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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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轰炸与饥饿交迫,季羡林却在读书与研究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他在后来结集的《印度古代语言论集·前言》中写道:
机声隆隆,饥肠雷鸣,人命危浅,朝不保夕。然而我却是积稿盈案,乐此不疲,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稍有收获,则拍案而起。此中情趣,诚不足与外人道也。
乡愁
比起饥饿和大轰炸带来的惊恐,季羡林感到更加痛苦的是乡愁。
季羡林到了德国以后,不知是为什么,母亲的身影频来入梦。他常常从梦中哭醒。下面摘引他初到哥廷根时的两段日记,以见他当时的真实心情: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八日
从好几天以前,房东太太就向我说,他的儿子今天家来,从学校回家来,她高兴得不得了。……但儿子总是不来,她的神色有点沮丧。她又说,晚上还有一趟车,说不定他会来。我看了她的神气,想到自己的在故乡地下卧着的母亲,我真想哭!我现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现在还真是想家,想故园里的朋友。我有时简直想得不能忍耐。
1936年7月11日,他写过一篇名为《寻梦》的散文,开头的一段是:“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留德十年》中写道:
我在国内的时候,只怀念,也只有可能怀念一个母亲。现在到了国外来了,在我的怀念中增添了一个祖国母亲。这种怀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时候,异常强烈。以后也没有断过。对这两位母亲的怀念,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在德国的十年。
二战爆发以后,他便同家里断了书信。一个人孤悬海外,全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这更加重了他的怀乡之情。祖国的抗战情况怎样了?家里的情况怎样了?叔叔年事已高,家中经济来源何在?妻子德华带着两个孩子,日子不知是怎样过的?两个孩子该懂事了,他们知道有个远在海外的父亲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他们吗?甚至那条名叫“憨子”的小狗和院子里那两棵海棠花都时来入梦。这一切,使他顿生难以排解的思乡之情。数不尽的长眠之夜,剪不断的离愁别恨,使他的精神痛苦万分。
饥饿、轰炸、乡愁,使季羡林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国。适逢1942年德国政府承认了当时的南京汪伪政府,国民党政府的公使被迫撤到了瑞士。季羡林经过仔细考虑,决定离开德国,先到瑞士去,再从那里设法回国。他的初中同学张天麟那时住在柏林,他决心去找他,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决心既下,就到师友家去辞行。大家都觉得十分惋惜,他自己也充满了离情别绪。到柏林后,他才知道,到瑞士去并不那么容易;即使到了瑞士,也难以立即回国。不得已他只好打消了马上回国的念头,随遇而安了。他在柏林住了几天,又回到了哥廷根,时间是1942年10月30日。
于是,季羡林又恢复了七年来刻板单调的生活。每天在家里吃完早点,就到高斯-韦伯楼梵文研究所去,在那里一直工作到中午。午饭照例在外面的饭馆吃。吃完了仍然回到研究所看书写文章。一直到下午研究所关门,他才夹着书,走回欧朴尔太太家。晚上,在灯光下,他继续学习,直到眼睛睁不开了,才上床睡觉。
苦涩的爱情
在哥廷根的日子里,季羡林饱受轰炸、饥饿、乡愁的煎熬,有家不能归,有苦无处诉,一切的不幸与委曲,只能默默地往肚子里咽。只有在读书和写论文时,让他暂时忘记世间的烦恼。一旦回到住处,孤身独坐室中,烦恼又涌上心头,无法排解。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离开哥廷根回国。
但是,诚如《红楼梦》中所云:“大不幸中却有大幸。”人生在世,安危相易,祸福相生,也是一条辩证规律。季羡林在哥廷根艰难岁月里,有一件事情曾给他带来过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快乐,使他的生命之火重新燃烧,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便是他与一位德国姑娘之间的一段爱情经历。
