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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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长山一听,大喜过望,立正说道,报告首长,我有未婚妻,她叫方子衿,是宁昌一所大学的大学生。首长看了他半天,多少有点酸酸地说,你狗日的能啊。行,你写报告,老子批准你。
白长山欢天喜地,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结婚报告。报告打好了,他将报告递给首长。首长说,你日鬼这都不懂?这件事归政治部管,你把报告交给政治部,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办。白长山双手捧着申请报告,像是虔诚的基督徒捧着《圣经》,像是幸福的父亲捧着初生的儿子,像是清纯的少女捧着美丽洁白的和平鸽,像是跋涉者捧着经历千辛万难获得的天山雪莲,像是唐僧捧着从西天取回的真经,像是后来人们捧着神圣的红宝书。他来到政治部,将申请书交上去。他认为政治部应该为此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可是,政治部那位干事的态度令他大失所望,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收下,往一本活页夹里一放了事。
“就这样啦?”白长山有些不甘心地问。
政治干事说:“我们会给对方单位发政审函,等对方的政审材料回来,政治部再研究你的申请。”
后来的日子,每一天都写着神圣。神圣的日子过得特别慢。过了一个月,还没有消息。白长山等不及了,跑到政治部去问。政治干事答复说,还没研究呢。这段时间,抗美援朝刚刚结束,需要处理的事儿太多,还轮不上。白长山气得嗷嗷叫,将首长抬了出来,说首长都已经说过话了。政治干事听说首长同意了的,口气顿时有些不同,又担心他打着首长的旗号,说既然首长同意了,那你能不能让首长批个字?白长山抓过面前的内线电话拨了首长的电话号码。政治干事听到他和首长通话,吓坏了,拼命说你别告诉首长,俺给你办还不成吗?俺求你了。
第二天,政治干事通知他,政审材料已经发给宁昌了,静候佳音吧。
白长山怀着无以表述的兴奋和巨大的幸福期待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幸福就像是栽在他心田的玫瑰,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后来就悄悄地长得枝繁叶茂,青翠可人。现在,这朵玫瑰含苞欲放了,花苞之上沾着点点的露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七彩变幻着。花瓣像是绢织的一般,细腻中透着韧性,透着诱惑,透着温馨。上一次和平短暂来临,白长山感到从未有过的无聊,这一次和平可能会长久驻扎,无聊却再也与他无缘了,因为他的心里,玫瑰正在静悄悄地开放。
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结果。方子衿在信中安慰他,可能是放暑假的缘故,学校人保科没人办公,或许要等到开学以后。她在信中说,像他一样,她心中同样充满了期待,等开学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人保科问这件事。她甚至在信中描述她所想象的婚礼场面。她说,国庆节前,她去白河,他到车站接她,开着他那辆在朝鲜战场立过功的卡车,车头有一朵大红花,车厢两边有大红的喜字。她坐在驾驶室里,他开着车。他最好能借一台留声机,车上放着《致爱丽丝》。到了军营,噼里啪啦放一挂鞭炮。晚上,和他的战友们开一个晚会,大家在一起唱歌跳舞表演节目。
整个夏天在焦灼燠热之中流走了。这一天,白长山陪着首长去市里开了一个会,回到办公室,有战友对他说,政治部打电话来让你去一趟。白长山一听,心狂跳不止。他知道,肯定是有了政审消息,大概是政治部已经批准了他的结婚申请吧。现在发电报通知方子衿,她还赶得及在国庆节前来白河。
他一路小跑着来到政治部,推门进去时,胸脯还在急剧地起伏着,大口大口的气从他张开的嘴上吐出。政治干事说,你歇歇,喘口气儿,我再和你说。白长山哪里等得及?趁着喘气的间隙吐出一个个字,将这些不连贯的字加在一起,只有一个中心意思,他等不及,希望立即知道。政治干事见他这样,便伸手打开了面前的抽屉,拿出一份材料,对他说:你的结婚报告已经研究过了,部里不同意你们结婚。
白长山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叫道:“啥?你说啥?”
政治干事说:“昨天,我们收到了女方组织部门寄来的政审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方子衿出身地主,父母在土改时被人民政府镇压。政治部研究了这个事儿,这个女人的出身有问题,不同意你们结婚。”政治干事说过之后,忙自己的事。过了半天,见身边没有动静,又转过头来,见白长山仍然站在那里,嘴半开半张着,眼睛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他有点担心了,问:“白长山同志,你没啥事儿吧?”白长山没有动静。政治干事吓坏了,说:“你别吓我呀。”边说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推了推他,说:“喂喂,你咋的了?”
