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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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夏天,宋长玉又驱车回老家一趟。正好给他打电话的商小亮得知他要回老家,想搭他的车,跟他一块儿到农村玩玩。商小亮在省里新闻学院进修毕业后,没有再回矿工报社,到省会一家消费类杂志社应聘当上了记者和编辑。其间商小亮结过一次婚,但很快就离婚了,恢复了独来独往的自由身。带不带商小亮回老家,宋长玉有些犹豫。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不能带商小亮回去。父亲和母亲都是传统观念很重的人,他们见到商小亮,一定会不高兴。一个人在外头不管如何开放,如何风光,回到老家最好还是收着点,一点不慎,有可能会被乡亲们看不起,甚至身败名裂。他许诺以后有机会带商小亮到别的地方去,去大草原或是海滨都可以,这次就算了。他说他在老家时是有名的好孩子,他还要把好孩子的名誉继续保持着。商小亮给他出主意:“你就说我是采访你的记者嘛!”

  宋长玉说:“那也不行,你以为乡下人都是傻子,他们的眼睛厉害着呢,一看就知道咱俩是啥关系。”

  商小亮说他:“狗屁,臭,封建脑袋,以后不理你了。”

  宋长玉说:“又撒娇。我不是不让你去,我们老家的蚊子猖獗得很,我怕你受不了,把你美丽的皮肤都叮成大包,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不怕,我正想跟蚊子亲热亲热呢,最好是公蚊子,越多越好!”

  “外行了吧,吸人血的都母蚊子,母蚊子最喜欢搞同性恋。”

  商小亮嘻嘻笑了,说:“我知道,宋哥这次回去要找昔日的老情人,要找同桌的你。”

  “臭丫头,没正经!”

  国世才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了,贾乡长想请宋长玉到县城的宾馆去住,说乡里的条件太差了,县里的宾馆要好一些。宋长玉听说,贾乡长与国书记有了矛盾,贾乡长希望国世才这一去学习就不要再回来,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最好由他一个人当。宋长玉说他哪儿都不去,坚持到他承包的农场住一夜,实地感受一下农场气氛。

