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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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方子衿送陆秋生的这一天,李淑芬休完了产假回来上课了。课前点名,点到方子衿时没人答应,李淑芬的眉头皱了一下。副班长向她解释说方子衿请了一天假,她的嘴角翘了翘,一句话从嘴边溜出来:请假?我咋不知道?旷课。第二天上午,方子衿没有回来,李淑芬发作了,敲着桌子说,这是一次很严重的事件,我们班还从来没有人连续旷课超过两天的。对于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我们要开展严肃的革命大批判。
下午回到学校,有同学将这一消息告诉方子衿时,她只是苦笑了笑。去教室的路上,非常意外地遇到了胡之彦。胡之彦似乎是故意在这里等她的,极其突然地从路边的树丛中出来,拦在她的面前,惊得她差点大叫起来。胡之彦先是对她替自己的女儿接生表示了一番感谢。方子衿对和他说话没有丝毫兴趣,冷冷地说,她做了她能做和应该做的,这好平常。胡之彦有些无话找话,颠来倒去就是那些话,说什么他听说,如果再晚一点,他的女儿就可能没救了,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说要认她当女儿的干妈。方子衿连连摆手,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让我觉得我七老八十了似的。
搭讪几句,方子衿想早点离开。她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见到他,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爬满了虱子一般。虱子爬过,皮肤就发痒,并且起鸡皮疙瘩。要想脱离这种苦役,只有一个办法:逃开。可他不让她走,一把抓住她的手。方子衿大力抽回自己的手。如果可能,她真希望将这只手给砍了,或者是用医用酒精洗上几个钟头。
胡之彦搓了搓刚刚拉过她的那只手,那搓手的动作让她觉得,他正想象着搓她身上的某一处吧。她几乎想吐出来。他非常神秘地对她说,李淑芬正计划整她,让她当心点。方子衿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何居心。李淑芬不是他老婆吗?他们不是有了孩子吗?他这是在给她设置陷阱,还是真的在出卖自己的老婆?如果是后者,这个人岂不是太恐怖了?连自己的老婆都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她不想成全他的卑鄙,转身便走。他以极快的速度拦在她的前面。
“他亮的,我结巴都是为你好。”他说,“你结巴咋就不领情呢?”
“谢谢。”她冷冷地说:“你的好心,还是留给你老婆孩子吧。”
“奶奶的,你结巴咋就不理解?算球了。当我他亮的做好事吧。提起我女儿,你他亮的不知道,她气愤着呢。她说你是故意让我女儿残废的。你他亮的是在搞阶级报复。”
方子衿猛地吃了一惊,问道:“你女儿残废了?怎么回事?”
胡之彦解释了半天,脏话抖落一地,方子衿总算明白了。他的女儿胡援朝左手畸形,医生说,要看她恢复的情况,弄不好可能终身残废。医生说,这不是先天的,是外力造成的。婴儿的骨头是软的,像面团,你捏它圆它就圆,你捏它扁它就扁。不过,捏坏了再想还原,就难了。医生问李淑芬,孩子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外力。李淑芬立即想到了方子衿。方子衿的手曾经伸进她的子宫里鼓捣过,一定是她那时用手捏了孩子的小手,给捏坏了。她是有意的,是阶级报复。李淑芬说,她一定要实行无产阶级的报复,要让方子衿知道,无产阶级翻身做主了,不会再让资产阶级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的话令方子衿心惊肉跳。她自然想到胡援朝的残疾是因为李淑芬的无知和疯狂造成的。前一天晚上,她就已经破了水。她还是在部队当护士的,竟然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误以为是小便。到了第二天,孩子要出来了,因为是横生,先出来的是一只手。一只孩子的手从产门出来了,是明显的异物,她不可能没有感觉。她竟然置之不顾,还想坚持到政治学习结束,便将那只小手硬塞了进去。孩子的那只小手,可能就是那时候被弄坏的。先是一个吃醋的妻子,现在又是一个失去理性的母亲。这两种情感纠结在一起,疯狂起来,其力量排山倒海,能够摧毁一切淹没一切。方子衿真的害怕了,即使她憎恶胡之彦,也不得不向他讨主意。
胡之彦故意装出一脸的严峻,带着一丝不怀好意,对她说:“只要你他亮的依我,我结巴保证你没事。”
方子衿掉头便走。胡之彦再一次拦住了她,嬉皮笑脸地对她说,他知道陆秋生已经被流放了。他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她,陆秋生之所以被分到红川去,就是因为他从中活动了。陆秋生在上面有人,他也有后台。和他斗是没有好处的,陆秋生就是一个例子。他还说,他是看在方子衿的面子上,才给陆秋生留了一条活路,不然的话,还会更惨。他暗示方子衿,不要以为自己有余珊瑶和周昕若在后面撑腰,就万事大吉。他如果想搞倒余珊瑶,那是轻而易举。