白长山身体的某一处,突然发出一种声音,一股液体从他的口里喷射而出。政治干事躲闪不及,那些东西全都射到了他的脸上,好浓的腥味。他伸手抹了一把,再看自己的手,一只手掌变成了鲜红。他诧异地看白长山,白长山已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伸手去拉已经来不及。轰然一声,白长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政治干事手忙脚乱,探过头去看,见他直挺挺像木头一样横在那里,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大张着,嘴角沾着血迹。
政治干事大急,顾不得身上被染脏,一步跨过去,蹲下来,勾起手臂,扶他坐起来。白长山软软地耷在他的臂弯里,嘴一张,吐出第二口血。嘴再张,吐出第三口血。鲜红的血染红了白长山离开朝鲜回国时刚刚发的新军装,也染红了政治干事身上的旧军装。整间办公室里,充满了血的浓腥味。政治干事吓得大声地喊叫,隔壁办公室的几个人跑过来,迅速有人在楼里跑动。更多的人跑进来,手忙脚乱地抬着他,送上一辆汽车。在汽车上,白长山仍然大口大口地吐血,鲜红的血顺着车厢底板流动,流出车厢,滴落在路上,一路血迹斑斑。
医生事后说,如果不是及时送到医院,如果不是送进了设备先进的部队医院,白长山肯定没救了。此话的含义,不仅仅说明白长山这场病来得急来得凶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的意思:主观上的放弃,成了治愈他的最大障碍。
白长山确实是万念俱灰,不想再活在人世了。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上,二十岁以前,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直到认识了方子衿,才迎来了生命的春天。他将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于和方子衿的爱情,那是他一生快乐和幸福的源泉,是他的终极梦想,是他生命最恒久的无穷无尽的动力。然而,残酷的现实给了他致命一击,幸福眼看就要走进他生命的大门时,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给强行拉走了。在那一瞬间,他的生命被抽空了,他的希望被漂白了,他的灵魂已经彻底地死亡。军功章 褪色了,身上的弹片失去了荣光,曾经有过的欢笑曾经洒过的汗水曾经流过的血,全都失去了意义。连生命都已经苍白起来,其他一切,还有什么值得珍惜?
最初的半个月,医院给部队下了五份病危通知书。直到一个月后,主治医生才暗松了一口气,向部队领导表示,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期。白长山更希望危险一直持续着,甚至是某一天医生悲痛地对部队领导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然后庄严肃穆地拉起白床单,盖住他的头。主治医生宣布他已经度过危险期时,他突然对她充满了仇恨。他认定她是一个没有感情不懂爱情的女人。他不懂冷血动物这个词,否则,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词用在这个女医生身上。他甚至觉得这个女医生好可怜,一辈子不懂爱情是何物,一辈子没有过铭心刻骨的爱,那是何等可悲的一件事,简直就是一个可怜虫。
女医生在宣布他脱离危险期之后离去了,护士小姐也跟在她的身后离去。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特护病房外,白长山就拔掉了手腕上的输液针。针头被拔出时,手腕的血汩汩地流出来。白长山看着自己黝黑的手腕上那一星红点,在他那横的竖的汗毛丛中一点点变大,就像一朵鲜红的玫瑰,在荒郊的野草丛中怒放着。他因此有了一种特别的快感,觉得自己踏上了一片轻巧的云,在广袤的蓝天下飞翔着。他在心中默念: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吧,美丽的血玫瑰绽放得更灿烂吧。可是,那朵血玫瑰并没有完全舒展身姿就凝固了。他甚至觉得那朵玫瑰窥透了他的心事一般,不怀好意地向他窃笑着。一个小时后,护士进来,看到掉在地上的针头以及地下湿湿的一片药液,似乎想说句什么,又硬是将话吞了回去。她走出病房,几分钟后,又随着医生一起进来。
“你咋的了?你再这样,我们要通知你的部队了。”女医生恶狠狠地说。
白长山根本没有将女医生的话当一回事。轮到护士给他吃药的时候,他趁着护士不注意,将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倒进了痰盂里,又装着已经吃下去的样子。护士给他送饭来,他趁着护士离去后倒掉了,借口说不合胃口,吃不下。医生查房,问他的情况,他说他睡不着觉,要医生给他开安眠药。他注意到了,晚上护士最后一次给他的药中,多了一种小白药片,他抓过药片,装着塞进了嘴里,其实全都抓在了手中。等护士离去后,他将药片拿出来,小心地藏好,准备积到足够多的时候,一起吞下去。他确实不想活了,没有子衿妹子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没有了血液的身体,就像是没有了水流的土地,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二十多天后,他已经积下了一大堆白白的药片。