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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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你前途光明!”我举杯向他说。心里又打算该用什么话去感动他,使他以后弃邪归正。

  “谢谢你,谢谢你。”他把酒杯碰了我的酒杯一下说:“这几个月来多辛苦你了。”

  我鼓起勇气问:“你以后预备怎样呢?”

  他严肃地回答:“等明天同小丁商量有量再说。”随后他又发挥理论,说我专爱交“正人君子”,其实同这种人做朋友,是顶多无害而决不能得到什么好处的。不如结交一些你所谓“坏人”的朋友,他想利用你,你将许就计,反而利用了他,岂不是好吗?

  “明天你不必写什么转保信给小丁,这种话说过就拉倒,还讲什么信用?虽说写一张也不要紧,但可以下写总还是不写的好。好在他的图章已经盖下去了,难道还巴巴的向法院去退保?等我明天先给他些甜头尝尝。他也就不好意思向你提起这句话了。”史亚伦一面吃一面同我说话。

  但是结果他并没有利用着小丁,相反地,他把所有骗来的金条,除已用掉部分外,其余就做了几套西装,花天酒地过了半个月光景,又同小了商量做大买卖,叫小了押运货色,棚里糊涂的都给小丁混得精光。

  小丁是一个穷光蛋,史亚伦也没奈何,而且仍旧让他跟着自己同吃同住的。而我虽然也曾跟他们同吃同玩过几次,因为气味不相投,反而渐渐的疏远了。

  自从出狱以后,史亚伦只送过我一双皮鞋。他也曾抱歉地对我说:“我们是自己人,不能说树木材的。现在我与小了合作生意,将来获利有三四倍厚,自然资本愈张罗得多愈好,所以我自己的冬大衣也还没有做呢,等到货色运到脱手后,我一定要送你些贵重东西。”

  但是他后来连本钱都烛光用尽了,我的贵重谢礼自然也落空。我虽说并不是贪图他的报酬而替他奔走的,但是眼看着他们自己挥金如土的图享乐,而对于我这么一个曾出过大力的人都只给予一句空口人情,总也不能不有些生气吧。我决定以后再不管他的事了。

  不料他却还要来寻事,有一次他竟开口向我借钱了,说是:“这次又有一笔生意可做,我一定要捞本,就是缺少些资金,请你暂时借给我一万万,利息算是三角,好不好?”

  我说:“我又那里来的钱呢?”

  他劝我不妨拿金子兑掉,因为他不到一个月就可把本利还清,那时候金子不会涨的。他还说:“再不然,你就把金子借给我,我出金子利息,按月五分,好吗?”我不信任他,因此坚持不肯借钱。

  他可恼怒起来,说是:“你连这些都不相信我吗?我当初把十八根条子统统都交给你藏好,你看我对你又是信任到什么程度呢?”

  我说:“你相信我是你的事情。况且我也总算没有辜负你的信任,我不是把这些东西统统给你藏得好好的,到你出来了就统统还给你吗?”

  他冷笑一声说:“统统交还给我?你再想想,我所收到的恐怕不到半数罢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这才对他说:“你是在讹诈我吗?你自己知道这次特别接见给人家骗去的,送首席检察官的礼的,以及律师公费等等统共要用多少钱,我这里有帐,请你自己去瞧吧。”说着,我就把一张帐单拿出来交给他,这帐单在他出狱后我曾给过他一次,而他那时连看也不肯看。

  他赌气接过帐单去,默坐片刻,就又安慰我许多话,说他实在是从心里感激我相信我的,请我不要多心。最后我们又到酒楼里去吃了饭。那张帐单却给他揣在怀里,始终没有看,也没有交还给我。我也不再介意这件事了。

  四五天后,史亚伦又来了。这次他的脸色很不好,眼睛通红的,我瞧着吓了一跳。

  他进来便把身子在我的床上一躺,说是:“我快要死了,连赌两天两夜,唉,还输掉了二万万四千万元?”

  我不禁又急又愁,说:‘称为什么要赌?输掉这许多钱怎么办呢?”

