他还要当面问问那两个人:“你们还认识我吗?”

只要开着灯,周水明就睡不着觉,这个毛病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哪怕他使劲闭上眼睛,他的视网膜似乎也能接收到灯泡的光亮,并反射到他的大脑,大脑皮层里仿佛也亮着一盏同样的灯泡,刺激着他的脑细胞。他听了听,抬起头看了看,李正东早睡着了,别的窑工也睡得很熟。既然大家都在睡觉,还亮着灯干什么呢?他起来把灯拉灭了。不料灯刚灭,老毕就醒了,老毕又骂了他的妈,质问谁让他拉灭灯的,命他把灯拉着。他没有说开着灯睡不着觉,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得把灯重新拉开。虎落平原被狗欺,真他妈的憋气。

 

趁早上去厕所和吃早饭的时候,周水明把这个小煤窑的环境观察了一下。小煤窑建在一个山洼子里,三面环山,一面是一条深沟。山是土山,高有数丈,上下劈得立陡。山根处被掏出一个个窑洞,窑上的人都住在窑洞子里。往上看不见顶,只见一只只雄壮的狼狗卧在崖头,偶尔居高临下地向下面的坝子里瞥一眼。稍有动静,那些狗就狂吠起来。狗都被铁链子拴着,铁链子很长,狗的活动半径很大,狗与狗之间几乎可以交叉。这样一来,每只狼狗都是一个火力点,狗的叫声、爪子和牙齿都作为组合性的火力,构成了对坝顶的严密封锁。在崖头的一个拐角处,周水明看见了一棵长得疙里疙瘩的矮枣树,春风不知刮过多少遍了,枣树还没有发芽。他不知道这棵枣树还会不会发芽,是不是已经死了。厨房和厕所不在窑洞里,是用几根木柱搭起的很简易的棚子。两个棚子之间,开有一小块菜地,菜地打成了畦。畦里种有韭菜、蒜苗,畦埂点有兰花豆。这几样莱都在发新芽,泛新绿,使坝子里有了一些生机。莱地边布有一道铁丝网,每个网扣上都铰有铁蒺藜。铁蒺藜上挂着废弃的各色塑料袋子。透过铁丝网往下看,下面就是深沟。沟底相当宽阔,看去雾蒙蒙的。有骑摩托车的人从沟底走过,车和人都显得很小。沟壁是土质的,由于雨水的冲刷,土块子剥剥落落,像是一碰就会掉下一块。有的地方长着一些类似土笋的东西,它们像是与土壁脱离了,但根部还连在一起。如果再有一场雨,有的土笋就会倒下去。整个土坝子封闭得这么严密,小煤窑是一座牢窑看来是无疑了。

早饭是馒头、咸菜和米汤。馒头不限量,谁想吃几个都可以。在市里,周水明的早餐习惯是一根油条、一碗豆浆和一个鸡蛋,好久不吃馒头了。到这里实在太饿了,他一顿竟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米汤。他知道,一会儿就要下窑,一下去不知几个小时才能上来,不多吃一点是撑不住的。

下窑之前,窑上只发给每人一盏矿灯、一根灯带和—顶柳条编的安全帽儿,别的什么工作服都不发。周水明和李正东来时穿什么衣服,只得仍穿自己的衣服下窑。周水明这才知道窑工的衣服为何这般黑了,窑上窑下穿同一身衣服,衣服哪有不黑的道理。这一条,在报道里一定要写上。煤矿是一个特殊行业,国家制定的煤矿安全规程规定,从业人员必须事先经过培训。这里不搞任何培训,甚至连一句注意安全的话都不讲,民工头天晚上来,第二天早上就让下窑。这一条也要写上。井架是三根倾斜的木柱相搭,下面吊着一个滑轮。一条油腻腻的钢丝绳从滑轮的铁槽里穿过,一头连着小绞车,一头系着一只大号的铁桶。窑工下窑,就是站在铁桶里。往窑上提煤,也是用这只铁桶。黑色的窑工放下去,同样黑色的煤提上来,不必改变颜色和容器,人和煤很快就实现了交换。因要把铁桶对准窑口,人站进铁桶里后,绞车还须把铁桶往上提—“下。人和铁桶上升的一刹那,周水明想到了在书上看到的西方世界处死人犯的一种刑罚,绞刑。轮到他上“绞刑”时,他有些害怕似的,谎称忘了一件事,快步向住处走去。手握短把儿钢丝鞭的监工以为他真的害怕了,骂了他的妈,命他回来。他听见了监工骂他,骂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举着一只手说,马上就来。他是不放心自己小手包儿里的那几样东西。他虽然把小手包儿裹在编织袋里,并盖在被子下面,还是觉得不够保险。从窑下出来的窑工看到他的被子比较干净,说不定会盖他的被子,把他的被子一掀于,编织袋就会露出来。那人的手若再贱一些,把编织袋一抖落,就全部坏菜。他的小包儿里是没有官印,但每样东西似乎都打有他身份的印迹,都有可能使他暴露身份。趁宿舍里没别的人,他赶紧把小手包儿打开,取出记者证和身份证,还从钱包里取出大面额的票子,装进贴身的口袋里。手机和采访本不能往窑下带,除了携带不方便,干起活儿来水一身,汗一身,东西很快就会坏掉。他把手机、采访本等仍旧放在小包儿里,用被子卷上,外面套上编织袋。

监工大概等不及了,这回骂了他的奶奶,边骂边向宿舍走来。

周水明把编织袋放到墙角暗处,赶紧从宿舍里走出来。监工骂了他的奶奶,他却连声说:“谢谢!谢谢!”