在季羡林住的同一条街上,有一家叫迈耶的德国人家。迈耶先生是一个小职员,为人憨厚朴实,老实得甚至很少说话,在人多的时候,更是呆坐一旁,一言不发,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迈耶太太却生性活泼,能说会道,热情好客。他们夫妇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小姐叫伊姆加德,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活泼可爱,年龄比季羡林小一些,当时尚未嫁人,待字闺中。她就是这个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
迈耶家是一个十分和谐、温馨的家庭。她家也像欧朴尔太太家一样,把多余的房间租给中国留学生住。恰好,季羡林的好友田德望便是迈耶家的房客。季羡林常去田德望住处拜访,一来二去,便同迈耶一家人熟悉了。季羡林当时不过三十上下,年轻英俊,个子颀长,待人谦和有礼,正在读博士学位,又说得一口流利的德语。迈耶一家人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
但是,季羡林与伊姆加德小姐之间产生恋情,还有另外一段因缘。
季羡林当时正在写博士论文。他用德文写成稿子,在送给教授看之前,必须用打字机打成清稿。可是季羡林没有打字机,也不会打字。稿子因为反复修改,很乱,打字量也很大。适逢伊姆加德小姐能打字,又自己有打字机,而且她很愿意帮助季羡林打字。这样一来,季羡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季羡林的论文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又修改得很乱,对伊姆加德小姐来说,简直像天书一样。因此,伊姆加德小姐打字时,季羡林必须坐在旁边,以备咨询。往往每天都工作到深夜,季羡林才摸黑回家。
季羡林获得博士学位后,又在德国呆了四五年,其间,他又写了几篇很长的论文,都是请伊姆加德小姐打字的。所以,直至1945年季羡林离开德国前,还经常去她家打字。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季羡林和伊姆加德小姐之间渐渐产生了感情。就连迈耶太太也看出来了。除了打字季羡林去迈耶家外,后来,迈耶家凡有喜庆日子,招待客人吃点心,吃茶什么的,迈耶太太必定邀请季羡林参加。特别是在伊姆加德生日那一天,季羡林是必不可少的客人。每逢季羡林到迈耶家,伊姆加德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满面笑容,格外热情。迈耶太太在安排座位时,总让季羡林坐在伊姆加德的旁边。
季羡林和伊姆加德还常常一起去林中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商店里买东西。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走遍了哥廷根的大街小巷。每次见面,两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伊姆加德美丽的姿容,悦耳的语声,嫣然的笑容,使季羡林怦然心动,感到一股股暖流在全身涌动。季羡林初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心里充满激动和幸福的感情。同样,伊姆加德也流露出对季羡林的爱慕之情。他们同时坠入了爱河。
但是,每当季羡林回到寓所,内心便充满矛盾与痛苦。他想,自己是一个有妻子,有儿女的人,尽管那是一次没有爱情的包办婚姻,但是现在他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如果他敞开自己的胸怀,让爱情的激流涌泻出来,和伊姆加德由相爱而结合,自己未来的生活大概会是幸福美满的。但是,那样做,不仅意味着对妻子、儿女的背叛和抛弃,也意味着把自己的亲人推向痛苦的深渊。这是违背他所受的教育和他做人的原则的,是他无法办到的。反之,如果他克制自己的感情,让正在燃烧的爱情之火熄灭,又会使已经深爱着他的伊姆加德失望和痛苦,自己也会遗憾终生。两条路水火不容,没有第三种选择。这使季羡林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幸福与痛苦,欢乐与自责的矛盾心理,一直折磨着他。最后,他终于决定,为了不伤害或少伤害别人,还是自己来咽下这个苦果,背起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吧。他想,伊姆加德还年轻,她以后还会碰到意中人,还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会慢慢地忘记自己的。季羡林虽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理智与情感之间,从来就没有不可逾越的界线,这段苦涩的爱情始终折磨着他。
1991年,八十岁的季羡林在写长篇回忆录《留德十年》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首次披露了他五十年前这段鲜为人知的爱情经历。他在《留德十年?迈耶(Meyer)一家》中写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心里是什么滋味,完全可以想象。1945年9月24曰,我在日记里写道:
吃过晚饭,7点半到Meyer家去,同lrmgard打字。她劝我不要离开德国。她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可爱。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有什么办法?像我这样一个人不配爱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同年10月2日,我在离开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记里写道:
回到家来,吃过午饭,校阅稿子。3点到Meyer家,把稿子打完。Lrmgard只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样好。
日记是当时的真实记录,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当时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感情。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我同她通过几次信,回国以后,就断了音问。说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话。l983年,我回到哥廷根时,曾打听过她,当然是杳如黄鹤。如果她还留在人间的话,恐怕也将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还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会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时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没有了。
然而,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
据说,近年来,有好事者在读了季羡林的《留德十年》以后,被这段爱情故事所感动,专程到哥廷根遍寻伊姆加德小姐的下落,最后终于找到了她。当然,今天的伊姆加德小姐,已是满头银发的老人,然而精神矍铄,风韵犹存。询问的结果都大出人意料之外:伊姆加德小姐,终身未婚,独身至今,而那台老式的打字机依然静静地放在桌子上。
季羡林在无可逃遁的厄运面前,为了不伤害别人,把已经降临的爱情忍痛拒之门外,自己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但是,六十余年来,他心中的爱情火花并未熄灭,只不过深深地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罢了。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独自默默地承受着心灵上时时袭来的痛楚与折磨,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是无法揣摩的。这又不能不让人为之扼腕长叹!
季羡林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其实他是一个感情极为丰富、充满爱心的人。只要读过他的散文的人,都会有同感。季羡林还是一个先人后己的人,他曾经说过:“我认为,能为国家,为民族,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本性的,就是一有道德的人,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就越高。”凡是与季羡林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为别人着想的比例远远超过百分之六十,而为自己着想的比例则远远低于百分之四十。从这出苦涩的爱情悲剧中,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了。
进入梵文学界的殿堂
——最早的几篇论文
季羡林在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就不再是学生了。他办完了退学手续,便成了汉学研究所的讲师。他已经不再需要跑着到处去上课,只是有时到汉学研究所去给德国学生上课。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读书和写作上。继续钻研佛教混合梵语,沿着他的博士论文开辟的道路前进。他需要的书籍,在学校大图书馆里都有,借阅也十分方便。除了肚子饿和空袭外,他的生活极有规律,极为平静。在获得博士学位后的五年内,他就在这样的一个理想的学习环境里,用德文写出了几篇相当长的论文,刊登在哥廷根科学院的院刊上。这些论文奠定了他在世界梵文学界的崇高地位。每一篇都有创见,直到今天,还不断被人引用。因为这几篇论文谈的都是有关梵文的非常专业的语法问题,一般人都不懂。可是季羡林最初的这几篇论文在他的学术生涯中又占有重要地位,现在只好将他自己著的《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中,有关这几篇论文的内容摘要如下,以飨读者:
一、《吐火罗文本的〈佛说福力太子因缘经〉诸异本》
博士论文结束以后,我当时正在跟Sieg教授读吐火罗文。第一篇读的就是《福力太子因缘经》。我那时整天翻看汉译《大藏经》,首先发现,我们正在读的吐火罗文在《大藏经》中有多种平行的异本。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福力太子因缘经》。汉文以外,在许多其他的语言中也能找到与吐火罗文故事相仿的故事,比如藏文、于阗文、梵文等等。Mahavastu中就有这个故事。吐火罗文残卷残得非常厉害,解释起来非常困难。同一故事,同一佛经,倘能在其他我们能读懂的文字中找到哪怕是内容接近的本子,对于读通吐火罗文也会有极大的帮助。Sieg和Siegling之所以能读通吐火罗文,主要使用的也是这种方法。但是,找这种内容相同或相近的异本也并非易事,有时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在读《福力太子因缘经》时,因为我对汉译佛典比较熟一些,所以我找起来就比较容易。拿这一点来要求西方的吐火罗文学者,是不公平的、不切实际的。在读的过程中,我陆续发现了汉文异本,有的与整个故事相同,有的同大故事中的小故事相同或者相似。原来吐火罗文中有一些不认识的字,经过同汉文一对比,立即可以认识了。我只举几个例子。《吐火罗文残卷》中Prachtstucke就是《福力太子因缘经》。其中No.l,反面第一行lyom,原来不知何意;同汉文一对,确切知道它的含义是“泥”。反面第三行isanas,原来也不知何意;同汉文一对比,可以肯定它的含义是“堑”,也就是“护城河”。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都是多少年来让两位学者迷惑不解的。现在一旦有了汉文的平行异本,困难和迷惑就涣然冰释,豁然开朗。这一位已届垂暮之年的老教授,其心中狂喜的程度概可想见了。他立即敦促我把找到的资料写成文章。我从汉译佛典中选出了一些经文,译成了德文,加上了必要的注释。这样对以后的研究者会有很大的好处。
二、《中世纪印度语言中语尾-am变为-o和-u的现象》
我在阅读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佛典时,在不少地方发现语尾-am变成了-o和-u的现象,这是一个不寻常的音变。于是我就留意搜集资料,准备做一番比较彻底的探讨。我在阿育王碑铭里找到这个现象,在比较晚的佉卢字母(一种由右向左写的字母)写成的碑铭里,在中国新疆尼雅(Niya)地区发现的俗语文书里,在和阗俗语里,在DutreuildeRhins所搜集到的残卷里,在用混合梵文所写成的佛典里,在Apadhramsa里,甚至在于阗塞种语、窣利语和吐火罗文B(龟兹文)等等里面,都发现了这种现象。这个音变现象延续的时间很长,传布的地区很广,很值得深入研究。
我在这里顺便插入一段话,讲一讲确定印度古代俗语的地域的办法。根据HeinrichLucers在很多文章中讲到的观点,我认为,比较可靠的确定地域的办法是利用阿育王碑。Luders说,阿育王统治的版图,在印度古代史上,是前无古人的。他制定了一些敕令,其中多半是一些道德教条和有利于自己统治的规定。他命令大臣用他的首都所在地的东部的方言写成敕令,他不用梵文。Luders称阿育王使用的语言为“古代半摩揭陀语”。这种方言显然不能流通于他所统治的天下,而他偏又想使所有地域的人民都能明白他的敕令的内容。于是他就让人把用古代半摩揭陀语写成的敕令翻译—-有时候并不是严格的直译—-成各地的方言,刻在石碑或石柱上,便于普天之下的臣民阅读。因此,他在全国许多地方所竖立的石碑的语言是不同的。把这些不相同的语言—-本来是来自同一种语言的—-排列在一起,其不同之处昭然可见。用这种办法来探讨各地方言语法特点,是行之有效的,是无可非议的。
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确定语尾-am变为-o和-u的地域性的。读者如有兴趣,请参阅《印度古代语言论集》l89页—19O页我所列的表。看了这个表,就一目了然。-am变成-o是印度古代西北部方言的特点。事实俱在,事实上是无可争议的。这个方言特点从印度西北部一直传布到与之接壤的中国新疆,这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在这一篇论文里,非常慎重地、非常细致地考察了几种佛典,比如《妙法莲华经》等等,从中找到了证据,证明一些佛典由原来的古代半摩揭陀语向西北方言转化,然后或者同时梵文化。具体的叙述,请参阅那一篇论文。我自谓,自己的做法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似乎是无懈可击了。然而以美国梵文学者爱哲顿(FranklinEdgerton)为代表的几个不同国家的梵文学者却提出了异议,不同意我的说法。研究学问有异议,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真理愈辩愈明,不要怕争论,不要怕异议。但是,古今中外都有一些学者,总想用从鸡蛋里挑刺的办法,来显示自己的高明和权威。在-am>o和u这个问题上,爱哲顿就是这样一位学者。可惜他的论证本身就不能自圆其说,矛盾层出。