  他冷笑几声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是因为做生意借不到本钱末,只好去赌,赌赢之后就有本钱可以做生意了。但是现在……既然结果这样,我就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自杀,一条是再坐牢监。”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只希望他快走,别逗留在这里,而且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他恶毒地注视着我的脸,似乎也看到我的心思,他笑嘻嘻的说:“你以为我死掉你就干净了吗?再去坐牢监,料想你也不肯再搭救,哈哈,老实告诉你吧!我恨你!假使你肯稍听我几句话,帮我一些忙,我也不会到如此地步的。现在我要死或坐牢监也得拉你一同去,这里有的是氰化钾,米粒大一点到口里就完结了。再不然呀,我是拼着一条命的,而且为上次的事,名誉早已扫地的了,而今官司还没有了结呢,我可以告诉他们说是赃物在你那儿,好在你还有一张帐单在我手里,付首席检察官礼品之类都开在上面,好,你现在所犯的是行贿与收受赃物罪,你知道吗?”

  我气得几乎晕过去了,便窜上去拍的打他一个耳光说:“好的,我去,我去死去坐牢监都不要紧……”他不待我说完就把我掀下来,叫我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他忏悔,他的眼泪也流下来了,说是实在因为着急,所以语无伦次,只要我肯再帮他一次忙,他将永远离开上海到内地去了。

  “我不要你拿出钱来。我若这样想我便不得好死。”他罚咒说:“我只要你依我一个办法。这事情于你也有好处的。一些不为难。请你静静地听我说出来吧。”

二十二、心猿意马

二十二、心猿意马

  史亚伦的意思是要我替他多拉拢朋友。“我起初的见解错了,”他说:“起初我一心想走窦老头子的门路,当然这条路是不错的,但是要走的人太多呀,那个不想一登窦门,身价百倍呢?而且窦老头子又是个厉害的人,他若不厉害便没有今日的地位厂,人家想利用他,他却乘机利用了人家。试问像我这种青年又有什么可以供他利用的呢?于是他就推说已经看出我的心术不正,所以就看轻我,拒绝我,使人家还以为这是我的罪有应得。其实在他身旁的人谁又不是心术不正的呢?他也未始不知道,只是在利用他们的时候,不说出已经知道的话罢了。一个人要人家重视你,先要具备可以被人家利用的条件;假使在实际上你没有这个条件,你也得装做有,这样才能够沾到人家的便宜。唉,小眉,你不要笑我枉费心机吧?成败论英雄是太势利的看法,我过去虽然失败了,吃足苦头却落得一场空,但我仍认为这是技术问题,原则是不会错的。我们欲猎取富贵,第一个办法便是抢,第二个办法便是骗,至于‘求’是没有用的。即以上次事实来看,你替我求过窦老头子,窦老头子肯答应吗?后来你假借窦老头子的名义去骗另一个有地位的人,事情便成功了。又如我们觅保的时候,你曾进去求过七八家,他们肯答应吗?后来我以利‘饵’了小丁,小丁便上钩了。至于我后来上他的当是我另有贪图,估计错误,决不是因为感他替我做保之德才与他合伙做生意的。他替我做保在客观地位说起来是一件攀石头压脚面的事,你以后在这种场合千万要当心。不要以为他吃了我的亏就换得一个给我吃亏的机会,利害便平衡了;在他的利害立场上说是应该不替我做保而拉我合伙做生意的,在我的立场上说是应该拉他做保而不肯同他合伙做生意的,因为我们两个人都不够聪明,所以彼此吃了彼此的亏。到如今我也并不恨他,因为我自己先没有好意待他,在人生的战场上本来是一刀来一抢去的。只有你,小眉,我是真心实意待你的。我叫你不要转保,还不是维护你吗?你若再不肯在目下危急存亡之秋帮我一臂,我只有与你同归于尽之一道了。”

  我为难地说:“你是叫我再去设法找窦老头子吗?”

  他说:“不,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这条路是不容易挤上去的吗?我们得从多方面设法。谋发展第一要人头熟,一个人不识字不要紧,不识人便会一筹莫展了。我们交朋友有两种选择方法,一种是从质的方面着想,另一种是从量的方面着想。现在我们自己的事业基础没有站稳,只好先量后质,存心要利用人,是人人都可以给你派上用场的。小眉,你没有听见过一个骗子的故事吗?他路见褴褛的老女丐叩头叫娘,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抬到绸缎店去替她买了许多料子,结果那骗子便托故拿着料子走,店伙以为有他的老太太在,不要紧的,谁知道这老太太是乞丐;临时冒充的呢?你想以一个楼槛女丐尚可派她用场,更何况其他的人呢?我们只要把房子粉刷得漂亮,多备好茶好烟,邀人来玩,渐渐的客人多了,我们自然可以从中得利。

  我笑道:‘称怎么愈说愈荒唐了。我们又不开堂子卜峪人像来打茶围似的要付钱。陪人家玩,跳舞收不到舞票,看戏拿不着钟点费,打牌又不是稳赢的……如何从中取他们的利呀?”