监工说:“卸你奶奶的大腿,把你奶奶大卸八块!我看你个狗日的找抽呢!”

监工手里的钢丝鞭抖动着,扎好了抽人的架势。周水明知道,这种钢丝鞭是用废旧钢丝绳截断做成的,杀伤力非常强,恐怕不亚于一把战刀。如果用钢丝鞭对—棵桐树条子抽去,桐树条子会被拦腰斩为两截。钢丝鞭要是抽在人腿上呢?人的腿也会筋断骨头折。周水明害怕了,脸上黄蜡蜡的。他绕过监工,小跑着到了窑口,跨进大铁桶里。铁桶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是李正东。铁桶被吊得悬空时,李正东吓得蹲下身子,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桶沿。看来李正东以前真的没下过煤窑。他对李正东说,手不能抓在那里,桶沿碰了窑壁,会把手指碰断。李正东赶紧把手收了回来。这个煤窑是竖井开采,井筒子是用扣成方框的木头砌成的。周水明拧亮矿灯,照着井壁。灯光像一支笔,快速向井下画去。木头缝里有漉漉的渗水,木头都变成了湿滑的明明的黑色,他的“笔”不能在井壁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想仰起脸看一看,井口上面的天空是怎样消失的,但他已抬不起头来。铁桶越往下沉,井筒里的淋水越大,水块子啪啪地砸在他的柳条帽上,把他压制住了。别看水是软的,有了一定的落差和落速,水也会变得很有硬度,要是直接砸在人脸上,会把人的脸皮砸肿的。不知铁桶在井筒里下沉了多长时间,周水明觉得下面一震,一硬,同时有人喝了一声:“滚下来!”他知道这是到底了。

李正东还蜷缩在铁桶里,身子簌簌地抖成一团。周水明拉了他一把,说:“出来吧,到了。”

在周水明拉李正东的胳膊时,李正东也抓住了周水明的胳膊,再也舍不得松开。李正东的抓法像落水的人抓住救生的人一样,抓得紧张,用力,把周水明的胳膊都抓疼了。周水明见李正东的矿灯还黑着,问他:“你知道矿灯从哪儿打开吗?”

李正东摇摇头,目光惊恐。

周水明把李正东的矿灯拿过来,摸着灯头一侧一个像女人奶头的钮子说:“这是开关,一拧就开了。”他把钮子一拧,灯光果然呼地放射出来。

几只黑手伸过来,朝周水明和李正东脸上脖子里乱摸,有人说:“又来了两只小嫩公鸡儿!”黑手一摸,周水明、李正东的脸和脖子就黑了。还有一个窑工,从后面双手搂住了周水明的腰,对着周水明的屁股—下一下猛烈撞击,一边撞击,一边喊着:“我操,我操!”这样的事情周水明在大矿的井下也经历过;井下的黑脸看到刚下井的白脸,总愿意想到女人,愿意跟白脸人闹一闹。周水明把手拐到后面,推着后面的人,说“别闹别闹?。后面的人说:“干吗不闹,不闹你就不会生孩子!”说着又闹了一下狠的,把周水明闹得几乎趴倒在地上。

监工随后下来了,派给周水明和李正东的活儿是运煤。运煤的工具,是一个铁架子,下面装着四个胶皮轱辘,上面放着一只荆条编的、用来盛煤的长方形筐头子。铁架子前面拴着一挂类似牲口拉车用的绳套,人把绳套斜着套在肩膀上,拉动拖车,从掌子面往窑底运煤。周水明拉着—辆拖车往掌子面走,见巷道又窄又低,上,面和两边的石头龇牙咧嘴,支护很少。底板又是水又是煤泥,一踩一呱叽,空拖车拉起来就很、沉。这个煤窑肯定是独眼儿,没有任何通风的地方。周水明觉出来了,窑下的空气是死滞的,腐朽的,且闷热难耐,还没开始拉煤,他身上就出了一身黏汗。国营大矿的运输巷道都是用方石、砌碹而成,巷壁刷着白粉,巷顶安着电棒,宽敞明亮得跟城市的街道一样。巷道下面铺着铁轨,排成长龙般的矿车由电机车头牵引,电机车头一开,几十辆装满煤的矿车就隆隆地开到井底车场去了。巷道里通风很好,风是直接从地面压下去的,上面是春风,送下去的风里也有青草和鲜花的气息。真是不看不知道;同是煤矿,小煤窑与大矿的开采条件相差如此之大,简直是天壤之别。