三、Pāliāsīyati
这是一篇比较短的论文,但是对巴利文āsīyati这个词的来源,却做出了可以肯定是正确的答案。许多巴利文学者都对这个词的来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他们的目光都为巴利文所限。我是第一个冲破这个限制的。我在混合梵语里找到了这个词,而且根据上下文,提出了我的看法。
四、《应用不定过去时的使用以断定佛典的产生时间和地区》
这是我在哥廷根大学继博士论文之后最长的一篇论文,用了我几年的时间。……我原来并无意写这样一篇文章。但是,多少年来,在阅读许多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佛典时,我逐渐注意到了不定过去时这个通常并不太常见的语法形式,做了一些笔记和卡片。积久渐多,综合起一看,顿时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于是就对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形式认真严肃地注意起来,仔细阅读,特别注意不定过去时。有的同一部佛典,最初的文本可能只有一种,后来由于梵文化的原因,文字有了改变。专就不定过去时而论,有的被保留下来,有的就被替换掉。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语法现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就是我要探讨的问题。
有不少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佛典,明显地可以分出两种文体来:早一点的和晚一点的。佛典的编纂者几乎都“代圣人立言”,把自己编的经说成是“佛说”的。《大藏经》里面有大量的“佛说这种经”、“佛说那种经”,都根本不是“佛说”的。还有一种常见的现象:一个和尚在写一部经,他眼前有现成的古本,于是他就从古本抄一段,自己又加上一段。他就这样编下去。如果他肯用一点心的话,他至少应当把书本的文体和他自己的文体统一一下,把分歧很大的地方抹抹平。但是有时这一点力他们也不想费,尽量抄开,抄开。因此有不少留传下来的佛典在文体上有明显的分歧。要区分新旧文体,易如反掌。
在佛经中还有一种情况:有时,一段古经——即使是古经,也很难说就是从“原始佛典”(Urkanon)抄来的。关于“原始佛典”的问题,有人主张有,有人坚决否认,我属于前者---后来被许多用不同文字纂成的佛典辗转抄录,抄录一遍,文字改动一点。改动的原因有的是由于方言的不同,有的是由于地域的不同,有的可能就属于“梵文化”的问题。不管怎样,文字反正是改动了。如果细心注意这种改动,就能发现一些新问题。
我注意到了这种改动了,我发现新问题了。新问题中最突出的就是不定过去时的改动。我的探讨是从Mahavastu开始的。H.Oldenberg写过一篇关于Mahavastu的论文。他明确无误地在这一部佛典中分出了两种文体:一老,一新。证据确凿,无可怀疑。我从中引了几段,用与之相对应的古本,比如
Mahavagga、Dighanikaya等来对比。结果是,新本里面几乎没有不定过去时,旧本里则有不少。这些老本里面的不定过去时,到了新本里,则被其他形式所替代,有的是过去时,有的是未完成时。这同样的现象我又在其他佛典中发现,比如Divyavadana、Lalitavistara等等。之后,我又考察了许多佛典,包括巴利文佛典、大乘佛典在内,专门探讨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现象。结果是一样的。我的结论是:老的佛典中不定过去时多,而新的佛典则少,甚至根本没有。
以上讲的是时间问题,佛典产生的地域有没有问题呢?我的极其肯定的回答是:有的。这里就牵涉到印度佛教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有没有所谓Urkanon(“原始佛典”,Luders常用这个词)呢?西方梵文学者对此有完全针锋相对的意见,一派说有,一派说无。前者的代表人物是HeinrichLuders,后者则以一部分德国学者和一部分法国学者为代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我自附于Luders一派。真理并不决定于人数的多少,有时候,特别是一种新学说初出现时,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甚至一两人手中的。我认为,Urkanon就是如此。Luders曾在很多地方讲到“原始佛典”的问题。他逝世后由他的徒弟,我的老师Waldschmidt把他生前想写而且也确实写成了关于Udanavarga的文章(此文由于战争关系已丢失)的侥幸留下的卡片等东西编纂整理成了一部书《原始佛典语言的观察》(BeodachtunguderdieSdrachedesbuddhistischenUrkanon),充分说明了佛教原始经典的语言特点。