  他说:“照你这样讲来,上海这般交际花又是如何过活的呢?”

  “她们是出卖色相呀!”

  他笑道:“那末你就没有色相吗?老实说吧,男人都是蜡烛,也不专讲色相的。上海漂亮的姑娘有多少?就是小舞厅里的阿桂姐,也有不少是美貌的,为什么交际场中的灿灿红星便只有这几个呢?我以为第一流交际花能够影响国内甚至于国际的政局,第二流也能够帮人拉拢生意买卖,第三流才是供人玩乐,专卖色的哩,但其中也还有‘艺’的成份在内,‘名’的成份在内,我希望你要力争上流,以你的聪明才学,再加上我的设计,包管不会错的。”

  我说:“我有自知之明,无色,无艺,无名,这又是怎么好呢?只好辜负你的期望了。”

  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明明是你的推托之辞,不过你一定不肯做也没有关系,我们等着瞧罢了。”我听着不禁心里一吓,口气便软了下来道:“我也不是不肯呀,我是不知道如何做法。”

  他这才回头嘻道: “办法我是有的。第一,把你的两个女孩子都送到A城去,给你母亲抚养,生活费用一概由我们寄去。第二,把这几间公寓粉刷一下,添些漂亮用具,旧的不雅观的东西都卖掉或丢掉,不要舍不得。第三,你得多做漂亮大方的衣服。第四,每天转脑筋,有什么熟人可以拉他到我们家里来玩。第五,来了以后,若认为其人有可利用之处,就要用手段把他们笼络住;若认为暂时无可利用,便不妨冷淡些,但也不能得罪他。第六,要拣几个俏娘姨,可以传俊客人。第七,有漂亮或有名的女朋友也要常常请她们来玩,譬如叫她们出义务堂差;而她们也落得到这里来做做广告,争取机会。第八,招待客人要派头大,不惜工本,而且绝对不能向他们占小便宜。啊,小眉,这里我有一句话要提醒你,女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便是爱占小便宜。我以一个男子的立场说,我是最瞧不起这种女人的。一个女人若能做到不卖地步,男子虽知难而退,但看重她的心思愈切,爱慕她的心思也愈深,甚至于死不变的。否则就是代价高些,男人也觉得其可贵了,所谓‘千金之躯’,探龙穴而获细珠,自然应该什珍以藏。假使一个女人只要到手一双高跟鞋之类便肯陪着男子睡觉呀,男子以后对她便没有胃口了,别人瞧不起她,而塌过她这件便宜货的男人更加瞧不起她。所以人家开口骂女人便说贱货,意思说她不值钱,你千万要记牢这些。”

  我说道:‘哪个女人又不想自高其身价呢?也许她没有好机会,只得将就一下罢了。”

  史亚伦摇头说:‘那是不成的。譬如说做买卖吧,你若天天去摆大洪雅子,薄利多销,试问摆了一年又能赚多少呢?许多古董商人也许整年卖不出一件古董宏,但是只要一次交易成功,获利便可胜过摆大饼摊子一世的了。我们只要准备好三个月的生活费及交际费,不怕得不到一个好机会呀。这个资本归我来出,我情愿卖掉钢笔手表同西服,来做这资本。仅使我的计划不成功,你在金钱上总没有损失,而且多少白吃我三月饭,A城老少的费用也归我出,这样好吧!”

  我听着自己无蚀本之虞,心中便也活动起来,又问:“我们究竟等些什么机会见?”

  他沉思片刻,答道:“这个就要靠你合作了。因为我现在既无资本,又无特别势力,要想同人合作经商是不能够的。其实我对于识别货色的眼光倒是有的,不过商人也许比我更精明;就是他们肯请教我呀,我做一个技术人员分利总是有限,我也不高兴浪费自己宝贵的脑力。其次则是托人谋一个位置,哼,不是我夸句口,连这些主席的官俸还不够找几天花呢?我的计划只是混,反正混到哪里是哪里,总之只要有利就算了,这个你可不必替我担心。

  我也想了片刻,说:“但是你出了这件事,不怕…不怕人家不信用你,瞧不起你吗?”