周水明一人拉着—辆拖车,这带来了一个问题,他的采访工作怎么开展。按周水明的构想,一篇通讯,不能泛泛地记述一般现象,必须举几个生动的有说服力的例子。而具体的窑工就是例子。例子的内容包括,窑工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老家是哪里的;为什么出来打工;在这个煤窑干多长时间了;领过工资没有;对这个煤窑的印象如何,等等等等。别的窑工可以不操这个心,可他是带着秘密任务来的,必须尽快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原以为小煤窑也有工作面,大家都在一个工作面上干活,他逮谁都可以交谈。现在看来不是这样。拉了两趟重车,他身上出的汗就把里边的衣服溻透了,裤裆里湿得跟尿了裤子一样。他脱下毛衣和外套,还是出汗,头上的汗——直流到眼里和嘴里。他毕竟在办公室坐了十来年,人也快到四十岁,好久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了。他觉得心口发堵,两腿发软,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右手捂着装在左胸衬衣口袋里的硬皮的记者证,像宣誓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有耐心,至少要在窑下干够三天。三天之后,你体验够了,就可以想法离开煤窑,回到城里去。你不要那么娇气,三天算什么!别的窑工不知在这里干了多长时间呢,人家能坚持,你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他看过关于讲求耐心的书,知道人要干成一件大事,首要的条件就是耐心。好多人一生碌碌无为,就是因为缺少耐心。缺乏耐心是人类的主罪。也是因为缺乏耐心,一个人一生只能活几十年。树木因为比人有耐心,所以能活几百年,上千年。这样给自己打了打气,他微笑了一下,感觉好多了。

老毕是掌子面的刨煤工,他脱得精光大条,只有腰间绑着灯盒,头上戴着柳条帽和矿灯。可惜周水明不是正常采访,不能带照相机。他要是带着照相机的话,把老毕的形象拍下来,和他要写的通讯配发在一起,是再好不过了。当然,要拍只能拍老毕的上半身。老毕下面的阳物嘀里嘟噜,被煤面子染得花里胡哨,拍下来也上不了报。他在老毕旁边往筐头子里装煤,是一个难得的和老毕交淡的机会。老毕是一个粗暴的人,他没有直接向老毕提问题,而是先恭维老毕,说毕师傅的技术就是高,刨煤刨得就是好。见老毕没有反感,他才问道:“毕师傅您在这儿干多长时间了?”

老毕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又刨了一下煤。老毕使用的镐头很锐利,刨在煤壁上冒出一股白烟。

周水明以为老毕没听见他的话,又问了一句。

老毕这次说话了,他说的是:“我操你妈!”

这个混账东西,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简直就是一条疯狗!周水明把眉头皱紧,决定再也不搭理老毕。

周水明注意到了,在这个窑下干活的窑工,人人的表情都有些恼怒,个个的脸都有些变形,好像都咬着牙,不愿说话。窑工之间好像互相仇视似的,恨不得你咬我一口,我咬你—口。他们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骂,骂得都很恶毒。周水明分析,由于窑主及其打手们对窑工的压迫和剥削,这些窑工都过于压抑。他们出来打工,本来是为了挣钱,好盖房子,娶老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没想到他们不但挣不到钱,想走也走不了,成天被关在窑里当牛作马。也就是说,他们本来想上天堂,却被投进了地狱。不管谁遇到了这样的事,都会受不了,都会郁闷,着急,甚至变态。周水明认为自己的分析是思想的闪光,在黑暗的窑下,他为自己的思想能有这样的闪光而得意。因思想高明,他对窑下恶劣的环境就有了一定的超越性。

他只超越了一会儿,就超越不动了。拉着空拖车往掌子面走时,有一个窑工老是往李正东拉着的拖车上踩,李正东一回头,窑工下来了,李正东刚往前走,窑工的双脚又踩在拖车上。这样反复多次,李正东只好拉着人家往前走。须知拉一个活人也很沉,周水明有些看不过,对那个窑工说:“你这样不好,小李是头一次下窑,你不能这样欺负他。”

窑工从李正东的拖车上下来了,待周水明走到他身边时,他却踩到了周水明的拖车上,说:“你不让我欺负他,我就欺负你!”

周水明说:“下来!”

那个窑工不下来,像摇鞭子一样摇着自己的绳套说:“喔,喔,驾!驾!”

周水明一把将窑工推了下去。

窑工扑上来,和周水明扭打在一起。

监工过来了,照周水明屁股上就是一鞭子。窑下的监工不止一个,一个班至少有三个,窑底、巷道和掌子面都有。

周水明被抽得一跳,毛了,反问监工说:“你怎么不问原因就打人?”

监工说:“老子打人从来不问原因。”

“你这样随便打人是犯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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