有这样一部原始佛典存在,是无可争议的。……据我的看法,Luders所说的佛典决不是像后来包括经、律、论三大部分的整整齐齐的经典。“原始佛典”的形成,应该同中国的《论语》差不多。孔子向弟子们说的一些话,弟子们牢牢记了下来,结果就形成了《论语》这样一本书。释迦牟尼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他经常向弟子们说的一些话,弟子们记在脑子里。与孔子时代不同的是,释迦牟尼时代印度还设有文字,弟子们只能依靠记忆。佛祖最初讲的不出他在菩提树悟道时想到的那些“道”,不出十二因缘、四圣谛一类。他经常讲,弟子们记在心中。以后就以此为基础,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最后才形成了具备经、律、论的《大藏经》。西方一些学者反对“原始佛典”的一些说法,说明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在上面想象的那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过程,硬说释迦牟尼刚涅槃以后不久不可能有完备的佛典。Luders从来没有说过有完全成一套的佛典。我同意Luders的说法,我要捍卫他的说法。在欧洲一些国家,只有少数德国梵文学者反对这种说法。在法国和比利时,则几乎所有的梵文学者都反对。我发现,欧洲梵文学者中,门户之见还是相当严重的。我并不是因为在德国留学才成为“德国派”的,我的无上标准就是真理。我总感觉到,欧美一些梵文学者,方法不严密,偏见根深蒂固;同他们写文章辩论,好像是驴唇不对马嘴。
由于反对“原始佛典”,他们也就反对“原始佛典”最初是用东部方言,Luders称之为“古代半摩揭陀语”纂成的。Luders在上面提到的那一部大著中以及在许多论文里,都十分明确地讲到东部方言的特点,详细的例子请参阅该书。其中最明显的,简直是无法驳倒的,我认为就是名词阳性复数的体格和业格,甚至阴性名词也包括在里面。古典梵文名词阳性复数的语尾体格是ah,业格是an,而在东部方言里则变成了ani,体业相同。如果仅有少数几个例子,可能解释为词类变换,由阳性变为中性,因为中性名词是这样变化的。但是例子极多,多到无法用词类变换来解释的程度。一个崇尚实事求是的学者本应该承认这个事实的。然而不然,有一些学者,举不出理由,硬是不承认。
我是笃信有一个最初用东部方言纂成的(还不能说“写”成,因为当时还没有发明文字)“原始佛典”的。我在同一部佛典的较古的部分中找到许多东部方言的特点。我在上面已经说到,“原始佛典”的语言是东部方言,古代半摩揭陀语。我着重寻找了古典梵文阳性和阴性名词复数体格和业格的语尾是ani的单词,数量颇大。(请参看《印度古代语言论集》,28l页—290页。)这样大量的例子,西方一些梵文学者硬是视而不见,殊不可解。抱这种态度来研究学问,真不免令人忧心忡忡。
总之,一句话在这些有东部方言特点的较古的部分中,不定过去时也就多。到了东部方言特点逐渐消失了的新的部分,不定过去时也逐渐为其他语法形式所取代。因此结论就在眼前: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形式最初流行于东部方言纂成的接近“原始佛典”的一些佛典中。在晚出的一些怫典中就构成了两部分中的较古部分;在较晚的或者较新的部分中则逐渐消失。我个人认为这个结论是持之有据、言之成理的。
但是,有的学者,比如Lamotte之流则表现了颇为奇怪的态度。他对我提出的那一些东部方言的特点,横挑鼻子竖挑眼,挖空心思,找出个把例外,以期推翻全部例证,方法既不周密,论证亦复牵强。说实话,这种治学方法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恭维。我已经习惯于德国学者(有少数例外)的那种坚实、周到、细致、彻底的,几乎是滴水不漏的治学方法,对其他国家的一些梵文学者,比如Edgerton、Lanotte等等那种轻率的作风,总觉得不是味儿,总觉得,做学问不该这样子。
季羡林这四篇论文,第一篇由西克教授推荐,发表在著名的《德国东方学会杂志》上。第二篇和第四篇,分别由西克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推荐,刊登在哥廷根科学院的院刊上。熟悉德国学术界情况的人都知道,这两份刊物都是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刊物,在上面发表文章的,多是院士一级的学者。季羡林当时还只是一个二十多岁至三十出头的小伙子,竟能在上面发表文章,是极为罕见的,也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可惜由于原文是德文,在国内读过这几篇文章的人数甚少,介绍季羡林学术成就的人,也大多因为不懂德文、梵文、吐火罗文,而无法介绍。自己的得意之作缺少“知音”,使他感到无奈。为此,他感叹道:“说句老实话,我真感到多少有点遗憾,有点寂寞。”
时间到了1945年春天,二战局面急转直下。美英和苏联的大军,从东西两方面攻入德国境内。德国军队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4月8日,美国坦克终于开进了哥廷根。这一天,季羡林在日记中写道:
Keller(指种鲜菌的山洞。当时作为防空洞使用。——笔者注)里非常冷,围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着。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有这样许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连三的往里挤。后来听说,党部已经布告,妇孺都要离开哥廷根。我心里一惊,当然更不会睡着了。好歹盼到天明,仓猝回家吃了点东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书,又回去。远处炮声响得厉害。Keller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说,德国军队要守哥城;有的说,哥城预备投降。蓦地城里响起了五分钟长的警笛,表示敌人已经快进城来。我心里又一惊,自己的命运同哥城的命运,就要在短期内决定了。炮声也觉得挨近了。Keller前面仓皇跑着德国打散了的军队。隔了好久,外面忽然安静下来。有的人出去看,已经看到美国坦克车。里面更乱了,谁也不敢出来,怕美国兵开枪。结果我同一位德国太太出来,找到一个美国兵,告诉他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陆续出来。我心里很高兴,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个坦克车面前,同美国兵聊起来。我忘记了这还是战争状态,炮口对着我。回到家已经三点了。
随后,年轻英俊的美国大兵便大摇大摆地徜徉在哥廷根的大街上。德国人对自己国家一夜之间沦为战败国,感到茫然、忧心忡忡,不知美国占领军会怎样对待他们。然而,季羡林和其他中国留学生此时的心情与德国人大不相同。中国是二战盟国之一,是胜利者。中国留学生一夜之间,由“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当季羡林同几个中国留学生,向美国驻军亮明了身份后,立刻受到了优待:每天可去领新鲜牛肉和大米。他把这些宝贵的食物拿回家,交给女房东欧朴尔太太,由她烹调好后,两人共同享受。就这样过了一段颇为美好的日子。
战争终于结束了。季羡林准备离开哥廷根回国。但是,一想到要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哥廷根,又感到依依不舍。他写道:“当年佛祖规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树下连住三宿,就会产生留恋之情。这对和尚的修行不利。我在哥廷根住了不是三宿,而是三宿的一千二百倍。留恋之情,焉能免掉?”哥廷根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他的足迹;每一粒石头子,仿佛他都踩过;每一座商店,他都进出过无数次;街上的每一个行人,他都似曾相识。那古城墙上高大的橡树,席勒草坪中绵绵的绿草,俾斯麦塔高耸入云的尖顶,大森林中惊逃的小鹿,初春时从雪中探出头来的花朵,晚秋群山顶上斑烂的红叶等等,这一切,无不牵动着他的情思。让他难舍难分的,还有古老的哥廷根大学和那些尊敬的老师。还有像母亲一样慈祥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还有十年相处,多少风晨月夕,多少难忘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使他彻夜难眠。当然,最使他难舍的是美丽的伊姆加德。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这个海外游子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他写道:“留恋就让它留恋吧!留恋毕竟是有期限的。我是一个有国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是我要走的时候了。真正的故乡在向我招手了。”
在向师友告辞之后,1945年10月6日,季羡林和其他五个中国人,乘盟军的吉普车,离开哥廷根,奔赴瑞士,再辗转回国。就在吉普车离开哥廷根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闪过唐代诗人刘皂的诗《旅次朔方》: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度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第四章回到祖国
盟军的吉普车载着季羡林等六个中国人,离开了哥廷根,驶上举世闻名的国家高速公路,向德国与瑞士边界方向开去。季羡林回头看了一眼哥廷根,小城烟树,历历在目,他心里油然升起千缕离愁,抑制不住的泪水湿润了眼眶,直到哥廷根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他才转过头来,拭干了眼泪。
别了,哥廷根!