他像个坏小子那样对她笑笑,说他知道她打从一开始工作就跟着余珊瑶,还知道她们一起被土匪抢去了。两人差点被土匪那个了,是余珊瑶救了她。他举起一只手,让那短短的两只手指在空气中捏在一起,轻轻地搓了一下。他的手指夹着的,似乎是一只小小的虫子,在他的手指搓动时,那只虫子便在他的手指间扭动挣扎,嗷嗷大叫着求饶。他说:“我他亮的给你结巴一次知恩图报的机会。一个月。我他亮的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一个月后,你结巴还这样,我就让她刁毛见鬼去。”
方子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面前这个人心如蛇蝎,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她相信他的这番话不是随口说说,一定是抓住了余珊瑶什么把柄。因为余珊瑶和周昕若不明不白的关系,方子衿已经从心里不承认她是自己老师了。可胡之彦要在背后害她,方子衿还是不忍。
“随你的便。我和她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她故意用一种很冷的无所谓的语气说过之后,转身便走。她想,如果自己表现出一种对余珊瑶丝毫不关心的态度,他或许就没兴趣害余珊瑶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果然事情不断。
李淑芬在班上搞大批判,党员组织生活上批,团员组织生活上批,班会上也批,就连班上出墙报,也是这一主题。自从和陆秋生打架受了处分之后,胡之彦虽然还是班里的党小组长,可班里的党团活动,他基本上不参加了,就连平常上课,他也很少来。李淑芬趁机把住了全班的权柄。手握大权的李淑芬和从前完全不一样,或者说生过孩子当了妈妈的李淑芬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完全彻底的另一个女人。以前的她精瘦,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肉只有黑黝黝的皮。现在她大发了,胖得超过以前的一倍。现在的李淑芬似乎不应该叫李淑芬,而应该叫李胖芬或者李双芬。她的一双手就像是两只刚刚出笼的大白馒头,她的脸盘子就像是一只被吹起来的气球,还有她的一双奶子,突然惊世骇俗起来,仿佛随时都要从衬衣里跳出来一般。唯一和她的身形不衬的是她的一双腿,那双腿就像是革命还没有彻底的资产阶级小姐,纤秀颀长,瘦瘦弱弱,不堪重负。
这女人邪乎,才五月的天气,别人还穿着夹衣,她已经穿上了短袖衫,那两截膀子露在外面,像是在福尔马林中泡过千百年似的。她挥着手唾沫四溅地说,方子衿的问题,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向何处去的大是大非问题,是关系到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变不变颜色的问题,是关系到红旗还能打多久的问题。她用那熟馒头一般的手背在桌面上敲了几下,白萝卜一般的手指弹动着。如果我们的社会主义变成了资本主义,如果我们的红旗变成了黑旗,如果我们开始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谁最喜欢?谁最高兴?当然是资本主义,是那些对我们怀有刻骨仇恨的反动派,是像蒋介石那样的美帝国主义走狗。同学们,别小看旷几节课,别小看搞一点三角恋四角恋,危险啦。如果我们不反省不批判,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就会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无产阶级江山,就会改变颜色。
有一次,李淑芬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尤其要警惕那些钻进革命队伍内部的敌人。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已经和平了,敌人不会端着枪,穿着国民党的服装向我们进攻。他们躲进了我们内部,对我们点头哈腰,施小恩小惠,甜言蜜语。
吴丽敏忍无可忍了,猛地一下站起来,质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吴丽敏从来对李淑芬没有好感,特别是嫁作英雄妇之后,她成了名人成了榜样,更不把李淑芬放在眼里了。她大声地对李淑芬说,你忘了你那天像猪一样倒在教室里大叫大嚷?不是子衿,能有你今天吗?你早死在这里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方子衿在一旁直拉吴丽敏。吴丽敏的性子起来了,对她叫道,你别拉我。让我把话说完。我就看不惯这种只说人话不做人事的东西。你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拿别人出气算么事?你有气往自己男人身上出去。方子衿心想,这下可真是大麻烦了,李淑芬会和她打起来吧。自己最近够心烦了,吴丽敏再这样掺进来,如果把事情越搞越复杂,自己岂不是更惨了?
