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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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文学在中国》一文写于1961年1月10日,是一篇一万多字的论文。文章全面、系统地论述了二千多年来,印度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其中包括:屈原的《天问》、《三国志·魏书》中的“曹冲称象”故事、六朝志怪、唐传奇、变文、柳宗元的《黔之驴》、元杂剧、明代吴承恩的《西游记》等作品,从题材或结构上,都直接间接受到过印度文学的影响。论据确凿,论证严谨,无懈可击。接着,文章又介绍了近代以来,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作品对中国作家的影响,还介绍了泰戈尔1924年访华的盛况。最后,文章谈到印度现代作家普列姆昌德、钱达尔、安纳德等人的小说在中国的传播,以及印度电影《两亩地》、《流浪者》在中国放映时受到热烈欢迎的情况。

《泰戈尔与中国——纪念泰戈尔诞生一百周年》这篇论文写于l961年2月21日,是为了纪念泰戈尔诞生一百周年而写的,是一篇两三万字的长文。文章主要论述了泰戈尔与中国的关系,包括:泰戈尔论中国文化和中印关系;泰戈尔访问中国;泰戈尔对中国抗日战争的支持;泰戈尔对东方文明和中印友谊前途的瞻望等方面的问题。

《泰戈尔的生平、思想和创作》这篇论文也写于l961年,与前文不同的是,它主要对泰戈尔的思想和作品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读者看到这里,大概已经明白了八九分,问题显然出在泰戈尔身上。的确如此。但是这件事又是比较复杂的。

在60年代初,极“左”思潮泛滥的年代,文化部门的领导人对西方十八九世纪的著名作家,包括俄罗斯的著名作家在内,都可以挥舞大批判的“千钧棒”,大肆批判而毫无顾虑。惟独碰到了泰戈尔,像手里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似的,批也不是,不批也不是,进退维谷,顾虑重重,处境十分尴尬可笑。

在这里,先举一个例子,从中可以看出当时文艺界领导人的紧张心情。

1961年是泰戈尔诞生一百周年,各国都开展了纪会活动。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出版了一套十卷本的《泰戈尔作品集》。季羡林参加了这项工作。他在《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一书中回忆道:

为什么叫《泰戈尔作品集》这个名字呢?为什么不顺理成章地称之为《泰戈尔作品选集》呢?主其事者的一位不大不小的分管意识形态工作的官员认真地说:“‘选’字不能用!一讲‘选’就会有人选。谁敢选肯选泰戈尔的作品呢?”最后决定用《作品集》。仿佛这些译成汉文的泰戈尔的作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加以挑选。这真是掩耳盗铃,战战兢兢,如临深履薄之举,实在幼稚可笑。

泰戈尔的作品难道就真的像洪水猛兽、妖魔鬼怪那么可怕吗?为什么连这位当年在文坛上翻云覆雨、叱吒风云的极“左”官员也不敢、不肯选他的作品呢?其实,说穿了,要害就在泰戈尔的作品中,除了有反帝反殖的“金刚怒目”的一面,还有赞扬母爱、童心、人类之爱的“菩萨慈眉”的一面。当时正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时候。报刊上每天都在大张旗鼓地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人道主义”。西方作家从莎士比亚一直批到罗曼罗兰,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复活》、苏联作家肖罗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以及根据“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柔石的《二月》改编的电影《早春二月》等,都成了批判“人性论”、“人道主义”最理想的靶子。在这样的情势下,去选泰戈尔的作品,不是自蹈死地吗?

那么,为什么还要出版泰戈尔的《作品集》,而又不对他进行批判呢?这里面的原因比较复杂,主要因为泰戈尔同中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泰戈尔当时是亚洲惟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他的作品从2O世纪初就开始介绍到中国来,几十年中,一直受到中国读者的喜爱,在中国广为流传,长盛不衰。泰戈尔又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当他还是一个青年的时候,就写文章痛斥英国殖民者在中国推行鸦片贸易。1924年,泰戈尔为了寻求友谊,不顾年迈体衰,远涉重洋来中国访问,历时五十天,兴致勃勃地访问了半个中国。回国后,他特意在自己创办的国际大学里增办了一个中国学院。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时,他写诗怒斥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并且在给日本所谓“爱国诗人”野口米次郎的著名公开信中,义正词严地谴责日本军国主义制造的侵华谬论。由于上述原因,1956年周恩来总理访问印度时,在国际大学的亲笔题词中写道:“泰戈尔是伟大的诗人、哲学家、爱国者、艺术家,深受中国人民的尊敬。泰戈尔对中国的热爱,对中国人民民族解放斗争的支持,会永远留在中国人民的记忆中。”

