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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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很会骗人,语言也很生动。周水明也笑了。他又向女人提了几个问题:煤矿叫啥名字?在哪个县?哪个乡?离这里有多远?坐车需要多长时间?这些他都需要知道,知道了他才心中有数,好记下退路。

女人回答得有一搭没一搭,有的回答清楚了,有的回答含含糊糊,女人说:“你鸡巴问号不少呀!问号我认识,每个问号都像一个鸡巴,对不对?我看你像个有学问的人哪,不会是个知识分子吧?”

周水明心里一惊,难道自己说话又带出了什么吗?为了否认自己是知识分,他也说了一句粗话。他说的粗话只有—个字。

女人认为这还差不多。女人说:“我已经招到一个工人,在那边等着。你要是愿意跟我去,咱现在就走,天不黑就到矿上了。来,我帮你拿行李。”女人伸手把周水明的行李袋子提了起来。

周水明看出女人出手的动作像抢,女人的热情也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很符合那种煤窑的风格,他只好跟着女人走。他试探性地摸着行李,说他自己来,自己来,女人就是不撒手。他想,就这样跟女人走,过程是不是太简单了,写成通讯是不是不够吸引人?他脑子里还有几个问题,因问题的采访性都太强了,他没再敢提。

女人说:“你看出来找活儿干的人有多少,一片一片的,脖子都伸得跟鹅一样。我不到人多的地方去招,我一去他们就会围住我。我们不需要那么多人。你碰见我算是你运气好。”

女人把他领到一处铁栅栏外面,果然有一个小伙子在那里等着。小伙子浓眉大眼,拿着一瓶矿泉水在喝。有一个人跟他一块儿去,这不错。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暗中采访对象,说不定他在通讯中会写到这个小伙子。这样想着,他就把小伙子看了一眼。见小伙子也在看他,他的目光就让开了。可小伙子的相貌似乎有什么特点,他回过眼再看。小伙子上嘴唇中间有一道紫红的疤痕,很显然,小伙子原来是一个兔唇,经过手术,把兔唇缝合上了。缝合的效果不是很好,除了疤痕突出,嘴前面还有一个小豁儿。小伙子见周水明注意他的嘴,就把手中的矿泉水瓶举高,把嘴和鼻子都遮住了。这让周水明又捕捉到一个细节。

女人在打电话,说:“我又招到了一个,你过来吧。”

周水明马上作出判断,骗子不止一个,听电话的人可能是一个男的。

那个人很快过来了,正是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男人把周水明上下打量了一下,没跟周水明说话,就要带他们去坐车,情节一点都不曲折。周水明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跟他们走,便掏出自己的假身份证说:“给,这是我的身份证。”

女人说:“我们不看身份证,现在假身份证太多,看了也没啥用。只要人是真的,我们相中你这个人就行了。”

人家上来就怀疑他的身份证是假货,他只好把演戏的道具收了起来。他想,他得弄清这一男一女的名字,这是新闻写作的其中一个要素。他说:“我还不知道两位师傅怎么称呼呢?” 女人说:“他姓马,我姓杨,你就叫我们马师傅,杨师傅。”

不愿说出真实姓名,这表明他们是骗子无疑。周水明说:“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身份证吗?”

那男人恼了,露出了凶恶面目,说;“你这人咋这么多事儿,你去不去?不去拉鸡巴倒!”