李淑芬还真是修炼到家了,她并没有将此发展成为一场骂战,而是和吴丽敏唇枪舌剑,同她讨论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是什么颜色的问题。她不知哪来那么多革命的道理和革命的口号,就像是一门有着源源不断炮弹的重炮一样,火力猛烈而又目标准确。与她相比,吴丽敏就大为逊色了,她显得东一枪西一炮,最多也就是从旁边一擦而过。
这场辩论,最终以吴丽敏哑口无言告终。
就在这个晚上,有人往学院的宣传栏里贴了三大张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第一张纸上的大标题是《揭露余珊瑶的险恶面目》。文字的第一句便是:余珊瑶何许人也?接下来,文章拉拉杂杂写到余珊瑶的父母,她的哥哥姐姐,写到她到美国留学,成了国民党政府一个高级官员的儿子的四姨太。又说,国民党逃走了,余珊瑶留了下来,她留在大陆的目的是什么,目前还是一个未解之谜。有一次,她被一帮打着国民党游击队旗号的土匪抓走了,可是,她毫发未伤。土匪头子不仅待她如上宾,而且还派人抬着轿子送她回来。面对这个超级美女,土匪的匪性哪里去了?是不是余珊瑶有着什么特殊的身份,连土匪头子都不敢对她下手?正是这次经历,余珊瑶成了女英雄,由一个普通的妇科医生,摇身一变成了医院的副院长,然后又成了医学院的系主任。然而,狐狸总是要露出尾巴的。当上主任之后的余珊瑶,不甘失去其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糜烂生活,充分发挥其从美帝国主义那里学来的狐媚手段,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使得个别经受不住资本主义美色诱惑的革命干部,倒在了资产阶级的怀里,丧失了革命性和斗争性。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几年之后,那就是大字报了,是一种值得推崇的革命行为。可在1953年那个初夏,人们对大字报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大字报前第二天早晨围满了人,个别人觉悟高迅速报告了学院人保科,人保科立即采取行动,用几张大红纸将大字报覆盖,然后派人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认定这是出现在医学院的反革命标语,组织力量立案侦查。
方子衿是从吴丽敏那里听到这一消息的。
那天,方子衿去吴丽敏家给喻爱军扎针灸。她原想等自己学艺再精一些之后开始这一治疗尝试,可是,喻爱军的肌肉萎缩已经非常明显,如果不抓紧时间,即使真能治好,他的手脚大概也难以恢复正常。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丽敏,吴丽敏又和喻爱军商量。喻爱军的意见非常明确,反正是已经没有希望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如果能有效果最好,没有效果,自己也不失去什么。方子衿去吴丽敏家时,吴丽敏没有回来,喻爱军坐在轮椅上,喻妈妈替她开的门。
“丽敏呢?不是说好了的吗?”她问喻爱军。
喻爱军不解地说:“不是说你们学校开会吗?”书农全本小说网,http://www.shunong.com/
方子衿知道,吴丽敏是党员,又是先进学生,和自己身份不一样,他们在一起开什么会,有时候自己并不会知道。反正她即使在家,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她和喻妈妈一起扶起喻爱军,让他躺到竹床上,小心地将他的裤腿卷上去,又脱下上衣的一只袖子。方子衿打开针盒,抽出一根银针,用酒精棉球反复擦了好几遍。喻爱军看到那么长的针,有些担心,问她是不是很痛。她说你放心,一点点而已,就像蚊子咬了一口。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在喻爱军的肩部量了一下,手指停下后,按了按,找到肩髃穴,拿起棉球,在这个穴位上反复擦拭。针没有插下之前,她有意和喻爱军说话,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她说,你知道吗?朝鲜战争就快要结束了。喻爱军说,是吗?这可是军事秘密呀。她说,是军事秘密,所以白长山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他来信说今年以来朝鲜战场已经没什么战斗了,有也是局部的。两边一直都在交涉,最近好像就快有结果了。就在说话的工夫,她将针扎进了他的肩髃穴,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她用两只手指捏着针柄,轻轻地转动着,问他有什么感觉,他才略有些惊讶地问,已经扎进去啦?方子衿说是啊,有感觉没有?他说没有。她又将针往下扎了一点,转动时再问他感觉,还是没有。