  宋长玉从小受到的教育,知道地主剥削人,压迫人,都很坏,对地主必须进行斗争和专政。等他长大以后,等地主富农在一夜间摘掉了帽子,特别是他自己富起来之后,他才对以前的地主有了新的看法。比如他们村里有一个地主,村里人在斗他时列举过这样一些事实:一是地主家里每年都淹几坛子咸鸭蛋,他们家的咸鸭蛋一年到头都吃不完;二是地主在桌前吃饭时,都是伸着头,弯着腰,生怕菜里的油水洒在衣服上;三是到了冬天下大雪,地主就哼哼呀呀念诗,念得谁都听不懂。说人家吃咸鸭蛋,是嫌人家生活太奢侈了。和宋长玉现在的生活比起来,地主家一年吃几坛子咸鸭蛋算得了什么呢!别说几坛子咸鸭蛋,几十坛子,几百坛子咸鸭蛋,宋长玉都吃得起。让他吃那么多咸鸭蛋,他还嫌太咸呢,他还嫌吃咸东西太多对身体不利呢!别说他了,他们家吃咸鸭蛋时,金凤连鸭蛋青都不想吃,只把淹得流油的鸭蛋黄儿用筷子剜出来吃掉,白生生的鸭蛋青就剩下了。人家吃饭时怕油水洒在衣服上,这有什么不对呢,有什么可指责的呢!这说明人家爱干净,讲卫生,注重仪表,是文明人。难道衣服襟子上沾的都是饭嘎巴就好吗?人家下雪天吟诗,这更没什么值得批斗的。人家肚子里有文化,感情里有诗意,比村里的其他人都高着一个层次,趁下雪天读读诗有什么不可以呢!至于听不懂,这不能怪人家,只能怨你自己不识字。什么这个那个,背地里说明白话,还不是看人家的日子过得比自家好,就眼气人家,也想过那种吃咸鸭蛋、穿干净衣服、下雪天念诗的日子。过不成那样的日子,就趁着运动来了,就以革命的名义,分掉人家的财产不算完,还踩乎人家,以出一口恶气。宋长玉不仅改变了对地主的看法,经过多年过滤,他心中保留下来的地主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场景,还或多或少成为他所追求的目标和不懈奋斗的动力。除了本村的地主,李庄李百万的辉煌过去也很让他羡慕。据说李百万在举行挂双千顷牌的盛大庆典时,请到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子。大戏唱了三天三夜,方圆近百里的人都赶去看。李百万不仅大大风光了一番,还把戏班子里的头牌,一个有着百般风情的坤角给睡了。过去戏班子里的头牌,就相当于现在的影星、歌星。凡成了明星的女人,都有着独特的魅力,哪个男人不想跟女明星有一腿呢!要是换了宋长玉,恐怕也挡不住女戏子的诱惑。不就是再另外多花一点钱嘛,人生一世,钱花在有名的女人身上,终归是值得的。以前在他们老家,土地资源就是最大的资源,也是最宝贵的资源。谁拥有了土地,就可以租给穷人种,可以收地租,等于拥有了财富。就是到了现在,他们老家仍没有别的资源可供挖掘,可资利用的还是土地。平铺着看去,他们老家的土地是不少,但禁不住人口稠密,平均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土地就不多了。拿宋家庄来说,平均分给每个人应承包的土地只有一亩零二分。宋长玉已经离开了家乡,分到他名下的那份土地已被村里收回。现在他们家的责任田是三个人的,一共是三亩六分地。因为村里收回他的那份责任田,父亲还跟宋海林闹过意见。现在怎么样呢,他一下子拥有了二百亩土地。虽说二百亩地不算多,离李百万的双千顷(实际没那么多,为了好听,浮夸了虚数)还相差很远,但就目前来说,谁比得上他拥有的土地多呢,在全乡恐怕要数头一份。