  他哑然失笑道:“信用两字在现社会上根本是不存在的,连国家都失信于人民,朝令暮改的,抗战前在银行的定期存款都等于零了,个人与个人之间谁还讲什么信用?儿子代老子做生意还赚钱哩,特务组织中更是你监视我,他又监视你的……就算我不发生这件事,谁又肯真正相信我呢?至于瞧我不起,那也请不必过虑,我凭三寸不烂之舌便骗到了著名小气的犹太人二十根金条,就连‘正人君子’都瞠目惊诧不已,难保他们心中不在暗暗羡慕我,别说其他的人了。试看小丁不是因为我有这些钱,才来替我做保,拍我马屁要想拉我合伙做生意吗?哼!我本来是个穷光蛋,这次反而有了身价。只不过你千万别对人家说出我的身价已经完了,我还得装出仍旧有这二十条在腰包裹的样子,而且表示与小丁之类合作生意赚到不少钱,此刻也许快到一百条的财产了,至于官司呢?我还不是仗着窦老头子替我撑腰,所以我到如今仍旧没事一大堆的。这样一吹,众人便视我为一个有财有势的人了,还怕他们不肯同我结交?”

  “不过”

  “不要不过呀,你也得替自己吹吹说是窦老头子如何追求你,窦太太与汪小姐又如何吃醋了,这才显得你是一个美人。西施是经过吴王夫差的宠爱才成名的,不然只凭她一个老死芒萝村的乡下女人,还配这许多历代诗人替她歌颂吟咏吗?就以最近的例子来看,如目下权倾朝野,红极一时的苗凤校小姐,还不是因为她过去是内地某军长的宠姬,这才连这里的大小官员都好奇起来了,争着以一沾玉肌为光荣吗?其实她跟某军长的时候是个黄花少女,也许还好看些,现在吸上了鸦片,牙齿黄黑的,还有什么余妍呢?偏有这般以耳为目的人,仿佛某军长是巨眼识美人的,经他挑选过的女人一定不错,不知道他是有名的拉坡马车,见了女人好比叫化子吃死蟹般,只只都好,不过看谁有机会触到他手边罢了。仙人有点金术,他又没有化五为美术,难道女人与他接触之后,平凡的统统就变成天仙化人了?可惜你不知道世人心理,又常墨守旧说,以附庸权贵为耻,平日避嫌唯恐不及,唉,真是太落伍了。”

  我也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但是做不到,又想起《离骚》有句云:“宁渴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我也不愿意随世浮沉。

  他见我沉吟不语,便看了一下手表道:“事情就是这样决定,我们第一步工作乃是找些朋友打打牌,麻将,挖花,牌九,骰子都要预备,还得买一副顶新式漂亮的筹码。小眉,你可知道打牌留客是唯一好办法吗?人家同你清谈是谈不上两个钟点的。而且人多了又怎么办?你只有一张嘴巴呀,应酬了甲乙丙丁,就冷淡了戊己庚辛了,还是叫消娘姨把牌桌放好,让他们自管自埋头苦打的好。而且人家到你家来打牌,还得给你头钱,这是天经地义她们应该付的钱,上海人要面子,出手决不会少,你也受之无愧,而且你的应酬愈周到,酒菜愈好,条烟愈讲究,车饭钱打发得愈客气,他们给你的彩也非多不可,一切开支阔绰都是出在别人头上的,有余还可自己派用场,而人家在玩毕出去的时候还要谢谢你主人家,世界上便宜的事情那有胜于此的呢?”停了一停,他又说明:“既然这些好处都是归你的,我不会想分到半文。我只不过在这里可以多交几个朋友,找机会捞一票,而且我也可以跟他们赌博,只说是你的亲戚。小眉,你可不用担心,我很了解人的心理,对于赌博这类事情常有相当把握,除非是运气特别不好。不过,无论如何,我输了钱总是由自己负责,赢了钱一定买些东西送你,这个子你是丝毫没有坏处的。”

  我还想再叫他从长考虑时,他已经拿起帽子匆匆走了。

二十三、孤注一掷

二十三、孤注一掷

  史亚伦的话没有错,谈天的客人是坐不长久的,打牌的客人却是老赖着舍不得就跑。

  他常常问我:“怎么?连你这位女学士也喜欢于这类没有出息的事了吗?”