吴丽敏是在她扎下第二根针时回的。她一进门,先不理喻爱军,而是对方子衿说,子衿,学校出大事啦。方子衿拿起第三根针,用棉球擦着,对吴丽敏所说的事不是太热心。吴丽敏说学校出现了反标,公安局已经派了一个侦查小组进入学院。方子衿未拿针的手指在喻爱军的手臂上移动,确定了曲池穴的位置,消毒之后将针扎了下去。吴丽敏见她往喻爱军身上扎针时,鼻子皱了一下。喻爱军倒像是没事一般,问她反标的内容,她说好像说余珊瑶是国民党特务,又说她和学院某领导乱搞男女关系。
方子衿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终于来了。她想。如果是指这个,那似乎不是什么反标,她甚至认定,那东西一定是胡之彦弄出来的,目的就是想彻底毁掉她在学校的保护伞。这事被定为反标事件?这么说,胡之彦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子衿觉得需要认真地思考一下此事,然后决定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这件事与自己有关,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到底该做什么?因为现在要给喻爱军扎针灸,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吴丽敏开始还兴致很高地和她谈反标事件,后来见方子衿在喻爱军身上扎的针越来越多,什么合谷穴、环跳穴、风市穴,喻爱军的手臂上大腿上,树起了两片银色的森林,她吃了一惊,说子衿,你在上面种树呀。这会不会扎坏他呀。方子衿说,亏你还是学医的。吴丽敏说,可我们的老师从来没讲过这些呀。方子衿说,你放心好了,我现在给他扎的穴位,是一些普通的穴位,主要是舒经活络。
扎完针,吴家开始吃晚饭。方子衿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一碗饭,将碗一放,向喻妈妈以及喻爱军告别一声,匆匆走了。来到胡之彦家门前,见那些树呀草的,正怒长得疯狂,每一片枝叶似乎都伸张着得意。李淑芬坐在家里奶孩子,那孩子颇具有革命性,咬着李淑芬硕大的左奶又拉又扯,仿佛拉扯着一只白色带着褐色的布袋,布袋前端是被束在一起的尖形,由孩子的嘴拉扯着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向西。胡援朝完成这件伟大的革命任务时,李淑芬在完成另一件伟大的革命任务:往嘴里扒饭。吃饭的不仅仅只是李淑芬,还有胡之彦,还有从山东赶来照顾孙女的胡之彦的老母。胡母时不时地对李淑芬说,别管孩子,你吃你的。孩子都这样的。胡之彦低头扒饭,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
李淑芬是正面对着门口的,第一个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方子衿,她那革命警惕性高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带点质问地说:“你来做啥?”
方子衿不理她,甚至没有正眼看她。她的眼看着正面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大幅画像。她同样以命令的口吻对着两位领袖说:“胡之彦,你出来。”说过之后,她转身就走。她的背后,传来李淑芬制止胡之彦的声音:“你不准去!”李淑芬的话对胡之彦显然不起任何作用,他的脚步声响起来,啪嗒啪嗒的,停在方子衿背后。
“他亮的,是不是刁毛想通了?”他问。
方子衿冷冷地说:“你么样看反标事件?”这话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然公安局已经将此定性为反标事件,胡之彦的日子一定不好过。自己在他面前有意提及此事,便是暗示他:你别得意了,我知道你的底细。
“反标事件?”胡之彦先是冷冷一笑,接着哈哈一阵大笑:“刁毛,反标事件?他亮的那帮混蛋饭桶,结巴他们懂得啥叫阶级斗争?刁毛反标事件,文大姐他亮的结巴可不这样看。”
文大姐?方子衿的心脏突然一阵疾跳。文大姐可不是一般的大姐,她是华中这片土上所有革命者的大姐,她还是其他一些革命者的大姐。文大姐是一尊称,也是对她革命事业的肯定。方子衿对这个称呼耳熟能详,也从广播中听到过她向全体革命者和反革命者作报告。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有关她的各种传说比《七侠五义》《封神演义》还要精彩。据说有一次,她被国民党特务给抓了,国民党要她交出地下党名单,脱光了她的衣服,用烧红的烙铁对着她的阴部,威胁她,如果不说,就将烙铁塞进她那里面去。她大骂,狗日的,有种的拿你的鸡巴来日,这算你他娘的啥?国民党特务将烙铁伸过去,烧得皮肉哧哧地响,她将嘴唇咬破了,就是没有吱一声。还有一个传说,她手下的一名地下党员被国民党的女特务勾引,和女特务在床上疯过了头,透露了共产党员名单。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遭到极大破坏。文大姐抓住这个叛徒后,在他面前摆了一盆沙。文大姐正义凛然地对他说,日你妈,你不是鸡巴痒吗?老子让你日个够。叛徒不得不将那东西往沙盆里插,插得鲜血淋淋。她问,日够了没?叛徒说,日够了。她说,那好,老子让你当个饱死鬼。拉出去,把这狗日的给老子毙喽。
就是这个名动天下的文大姐,她不认为这是一起反标事件?