对泰戈尔这样一位既宣扬“人类之爱”,又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的外国作家,即使是奉行极“左”路线的“权威”,也不知道如何办是好。这就是季羡林的论文不能发表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更敏感的问题,也妨碍了季羡林文章的发表。就是泰戈尔1924年访华这件事。

1924年我国文坛上正在开展一场所谓“新文化阵营同封建复古派、资产阶级右翼文人的斗争”。“新文化阵营”指左翼作家。“封建复古派”指胡先骕、梅光迪、吴宓为代表的“学衡派”、章士钊为首的“甲寅派”、张君励、辜鸿铭为首的“玄学派”。“资产阶级右翼文人”指“现代评论派”的胡适、徐志摩、林长民等。

泰戈尔当然不知道中国文坛上的这场斗争。他只是为了寻求友谊,为了膜拜中国古文化而来。他在中国访问期间,一直由徐志摩、林长民等人接待。泰戈尔访华在当时成了轰动一时的大事,报刊上天天在头版登载他的行踪,发表有关他的评论。由于上面提到过的,泰戈尔的思想既有“金刚怒目”的一面,又有“菩萨慈眉”的另一面,因此,当时中国思想文化界对他这次访华便形成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欢迎、反对、利用。“现代评论派”持欢迎态度,并且宣传泰戈尔是“爱的象征”,是来传播“爱的福音”的;左翼文人则持反对态度。瞿秋白、郭沫若、茅盾、冯乃超等人都曾著文,委婉地批评泰戈尔的思想和作品。“复古派”、“玄学派”则利用泰戈尔访华为自己张目。由于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泰戈尔访华便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

应该说,泰戈尔这次访华是“不适时宜”的。正如鲁迅所说:“印度诗圣泰戈尔先生临中国之际,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几位先生以文气和玄气。”而泰戈尔本人则“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塌糊涂,终于莫明其妙而去”。

60年代初,泰戈尔访华时对立两派的代表人物大都健在。当年的左翼作家则已位居要津,掌管着意识形态领域的大权。他们对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斗争记忆犹新。而季羡林文章的一个重要内容便是介绍和评论泰戈尔访华这件事。这样一来,季羡林的文章遭到“封杀”,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季羡林的三篇与泰戈尔有关的文章,在尘封了二十年后,终于在80年代初得以重见天日。值得庆贺的是,2000年12月,河北教育出版社终于出版了《泰戈尔全集》。《全集》共二十四卷,约一千万字。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告慰这位中国人民的伟大朋友的在天之灵,他对我们民族的一往深情,我们是没有忘记的。

补充几句题外话:季羡林与泰戈尔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不解之缘。

1924年泰戈尔的中国之旅曾经在济南停留,并且发表演讲。当时季羡林还是个刚上初中,年仅十三岁的孩子。他对泰戈尔一无所知,但是为了好奇,也跟着成年人挤进了泰戈尔发表演说的会场。季羡林回忆道:“他的话我似懂非懂,只是觉得他那长须长袍非常有趣。他一身的仙风道骨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到了高中阶段,季羡林开始读泰戈尔的作品,曾翻译过泰戈尔的诗,还模仿泰戈尔的诗体写过一些小诗。

后来,季羡林又走上研究印度语言、文化的道路,这使他对泰戈尔的思想和作品的理解,比一般人更为深刻。他曾阅读过泰戈尔的主要理论著作和作品,这不但是因为他喜欢读泰戈尔的书,而且研究泰戈尔已经成为他的份内工作。他除了写过上述三篇有关泰戈尔的专论以外,还写过《泰戈尔短篇小说的艺术风格》、《泰戈尔序》、《菩萨与金刚——泰戈尔散文之我见》等多篇论文。1984年,他又翻译了印度女作家梅特丽娜·黛维夫人撰写的《家庭中的泰戈尔》一书。这是一本记叙泰戈尔生活和思想的实录,是泰戈尔研究者必读之书。季羡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研究泰戈尔的权威。

季羡林还两次访问过泰戈尔在圣地尼克坦创办的国际大学。第一次是1951年;第二次是1978年。这两次访问,更加深了他对泰戈尔的景仰之情。

有一件事令人感到十分惊讶。当年泰戈尔曾竭力提倡“东方精神文明”,推崇印度古代“梵我合一”的思想,并且预言:“中国和印度文明的复兴,就是整个亚洲复兴的基石。”季羡林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也曾大力倡导“东方文化”,宣传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并且预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21世纪东方文化在世界文化中必将再领风骚。”

泰戈尔和季羡林,这两位东方的智者,虽然生活在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但是,当他们度过了漫长的生命历程之后,竟然在世界文化发展的趋势,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亚洲的未来,这样一些关乎人类前途的重大的问题上,有着惊人相似的认识和预言,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深思的事吗?