周水明是不想去,对这个男人的粗暴甚是反感。还没上路,这个家伙就这么凶,到了窑上,不知这家伙会凶成什么样呢!可是,他要是不去的话,他怎么卧底?他的报道任务怎么完成?一想到他的远大理想,他受到这点粗暴对待就不算什么了。是呀,他寻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这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充分表演吧。

长途汽车里塞得满满的,大都是带着猪腰粗行李卷儿的民工。他们一到车上挨挤着坐下,就像终于找到了前进方向一样,脸上有了些许喜气,互相开始让烟,车厢里霎时烟雾腾腾,跟烧锅一样。周水明想让售票员制止一下,公共汽车上不许抽烟。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是一个民工,也应该抽烟,就作罢了。他知道了缝过兔唇的小伙子叫李正东,他和李正东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后排座位上已经坐了三个人,男售票员大声嚷着挤一挤,挤一挤,他和李正东硬挤着坐下了。最后一排座位比前面所有的座位高出一个台阶,正好便于周水明观察整个车厢里的情况。马师傅和杨师傅坐在前面汽车发动机的扣盖上,正给司机和售票员让烟,彼此挤弄着眼说话。周水明看出来了,大概是司机常跑这趟线,马师傅、杨师傅常坐这趟车,他们是熟人。周水明心里一亮,觉得这个情况很重要,说不定日后用得着。他在脑子里把这个情况留了个记号。一个人在车下买了一塑料袋白包子,上来用黑手捏着分给几个农民工吃,每个民工分得几个。前面的双人座位上坐着一个男青年,一个女青年。女青年披散着染成的红头发,撒娇似的趴浓男青年腿上睡觉。女青年极瘦,极丑,像鬼。李正东碰碰他的腿,他一看,李正东在给他让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接下了。李正东是他的同路人,他得跟李正东搞好关系。两人把烟对着,似乎从此算是接上头了,他对李正东笑了—下,李正东也对他笑了一下。李正东不适合笑,一笑他的嘴唇一紧,前面残留的豁口就大一些。不过李正东笑得还是比较羞涩。李正东不大爱说话,医生用针和线把他的兔唇缝上,好像把他的整个嘴都缝上了。周水明里面坐着一个岁数较大的男人,看样子至少有五十多岁。车开动了,他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出来打工的。男人没说话,只点点头。他问是不是去煤矿打工。男人仍不说话,只摇摇头。

汽车出了城,—直向西南方向开。走过平原,进入浅山地带,再进入深山地带。然后从高山对峙的深山里钻出来,又漂浮在浅山地带。路越走越高,汽车吼得像牛一样,一直在下坡上坡。汽车开出不久,李正东就睡着了,睡得头一摇一摆的。周水明警惕着,肚子里的眼睛大睁着,过一个路的标牌他就看一个。他必须记住进山的路线,看看骗工的人到底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不过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路边的标牌他就看不见了。他一时有些慌张,想起了一个词,这个词叫上西天。此时想起这样的词,让他觉得很不吉利,差点打了一个寒噤。他很快对自己说,不要迷信,把上西天的念头赶走了。一路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汽车大概开了六个多钟头,在一个县城外围的路边停了下来,杨师傅说到了,招呼他和李正东下车。外面黑糊糊的,并不到汽车站,怎么在这儿下车呢?周水明下车一看,路边停着一辆带斗子的机动三轮车,三轮车司机上来就拍杨师傅的屁股,嘴伸在杨师傅耳边说笑话。不用说,杨师傅通过手机跟司机取得了联络,让司机在这里接站。他们定是有一个组织,组织内部有着严密的分工,形成骗工、运工、用工一条龙。周水明问杨师傅,离矿上还有多远。杨师傅说不远了,上车吧!上了三轮车后面的斗子,斗子两侧有两条竖座,马师傅和杨师傅坐一侧,周水明和李正东坐一侧。周水明又问杨师傅,还要坐多长时间车。杨师傅的回答仍是含糊其辞,说—会儿就到了。三轮车拐上了一条土路,向黑暗中驶去。车轮子弹弹跳跳,车屁股调来调去,颠簸得很厉害。车屁股后面敞着口子,但外面——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团一团的土涌进来,土里有一股呛人的石粉味儿。周水明透过斗子前面的一点缝隙往前看,在车灯的照耀下,分辨出他们走的路像是一条干河滩。就这样又走了个把钟头,三轮车冲上一个斜坡,又开进一个很深的山沟,才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了下来。车刚冲上坡顶,周水明就听见狗声叫成一片。他听不出有多少只狗,但从狗的共鸣声里,他听出都是一些狗头像狮子头一样大的大狼狗。周水明心中又暗暗记下几笔,把用狼狗把门记成这类小煤窑的标志之一。为了镇定自己,他把群狗的叫声记成对他的热烈欢迎。

 

杨师傅、马师傅把周水明、李正东领到一个窑洞里,杨师傅说:“站好,让齐老板看看你们!”