胡之彦大概以为方子衿不知文大姐是何许人也,又加了一句,你大概不知道吧?文大姐是周昕若的爱人。
方子衿当然知道,她甚至已经想到,胡之彦一定是那个告密者。她来找他,原是想给他一个警告,奉劝他别轻举妄动。此时她才意识到,在胡之彦面前,自己实在太幼稚了,他所做的一切,事前都有明确的计划。既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不会担心所谓的反标事件会砸到自己。如果说他有一个完整的计划,那么,自己在这个计划中,将会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胡之彦说这只是开始,因为他不想逼她太紧,才小小地露一手。他叫她回去好好想一想,现在后悔可以,将来后悔就太迟了。他说过之后,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几天后,事件果然逆转,公安局的侦查小组撤出了,周昕若被停职反省,余珊瑶不仅受到了撤职处分,而且成了批斗会的主角。有几次批斗会全系师生都参加了,方子衿和其他同学一起,早早到了学院礼堂,分班列队坐好。礼堂的气氛肃穆庄严,大门两边,一边站着一名扎着武装带、手执步枪的民兵。礼堂正中上方,写着“批判大会”的黑字横幅,每一个字斗那么大,像是四堆黑色的炸药。会议由师资班辅导员主持,他刚刚被提拔为系办公室主任。主任站在台前,大声命令道:“把道德败坏分子余珊瑶带上来。”两个背着枪戴着红袖标的民兵,一人抓住余珊瑶的一只手,将她的手尽可能地向后架起,推着她向台前走来。系团总支书记和一名女学生在台上一角的广播设备后面高声地领呼着口号:“打倒道德败坏分子余珊瑶!”“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向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宣战!”“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台上领一句,台下的同学就振臂高呼一句,一时间群情激愤。口号声中,余珊瑶被押到台的正中间。她穿着一件很土的粗布外套、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很旧的布鞋,鞋上连袜子都没有穿。她原本是一头齐颈的短发,此刻头发被剪得很短,披散在脸上,看上去有点像妖魔鬼怪。
最初听说余珊瑶被打下去时,方子衿非常担心她被定性为国民党隐藏特务或者现代反革命,如果真是如此,那是要被枪毙的。现在听到呼出的口号是“打倒道德败坏分子”,罪行自然就轻了许多,方子衿悬起的一颗心,也就落了下来。坐在台下的方子衿,心情异常复杂。一方面,她确实认为余珊瑶是道德败坏分子,她有今天,是咎由自取。另一方面,她也看到余珊瑶是胡之彦图谋自己的牺牲品,是一个罪恶的灵魂送上神的祭坛的不怀好意的供品。曾经一度,方子衿产生了幻觉,觉得被押在台上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的一颗心为母亲担心着,认为下一个时刻,将会有无数淫邪丑陋的手像地狱中跑出的饿鬼的手一般伸出去,伸向母亲白皙圣洁的躯体。那些黑色的手撕扯着母亲的洁白,撕扯出血光四溅血肉横飞。某些时候,她开始产生另一种幻觉,觉得那被撕扯着的,正是自己的处子之身,是自己准备作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祭品献给心爱的白长山的贞洁之躯。
她默默地祈祷朝鲜战争早点结束。白长山对她说过,只要战争一结束,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结婚。她期待着那一刻,期待着以洁白的爱意和饱满的欢畅展现在白长山的面前,让他英雄的目光像春天的阳光般照耀自己起伏跌宕的山峦、沟壑逶迤的丘陵、潺潺欢跳的溪涧。在他火一般的激情和水一般的柔情中,完成她这一生中激动人心也是最为神圣的进献。
哥,快来娶我吧。让我早一天逃离这黑暗的陷阱吧。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看到鸭绿江大桥了,白长山心中狂喜。子衿妹子,哥回来啦,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啦。他在心中对方子衿说。