*第七章炼狱

一天中午,还是那位张牢头走进牢房,命令季羡林搬家。是一间“特别雅座”,是囚禁重囚犯的地方,“钦犯”陆平就关在这间屋子里。屋里的囚犯轮流值班看守,季羡林恍然大悟,他受过刑之后升级了,打个比方来说,他在佛教的地狱里进入了阿鼻地狱,相当人间的死囚牢房……

 

山雨欲来

1966年的春天,季羡林继续在京郊南口村埋头搞“社教”。

南口村虽说离北京城也就几十里地,却显得很偏僻荒凉。据说在修铁路以前,当年这里是十分繁华的,大街上店铺林立,每天晚上卧在大街上的骆驼多达几百头,酒馆里面划拳行令之声通宵达旦。铁路一修通,骆驼失去了运输工具的价值,这里的繁华景象立刻就消失了。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全村到处可见断壁残垣,一片荒凉寂寞景象,当年的盛况只残留在老人们的记忆里。

南口村的社教工作队来自“五湖四海”。除了北大师生七八人以外,还有来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来自武警总队等单位的。这支来自四面八方的“杂牌军”,尽管过去不认识,但是萍水相逢,大家都能够团结协作,感情异常融洽。工作队的队长是昌平县的一位干部,指导员是东语系的党总支书记,季羡林任副队长,分管整党工作。

由于南口村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信息不灵,季羡林对外面发生的事情知道得很少。但是从每天送来的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以及校内来人传来的各种信息,又使季羡林感到外面的形势似乎有点不对劲儿。不过他并没有在意,仍然埋头搞他的“社教”运动。

1965年11月,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这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信号。稍有政治嗅觉的人,都能从中嗅出点火药味,看出点风向来。季羡林在南口村读到这篇文章,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出这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大风暴将要来临的信号。他只把它当作一篇平常的学术文章看待,可见他脑袋里一向缺少政治细胞。虽然解放后几乎天天学习政治,时时刻刻讲阶级斗争,而且他当时搞的“社教”运动就是在搞阶级斗争,他竟然偏偏忽略了阶级斗争。

季羡林不但缺少阶级斗争这根弦,他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优点?),心里藏不住话,不懂得韬晦之计,不懂得沉默是金。他看完姚文元的文章以后,竟然信口开河,大发议论,毫无顾忌,他到处扬言:“我根本看不出《海瑞罢官》会同彭德怀有什么瓜葛。”

5月10日,姚文元射出了第二枝暗箭:《评“三家村”——〈燕山夜活〉、〈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杀气腾腾,已经将“三家村”判定为“邓拓、廖沫沙、吴晗合股开办的一个‘黑店’”,“这个‘黑店’充当了反动阶级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向党进攻的喉舌。”目的是“支持封建势力和资本主义势力颠覆党的领导,颠覆无产阶级专政”。这么吓人的罪名,谁看了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可是季羡林仍然未看出其中的杀机。他又到处去说:“‘三家村’里的三位村长我都认识,有的还可以说是朋友。我同吴晗3O年代初在清华是同学。1946年,我回到北平以后,还曾应他的邀请,到清华向学生做过一次报告,在他家里住过一宿。”如此等等,说个没完。

季羡林哪里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同他一起来南口村搞“社教”运动的他的一位“高足”,出身贫农兼烈属,平常对他毕躬毕敬,季羡林已内定他为自己的“接班人”。就是季羡林的这一个“心腹”,把他说的话都记在心中,等待秋后算帐。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季羡林被关进“牛棚”以后,他的这位“高足”看到时机已到,正好落井下石,图得自己捞一顶小小的乌纱帽,把此时记住的他的话,竹筒倒豆子,再加上一点歪曲,倾盆倒到了他的头上,把他打成了“三家村的小伙计”。