  我仿佛于心有愧似的总是红着脸回答:“我是闲着无聊,才想不妨学学的。”

  他们中的一个便推牌而起道:“那末何不坐下来打呀,我在你背后瞧着。”

  我不免心里慌了起来,想到输了钱可不是玩的呢,便只好说:“不,不,还是让我再参观一阵子吧,此刻我不,不……”

  他们笑道:“你在窦公馆住了这许多月,还没有跟她们学会吗?”

  我听着不禁感触万端。其实我又何尝真的不懂这一套呢?远在进窦公馆以前,我是早就学会的了。自然其艺不精,那是真的。记得有一天窦先生在同她们打罗来玩,见我走近跟前,便说:“你来替我打吧,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我摇头推却说:“不会。”他笑了一笑,就叫汪小组代替去了,一面悄悄地对我说:“你是真不会吗?恐怕是不耐烦陪这些太太们玩吧?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也是不耐烦,今天偶然高兴,就这么配上几副。”他真是一个有着水晶般心肝的人哩。

  而今我却是陪着这般更不堪的人们在玩牌了,我怎么对得起窦先生的好意?呸!一切都是史亚伦逼着我的。但是史亚伦可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便日夜沉湎其中,安安心动的快乐享受着,如鱼在水中。但是他常输钱,他也不在乎。

  有一次我私下愤愤对他说:“你现在得其所能了呀,当初你是怎样对我说的?你不是说要在其中找机会吗?你可曾想想自己的腰包裹还有几个钱?咄!我是上了你的当,其实你还不是为赌博而赌博的,说什么要交际联络,等待机会?史亚伦作可得记住了,等到当尽吃光的时候,别再追着我……想别的办法呀。”我本来想脱口而出的说:‘别再逼着我借钱!”后来恐怕这话会提醒他,引起他的恶念,以至于自己收到相反的效果,故赶快改口不迭。

  他却似乎知道我的意思,只镇静地笑了笑:“你尽管放心,我即使当尽卖光了,也情愿自己跳黄浦去,决不会来开口向你借钱的。我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这样没有志气,反来求靠你一个女人家吗?况且你的脾气我是知道得够了,就想求你也是白求,你是一个相当自私自利的人,哼!”

  我不禁生气起来道:“还说我自私自利?我……”心想我现在干着这种不愿意的事情,还不是就是为了你吗?可是他早已看出了我的意思,便说:“你别再一面孔自以为在为我牺牲或什么吧?老实告诉你,这里的开支是我的,头钱却归你所得;我输了你又不替我代付一文钱的,而我赢了的时候却总替你买些东西。我也不完全是个傻子,我所以如此做,也无非是鼓励你对于此道的兴趣呀。你如今总该相信我的话了,一个男人那怕他嫌着大钱,他也往往能在小处打算盘,在朋友家里吃了饭,一抹嘴巴就走,连佣人赏钱都不给一个,白白害得女主人改天看佣人的嘴脸。但是到了赌的场合呀,他们却大不同了,哪怕是最吝啬的人,也会把一叠零数筹码加到彩方面去,说是这些也给了佣人吧,他们没想到这红红绿绿的东西也还代表着一百万一千万的价值哩,横竖赢来是别人的钱,心里一高兴,仿佛就在惊地人之慨了。而且他们为着讨主人——尤其是女主人——的欢心以便常来往起来,也不妨再买些东西来送她们,这原来是意外捞进的钱呀!至于输家方面呢?也有他们另外的想法:钱横竖输得这样多了,譬如再多输一些也不要紧,犯不着落个小派名,还是先联络好了主人家,以便日后拉人来再赌一场,也许翻本了还要再赢钱呢?所以在这种场合,好处的只有你同根姨,我是…唉,这几天来你也亲眼瞧见的,我还不是输多赢少吗?”

  “所以我在劝你不要再赌了呀。”

  他笑道:“不要再赌岂不是永远不能翻本了呢?我也知道你这是不过一句敷衍话,真的如刚才所说,我若到了当尽卖光跳黄浦地步,恐怕你也决不肯拉我一把的吧?自然,你在心里是哀怜我的,不过若这哀怜要付代价,即是你须借钱给我才能使我不跳的话,我想你恐怕还是掩住自己眼睛让我跳下黄浦江去的吧?”

  我心里暗暗说声“惭愧”,但嘴里却还是不服气地说:“假使你诚诚恳恳的做人,而有什么困难时,我自然愿意尽我力量帮助你的。不过,你现在,浪费奢侈,我那里比得上你的阔绰呢,如此就是……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怎么愿意把自己辛苦节省下来的钱供你浪费呢?”