盟军的吉普车载着季羡林等六个中国人,离开了哥廷根,驶上举世闻名的国家高速公路,向德国与瑞士边界方向开去。季羡林回头看了一眼哥廷根,小城烟树,历历在目,高耸的俾斯麦塔和古城墙巍然矗立,哥廷根大学的建筑依稀可辨。汽车越开越快,哥廷根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哥廷根终于变成了一团阴影。此时,他心里油然升起千缕离愁,抑制不住的泪水湿润了眼眶,直到哥廷根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他才转过头来,拭干了眼泪。
季羡林一行在法兰克福住了一宿,次日到达德瑞边界。在瑞士边境换乘瑞士火车,向首都伯尔尼进发。季羡林在火车上,凭窗眺望。远山如黛,积雪如银,倒影水中,成一团氤氲紫气,再衬托上湖畔草木的浓碧,有如仙境般的美丽。瑞士自然风光如此之美妙神奇,变幻莫测,引人遐思,使他惊呆了。过去他也曾看过许多瑞士风景的照片和图片,然而实际的景色,比照片上的景色更美、更神奇。他感叹道:“自己学了半辈子语言,读了半辈子中西名著,可是到了现在,要我用嘴描绘眼前的美景,我说不出,要我用笔写出眼前的美景,写不出。”他完全沉醉在这美得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景色之中去了。
季羡林留德十年,时间是够长的,但是十年中,他除了哥廷根和柏林外,没有去过德国的其他城市,更不用说欧洲的其他国家了。瑞士距哥廷根,坐汽车不到一天的路程,并不算远。他久闻瑞士风景秀美,然而也未曾去过。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有钱的问题。到德国头两年,每月只有一百二十马克的生活补贴,只够勉强维持生活,自然没有余钱去旅游。可是后来担任了讲师,有了收入,应该有财力出外旅游观光,但他仍然未能成行。当然也有战争影响的因素。但二战爆发时,他已在德国呆了四年之久,如果想去旅行的话,四年之间,总可以安排去一趟瑞士吧,他却始终没有去。原因何在?还是让我们来听一听他自己的解释:
在生活方面,我是一个枯燥无味的人,所有玩的东西,我几乎全不会,也几乎全无兴趣。我自己对我这种个性也并不满意。我常常把自己比做一盆花,只有枝干而没有绿叶,更谈不到有什么花。
在哥廷根的十年,我这种怪脾气发挥得淋漓尽致。哥廷根是一个小城,除了一个剧院和几个电影院以外,任何消遣的地方都没有。我又是一介书生,没有钱,其实也是没有时间冬夏两季到高山和海滨去旅游。我所有的是时间和书籍。学校从来不开什么会,有一些学生偶尔举行晚会跳舞,我去了以后,也只能枯坐一旁,呆若木鸡。这里中国学生也极少,有一段时间,全城只有我一个中国人。这种孤独寂静的环境,正好给了我空前绝后的读书的机会。我在国内不是没有读过书,但是,从广度和深度两个方面,什么时候也比不上在哥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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