季羡林在南口村时,还有一件小事,必须提到。

在南口村社教工作队里,有一位从武警总队来的姓陈的干部,是个老公安,年纪不大,已经有十年党龄。他有丰富的公安经验,人也非常随和。季羡林与他相处得很好,几乎无话不谈。但是,有一件小事引起了季羡林的注意。这位陈同志收到无论什么信,看完之后,总是用火烧掉。这同季羡林的习惯恰恰相反。季羡林有一个好坏难说的习惯:他不但保留了所有的信件,而且连一张小小的收条,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都要精心保留起来。看了陈的行径,季羡林大惑不解。特别是一张铅印的贺年卡,本是官样文章,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是陈同志却连这样一张贺年卡也不放过,而且不是撕掉,一定用火烧掉。季羡林看到这情景,实在沉不住气了,便与陈进行了如下一段对话:

“你为什么要烧掉呢?”

“不留痕迹。”

“撕掉丢在茅坑里不就行了吗?”

“不行!仍然可能留下痕迹。”

“你过分小心了。”

“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深知其中的利害。一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碰到点子上,一碰上,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季羡林大吃一惊,真是闻所未闻。他自己心里估量了一下:“我也会碰到点子上的。我身上毛病不少,小辫子也有的是。有人来抓,并不困难。但是,我自信,我从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也没有加入任何反动组织,‘反革命’这顶帽子无论如何也是扣不到我头上来的。”心里乐滋滋的,没有再想下去。

岂知陈同志的话真是经验之谈,是从无数血的教训中提炼出来的真理。过了没多久,季羡林就“碰到点子上了”,并且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主要罪证就是他精心保留下来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纸片。这是后话。

5月来临,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工作队接二连三地传达中央发出的文件。大家都分明感到形势有些不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氛,但是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闹不清楚。季羡林在南口村仍然我行我素,在和煦的阳光中,在春光如海的氛围里,懵然如井底之蛙,“做梦也没想到‘文革’这场暴风雨会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仍然悠哉游哉地过着日子。

“文革”烈火从北大点燃

现在回首往事才知道,1966年上半年实际上是“文化大革命”的准备和酝酿时期。在表面平静的中国大地上,一个又一个政治事件像炸弹一样投向毫无思想准备的人们当中。

自从1965年11月,由江青一伙策划,姚文元写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发表后,就给文化大革命定下了调子,全国的政治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3月中旬和4月中旬,中共中央在杭州两次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是为“文化大革命”做思想准备和组织准备。会上宣布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四人为反党分子。

4月18日,《解放军报》发表高炬《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的文章,宣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已经到来”,号召全国人民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

5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因为是5月16日通过的,所以又叫《五一六通知》。《通知》重点批判了彭真等五人小组的“二月提纲”,说它是“反对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反对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文化革命路线,打击无产阶级左派,包庇资产阶级右派,为资本主义复辟做舆论准备”,“是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通知》说:“撤销原来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及其办事机构,重新设立文化革命小组,隶属于政治局常委之下。”《通知》中最重要的话是:“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识破,有些还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成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在正睡在我们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五一六通知》一发表,文化大革命的性质、目的、打击的对象就十分清楚了,全国形势立刻严峻起来。

可是,这场文化大革命究竟该从哪里开刀?由谁来打响第一枪?

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人们经过缜密考虑,最终选择在北大发难。

前文中曾经提到,1964年夏季到1966年初,北大的“社教”运动曾经有过一次反复。“社教”运动开始时,工作队无端地全盘否定了北大党委的工作,指责以陆平为首的北大党委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路线,并且把党的许多负责人定为“走资派”,发动积极分子对他们进行批斗。在批斗陆平等人的过程中,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是带头人,表现甚为积极。哲学系的一批青年教师受极“左”思潮影响,也积极参加了对党委的批判。

后来,北大党委的上级机关北京市委为了保护北大党委,派市委大学工作部副部长宋硕参加社教工作队领导班子,派大学部办公室主任彭珮云到北大兼任北大党委副书记,帮助北大党委与张盘石为首的工作队抗衡,但未能奏效。

1965年1月,北京市委书记彭真亲自出马,批评了北大的“社教”运动。接着,北京市委又帮助北大党委推翻了工作队的结论。3月,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也批评了北大的“社教”运动。不久,中央书记处决定撤销张盘石的北大社教工作队队长职务,全面改组工作队领导班子。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许立群接任队长,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邓拓任运动领导小组副组长,北大党委书记陆平,副书记彭珮云、戈华均参加工作队领导小组。张盘石受到批评后,离开了北大。北京市委又召开北大干部和积极分子会议,统一认识,并对追随原工作队的社教积极分子进行了批评。