  天未黑之前,父亲和表哥领宋长玉在农场转了一圈。农场在宋家庄的西南方向,离宋家庄有七八里路。那里原是一片湿地,是长满荒草的湖坡。湿地干涸后,乡里派人用拖拉机把地翻起来,就成了乡政府的机动地。地的深层是积攒了许多鱼的尸体和鸟粪的黑泥,的确很肥沃。按照宋长玉的安排,农场里没有种庄稼。庄稼不管长得再好,收入总是有限。当地农民都种庄稼,如果他的农场也种大豆、玉米等庄稼,就显不出他的高明,也体现不出所谓农场的价值。农场农场,虽然没摆脱一个农字,但重要的在于还有一个场字,一个场字就与农村拉开了距离,就意味着要有规模经营和多种经营。农场里种的是药材、果树、蔬菜和瓜类。表哥拄着一根竹竿,一歪一歪在前面走,让宋长玉先看的是药材。停下来时,表哥就拿竹竿指点着,说这是芍药,那是生地,中间那一片是薄荷等。表哥说,春天时芍药的花子开得很大,有白的,有黄的,有浅红的,有深红的,好看得没法说。表哥掐一片薄荷的叶子让宋长玉闻,说薄荷已经熟透了,马上就可以割下来,卖给别人熬薄荷油。农场种的果树主要是葡萄树和梨树。葡萄树是那种矮棵子短秧的新品种,去年刚栽上,今年就开始挂果。梨树挂果要晚一些。农谚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杏树栽上就见钱,意思是说,梨树要长到第五个年头才会结梨。父亲不同意种梨树,嫌梨树见效益太慢。宋长玉说还是种梨树吧,他喜欢看雪一样的梨花。宋长玉心中有一个秘密。小时侯有一次到姑姑家走亲戚,路过外村的一片果园时,见到树上的梨子很多,把枝子压得很低,看看周围无人,他就快速把梨子摘下一个,装进口袋里。不料看梨园的人躲在暗处,人家发一声喊,朝他追去。他赶紧把梨子掏出来扔掉,并一口气跑了一里多地,总算没被人家捉住。那次偷梨的遭遇对他刺激很大,以至后来多次做梦都梦见有人对他紧追不舍。他要把梦中的梨园变成现实的梨园,自己的梨园。当梨树上挂满梨子,他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再也不必担心有人追他。宋长玉把菜园和瓜园也看过了 。他穿一身白色的名牌休闲装,腰里扎着名牌皮带,手里拿一把黑面描金字的折扇,走一步把扇子摇一下,是城里人的穿戴和做派。来到瓜园里,一位被雇来种瓜的老人从瓜庵子里弯腰走出来,对宋长玉笑着,问宋长玉要不要吃一个瓜,是吃小瓜还是吃西瓜。宋长玉已闻见扑鼻的瓜香,他把扇子哗地折起来,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要自己挑一个西瓜。他把一个又圆又大的花皮西瓜拍了拍,说就摘这个。种瓜的老人用一根指头把瓜弹了弹,夸宋长玉很会挑,遂把西瓜摘了下来。浑身晒得很黑的老人用长刀把西瓜杀开,宋长玉只吃了两块就不吃了,从手包里抽出带有暗花的白纸巾擦嘴擦手。宋长玉看过一些老电影,在电影里,一些老人被叫做仆人,像他这样的被称为少爷。在老人眼里 ,他是不是有点像旧时代的少爷呢!生活就是这样,以为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远去,谁知道呢,类似的生活说回来就回来了。