  他点点头说:“这个你可不用解释,我也很明白的,我决不会想你的钱,放心好了。至于诚诚恳恳做人,那是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到了这时候再来看你冷面孔,不如今日冒些险了。小眉,你可不要生气,你嘴里虽然说得清高,心里也未尝不想分润些不义之财吧?譬如当初窦老头子送你的一笔钱,你就相信他是以义得来的吗?譬如我后来把骗来的钱,赌赢的钱买东西送你,你就不明明知道这也是不义之财吗?你为什么又愿意接受?是的,窦老头子不过比我更较滑些,更虚伪些。他把不义之财用好听名称装横过了,然后装出诚恳的态度交给你,你也明知这就里,但只因面子上说得过去,也就伪装不知的收受下来了。至于我呢?我倒底不及他的老奸巨猾,而且一向又是真情实意待你惯了,所以就爱说老实话,这样便使你难堪,你老羞成怒了,只好拿了我的东西还骂我,燕以表示你的清高。唉,小眉,你应该想想,窦老头子给你的数目虽然比我大,但是照他的财产比例说起来呢?他只不过送你沧海一粟罢了。而我在监狱吃下苦头所换来的钱,我还买双皮鞋给你呢,而且,这话说起来你又要不想信,我本来决不会只送你这些东西的,我想先把这些剩下来的钱做生意,一本三四倍利,如此几次翻过以后,我们的一生吃着便不用愁了,你又是一个善于居积的人,我把赚来的钱统统交给你保管,岂不是好吗?谁知道事与愿违,说来你又不相信,我们如今且不谈这些吧,你将来自然会知道我的心,也许在不久的将来……” 我只呆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似信不信的。他忽然改变话题道:“小眉,我如今又面临危险关头了,我所剩的东西的确已将当尽卖光,你一定要替我找一场大赌,最好是人多些,推牌九…

  我说:“赚大赌小要随人家的便,赌什么也要看在场请人的兴趣,我怎么可以勉强别人呢?”他默然片刻,这才缓缓的说道:“小眉,我们是自己人,说话可不许动气。你呀,对于这道真是有些不在行的,平日人家要赔得大,你总是怕有什么祸崇会压到自己头上来似的,再三劝人家说什么玩的事,不要太认真了,输赢太大难为情。唉,要知道这输又不是你输,赢也不是你赢他们的,叫你怕什么难为情呢?而且你这句话说出来,目的在讨好,以为如此关顾人家,人家总该感激作的好意了,不知道结果造得其反。在赢家方面临人心自然贪得无厌,想多赢些,不过嘴里当然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如今你却同情输家,惟恐他们输得太多了,叫他们赌得小些,这样岂不是赢家便要暗怪你吗?至于输家方面呢,他输了钱正没有好气,凭你什么闲话也听不进去,就是他老婆劝他别赠,他还要恨不得一拳叫她快闭着鸟嘴哩,那里会领略你的好意?只是不好意思得罪你,心里也许在想,你是瞧我输不起吗?还是见我输的钱多了,不愿我翻本,所以劝他们改赌小一些?你想,他们都是失去理性的人,你还向他们献什么假殷勤,讨什么好?在赌场里可是不能不势利的,因为你赚的正是赢家的钱呀!这次输的人,假使他下次赢了,你也照样奉承他,这才是公道,他也心悦诚服的,否则人又为什么要赌,赌又为什么要赢呢?为你自己的利益打算,你也应该常说些窦公馆赌得如何阔绰,某公馆赌得如何豪爽,或日前某部长在我家赌赢多少亿,某经理在我家玩输多少亿的话,使得他们知道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不好意思在你跟前显得太小气了,唉,你真是……”

  我摇头打断他的话道:“算了吧,这种聚赌抽头的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笑道:“你怕难为情吗?人家才不以为这是难为情的哩。譬如某闲人,他整天斗鸡走狗捧角儿的,替阔人或富翁拉拉皮条:把公馆装得辉煌如皇殿,这般阔人富翁在自己公馆裹住着无味,都愿意挤到他家里去呢。他会替他俩包揽词讼,甚至代做生意,拉皮条,还哄着他们整天整夜的赌!告诉你,他家里这庞大开支都是从抽头出来的,有时候还要上这么一手儿……”