社教积极分子受到批评后,口服心不服,仍然认为北大党委执行了一条修正主义的路线。特别是聂元梓等人,对北京市委处理北大“社教”运动的做法心怀不满,抵触情绪很大,对市委的批评耿耿于怀。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为北大“社教”运动翻案的机会。

这就是当时北大内部潜伏着的矛盾和危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人们对这一情况了如指掌。

当时北京市委正是文化大革命发动者们要攻击的第一座堡垒,被称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姚文元的两篇文章都是冲着北京市委去的。北京市委的领导人彭真、邓拓、宋硕、彭珮云等,又都曾卷入过北大的“社教”运动。如果文化大革命从北大下手,利用北大“社教”运动中对北京市委心怀不满的积极分子来打响第一枪,岂不是一箭双雕的绝好主意吗?

经过精心策划以后,5月14日,康生主持的中共中央理论小组派出以曹轶欧(康生的妻子)为首的调查组进驻北大。调查组的任务,名义上是调查北大的学术批判情况,实际上是整北京市委的材料和寻找合适的人来打响文化大革命的第一枪。

同日,北大党委书记陆平传达了宋硕在市委大学工作部召开的紧急会议上的指示精神:“要求学校党组织加强领导”,“群众起来了要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去”

5月中旬,曹轶欧在驻地友谊宾馆与聂元梓、杨克明(哲学系教师)等人见面,谈有关文化大革命问题。聂、杨等人,在国际饭店会议上受到批评以后,虽有翻案之心,但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有一些心灰意冷。可是,当他们读到《五一六通知》以后,感到精神为之一振。他们感到《五一六通知》里讲的话,正是他们当年想讲而未能讲出的话,只不过《通知》讲得更清楚,更透彻罢了。顿时,他们意识到,重新评价北大“社教”运动的时机来到了。曹轶欧还两次约北大党委常委、法律系主任陈守一谈话,鼓动陈站出来揭发北大党委、北京市委的问题,曹说:“如果你同意揭发,还会有人和你一同出面揭发的。”但是,两次都遭到陈的拒绝。最后,曹只好表示“算了”,但又叮嘱陈:“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谈起,必须严格保密。”①

(以下有关北大“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资料、数据、日期等,凡参考《北京大学纪事》的,不再一一注释。从他处引用的,另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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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京大学纪事》。北京大学出版社,l998年版。

5月23日晚,聂元梓、杨克明约集哲学系赵正义、宋一秀、高云鹏等人商量起草向北大党委发难的大字报,决定从北京市委大学工作部副部长宋硕5月14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讲话开刀。大字报由宋一秀起草第一稿,杨克明加工修改,聂元梓最后加工定稿,并第一个签了名。

5月25日下午两点,由聂元梓、宋一秀、夏剑豸、杨克明、赵正义、高云鹏、李醒尘七人签名的大字报:《宋硕、陆平、彭珮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在大饭厅东墙上贴出。

大字报一贴出,便引起了全校师生的激烈争论。学校内部马上分为两派:一派是反对大字报的;一派是支持大字报的。两派互相争论,互不相让,形成对立。

晚8点,校党委召开党员干部会,陆平讲话:欢迎对党委工作提出批评,同时指出,写大字报贴到外面不符合中央“内外有别”的指示。校党委第一副书记戈华、常委崔雄昆拒绝出席大会,说明北大常委内部对大字报的态度也有两派。

晚12点,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国务院外办副主任张彦来到北大,在办公楼礼堂召开党员干部会议,传达国务院有关文件,批评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不应该贴到外面。还传达了周恩来的指示:“大字报可以贴,但北大是涉外单位,要内外有别。”并强调要遵守党纪国法。

当天,曹轶欧派张恩慈将聂元梓等人写的大字报底稿取走,送给康生。康生背着在京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人,将这份大字报直接送给当时在杭州的毛泽东。康生要曹轶欧告诉聂元梓,让她“顶住”。

5月27日、28日两天,北大校内贴出大字报共五百多张,批“三家村”的一百多张,批聂元梓的四百多张。

正当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在北大遭到反击快要顶不住的时候,康生向远在杭州的毛泽东报告了聂元梓大字报贴出后的情况。毛泽东在6月1日中午见到大字报的内容,马上打电话给康生、陈伯达,要求在广播电台播出这张大字报。