  天黑下来后,星星出来了,星星越出越多,不一会儿就星光满天。农场的小屋门前,一侧栽了一片竹子,另一侧栽了一棵石榴树,这也是按宋长玉的授意栽种的。竹子长得很旺,已是黑苍苍一片。石榴树还在开花,在星光下,石榴树上的花朵不再是红的,而是有些发白,像落在树上的一些星星。天气不是很热,小风阵阵吹来,捎来的都是瓜香、花香和草香,让人舒服得想唱。蚊子也很少,倒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这边唱,在那边唱,似乎满地里都在唱。有一种小虫子,唱得幽幽的,像是一咏三叹。听着这样的虫子唱,很容易让人想起遥远的过去,遥远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宋长玉他们没到屋里去,就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在星光下聊天。宋长玉说:“这里空气真好,真安静!要是不愁吃,不愁喝,也不缺钱花,其实在农村生活也很不错。”

  父亲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过到如今这一步。”

  表哥不大同意宋长玉的看法,他说:“农村再好,也比不上城里好,不然的话,农村人不会争着到城里去做工。你是成了城里人了,回来住三天两天的,觉得农村还不错,要是在农村住得时间长了,你该受不了啦!”

  宋长玉说:“也许吧。”

  一阵摩托声由远而近传来,宋长兴骑着摩托车到农场来了。宋长兴说过晚饭由他安排,他从镇上的饭店里买来了好几个菜,分别装在几个塑料袋里。那些菜有酱牛肉、烧鸡、猪肝、豆腐丝、花生米等。宋长兴还带来了一瓶酒和几个热烧饼。在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把食品在塑料布上摆开,他们就吃开了,喝开了。宋长兴烫了头发,他的头发卷曲着,显得头比较大。宋长兴还戴了戒指,黄金戒指在他手指头上也很显眼。在农村,女人烫头的都不多见,作为一个男人,宋长兴却把头发烫得都是弯儿弯儿,可见当了支部书记的宋长兴够时髦的。宋长玉对堂弟烫头有些看不惯,或者说有些反感,认为堂弟把头烫得像个鸡窝,不够严肃,不像一个支部书记的样子。因堂弟入党和当支书是他一手安排的,他对堂弟就很不客气,回来一见长兴,就对长兴皱眉头,说:“宋支书,你怎么把头发弄得像个娘们儿似的,这不太严肃吧,跟党支书的身份有些不相称吧。”宋长兴嘻笑着,说他的头发并没有怎么烫,是自来卷儿,太阳一晒就成这样了。宋长玉说:“胡扯,以前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你的头发以前是直的,难道一当上支书就变成自来卷儿了?我建议你今后不要烫头了,村里人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做什么事都要注意影响。”宋长兴答应下次理发就不再烫了,剔个光葫芦。宋长玉还听母亲说,长兴当上支书后,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表现得很不像样子。长兴三天两头到镇上跟人喝酒,把脸喝得像猴子屁股。一喝多了酒,就跟人吹嘘他哥宋长玉如何如何,说他哥随便拔一根汗毛,就比乡长的腰粗,再拔一根汗毛,就可以在乡里树一根旗杆。既然他把牛吹得那么大,参加喝酒的人都不花钱,都是让他花钱。他没有那么多钱,就给饭店打欠条,以宋家庄支部书记的名义,把欠款记在宋家庄的帐上。据说宋长兴已欠镇上几家饭店好几千块钱。更让村里人指脊梁骨的是,宋长兴在男女方面很不检点。村里有一户外姓人家,人家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回一个外地的女人,他见哪个女人长得不错,动不动就往人家家里跑。母亲对宋长兴的评价是:“我看那孩子是死猫扶不上树。”把酒喝了一会儿,宋长玉对长兴说:“一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你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能让人家揪住你的尾巴。你的尾巴在自己老婆跟前怎么翘都可以,不能到别人家里乱翘,翘多了就会出问题。我说的尾巴指的是什么你明白吧?”

  宋长兴笑了一下,说知道。

  “我再问你:“你在村里有没有对立面?”

  “从目前来说还没有。我在群众大会上讲了,谁敢在村里捣蛋,我就对谁不客气!我还在大会讲了,过去有人无缘无故骂俺大娘,今后再骂一句试试,我饶不了她!我指的是宋海林的老婆王梅英,虽然没有直接点他的名,我指的就是她。”

  “还说没对立面,宋海林就是你的对立面嘛!宋海林的支书被拿下了,换上了你,他肯定不甘心,不服气,人家背地里盯着你呢,你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人家都一五一十地给你攒着,等攒多了,遇到适当机会,人家就该跟你算帐了。”

  “我走得正,站得正,四面光,八面净,宋海林抓不着我什么。”

  “我发现你老是说过头话,说话老是不留余地,这就是问题,说明你还年轻,还是缺乏经验,真让人为你担心啊!别人不会跟你说这些,我是你哥,必须给你指出这些问题。我是希望你把支书的位子稳稳当当坐下去,再也不要被远门儿的人抢走。只要你当着支书,别人就不敢欺负咱这门儿的人。你当了支书,还要注意培养你的儿子,以后让你儿子接着当,一代一代把支书传下去。”

  宋长兴叫了一声大哥。

  宋长玉说:“有话你就说。”

  宋长兴说:“以后我也想让我儿子到城里工作。在农村干来干去,顶多只能当个支书,不会有啥出息。你看,从县长,到市长,到省长,再到国务院总理,哪个当大官儿的不是在城里。就拿你来说吧,你要不是到外面去,也当不上矿长。“

  宋长玉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表示一下咱们的志向。你儿子将来要是能读大学,当市长,那当然更好。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一代人先要干好,要给儿子孙子们作一个榜样。”

  夜空中突然飞过一个萤火虫,让宋长玉十分欣喜,他说:“快看,萤火虫!我好久没看见萤火虫了。”他站起来,眼睛追着萤火虫看。萤火虫发出的微光蓝莹莹的,在空中起起伏伏地飘动,如会飞翔的小蓝花。“小蓝花”只开了一小会儿,倏地就熄灭了,再也找不到了。