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骄阳似火,滚烫的热情蒸腾着大地。自从驶离大桥的那一刻,白长山就被空前的热情包围着。鲜花在他的两边翻滚,如同一条滚动的花的黄河。灿烂的花灿烂的少女美丽热情鲜翠欲滴的脸蛋灿烂的阳光萦绕着灿烂的彩旗彩带,锣鼓声震天动地,秧歌舞豪情万丈激情奔放。白长山手握方向盘,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混乱。混乱中,曾在他眼前闪过的那个手握彩带扭着大秧歌的大奶子女人双腿像安了弹簧一般动着,两只手摆成了一种奔放,尤其是她胸前的大奶子,就像白长山踩在脚下的这两只大车轮遇到泥水地打着滑儿一般,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滚动着的大奶子没变,那张脸变了,变成了在月光下的海南岛香蕉林中见到的那个女人,女人的奶子和大白屁股一齐在他眼前滚动。那个女人竟然是他心爱的女人方子衿。
女人呀,一想起这个名字,白长山浑身的血就像是草原上狂奔的马一般放肆。打海南岛前,首长说,这是最后一场仗了。打完这一仗,都回家抱婆娘日鬼去,给老子日一群龟孙子出来。几年过去了,那话还像是昨天说的一般。不知这回是不是真正的最后一仗?至少,自己就快要有婆娘了,真的可以日鬼了。虽然白长山还不完全清楚自己将落脚何处,虽然还不能确定和方子衿的准确日子,可他的心里,已经开始享受新婚了。
铁甲洪流一路翻滚着,轰隆隆开到了沈阳。白长山将自己心爱的汽车交上去了,和战友们一起住在临时营地里,等待上级的安排。在这里,他给方子衿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子衿妹子,从跨上国土的那一刻起,我看到的每一个姑娘,都觉得像你。我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因为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做的那个梦,很快就要实现了,我最爱最疼最牵挂的妹子,就快要和我生活在一起了。虽然我目前还不清楚我们的婚期将在何时何地,可我的心里,早已经开始度着蜜月了。
刚刚将这封信发出,通知下来了。白长山独自离开了营地,离开了一齐从血与火中爬过来滚过来的战友,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后来他才知道,一位志愿军的首长从战报中看到了白长山的事迹,点名将他要到了东北的白河,职务是首长秘书兼司机。
首长第一次见到白长山,在他的肩头猛拍了一巴掌。首长的巴掌有一种地动山摇的力量,据说曾一掌拍得一名日本鬼子头骨碎裂。首长拍白长山的时候,白长山的身子只是震了一下,没有晃动。首长大叫一声好,说,狗日的白长山,有种。白长山大声说,报告首长,首长狗日的更有种。首长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转过身,打开身后的柜子,拿出一件像手榴弹似的东西扔给白长山。匆忙间白长山没有看真切,但首长扔过来的东西,就算真是手榴弹,他也应该接住。他一伸手接了,低头一看,乖乖,一瓶老白干。首长拿出另一瓶老白干,边往他面前走,边用牙咬开了瓶盖。白长山虽然没有完全明白首长的意思,却也咬开了瓶盖。首长将手中的瓶和他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然后举着手中的瓶看白长山。白长山将手中的瓶口对准自己的嘴,脖子一仰,咕噜咕噜咕噜,一瓶老白干喝了个底儿朝天。
狗日的,果然是条好汉。首长赞赏地再次转过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去之前,似乎突然想起似的,问他,多大?白长山说,报告首长,过了八月二十七了。首长又问,娶媳妇没?白长山大声说,报告首长,我和毛主席发过誓,革命不成功就不成家。首长说,革命现在成功啦。狗日的,老子批准你,可以成个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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