他想,这么多药应该已经够了,他可以行动了。那个晚上,又停电了,整个医院漆黑一片,只有走道上,有值班护士点的一盏马灯微弱的光。白长山知道,此时整所医院绝大多数人都睡下了,连值班护士也都睡下了。他借助那盏马灯的微光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抓起那些药片往嘴里塞。药片太多了,一次塞不下,他分了好几次。塞几片药,喝点水吞下,再塞几片药。将所有的药片吞完,他重新在床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默默地说道:子衿妹子,哥走了。这一辈子,我们做不成夫妻了,我下一辈子再来找你。谢谢你给我的爱,让我在朝鲜那段日子过得充实而又美丽。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最美妙的日子。谢谢你妹子,你给了我最美丽的感情、最温馨的回忆。有了这一切,我走向黄泉的路上,将不再孤单。
如果不是凌晨时分来电了,如果值班护士不是恰好被一泡尿憋醒,如果她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如果不是对白长山的爱情故事充满着理解和同情,如果没有那么多巧合的如果,白长山可能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因为晚饭的菜太咸了,护士小姐睡觉前喝了太多的水,结果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憋得实在是难受,无穷无尽的梦里,她到处找地方拉尿。跑到路边的一丛野草之中,刚拉下裤子,正准备尿个痛快,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男人走过来。她大吃一惊,连忙提起裤子就跑。跑到一间乡村粪坑,蹲下去便拉,稀里哗啦,哇,痛快至极。可是,这尿咋就这么多呀,拉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拉完,小腹仍然憋得难受。不好,这乡村粪坑只有半截土墙,土墙之上,有一个男人在偷看呢。她大惊失色,一提裤子就往外跑。不知怎么回事,她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不留神就尿了个黄河滔滔长江滚滚,主任来了,大声批评她:你咋回事儿?这么大个人,咋就尿炕了?她一惊,醒了。醒来之后,伸手去摸了摸身下的床。谢天谢地,床单是干的。她跳起来往厕所跑,从厕所出来时,整个人都轻松了。此时她才发现,不知啥时候来电了,许多病房的灯没关。这咋行?这不是浪费国家的电力资源吗?
女护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关灯,同时查看一下躺在床上的病人。被子搭在床下的,帮忙掖一下,手脚露在外面的,给放进去。走到白长山的房间,见他睡得很好,她关了灯就离开了。离开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哪里不对?想不明白。她回到值班室,躺下来。房间很静,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滞重的鼾声。她勾起身子,听了听,没有。再躺下来,又听到了那滞重的鼾声。此时,她脑中有了突然通电的感觉。鼾声?对,鼾声,正是鼾声不对。偶尔能听到白长山睡觉时的鼾声,那鼾声是畅快淋漓优雅欢畅的,就像一首小夜曲。可这次她听到的鼾声完全不同,沉重急促,仿佛正承受着千钧压迫。不对,这种鼾声太不对了。
女护士从床上一跃而起,再次进入了白长山的病房。她拉开电灯,走到白长山床前,认真地看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鼾声如闷雷般轰响,口里有一大团肥皂泡一般的白色泡沫,那一团泡沫由许多的小泡组成,吸气的时候,那些泡沫往他的口腔里缩进去,呼气时,泡沫又冒出来,总有几个泡异常胀大,随后啪的一声破裂。女护士转身就跑,跑到医生房间,拼命捶着她的门。医生穿着睡衣出来了,一边往外跑一边往身上套工作服。医生跑进病房后,翻起白长山的眼皮看了看,又弯下身子,将她的鼻子凑到白长山的唇前,仔细地闻了闻那些泡沫,最后趴在床的四周找了一遍,捡起两粒白色的药丸。
“快,马上准备洗胃。”女医生威严地发出命令。
白长山被救活了。活过来的白长山,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他拿定了主意,吞药不成,就绝食自杀。女护士无计可施,只得又去找医生。女医生走进他的病房,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站了足足十分钟,女医生才说了第一句话。
女医生说:“你以为你这是在回报她的爱吗?你这是在污辱她的爱。”
白长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女医生的话。
女医生继续说:“那个远在宁昌的女人,你替她想过吗?她把自己全部的情感给了你,她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你。可你呢?你却准备辜负她自己逃跑,你是一个逃兵,你是一个懦夫。你根本不值得她托付,不值得她爱。”
白长山突然发作了,大叫道:“我能怎么办?组织决定,我能反对吗?”