  宋长玉回到矿上不久,农场就出了麻烦。附近农村的一个偷瓜贼半夜到农场的瓜园偷瓜,被守夜的老人发现了。老人没认出偷瓜贼是谁,却记住了偷瓜贼养的狗,因为偷瓜贼到瓜园偷瓜时,狗也跟着主人到瓜园去了。偷瓜贼的可恶之处在于,他不仅摘了已经成熟的瓜,还把未成熟的瓜用拳头砸碎了好几个。长兴把这件事报告给宋长玉,宋长玉给贾乡长打了电话,让贾乡长派手下人管一下。贾乡长通知乡里的派出所,让派出所把偷瓜的事当成一个案子来破。派出所的人以那只狗为线索,很快把偷瓜贼抓到了。他们把偷瓜贼五花大绑,绑到乡里派出所,进行十五天治安拘留,还处以三百元罚款。贾乡长把处理结果及时跟宋长玉说了,宋长玉表示满意。宋长玉还说,乡里只有搞好治安工作,不断改善投资环境,才能吸引更多的企业家到乡里投资。宋长玉以为,乡里处理了一个人,别的人就不敢到农场偷瓜了。接着发生的事,表明宋长玉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却低估了农民的力量。那个被拘留的偷瓜贼还没放回,又有人到瓜园里去偷瓜。这次去偷瓜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几十个。他们手持铁锨、镰刀、斧头等家伙,不只是偷瓜,简直是对农场进行了一场洗劫。他们不仅把熟瓜摘走,把生瓜踩烂,连瓜秧子都拔掉了。他们挥动铁锨和镰刀,把蔬菜和药材铲得削得乱七八糟。他们还把葡萄树吹倒了不少。在洗劫之前,他们先把宋长玉的表哥和种瓜的老人收拾住了,收拾的办法,是把二位蒙了眼,捆了手,捆了脚,还往嘴里塞了一嘴杂草。亏得那天晚上宋长玉的父亲没有住在农场里,不然的话,宋父也逃不掉同样的待遇。表哥本来是个瘸子,人家把他的双腿合并着捆在一起后,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一站就倒了。那个老人好一些,他把捆到背后的双手扶到瓜庵子,总算站了起来。老人在瓜庵子里拴有一只羊,他把塞满杂草的嘴往羊的嘴边凑,想借助羊吃草的力量,趁羊吃草时,他一甩头,把杂草从嘴里掏出来。谁知在关键时刻他的羊一点都不愿帮忙,他的杂草露头的嘴刚往羊的嘴边一凑,羊就退着躲开了。再凑,羊又躲开了。他只好双脚一点一点错磨着往农场外的路边走,天明时有人路过,才帮他把嘴里的杂草掏出来,把捆手捆脚的绳子解开。

  听到这不好的消息,宋长玉愣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完了,他妈的这农场没法办了。他想当一把地主,看来附近的农民真把他当成地主了,农民发扬过去的传统,在吃他的大户,在团结起来跟他作斗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些大发,他再也不敢借助官方的武装力量抓人。宋长玉懂得,人一旦在黑夜里结成群体,在人人都被黑幕遮脸的情况下,人就不再是人,就成了匪,成了兽,就会变得格外疯狂,破坏性极大。他要是再让贾乡长抓人,下一步说不定会闹出杀人放火的事来。因此他没有给贾乡长打电话,只给父母打电话,说破财免灾,劝二老不要生气。

  又听长兴说,那块地乡里年年都种庄稼,附近的农民年年偷,哪一年庄稼都保不住。宋长玉这才明白,乡里为什么要把那块地包给他种,原来是转嫁危机,也在吃他这个大户。

 

 

  第九章 (梗概)

 

  水到哪里去了

 