6月1日晚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根据毛泽东指示,全文播发了聂元梓等七人签名的大字报。毛泽东称赞它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大字报播出后,北大震惊,全国震惊。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从此拉开了序幕。

当晚,中共中央华北局、中共北京新市委负责人吴德、苏谦益、池必卿、黄志刚等率领以张承先为组长的华北局派驻北京大学工作组三十二人进校。凌晨零点30分,工作组在办公楼礼堂召开全校党团员干部会。张承先表示:坚决支持北大的革命运动,同时向北大党委宣布约法三章:不许搞秘密活动;不许搞两面派;不许阳奉阴违。

6月2日,首都各报均全文登载了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人民日报》在第一版以《北京大学七同志一张大字报揭穿一个大阴谋》为题,全文刊登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并配发了关锋起草的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该文说:“为陆平、彭珮云等人把持的北京大学是‘三家村’黑帮的一个重要据点,是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顽固堡垒。”并说:北大党组织是“假共产党,是修正主义的‘党’”,“你们的‘组织’就是反党集团,你们的纪律就是对无产阶级革命派实行残酷无情的打击”云云。这篇评论员文章同时还说:“凡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的,不论他们打着什么旗号,不管他们有多高的职位、多老的资格,他们实际上是代表被打倒的剥削阶级的利益,全国人民都会起来反对他们,把他们打倒,把他们的黑帮、黑纪律彻底摧毁。”这段话实际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毛泽东的指示,他本人的思想高于党的组织纪律,号召人们打破原有纪律的约束,向任何反对毛泽东的人进攻,不论其职位有多高,资格有多老。

6月2日以后,北大校内形势骤变,聂元梓等人以“革命左派”身份,向“围攻”他们的人展开了猛烈反击,整个校园内更加混乱。

6月4日,吴德代表北京新市委宣布改组北大党委的决定:(一)派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领导北大文化大革命。(二)撤销党委书记陆平、副书记彭珮云的一切职务,并改组北大党委。(三)在北大党委改组期间,由工作组代行党委职权。

6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的社论,称北大“社教”运动后期召开的国际饭店会议“是1965年发生的一个极端严重的反革命事件”。这个结论在北大又投下一颗炸弹,令北大师生员工感到瞠目结舌。社论一发表,北大内部就围绕这一历史旧账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聂元梓一派人对曾在国际饭店会议上不赞成他们观点的人进行打击报复。

从6月1日至6日,六天内,校内贴出五万余张大字报,每天来北大看大字报的人达十万人之多。原北大党委及所属各总支,除哲学系外,全部陷入瘫痪。

从6月初开始,北大校园内便出现了打人、骂人、推搡、揪头发、撕衣服、往身上贴大字报、戴高帽子游街、坐喷气式等等粗暴野蛮的斗争方式。自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发表后,学生们便开始漫无边际,肆无忌惮地“横扫”起来。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遭到学生、职工,以及不明身份的人批斗,每天批斗十几次,家中的名贵字画,各种陈设被洗劫一空,其住所被贴上“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的对联。有些来北大声援的外校学生,随便勒令“黑帮人物”交代问题。陆平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日夜不停地批斗,批斗的场所一般就在他住的地方。他被簇拥着站在墙头上,下面群众高呼口号,高声谩骂。对陆平的批斗一时成为北大最吸引人的景观。不管什么人,只要到北大来,必然来参观一番。而且每个人都有权把陆平从屋子里揪出来批斗,好像旧日戏园子里点名角唱戏一样。

北大革命小将的创造力十分惊人。北大走资派在脖子上被挂上大木牌,上面写着这个走资派的名字,再在名字上用红笔划上叉,这个天才的发明就是出自北大小将们之手。就像巴黎领导世界时装的新潮流一样,当时的北大确实领导着文化大革命的新潮流。脖子上挂牌子的新生事物一经出现,立刻传遍全国。不过,挂牌的钢丝越来越细,木牌越来越大,分量越来越重,以致细钢丝嵌进“犯人”肉中,鲜血直流,则是校外的“革命群众”对北大新潮流的发展,在北大似乎还没有见过。不管怎样,从6月1日以后,各高等院校纷纷效仿北大,揪斗校系领导,冲垮各级组织。此种风气迅速蔓延到中小学,以及各个部门,各个单位,使全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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