  “什么要上一手呀?”我问。

  他连忙解释说:“无非是种种变戏法似的行为罢了。这个你也不用多问。我也不想你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过几天是你的生日,请你就大大准备一下吧。”

  生日那天客人果然到了许多,但是饭后大家都说要打沙蟹,史亚伦提议推牌九,并且以目示意,叫我附和着他,我没有好气,理也不理的。那天他带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还有一个平顶的中年男人,眼睛炯炯有光,服装虽然还齐整,但是瞧他的态度与谈吐却分明不像个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就是那个女的也嫌轻薄,气派也不好,我瞧着心中很不高兴。史亚伦为什么要带他们来,又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一声呢?

  于是我拿出红蓝二副骆驼牌的扑克牌来,大家团团坐着开始玩了,那男女二个客人却不肯参加,说是打沙蟹他们不会,要是推牌九末,他们还可以凑趣捧场,人家也不理会他们,史亚伦满脸不高兴,但却赌气似的挤入坐了。

  这夜他竟是大输,统共输掉二十多亿,他的面色灰黯,两眼都凹了进去,但还打了一个呵欠,勉强笑着说道:“啊,没关系,今夜玩得很过痛。这钱,明天我开张支票来送到蒋小姐这儿吧。”

  他就是这样的拉起女郎的手,跟她亲热一下,说是:“对不起,我先要送她回去了。”于是众人也告辞,我的心中不禁又气又急。

二十四、前途茫茫

二十四、前途茫茫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梦中,史亚伦大踏步来了。

  他面呈死灰色,眼白布满红线网似的,样子很可怕。走进房里他也没有开口,只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吞咽了似的。

  我不禁战栗起来了,只得陪笑问:‘猕……你昨夜没睡好吧?”

  他不响。

  “那位小姐是你送她回家的吗?”我怯怯地又问,心想这该是他愿意谈的题目吧?我不敢同他提起赌输的话。

  他马上虎起脸来说:“这就是你所关心的事吗?我要自杀了,你还关心这种事?告诉你吧,那个女人是我;闲时找来做掩蔽品的,你想,我现在生死关头,还不想赢钱,倒有心思搞女人吗?呸!我是因为昨天来的都是你的朋友,惟恐他们与我有什么误会,所以故意带一个女人来,同她亲热亲热,人家瞧着就不起疑心了。……唉,这也是我太大意,没有同你预先说明,所以你才想报复,我说要推牌九你偏不肯附和,现在果然统统都完结了,完结了!”

  我劝他道:“事到如此也没有办法,只好…供好……”

  “只好什么?只好跳黄浦!”他冷笑一声说:“老实告诉你,我是还不出这笔钱来的。就是连我的老娘同我自己一起都卖掉了,也远不够还他们哩。你既然昨夜不肯帮我叫他们推牌九,现在你就自己去了这笔帐吧。”

  我不禁气塞咽喉,哽咽难言,许久,这才冲着他说:“我为什么要替你了这笔帐?我又不是你的…你的什么人?推牌九是他们不肯推的,我总不成一个一个捉牢他们的手硬叫他们去推。再说,在赌运不好的时候,推牌九你就是稳赢的吗?”

  他一字一句的答道:“自——然——是——稳一…一流——的。”接续又解释下去:“老实告诉你吧,那个我带来的男人便是‘郎中’,也就是所谓‘牌九神父’,他是认识牌筋的。唉,小眉,我早想把这些道理告诉你,但一则怕你不肯依,二则就是依了也难保你不在脸上显出惊慌的样子来,反而露了马脚,所以我才瞒着你的。现在索性统统对你说了吧,有一个时期我常常赌输,你忠告我,叫我不要如此,其实我是有把握的。我的赌输乃是做广告性质,只要有一次机会便可以一次捞回本来而有余。你可记得这副牌九牌,不是我特地给你定制出来的吗?你说背面是象牙雕花的漂亮,我说远不如竹板的大方,其实这竹板大有讲究哩。这个郎中他认识竹筋条纹。就连几粒骰子也有讲究,这里面的机关一时也同你说不清楚。总之,有赌必有弊,小眉,你以后若是做了阔太太,可千万不要跟人赌呀,不要以为上流社会人,有财有势的人,便不会玩这套鬼把戏,人心乃是不可测的,譬如现在某大饭店的老板,某某大工厂的厂长,他们就都是靠此起家的呀,与我昨天请来的那位‘郎中’是兄弟辈哩。”

  我吓得索索科,顿时说不出话来。好久又问他:“难道别人就不知道这一套吗?”