女医生说:“你不是连死都不怕吗?一个人如果置生死于不顾了,还有什么能难住他?”
白长山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女医生,他显然意识到她话中有话,却又完全没有明白过来。他希望女医生进一步说明,可女医生不说。他追问她,女医生说,你自己想好了,我可不想教唆一个军人干什么特别的事。女医生离开之后,他开始仔细地想,认真地想。女医生不想教唆他做什么特别的事?什么事才是特别的?难道他和方子衿之间,还有第二条路可走?阻隔在他和方子衿爱情通道之上的是什么?不是从白河至宁昌之间的千山万水,不是他们彼此没有爱情,而是那张薄薄的纸,那张要置他们的爱情于死地的政审表。因为他是军人,所以必须经过政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经过政审吗?
他的心突然之间豁亮了。如果他不是一个军人,虽然也要通过政审,但不会那么严格。如果他是一个平民百姓,就算他要娶一个资本家的女儿,那是他个人的事,与组织无关。现在,他完全明白了女医生的潜台词。她说她不会教唆一个军人干什么特别的事,所谓特别的事,就是指脱下军装。同时,她也在向他挑战,对他说:你真的那么爱她吗?你爱到了可以不顾一切,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吗?你可以为了爱而不顾将来自己政治生命上留下污点吗?
能,我能。他在心里大声地说,为了她,为了我们的爱情,我连生命都可以不要,其他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想一想,自己真是蠢,最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还有这条路可走?为什么要在病床上浪费如此之多宝贵的时间?现在,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快点好起来,以便自己有足够的体力从白河找到宁昌去。他要去告诉方子衿,哪怕他什么都没有了,成了一个穷光蛋,只要他还有她的爱情,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富翁。
“护士!护士!请来一下。”他大声地叫道。
护士随后进来,问他:“想通啦?”
他说:“想通啦。”
护士问:“现在想吃东西了?”
白长山想:“想吃东西了。”
“这才像个真正男人说的话。”护士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碗面条来。”
现在白长山想快点痊愈出院了,可是,他在此前所做的一切,对他的身体损害太大,恢复异常缓慢。待医生允许他在医院内外自由活动时,白河已经是北国冰封万里雪飘了。白长山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方子衿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得知组织上不同意他们结婚的消息时,他绝望了,吐了很多血,差一点就死掉了。这几个月来,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都在想,自己应该怎么办?难道这段铭心刻骨的感情,就被那一张薄薄的纸给断送了?不,无论如何不能。他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病好了,他就向部队打报告,要求转业。只要转业报告一批准,他就去宁昌找她,和她结婚。
信发出去了,他苦等着消息。过了三天,他忍不住等待的煎熬,又给她写了第二封信。他说,眼看就要过春节了,这是抗美援朝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部队要大庆祝,所以不太可能有精力考虑他转业的事。他自己的病情,似乎也不太可能在春节前出院。这样也好。春节过去,1954年的春天来了,他们新的生活开始在一个美妙灿烂的春天,这可以说是一种天意的安排。两天后,他又给她写了第三封信。他说,他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配合医生治疗,希望自己尽快好起来,一是满怀期待盼望着她的信。
春节临近了,白长山仍然没有收到方子衿的回信。他开始感到不妙。他跑到街上,买了一大沓信纸和一些信封,又去邮局买了一整张邮票,开始一天给她写一封信。
年二十八的上午,医生对白长山说:“明天是年二十九了,你出院吧,回去好好过一个年。”听到这个消息,白长山丝毫没有激动。回去又怎么样?一个人的冷冰冰的春节。他原以为,战争结束了,这个春节将属于他和方子衿,没料到命运多舛,自己不仅没有迎来梦中的新娘,现在连她的音信都没有了。年二十九上午,他心灰意懒地清理了自己的东西,提在手里向医院大门外走去。医院里面暖融融的,可外面是一片银白世界,一股透心的寒意,迎面扑来。部队派了一辆车来接他出院,那辆车停在门前的雪地上,一位战士提着他的行李。见他站在院门口磨磨蹭蹭,就和他开玩笑,咋的啦?舍不得医院里的哪位医生还是护士?