窑洞有门无窗,一枚大支光的灯泡吊在洞顶,洞里光线很亮。被称为齐老板的人在—张桌后坐着,冷冷地说:“有什么可看的,只要不瞎不瘸不是母的就行。”

杨师傅说:“你倒是想要母的呢,这不难,下回我给你招回来一个。”

齐老板说:“可别招回—个像你这样的,下面松得跟窑门一样。”

杨师傅说:“跟窑门一样还不好吗,你就不用下窑了,天天伸着头钻窑门就行了。”

齐老板说:“我日你妹子,你那窑门里边能挖出煤吗?”

杨师傅说:“那要看你会挖不会挖,你要是会挖,挖什么有什么,连活人都挖得出来。”

齐老板说:“那好吧,我一会儿就挖一家伙试试。”他说了对新招来的人没什么可看的,还是把周水明和李正东都审视了一下。他指着李正东说:“我看你的嘴有点毛病,你会不会说话?”

李正东低头掩饰了一下,说会。

“你说—句我听听。”

李正东仰着脸像是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说啥。”

杨师傅笑了,说:“不是哑巴,你放心吧。”

齐老板转向周水明问:“你呢,你是哪儿的人?”

周水明说了他在农村老家的地址。

“你们两个以前下过煤窑吗?”

周水明和李正东都说没下过。

齐老板对杨师傅有所埋怨:“你又给我弄来两个生坯子。”

杨师傅喊了一声说:“生坯子怎么了,生坯子口嫩,干起活儿好使唤。”

周水明记下了这个粗野女人说的话,牲口才说口老口嫩,这个女人把他们当成牲口了。

齐老板要他们两个把身份证拿出来瞧瞧。

噢,到这里倒要身份证了。周水明估计,齐老板可能会把他们的身份证扣下来。他看过不少报道,二些老板为限制民工的自由,防止民工逃跑,就把民工的身份证统统收走,扣留。他防着这一手,才做了一个假身份证。他做的假身份证,上面标注的各个项目也不是完全假,除了住址写成农村老家的地址,别的都是真的。他和李正东把身份证给了齐老板。

拿到身份证,齐老板却不看,拉开右手边的一个抽屉,把身份证扔了进去。

如周水明所料,齐老板不会把身份证还给他了。为增加写作材料,他还是问了一句:“身份证不还给我们吗?”

齐老板说:“身份证不是铁锨,下窑又不能挖煤用,你还要身份证干什么!”他大声往洞外喊:“二锅子!二锅子!”

二锅子应声而进,手里提着一根锨把粗细的木棍。

齐老板问:“你们还有什么证件?”

周水明说没有了,李正东也说没有了。 “你们带的有没有手机?”

周水明摇摇头。他很担心齐老板让人翻检他的行李,那样的话,他的身份就会露馅,全部计划就会泡汤。他把话题拉回到身份证上,说:“齐老板还是把身份证还给我们吧,我们出去办点啥事方便些。”

齐老板中了周水明的计,没有再问手机的事,他说:“你等着吧,该还你的时候就还给你了。”他吩咐拿棍的二锅子:“你看看哪个屋空一些,让他俩住下。今天天晚了,明天再安排他俩下窑。”

周水明问:“不签个合同吗?”

“签什么合同?”

“我听说老板跟打工的人都要签一个合同。”

“废话,我们这里从来不签什么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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