  若干年之后,宋长玉有了自己的孩子,事业如日中天。当他听说唐洪涛退休后承包起了小煤窑,干得有声有色,正在大把赚钱,又起了报复的念头。唐洪涛承包的小煤窑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炸死了六个民工,他采取了惯常的隐瞒的方法,想通过用金钱和胁迫手段堵住死难矿工家属的嘴的手段,来私下化解这次矿难。正当他的隐瞒就要成功时,宋长玉无意中得知了这次事故详情,心中大喜,立即将唐洪涛举报到了省里,媒体曝光后,舆论大哗,于是,唐洪涛被送进了监狱,宋长玉终于彻底将唐洪涛打垮了。

  但是,一些事情的并非按宋长玉设想的发展。由宋长玉一手扶持的老家村支书宋长兴,因为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被原先的支书宋海林差人弄成了残废。

  红煤厂原先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荷花满池塘,泉水叮咚响。但是,随着煤矿的无节制开采,红煤厂枯萎了,土地干旱,作物减产,渐渐连生活用水都发生了困难。再也没有人来红煤厂游玩了,昔日的旅游胜地变成了一个萧索荒凉的地方。红煤厂的人害怕了,像大饥荒年间闹粮荒一样害怕。他们意识到了,缺水与缺粮一样可怕。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得放弃祖祖辈辈居住的红煤厂,逃到有水吃的地方去。如果不逃走,他们就会面临断子绝孙的危险。回过头他们发出追问,红煤厂的水到哪里去了?一个人追问,十个人追问,一百个人追问,红煤厂的人几乎都在追问。追问来追问去,他们最后把矛头指向了红煤厂煤矿,把矛盾都集中在外来户宋长玉矿长身上。宋长玉百般抵赖,最后答应修建水塔为村民送自来水,这才摆脱了被村民赶走的危机。然而,一个更大的不幸到来了。他的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死亡矿工17人,而且由于消息已经泄露,他想隐瞒也来不及了。在这个时刻,明支书让宋长玉逃到外地躲一躲。

  宋长玉连夜搭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他没买到卧铺票,坐的是硬座车。车厢里满满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车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随着飞驰的列车不停晃动,仿佛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悬在车外一齐晃动。宋长玉如在梦中。

 

  作者后记(1)

 

  谁都知道,我国的城乡差别是很大的,可以说两个二元对立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城市代表着权利、金钱、美女、高楼、汽车和一切繁华与享乐。而一提农村呢,就意味着偏僻、贫穷、落后、饥饿和被压制与被剥夺。一个农村青年,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想有出头之日,或出人头地,只有脱离农村,到城里去打拼,去发展。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可长期以来,城市壁垒相当森严,农村人想进入城市非常困难,谁胆敢贸然进城,轻则会被赶出去,重则会受到制裁。早在明朝,朱元璋就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农民的耕作活动“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相知晓。”哪怕是行医和算卦的人,也只能在本乡活动,不得远游,否则治罪。本是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当了皇帝后之所以反过来对农民实行这样的政策,其目的就要把农民钉死在土地上,把农民变成生产机器和生殖机器,防止农民进城动摇他的江山。我原以为只有中国是这样,2005年夏天我到挪威的历史博物馆参观,知道他们那里以前城乡的界限也是很分明,城市是城里人的,农村人被看成下等人,想在城里住一夜都不行。如果农民进城卖炭或卖菜,早上进城,晚上必须返回农村去,不返回去就把你抓起来坐牢。更有甚者,在“文革”期间,我们国家不但不许农民进城,还把本来属于城市户口的大批知识青年和市民送到农村去,美其名曰让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斗胆做出一个判断,我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部进城和反进城的历史。除了安徽凤阳县的朱元璋,江苏沛县的刘邦,还有陕西的李自成等,几乎都是这种历史的颠覆者和创造者。远的不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农村包围城市,最终夺取城市”的策略,也未能超出这种历史发展的脉络。夺取了城市之后怎么样呢,除了少数人成为城市乃至国家的主宰,城市的大门随即就对广大农民关上了,关得铁桶一般。农民可以饿着肚皮为城市提供粮食,可以穿着赤皮露肉的衣服为城市提供棉花,可农民想进城就免了。我亲眼所见,我们村的一个青年,被五花大绑从城里遣送到我们公社。那天被押解到公社的还不止我们村的一个青年,还有其他村的好几个青年。在公社的院子里,他们身上的绳索仍没有解开,双手被绳子高高背剪着,在地上蹲成一片。那天我到公社办事,看见了我们村那个大我两岁的青年。那个青年也看见了我,不等我跟他招呼,他就把脸扭向一边。可以想见,那个青年心里何等悲哀。