话音刚落,女护士跑过来,大声喊道:“白长山,有你一封信。”
信?方子衿终于来信了。白长山心中一阵狂喜。他从护士手中接过信,仅仅只是扫了一眼那熟悉的娟秀字迹,那颗心顿如江河湖海般翻腾。他想立即拆开信,可那个战友不识趣地凑上来,问他谁来的信。他不好意思再看了,将信往衣袋里一塞,说没什么以前的一个战友来的。
回到营地,营地里挂着大红灯笼,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会议室里正在开联欢会,白长山进去时,所有战友都站起来以热烈的掌声祝贺他出院。他在会场坐了一会儿,全副心事都在衣袋里的那封信上,根本无心欢闹。瞅了个机会,他溜出了会议室。为了不受干扰,他来到了大操场上。操场确实很大,大过两个足球场。操场上铺着厚厚的积雪,银白银白的,那么纯洁,那么晶亮,那么迷人。他走到操场的正中间,读信之前,掏出烟,点起一支。他向后看了看,后面是一长串深深的足迹,整齐地排列在洁白之中。
他望着南边,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说:子衿妹子,明年的春节,这一串脚印,就会变成两串了。我向你保证,一生一世陪伴着你,走过人生所有的积雪,走过未来所有的困苦,走向我们爱情的春天。
他掏出了那封信,像一名虔诚的教徒打开了神圣的圣经。他的双手捧着那薄薄的一张纸,认真地读着。他的手开始发抖,叼在嘴中的烟掉到了雪地上,在那里染出一星糟黄,冒出一串青烟,熄灭了。他手中那张神圣的纸从指缝间滑落,翩翩地落在雪地上,在洁白的雪面上翻滚,飘飞。他的双腿慢慢地弯曲,跪在了雪地上,他的头向上扬起,双手举过头顶,成为一尊永恒的雕塑。
信上仅仅只有一句话,没有题头,没有署名。那句话说:我已成家,忘了我吧。
银白一片的雪地上,白长山长久地跪着,眼泪顺着刀削一般的脸颊,无声地滚落。一阵风吹来,刮起满地的雪屑,在操场上翻卷,向白长山裹去。白长山在白茫茫的雪屑飘飞之中,成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拖着疲惫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一整天阴沉沉的,十分压抑。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似乎刻意要将这压抑掀翻。方子衿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热闹之中,更显出她的落寞。她是有意去医院上班的,她想刻意忘记今天是除夕。
回到小院时,天黑已经有一会儿了。冬天黑得早。她向前望去,一溜门前,全都是大红的对联、明亮的电灯。上面有通知,春节五天不停电,所以,每家门前灯光放彩。红色的鞭炮屑散落着某种情绪、某种喜庆。她知道,自己的家是个例外,没有春联,没有鞭炮,也没有灯光。可是,她确实看到了灯光,从自己家里传出的灯光。她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再认真看一眼,那昏黄的灯光确实是从自己家里传出的。她的心在那光亮的照射下猛地一紧,她想逃走。可是,她能往哪里逃?那里是她的家,结婚才一个多月的家。面对自己的家,她的双腿发软,挪不动步子。
那段路不长,几十米的距离,她仿佛走了一生一世。无可奈何地挪到了门前。
赵文恭坐在家里,他身边的桌上摆着一些特别的东西。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正在收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春节特别节目。这可是他的宝贝,用尽了他好几年的积蓄。他就是带着这台收音机走进这个家的,虽然不是全院第一台,却也算是少数之中的少数。在收音机旁,摆着一袋花生米、一瓶白酒。这三样东西全都不属于这个家,方子衿根本就不曾考虑过年的事,什么都没有准备。赵文恭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唇上留着一撇很厚的胡子。他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喝着酒,一边听广播。听到门响,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见到方子衿,那藏在镜片后圆圆的眼睛顿时向外突了许多,有两束很亮的光射向方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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