  他说:“怎么不知道呢?知道是谁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据昨天那个‘郎中’说,他们常遇到许多人对着他们谈赌的弊病,他们只笑笑,有时装做惊讶,有时还转告诉他们再多些作弊方法。小眉,要是你做了这个‘郎中’呀,恐怕连脸蛋儿都要吓黄了。所以,老实告诉你吧,我因为这样才找你合作,人家都知道你是诚实人,在你家里就不会疑心这一套的。现在言归正传,我们至少得把眼前困难解决,我希望你过了二三天就打电话通知他们,说是我的支票送来了,请他们来拿,趁使我们就拉他们推一场牌九,把交给他们的支票当场赢回来,这岂不是旧帐都清,丝毫不会叫你为难了吗?而且我们一不做,二不做,索性趁此机会反赢一大注……”

  我不禁吸泣道:“我…我不干这类事。…假使经人家发觉了,我的面子又摘到哪里去呢?……而且凭良心说,只想抵消赌帐还情有可原,再赢上人家一大注,我可不愿欺骗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史亚伦忽然狂笑起来:“他们这批人就算是你的朋友吗?试想你今天若到了困难的时候,伸手向他们借钱,他们对你的态度又将怎样呢?唉,一钱逼死英雄汉,不要说你向他们借,就是我向你惜也不好开口,连我的母亲向我要家用钱时都有些不好开口哩。我希望你想得明白一些吧,与其向别人哀哀苦求而未必得到钱,何不对他们略使小计叫他们乖乖的摸出大捧钱来输给你呢?至于良心不良心的话,他们今天坐下来同你赌钱,就是存心想赢足你的,难道还肯在打牌中间忽然生出良心来不肯赢你了吗?他们既然黑心在先,你又何必负良心上责任,就算多赢他们些,还怕有什么罪过丧阴驾吗?这次的事情你究竟决定如何解决?假使你一定不答应这样做,则我只有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从此装胡羊了,你还是情愿以后受他们讨钱的难堪呢?还是预先照我的计划做?我是不存心害你的,所以得替你设法解决困难。”

  我求他道:“不,你不要这样逼我好不好?你再让我考虑考虑吧。我怕……”后来虽经史亚伦百般劝说,我总不肯爽快答应,他就悻悻然去了。

  于是我整天吃不下饭。晚上也睡不着觉。想想只要这个困难能解决了,我情愿倾家荡产,走到工厂里去做一个女工,或者,甚至于死了也不妨。

  最后的决定还是打电话给窦先生,问他能否给我一个单独会面谈话的机会,他答应了,并且指定时间与地点。

  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仅使他真的肯帮我一次忙,我是情愿向他直跪下来的!

  我据实把一切都告诉他,窦先生默默听我说完了话,便说:“假使我这次香姓史的把赌帐偿了,你还预备再同他一起混下去吗?”

  我连忙赌神罚咒的说:“啊呼,窦先生,我难道不是个人,会如此不识好歹?我是永世也不要见他,谅他也没有脸孔再来找我。”

  窦先生笑道:“你还相信他要脸孔吗?不管他,现在我就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得记住二句话:第一,你把史亚伦的帐都付清了,可不要说是我代付的,也不要说是你代的,就说是史亚他自己拿出来的好了。第二,从此以后史亚论来找你或不来找你,你可不能再说起,顶好也不必再想到有他这么一个人,他是你附骨之疽,也是社会之合,你知道吗?”说着他就随手开了一张一百亿的支票,又告诉我这笔款除了代还帐外,其余就归我收着用,希望我多着些书,从此别再上人家的当了。

  第二天,史亚伦就被宪兵队秘密逮捕了,原因不知道。他在里面又像上次一样设法送信给我, 我恐怕多麻烦,赶紧避到A城去住一个多月,后来听说他没有吃什么苦头,便给释放出来,可是也不敢在上海再逗留,悄悄设法到内地去了。“他也许在内地说说是为爱国而被捕的吧?”我暗中想:“如此他倒有了更光明的行骗前途了。”

  在夜深人静时,我总疑心这事也许与窦先生有些关系,他在为我除去这个附骨之疯吧,我这样想。但是这当然没有证实,我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总之我是自由了,我很好好儿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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