  幸好,进入新时期以来,我国实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城市壁垒被打破了,农民可以进城务工,挣钱,施展自己的才能。这是一个重大转变,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这个转变使广大农民千年的梦想得到实现的机会,巨大的能量被空前释放出来。不用号召,不用动员,不用搞什么运动,农民自觉地就投身到滚滚的进城潮流之中,流到城里去了。这个突破对于我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对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都有着不可低估的深远意义。

  在这种潮流和新生活面前,我们文学工作者应当有所作为,应当从历史、现实、生存状态、生命关怀和灵魂关怀等多个角度,对波澜壮阔的社会现象和丰富多彩的人生形式进行分析,取舍,想象,概括,反映和描绘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可我们拿起笔来,往往有些迟疑,觉得脑子里的信息纷繁得很,像是一时理不清头绪,又像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似的。想来想去,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还是得贴着人物写。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人的命运体现在千百万人中间,千百万人的命运也集中在个人身上。我们只有贴着人物的血肉、感情和心灵,把人物写活了,我们的小说就立起来了,作为文学作品对现实生活所关照的宽度、广度和深度也应该有了

  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进入人物的内部,从内部推动人物活动起来。比如一辆汽车,如果里边的发动机不点火,不运转,单靠人的推动是不行的,推起来会很沉,也走不远。而人的内心世界要比机械化的汽车复杂得多,也微妙得多。人的一切行为主要靠心理支配,以思维逻辑为主要动力。形成每个人心理状态的有多种多样的因素,因年龄、经历、知识结构、家庭背景、地域文化,以及民俗文化基因等的不同,才养成了人物行为的千差万别。同样一件事,张三这样对待,李四可能那样对待。如果硬把张三的帽子戴到李四头上,就会让人觉得别扭,影响艺术效果。只有进入人物的内部,从内部推动人物旋转,人物的所作所为才会合情合理,妥帖自然。所谓进入人物内部,其实就是首先进入我们作者自己内部,就是通常说的找到自己,解剖自己。

  还是幸好,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出来之前,我对进城做工有着特别的渴望,却苦苦求之不得。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矿区当上了煤矿工人,我欣喜异常,如同获得新生一般。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我的命运从此发生了改变。在矿区当工人时,我也遇到过一些人生的挫折。母亲知道后,让人给我带信儿,要求我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再回老家,要是回到老家,再想出去就难了。这些深切的人生经验和生命感悟,使我对千百万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有着感同身受贴心贴肺般的理解,我相信我能够写好他们。

  我把人物的舞台放在煤矿,因为我对这个领域的生活比较熟悉。我一直认为,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更深刻的现实。但我不大愿意承认我的小说是煤矿题材的小说,这样说会给人一种行业感,会失去一部分读者。我更愿意把她说成是一部在深处的小说,不仅是在地层深处,更是在人的心灵深处。我用掘进巷道的办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灵深处掘进。

  至于这部小说的名字为什么叫《红煤》,听凭读者怎么理解都可以。不过的确有一种煤和铁矿伴生,煤块上面有铁锈,里面也有红筋,被称为红煤。这种煤很硬,发热量大,耐烧,燃起来通体红透,很适合在锻铁炉上用。

  2005年9月30日,(国庆前夕,秋雨淅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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